胖子,或者股票行情 作者:孙健敏 说起来,好像从一开始我就认识了胖子。时间大约是1991年左右,当时我刚 从大学毕业,像猪给养肥了就要送进屠宰场一样,我高高兴兴地被送到了一家专 做羊毛贸易的公司里。从此再不能指望别人来养活自己,只能把自己的皮肉筋骨 拿出来换钱,一点点地消耗在宏大繁复的羊毛贸易流程的某一个环节中。 羊毛公司的所在地是一幢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里面除了我们,还有其他许 许多多从事着各种勾当的公司,从上帝到西北风,只要你想象力所及,这里什么 都卖。因此玻璃大厦里,充满了各种各样奇怪和不奇怪的人物,多如灰尘,让人 看了心里发凉,根本不可能有兴趣和精力去认识他们谁是谁。所以虽然认识胖子 已经超过十年,其间也打过好几次招呼,但是对他究竟姓甚名谁在哪个公司或部 门工作,我也不甚了了,只知道他和羊毛贸易的方方面面都毫无关联。对我们相 识的场景,我现在记得的只是一个虽然模糊却又无法忘怀的印象。那是八月的第 一个星期一,这个日子对受过公历驯化的我们来说,意味着又开始了一个以七天 为单位的轮回。犹太人的上帝曾不小心用这七天时间干了一系列无聊勾当,后来 蛮横的罗马人搭错了筋,竟决定在帝国范围内推广这种不三不四的计时方法,到 1840年,卖毒品也卖羊毛的英国人又狠狠地羞辱了我们一把,我们不再目中无人, 明白了我们不是天下的中心,为了顺利地跟世界接轨,我们像所有的土财主一样, 也扭着屁股学起了摩登,就渐渐习惯了这种将七天捆绑在一起打折销售的方法, 把自己投入到风行世界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将时间按七进制切成了无数多个 碎片,在星期一早晨悲伤,在星期五晚上发情,然后到星期天傍晚绝望。说了这 么多,其实也就一句话,我终于像一只股票一样,正式上市了。 就是在那一天,我命中注定地和胖子相遇了。当时我刚吃过午饭,像一只乖 巧的波斯猫一样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虽然心里不知所措,但脸上却露出了满腔 的纯真和实诚,让人一看就会错误地以为我可能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不过没有 人在看我,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都到别的办公室串门或者打牌去了,四十平米见 方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用了大约15分钟时间,才完全确认了这一点。 之后,好像一层硬邦邦的玻璃硅胶一下子从我身上脱落了下来,我浑身的皮肉因 此变得灵动起来。我伸了个懒腰,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我从包里挖出了一个 容积足有一升的广口杯,又拿出一罐茶叶往里面倒了一些,然后又将热水瓶里大 半壶热水都灌进了广口杯里。这是我早上一来就想做而又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做的 事情。倒,还是不倒?这是个问题。整个早上,我都在小心翼翼地思考着这个艰 深的命题,活像个哈姆雷特。而且随着时间的延伸,我因此变得焦虑,开始钻牛 角尖,我甚至夸张地认为,今天是否能喝上一杯水,将直接关系到我今后是否会 便秘。因此当我把这个倒水的过程完成后,我的心里一阵通畅,好像有一根刺被 拔走了一样。这时,我在大学时代所培养起的那种吊儿郎当的品性开始暴露无疑。 我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低俗的电影杂志,里面充满了一些男人与女人搞不清楚的勾 当,然后把双脚翘到了办公桌上。 可是,我听到门吱呀地响了一下,有人悉悉索索的,正试图进入办公室。我 像个弹簧似的,咔嚓一下收缩了起来,重新变得像一只乖巧的波斯猫。然后,脸 上堆满羞涩的笑容,把头扭了过去。我看到了一个胖子。 “啊,有人呀?”胖子喘着气,拖着他那肥硕庞然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每走一步就像是翻越一座大山。 “您也是我们公司的吗?”我手贴裤缝立正似的站了起来,把个“您”字说 得又脆又响。 “不是不是,”胖子轻轻地挥了挥他肥厚的小手, “不过,我也在这幢大楼里工作,和你们公司的张伟认识。” “哦,你是来找张伟的?”我绷直到裤缝的手终于松了下来,“我帮你去叫 他。” “不用不用,其实我只是想借你们办公室的健康秤秤一秤我的体重。”胖子 涎着脸,指了指办公室的西北角。这时我才注意到,墙角下果然有一个秤。 “好,你就用吧。” 胖子心满意足地向墙角走去,到那里后,费了半天劲,才把自己的肚子对准 了地上了那个砧板大小的秤,然后将肉柱子似的大腿一条一条地搬了上去。 在秤上站稳后,他开始努力低下头去,看秤上的数字,然而无论他从哪个角 度望去,他的视线都停留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好像那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包。 他叹了口气,乞求般地向我望来:“小兄弟,帮个忙吧,看看我现在到底有多重?” 我便向胖子走去,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表盘上的那个数字。我有些吃惊,因为 在胖子1 米65左右的身材上,竟然能挂住356 斤的皮肉。“嗯,355 斤。”我下 意识地为胖子减去了一斤体重。 “哎呀,真是胖得太厉害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胖子一边摇着头,一边 把自己庞然的身体慢慢地从秤上搬了下来,忧心忡忡自言自语着从办公室里挪了 出去,像一个滚动的肉球一般。 这便是我和胖子初次相识的所有细节。 在那以后,我便和胖子渐渐地熟络起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每天中午12点 45分到1 点钟左右,他都会气喘吁吁地移动到我所在的办公室,用大约5 分钟的 时间,把自己放在秤上过一过磅,然后请求我替他把标盘上的那个数字读出来。 到后来,我和他配合得越来越天衣无缝,每天中午这个时候,只要听到门被打开 的声音,我就会在心中慢慢地数着数字,1 、2 、3 、4 、5 ……大约数到150 左右,我就知道胖子差不多已经爬上了那个磅秤,所以不等他开口求我,我就会 自动地站起身来,走到秤前读出那个数字。虽然,我们之间还是不知道对方的名 字、年龄和工作性质,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中午的5 分钟时间,而变得像 秤与秤砣一样紧密而又精巧。有时候,我甚至认为,在这幢庞大的建筑里,我只 有一个朋友,那就是胖子。 在我和胖子的关系像一辆磨合的汽车一样演进的过程中,我在羊毛公司里渐 渐地混出了点头绪。我开始明白,虽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但羊毛一旦离开羊身, 它就和羊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而不折不扣地变成了一件人事。首先为了成为一种 高等哺乳动物,人早在几万年前,就把自己身上的毛都退化得差不多了,只在头 上、腋下以及阴部留下了一些毛的象征性。当然还有一部分雄性人因为荷尔蒙失 调,在胸部也会稀疏地长出一些类似于毛的东西,这使部分雄性人和雌性人认为 这可能代表着更雄性,有助于荷尔蒙液体的分泌,因此导致胸毛移植有潜力成为 一种新型的美容产业。不过,不管是头发、眉毛、鼻毛、胡子、腋毛、阴毛、腿 毛还是胸毛,在秋天最后一片叶子凋落之后,就都会显得可笑而全无一点毛用, 在呼呼的北风中索索发抖并且极不雅观地竖立起来。这时候,人类就怀念起那些 有毛的快乐日子,并开始思考是否能找到一种毛的替代品。从一种叫做历史的杜 撰中,我们可以看到,最早的替代毛是植物型的,例如生麻或者棉花,但这些植 物型毛显然像低度酒一样达不到我们对温暖的迷醉程度。因此游牧民族作出了一 个重大的发明,他们在吃羊肉的同时,发现羊毛是一种能与我们的身体配合得天 毛无缝的毛。对羊毛功能的这一发现,到后来甚至直接导致了资本主义的产生。 在中学和大学时代,我们都毫无例外地学习过政治经济学,里面提到资本主义产 生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就是英国的圈地运动,导致这个“羊吃人”事件的罪魁祸首 就是羊毛。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对毛的浪漫主义的补偿式狂想,导致了资本主 义的全面来临。因此,为了突出羊毛这种严肃的历史地位,羊毛界人士意识到, 对羊毛的认识决不能简单地停留在羊与羊毛衫之间的关系上。羊毛必须拥有足够 的深度。羊毛贸易就是为了构建这种深度,因此羊毛贸易在形式上必须是繁复的 充满细节的,在羊毛这个词语下,必须分化出更多的词语来,从而让多次倒手成 为可能。在空间上,我们可以把羊毛分成澳大利亚毛、新西兰毛、阿根廷毛、乌 拉圭毛等,在形态上可以分成粗毛、细毛、原毛、脏毛、净毛、散毛、毛条、自 梳毛条、精梳毛条等等,在品种上可以分成美利奴毛、伊黛亚尔毛、美利林毛、 科雷达莱毛等等,而所有这些词语又可以互相组合和配对,衍生出更多词语来, 从而制造出一个复杂的报价系统来。虽然羊毛是一件有深度的事情,但羊毛的深 度却是浅显的,那就是如何通过把事情搞得复杂来使自己赢得养家糊口发财致富 的机会。羊毛的深度其实是一个庞大的赌场,要么成为赢家,要么成为输家。 由于对羊毛贸易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我在羊毛公司里说话做事底气就越来 越足,再不用像刚来时那样把自己扮成一只乖巧的波斯猫。我开始意识到羊毛公 司之所以要招募我这个从三流大学毕业的数学系学生,是因为他们确信,我的微 积分和线性代数知识能进一步加深羊毛的深度,同时公司也可以通过我让客户明 白,无论我们出售的羊毛价格多么离谱,都还是符合数学规律的,它不是偶然的 心血来潮的,而是必然的深思熟虑的。因此在羊毛公司,我的一个基本任务就是 按照销售代表的意见,在公司的电脑里编制各种各样的价格曲线,并为每一根纯 属虚妄的曲线提供足够的理论依据。在羊毛公司里,我的工作是不可替代的,我 的那些拙劣的数学知识对羊毛商人来说简直是神话般的。因此,公司的总经理多 次在各种场合以赞美诗的口吻向大家表示,我这个末流的数学系学生是个做羊毛 贸易的天才。虽然,总经理说这话其实是想告诉别人,我是天才,而他是创造了 天才的人。因为正是这个后来每次去歌厅都喜欢叫两个小姐的中年男子的突发奇 想,公司的人事经理才会决定去雇一个数学系毕业的职员。不过,既然总经理已 经表了这个态,大家也就只能按天才的待遇来接纳我。所以虽然我在公司里是一 个新员工,但能享有老员工才有的特权。 1991年在我成为羊毛雇员和认识胖子之外,我身边还发生着另外一件事情。 这年冬天,在我国一个叫上海的城市里,银行正在发售一种叫做“股票认购证” 的东西。那时候,我还不太清楚股票是什么东西,只隐隐约约地记得诸如《子夜》 之类的古老文艺作品里,好像曾提到过这样一些奇怪的纸张。因此对这些纸张之 上的纸张,也就是所谓“认购证”更是不知就里。所以对这条消息也就一略而过, 并没有怎么在意。 这件事情的真正含义是在第二年春天才开始显现的,那些叫做认购证的纸张 变成了一些点石成金的灵符,谁能买到股票,谁就能让自己的资产以十倍百倍的 速度迅速增长,“百万富翁”不再是一个生涩的词语,而成为了一个真实可感的 形象。是的,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些叫做“百万富翁”的人,而其中 一个名叫辛强。 说起辛强,在大学四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睡在我的下铺。他来自本城郊区的 一个农民家庭,人长得极其高大壮实,但性格温顺,反应迟钝,整天昏昏噩噩, 脑子里蹦出的总是些可笑的念头。在大学的宿舍政治里,辛强这种类型的人总是 意味着食物链的最低一层,我们常常会这样对辛强说:“辛强,宿舍里的水又没 有了,你快去打一下吧。”或者“辛强,去食堂别忘了给我带一份,今天我想吃 第三食堂的咕老肉。”等等。每次辛强都会喜孜孜地应承下来,并屁颠屁颠去把 事情办完。而一旦我们心情不好或被姑娘拒绝了,想找人出一下心头的无名火, 就会故意找一个茬,像骂孙子一样地把辛强骂得狗血喷头。因此,我们确信,不 管将来我们混得怎么样,也会比他妈的辛强强。对我们而言,辛强存在的全部意 义就是让我们自我感觉良好,他的功能是结构性的。 然而正是这个辛强,在1991年的冬天,在他奇怪的脑子的深处,又诞生了一 个可笑的念头,他竟然轻易地决定去购买这种叫做认购证的纸张,而且东拼西凑 动用了两万元那种叫做人民币的纸张。根据我们那时候的认识,我们都清清楚楚 地知道人民币这种纸张其实不是纸张,而认购证这种纸张到最后可能仅仅只是纸 张。所以,辛强买了两百张股票认购证的事,很快在我们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同学 中传为了另一个有关辛强的大笑话。我们更加确信,辛强一辈子都不可能赶上我 们,在辛强被扔进社会生活的阴暗面之前,我们依然会是安全的。 但我们都错了,辛强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让自己成为了那种叫做百万 富翁的人。善良的人们啊,你们可得明白,那可是1992年啊,现在遍布在我们身 上的许多欲望还没有像私生子一样被乱搞出来,最多只是一个个在阴道里等待受 精的卵子,如果那时候我们能拥有十万元左右的存款的话,我们一般就会认为在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范围内,没有人能够轻易地羞辱我们。但是那时候,这个叫辛 强的人用十倍于十万元的纸张,将我们深深地羞辱了。 因此大家可以想见,漂来理工学院数学系91届毕业生后来就像其他的中国人 民一样,都将一部分的储蓄和精力投入到了那个叫做股市的虚拟空间,希望自己 放进去的一些人民币,能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发出甜蜜的香味。那时候,我 们想买股票都想得发疯了,谁侥幸能够在手上拥有一些股票,谁就会觉得自己像 个英雄一样,应该受人尊敬。 譬如我吧,还是不能接受辛强现在在食物链上已经高我一等了,我坚持认为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差错,我比辛强更聪明一点,所以很快我又会站到辛强前方去 了。正是在这个动机的鼓舞下,我找到了所有可能把钱借给我的亲朋好友,凑足 了十万元钱,便一路杀进了股市。 在证券公司门口排了三个通宵,我在连续两次竞买失败后,加重了筹码,才 终于买到一千股漂来金枪鱼。虽然漂来金枪鱼在上市以前,只是本地的一家加工 金枪鱼罐头的作坊式的街道工厂,资产总价值绝不会超过一百万,而且所制作的 金枪鱼罐头质量低劣,年年亏损,正是因为它如此无足轻重,所以才获得了优先 上市搞股份制的机会。但是,这些都是次要矛盾,在那段时间里,手里是否拥有 股票才是主要矛盾。为了解决这个主要矛盾,漂来人像发了疯一样聚集在仅有的 几家证券公司营业部门口,非常谦卑地希望能用出卖自己才好不容易换来的人民 币,去换取一些更高级的称作股票的纸张。所以,手里拥有一千股漂来金枪鱼, 至少在那段时间里,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对有短缺经济恐惧症的漂来人来说, 在解决了棉布、猪肉、鸡蛋、凤凰牌自行车、红灯牌收音机、飞跃牌电视机,上 菱牌冰箱排队购买的短缺危机后,股票已经成为最新的短缺商品。而谁能拥有最 短缺的东西,谁就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所以听到我买到了一千股漂来金枪鱼, 所有借钱给我的亲戚朋友们都很高兴,并用尽各种旁敲侧击的方法关照我将来一 旦发达了,千万不要忘了他们。 因为拥有了这一千股股票,在到羊毛公司上班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更加底气 十足了。自从大家发现还有股市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以来,我的同事们在午间休 息时,终于放弃了打牌这种农业时代的陈规陋习,转而开始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 讨论股票的最新行情。讨论中总是免不了会发生争执,这时候,我就基本上成了 一个理所当然的权威。因为在整个羊毛公司里,除去我们的总经理,我是购得股 票最多的一个人,谁拥有更多的股票,谁就在这个问题上更权威,这基本上成了 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每次在同事们围着我展开争论的时候,胖子依然如故,一到12点45分至1 点 钟左右,就会出现在我们办公室,然后费尽全身力气,爬到那架健康秤上去。当 然我和他还是很默契,不用他说就会主动为他报体重。不过,那时候,因为心里 有了一些骄傲自满的情绪,我看胖子基本不再用正眼,而且在感觉上把这个庞然 大物视作了一堆没有生命的肥肉。 那段时间里,胖子的体重不断地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一开始,他的份量在 不断地增加,他正在由一个大胖子变成一个超级大胖子,但是过了几个月,他的 体重又开始以飞快的速度下降着。 当然这些事情在我的脑子里,当时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漂来金枪鱼的走势, 才是我真正关心的事情。 在这年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胖子又来了。我也像往常一样,替他看标牌。 但事后我却总觉得事情有些异样的感觉。在胖子离开办公室后,我用了整整一个 下午思考这个艰深的问题,甚至都来不及替我们的总经理编制那些奇怪的羊毛曲 线。然而我的脑子像塞满了羊毛一样,无法想清楚今天中午究竟和其他中午有什 么不同。 下班后,我和田芳一起搭伴回家。她是我们羊毛公司今年新来的同事,在大 学里学的美术专业,这是我们的总经理又一次的奇思妙想,他确信在我用数学为 羊毛带来深度之后,还需要有一个人来为羊毛创造审美性,所以他选中了田芳。 田芳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在羊毛公司所租用的面积达300 平米的写字楼里,画 满了各种各样由羊和羊毛构成的装饰画,有身穿羊毛衫的《蒙娜丽萨》,有盛开 在羊毛袋子里的《向日葵》,有阴毛长得像羊毛一样的《大浴女》,有充满了羊 的意象的《格尔尼卡》,有让羊爬满乳房的《追忆往事的少女胸像》。现在只要 有客户走进我们的羊毛公司,我们的总经理便会自豪地说道:“瞧,我们的羊毛 文化多么发达啊。我们的羊毛之所以如此昂贵不是毫无理由的,因为你在这里买 到羊毛的同时,还买到了文化。” 田芳的到来使我们的羊毛公司成了一家有文化的羊毛公司,同时也让我有了 一个可以搭伴回家的同事。我的家位于28路公共汽车的倒数第三站,而她的家位 于倒数第五站。所以当我的这位新同事得知了这一情况后,为了巴结我这个看上 去在羊毛公司很得志的老同事,便表示以后一定要跟我一起上下班。说句实话, 田芳长得不算难看,而且有着一对很庞大的乳房,因此在这个多数女人的胸脯都 像飞机场一样平坦的城市里,田芳给我带来的是某种奇怪的暗示。所以,我没有 怎么推脱,就同意了她的这个建议。 平日里,受肾上腺激素的刺激,在28路公共汽车上,我总是有无数的话题要 跟田芳谈,而回家的路却总是那样短暂。然而,今天我却全然没有跟田芳搭岔的 心事。田芳看到我兴致不高,就很乖巧的闭上了嘴。田芳一直都是这样乖巧的。 28路公共汽车像一条泥鳅似的,在各式的房子之间娴熟地钻来钻去,而我则 在思考中午胖子来的时候,究竟有些什么异样的地方。其实我压根就不想去思考 这个问题,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对我施了魔法,让我像患了强迫症一样,总是会 忍不住让思路向这个黑暗的死角滑去,滑去。 “唉,现在满大街的都是这种减肥药广告,都是骗人的。”忽然,田芳指着 路边的一个画着减肥药广告的大牌子抱怨着。 我看了看那块牌子,牌子的左侧是一个长着美人头的肥猪,右侧是一只长着 同一颗美人头的燕子,两幅画像的中间地带是一枚做成了箭头形状的药丸。这是 一个极其拙劣而且毫无肉感可言的广告,但是我却好像受到了天启,忽然想到了 今天中午和往日的不同之处。我记起来,今天在整个称体重的过程中,我根本没 有帮胖子念出他的体重,他就自己已经看清楚了。也就是说,原来挡住他视线的 那个肥大的肚子终于消失了,他的眼睛终于和健康秤的标牌构成了一条直线。所 以,在从秤上下来的时候,他不断地叹气并且摇头:“不行了,我实在太瘦了, 再这样下去,我就真的要瘦死了。”其实,虽然胖子变得比过去瘦了一点,但是 和这个世界上99.9999 %的人比起来,他依然还是一个肥硕如猪的家伙。 一想到这个无比痴肥的家伙在今天中午竟然跟我说他快要瘦死,我就忍不住 哈哈大笑起来,而且笑到肚子疼时,竟然还抱住了田芳。好像她不是我认识才一 个月的新同事,而是我的老婆一样。田芳先是有些哆嗦,后来就平静了下来。 这天,田芳没有从倒数第五站下车,而是跟我一起在倒数第三站下了车。在 我租住的一居室里,羊毛的深度和羊毛的审美性乘着星期六星期天搞了三个晚上 的活塞运动。 星期一,我和田芳又坐着28路公共汽车去上班了。我们两个人看上去都有些 疲惫,眼圈发黑,脚下打晃。但是从我们坐上28路公共汽车起,我们脸上的表情 依然控制得井井有条,基本上保持了认识才一个月的男女通常应该持有的尺度。 到了羊毛公司后,我在我的486 电脑里对羊毛的价格曲线进行了一些微调, 让澳大利亚原装毛条的价格曲线呈现出上升势头,让新西兰洗净毛价格曲线则呈 现为一路下挫的态势。如此一共调整13幅价格曲线图,我的工作便告一段落,我 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去关注我的漂来金枪鱼了。 早上一开盘,漂来金枪鱼就情况不妙,开盘价跟上一个交易日相比,整整下 挫了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不仅我原来以为已经挣到手的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没 有了,还亏空了百分之十的本钱。而且,从呼机里不断传来的股市行情看,这种 下挫的势头正在不断加深。不仅漂来金枪鱼是如此,其他股票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有手上还有股票的人都愁眉苦脸,其他人则喜笑颜开。 中午吃完饭,大家就又照例聚在一起。不过这次大家没有凑拢到我身边来, 而是众星捧月似的围住了张伟。张伟在股票价格的最高点,成功地出逃了,赚到 了整整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虽然他投入股市的本钱只有一万块,但多少不是问题, 赚钱才是硬道理啊。所以现在实践证明了,张伟才是一个真正的股票权威。 不过,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围过去,只是坐在我的位置上,远远地听着他们 正在谈论的内容,而心里则是一片惶惑。我面无表情地望了望坐在办公室另一个 角落的田芳。她柔软地正襟危坐着,像一只乖巧的波斯猫。她注意到我在看他, 然而还是面无表情,就好像她没有看到我一样。这时,我便很无趣,打开了Windows3.2 中携带的挖地雷游戏,一颗一颗地狂挖起来。无论我的数学头脑如何发达,概率 学得多么优秀,在那些小方块组成的画面里,总有一些地方是怎么计算也算不出 来的,只能去凭运气,所以最后99颗地雷中总免不了有一颗会在不可预知的情况 下爆炸,将我炸得龇牙咧嘴。 随着那声熟悉的吱呀声,胖子又走进了我们的办公室,最后站到了那架健康 秤上。因为心情不好,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跑过去替他读数字。而他也没有向 我提出请求,他多肉的脖颈像手风琴一样折叠了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从秤上挪 了下来,如同一堵墙似地向我推过来,他的嘴努力地撑开了四周的肥肉,像一只 在惊涛骇浪中扑扇翅膀的海燕:“哎呀,我只有280 斤重了,这个周末消耗太大 了,又瘦了5 斤。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 我脸上含着微笑,向胖子微微点头表示同意。透过胖子微微张开双臂时露出 的缝隙,我看到远处的田芳脸上飞过一丝绯红,好像从胖子的话中听出了什么特 别的含义。所以,我也马上狐疑地看了胖子一眼。我看到胖子脸上的表情其实很 严肃,一点都没有下做的意味。只是因为脸上太过拥挤,使他的嘴无论如何都抿 不起来,所以再怎么严肃,也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胖子终于从办公桌走了过去,在出门以前他忽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向我 挤了挤眼睛。由于他的这个动作做得太过利索,我相信即使连一个受过专门训练 的瘦子都不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这使我确信,胖子的这个奇怪动作只是我在纵 欲过度并且心情郁闷的情况下出现的一种幻觉。所以并不怎么把它放在心上,很 快就忘记了。 接下去的两个月是我备受打击的两个月。漂来金枪鱼就像这家股份公司生产 的金枪鱼罐头一样,充满了变质和腐烂的味道,让我投进去的十万块钱也烂光了, 从算术式的等号右面来看,它现在已经缩水为四万块。 唯一可以让我聊以自慰的,是前不久刚成为百万富翁的一些人在这一轮的猛 跌中,比我混得更惨,几乎一夜之间又变成了穷光蛋,他们自杀的自杀,发疯的 发疯,生病的生病。这让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发出一种恶毒的自我满足感来,并 试图能在破产者中,找到辛强的身影。 然而,四处打听之后,得到的消息却让我进一步地昏厥,百万富翁辛强在他 手中股票的面值达到两百万的时候,将之全部兑换成了那种叫做人民币的纸张。 而且辛强当时抛出的股票正是漂来金枪鱼,他变成两百万富翁的那天,正是我屁 颠屁颠买进那一千股漂来金枪鱼的时间,也就是说辛强的两百万人民币,其中有 十万是我提供给他的。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碜牙,听说我在股市里被套牢后,那些关系较远的亲朋好 友就有些不坚定了,有事没事总要到我这里来坐坐,或者打电话给我,没话找话 瞎扯一通,最后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声明,现在没有什么要用钱的事情,而且银 行利息一年也不过就几百块,所以我不用急着还他们。他们一次又一次,以极高 的频率反复不断地向我强调这一点,这使我终于确信,他们其实是希望我能在彻 底破产之前,最好先把欠他们的钱还掉,否则我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一样 会如影相随。我在羊毛公司之外的时间被远亲们频繁的造访割成了许多的碎片。 连我和田芳躲在自己的房子里搞活塞运动时,都不得不提心吊胆,每次都要先从 窗口张望一下,看看是不是正有亲朋好友向我所在的这栋楼房走来,然后把电话 线拔掉,接着在运动时不要发出任何声息,并注意压缩时间,将本来长达十五分 钟到半个小时的工作,尽可能在三分钟内完成。最后田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现场, 而我也需要飞快地把战场打扫干净。这一段时间的经历,给我和田芳在生理上都 造成了奇怪的变异,我开始习惯性的早泄和阳萎,而田芳只要稍微受点刺激,就 能高潮迭起。 所以,虽然我开始打定主意对远亲的催债置之不理,但最后我不得不妥协了。 为了保证我私人生活的完整性,我只得向父母求助,拆东墙补西墙,并且把我身 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廉价卖掉。即使如此,还是有两万块钱的亏空,我不得不把 那一千股漂来金枪鱼割肉卖掉一半,才终于把那些远房亲戚从我的身边统统送走。 股市长期的低迷,使大家的生活节奏终于又回到了过去。中午吃完饭以后, 大家不再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亢奋地聚在一起谈论股票,而又开始打牌或者不着边 际地聊天。唯一保持常态的是胖子,12点45分一过,他就会到我们办公室,爬上 那架健康秤,给自己过一过磅。最初的几个月他的体重一直在减轻,但这种趋势 后来在得到了缓解,他又开始胖了,很快他的视线被他的肚子给挡住了,他的眼 睛看不到秤的标盘,自然这件工作就又落到我的头上。 在胖子的体重重新开始回升后的第二个星期,股市终于开始全线飘红,我的 漂来金枪鱼只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价值就由两万元飙升到五万元。本来这是 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但是,很不凑巧的,我在一张证券类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文 章,文章的作者正是那个叫做辛强的家伙,现在作为一个股市中的成功人士,他 开始在这家证券报上写专栏,为我们这些股市中的芸芸众生指点迷津。在这篇文 章中,他洋洋自得地告诉大家,在几个月前,他利用他的线性代数知识,为漂来 金枪鱼编制了一套专用的曲线图,从这些曲线图中,他预见到漂来金枪鱼已经到 达了它的底部,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资金都投到了漂来金枪鱼上。 经过计算,我发现如果原两百万富翁辛强所言属实的话,他已经让自己成为 了一个五百万富翁。而他买进漂来金枪鱼的日子,正是我在割肉的时候,我又为 辛强做了嫁衣裳。 像有一只蟑螂缓慢地顺着我不能弯曲的舌头爬过我的嗓子眼,我感到自己再 一次被辛强深深地羞辱了。大学期间,我的功课虽然不算好,但线性代数却是我 的强项,期末考试曾经得过93分,而辛强呢,线性代数的期末成绩只有区区61分。 但是在线性代数的实践上,我却远远地落后于他。我只懂得用线性代数来编制羊 毛的价格曲线,而辛强却用他有限的线性代数知识与神秘的漂来金枪鱼联系起来, 线性代数中的那些曲线对他来说,就像鱼钩,每一个起伏都能让他钓到那种叫做 人民币的纸张。 显然,我没有与时俱进,跟上线性代数领域的最新进展。究其原因,是因为 我这个人不够虚心,这是我小学时代的班主任对我的负面评价。谦虚使人进步, 骄傲使人落后,我的班主任常常这样告诫我。然而我没有接受这个忠告。所以, 最终让辛强走到前头去了。现在我准备痛改前非,决定把股票当作一门高深的学 问来加以学习。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国的股民中间正在兴起一股讲学习的 风气,很多关于股票方面的书籍遍布于我们的城市,一些叫做股评家的家伙也开 始茁壮成长,他们满世界地开起了讲座,而依照线性代数原理编造的计算机软件 也在正式上市。 在那段时间里,买股票书和听股评家开讲座成了我在羊毛公司之外的主要日 常生活,为了追寻那些股评家的脚步,我不断地从无数多个方向穿越过我们的城 市,以我的居住点和羊毛公司为核心,漂来就像一条被我用股票朝圣路线不断进 行残杀的金枪鱼,我对它的感觉由完整鲜活变得零碎而死气沉沉,就像漂来金枪 鱼出售的那些金枪鱼罐头一样,让人翻胃。在无数多个股评家一再诚恳地推荐之 下,我终于决定用两千两百八十八元购入一套金枪鱼股票软件。股评家的话几乎 如出一辙,你今天花两千两百八十八元,明天就能挣两千两百八十八万元。 直到两个多月后,在一次同学聚会时,我才知道卖给我金枪鱼股票软件的人 就是辛强。辛强准确地预见到了,人们正像我一样准备让自己变得虚心起来,所 以他把他从漂来金枪鱼上挣到的五百万人民币,全部用来开发金枪鱼股票软件了。 而股评家们的那句“你今天花两千两百八十八元,明天就能挣两千两百八十八万 元”,都是辛强教他们说的,根据他和他们之间签订的合同,他们每这样说一次, 辛强就要向他们支付五百元的开口费。 “你们想要这个软件,跟我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干吗去花这个钱。”在聚会 上,辛强扑闪着他那双纯真的金枪鱼眼睛,对所有买过这套金枪鱼股票软件的人 这样说。他的样子可怜巴巴的,笑得如此憨厚,然而我们都知道,通过出卖这种 线性代数软件,他已经成了一个两千万富翁。 1993年4 月1 日,漂来金枪鱼的年报终于出来了,这家生产的金枪鱼罐头几 乎无人问津的厂家业绩竟然好得出奇,因此在我缺席的情况下,股东大会决定漂 来金枪鱼的分配方案为十送十。方案一出来,漂来金枪鱼就开始疯狂地上涨。很 快我手上股票的价值就达到了十万元。 虽然这跟我正在学习的新型线性代数知识其实毫无关系,但是我还是忍不住 认为它们是有关系的。在那段时间里,我对线性代数几乎入了迷,任何事物在我 的眼睛里,都被还原成了一系列规则和不规则的曲线。我在无数多根曲线中穿行 着,有时像一根灵巧的弓弦,在曲线上拉出一阵阵腹泻似的美妙音符,有时则像 一条落网的鱼,被曲线重重包围,只能可怜巴巴地听天由命。而田芳的身体则是 一个对线性代数进行感性体验的认知场,当我的手摸着她的乳房,我就认为这是 一条处于上升通道曲线所能带来的感觉,当我的手摸到她的臀部,我就认为这是 一条下降曲线的真实感觉,而活塞运动,则是曲线的一连串不规则运动。每次完 事后,田芳都会心满意足地躺在我的胸口评价道:“你现在真是越来越色了。” 其实她是误解了我,我只是对线性代数越来越着迷了。 在这个逐渐线性代数化的世界里,只有胖子是个例外。不知道我脑子里是什 么地方出了问题,我总是无法把胖子和线性代数联系起来,也就是说,我的大脑 皮层中用来制造线性代数的神经元与感知胖子的神经元之间出现了一个空缺,一 根本来非常完美的脑电波曲线发生了可怕的短路。所以,胖子还是胖子,每天中 午当他出现在办公室时,世界在我的感觉中又变成了一个具象的世界:墙上的石 英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田芳不再像一只乖巧的波斯猫正襟危坐,她高耸的胸部 挺拔着,像一只春天里蓄势待发的野猫;空气里,羊毛公司的同僚们正在像垂死 的鱼一样,拼命地张嘴呼吸,希望能在氧气日益稀薄以前多多储备,以便苟延残 喘;健康秤标盘里的指针不断地晃动着,在犹豫不决中对胖子每天的体重作出了 最后的判决。直到胖子离开后,这个超现实主义的世界才恢复成了由线性代数操 控的现实主义的世界。 由于对线性代数的认识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编制羊毛价格曲线时,我 的想象力明显比以前丰富了。我开始用一种画人体写真的热情来编制这些价格曲 线,与辛强的金枪鱼软件画出的锯齿般的曲线比,我画出的曲线显然更加具有审 美效果,有一种拉斐尔式的浑圆柔和,每一个起伏都是合乎黄金分割原理的,并 且光滑得就像鲜嫩的皮肤。我已经将线性代数彻底地色情化了。 这让我们公司的总经理非常满意,这个已经将羊毛公司承包下来的中年人, 现在每个星期至少有四个晚上要在歌厅或者桑拿浴度过,做生意对他来说就是和 另一些想买羊毛的男子一起去当嫖客。日积月累,性欲作为一种不可多得的灵感 正在渐渐离他而去,不管他吃多少牛鞭虎丹都无济于事。所以,我所编制的这些 曲线不仅让他可以有更多的理由从客户手里赚取利润,而且对他公私不分的个人 生活也起到了良好的催情剂作用。因此高兴之下,他决定在公司里成立一个深度 分析部,并委任我当这个新部门的第一任经理。当时,他提出的理由是这样的: 鉴于有关部门正在酝酿设立羊毛期货市场,因此有必要成立一个对价格进行深度 分析的部门。 “只有未雨绸缪,才能制胜千里。”这个眼圈发黑的中年男子努力地挥了挥 手臂,试图作出一个雄浑有力的姿势来。 然而,我和线性代数之间的蜜月很快便结束了。漂来金枪鱼在连续上涨一个 月以后,终于从5 月开始一路惨跌。根据金枪鱼软件和其他一些类似的线性代数 软件的分析,漂来金枪鱼应该还有更大的上涨空间,所以它刚开始下跌时,我并 没有怎么在意,认为只是行情到来前的一个小小的盘整而已。因此一直按兵不动, 等到我意识到漂来金枪鱼已经彻底疲软时,一切已经为时过晚。我的资产总额再 次回复到五万块钱以下。 我为这事专门给辛强打了个电话,小心翼翼地用开玩笑的口吻发泄了对金枪 鱼软件的不满。这时候,两千万富翁辛强已经不再亲自接电话了,我打过去的电 话多数都给一个声音甜美的女秘书给挡住了。直到第五次,我才找到了这个不是 在开会就是出差的辛强。在耐心地听完了我的抱怨后,他这样诚恳地告诉我: “根据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原理,所有的事物最终都是不可预测的,线性代数也 有它的历史局限性。事实上,我现在把金枪鱼软件转让给别人了,我已经不卖金 枪鱼软件,所以你不该跟我来抱怨。” 辛强的这几句话,一下子打破了我对线性代数的全部信仰。我发现金枪鱼软 件制造的曲线和我为羊毛公司编制的那些曲线一样,都是毫无根据凭空捏造的, 只要你选取不同的点,你就能为同一个事物编造出截然不同的曲线来。我想靠自 己的线性代数知识发家致富的念头彻底破灭了。 我觉察到胖子的体重和漂来金枪鱼具有内在联系,是在半年以后。当时,我 已经彻底沦落为一个股市神秘主义者,只是凭运气和直觉不断地买入或者抛出漂 来金枪鱼。说句实话,我对漂来金枪鱼的认识跟我对金枪鱼的认识差不多。我很 早听说了世界上有金枪鱼这种动物,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条真实完整的金枪鱼, 所以我对金枪鱼的认识最初全是想象的,我猜想它是一种形状长得像左轮手枪一 样的鱼,上面全是金光闪闪的鳞片,经常从嘴里吐出火球一样的东西,对其他鱼 类发动攻击。后来,漂来金枪鱼生产出了金枪鱼罐头,并在包装上印上了一个有 尖角的鱼头的形象。从这个鱼头的形象来看,金枪鱼不可能长得像一把左轮手枪, 而且显然也没有金光闪闪的鳞。为了研究金枪鱼的真实形象,我曾经多次鼓动我 的父母去购买那种劣质金枪鱼罐头。每次打开罐头,我都试图通过那些破碎的鱼 肉,去感知金枪鱼的形象,然而除了那些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我什么也没有得 到。因此,金枪鱼的形象对我来说始终像一个没有答案的拼图游戏,拼贴的结果 是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如同一个庞大而漫无边际的黑洞。 然而,我仍然不死心。作为一个曾被人塞了一脑子数学知识的小资产阶级, 我仍然坚信这个世界万事万物都有规律,而且最终都能用一个数学公式表达出来。 但问题是,我到哪里去找出这个规律。我当时尝试了很多方法,我学了星相学, 攻读了周易,隔三岔五给财神老爷上香,甚至还练了气功希望能开天眼把漂来金 枪鱼彻底看透。在神秘主义的诉求中,我依然对规律孜孜以求。 “我看你跟那个总是来称体重的胖子一样,都有严重的强迫症。”一次躺在 床上做活塞运动时,田芳这样评价我。 事情的起因是在那次做活塞运动时,我忽然突发奇想,认为漂来金枪鱼的走 势可能跟活塞运动有关系。因此我一边做着这项运动,一边陷入了沉思,设法从 活塞运动的频率、体位以及时间点等好几个角度,将两者联系起来。我一边这样 想着,一边就忍不住和田芳探讨起这方面的可能性来。我的心不在焉显然激怒了 田芳。 “你不能这样说,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没有两件事情是毫无关联的, 问题是怎样去找出这种关联来。”我依然慢条斯理地雄辩道。 “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田芳加快了扭动的节奏, 用高潮来临时的尖叫节奏嚷嚷着。 “其实很有可能胖子跟我一样,希望能从自己体重的变化中,找到漂来金枪 鱼的变化节奏。”在田芳刺破耳膜的谩骂声中,我继续喋喋不休地论述着。但突 然我被我自己的话给一下子击中了,此时我和田芳一样正到达了活塞运动的巅峰。 我终于知道我一直在寻找的规律是什么了,那就是胖子的体重。是的,正如 你们在我喋喋不休的叙述中所觉察的那样,胖子每天体重的变化都恰好预示了一 个星期后漂来金枪鱼的走势。胖子的体重每增加或减少一个百分点,七天后漂来 金枪鱼的价位就会相应地上涨或者下降一个百分点。 为了印证我的这个发现,我又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对胖子的体重进行了细致 的观察,每天都将他的体重情况记录下来,并重新用我的线性代数知识,将它绘 制成一张连续的曲线图,然后再用一个星期将它和漂来金枪鱼的走势图进行比较。 我想说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第三张曲线图会如此地惟妙惟肖难辨真伪,从某种意 义上来说,胖子要比那个只会生产劣质金枪鱼罐头的工厂,更像纸上的漂来金枪 鱼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立体形象。因此我只要把握住了胖子的体重,我也就把握了 漂来金枪鱼以及我口袋中钞票的厚度。 因为发现了胖子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每天中午胖子的来临就变得像盛大的 节日一样令人期待。现在一吃完午饭,我就会飞速地赶回办公室,一声不吭屏住 呼吸等待门吱呀一声在我身后响起来,然后便是那个气喘吁吁的身躯。我尽量让 自己保持平静,看上去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等胖子在健康秤上站稳后,才走过 去报出标牌上的那个数字。从神秘主义的角度来看,天机总是会在我们不觉察的 地方故意露出一丝破绽来,然后在我们省悟过来时将一切收回,让我们追悔莫及。 所以,我必须装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以尽可能长的保持这个秘密。因为过于关 心胖子,我对胖子更加漠不关心起来。 每天都想给自己过一过磅秤的胖子帮了我的大忙。在大概半年多的时间里, 我像搞活塞运动一样不断地将漂来金枪鱼买进卖出着,我的本钱像溢出的精子一 样不断地扩张起来,我终于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十万块钱。而这时候辛强已经 成为了一个四千万富翁。不过现在我已经再无雄心要去跟他较一日之长短了。 当时,我的生活中正有另一件事情在被酝酿着。根据三年前我刚到羊毛公司 时所发的宏愿,我绝对不能在这个毫无趣味可言的羊毛公司工作三年以上。但一 晃眼我却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年,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如何用线性代数构 建羊毛贸易的深度,越来越深恶痛绝。我实在无法想象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一辈 子坐在一台电脑面前,为一些不是我身上长出的毛劳心劳力,虽然电脑每隔半年 就要彻底地更新换代一次,虽然我们作为职业嫖客的总经理多次向我许诺,只要 时机成熟就要提拔我当羊毛公司的副总。 不过,毕竟已经不是三年前,现在我连那点仅剩的骨气都没有了。在没有找 到稳妥的出路以前,打死我也绝不会把眼前这份每个月可以挣四千块钱的肥缺给 放弃了。我一面继续在表面上像个小妾似的和羊毛的深度维持一种纠缠不清的关 系,一面在心里发了疯一样的想去找点羊毛之外的事情搞一搞。 1994年,由于我们的城市正在努力地跟世界接轨,所以一种叫做酒吧的无聊 场所开始以批量生产的速度出现。为了给我和田芳之间的暧昧关系增加更多的糜 烂气息,现在每次搞活塞运动之前,在她的建议下,我们都要到酒吧里去坐坐, 在那些拼拼凑凑的音乐中喝一点拼拼凑凑的小酒,让自己可以假装目光迷离神情 恍惚声音低沉春色撩人心不在焉,让我们可以在搞活塞运动时自以为是那些在十 九世纪巴黎红磨坊里招蜂引蝶的浪荡男女。 “哦,亲爱的劳特累克,你的脸好苍白啊,为什么你的眼里总是写满了忧郁。” 每次从这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出来,田芳就会像一只发情的母猫整个地软瘫在我的 身上,粘着我向前走,她的嘴角流着涎水,混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我 是一条散发着腥臭味的烂鱼一样让她不能自已,而在嘴里她却用另一个男人的名 字称呼着我。作为一个美术科班出身的羊毛审美专员,其实田芳很看不上这个名 叫劳特累克的家伙,但每次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劳特累克却成为了她心中情欲的 代名词。 为了配合田芳,这时候像只发情的公猫一样的我则会顺势将田芳认作那个名 叫玛格丽特的茶花女:“哦,玛格丽特,你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 “然而……然而……除了堕落我们还有什么可做呢?”田芳会就势无比伤感 起来,伸出一条肥软的舌头,将嘴角的涎水重新舔回去。 “有啊,那就是羊毛,它是诗,它是画,它是音乐。”我的手按照我说话的 节奏,在夜幕的保护下,不断地试图公开地将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去。 “哦,劳特累克,你真了不起,没想到你已经把羊毛发展到了现代主义的高 度。然而,你的手太不老实了。”田芳努力地夹紧双腿,然后将我的手推开。 “羊毛的古典主义已经死亡,羊毛的浪漫主义正在衰老,羊毛的现代主义势 在必行。”我被田芳推开的手顺势向她的胸部抓去。 “然而现在是大街,人们正在看我们。羊毛的现代主义只适合在密室进行。” 田芳将另一只手护住了胸部。 田芳的提醒让我注意到街上果然还有人在行走,我的手像被火炭烫着的猫爪 子一下子缩了回去:“啊,如果我们能缩短红磨坊和密室的距离,羊毛的现代主 义就能畅行无阻了。” “是啊,劳特累克如果我们能拥有自己的红磨坊,我们的羊毛现代主义就成 功了。”每到这时田芳的眼里便会有泪光闪动,而我们会不约而同地紧紧拥抱在 一起,为我们的这个念头浑身发抖。 是的,无数次从酒吧到居所的过程,使我们下定决心要去做城市小业主,开 一个叫做红磨坊的酒吧。田芳甚至还想在这个红磨坊里,像那个劳特累克一样, 重新开始自己的绘画生涯。当时,田芳也已经对她的羊毛审美性装饰工作厌恶之 极。当然,我正好求之不得,每天看着不同的女人在眼前晃荡和发情,总比每天 电脑里看着羊毛曲线意淫有意思,何况这还能让我们就地兑现情欲。除了搞活塞 运动之外,我们终于又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根据初步的测算,如果想真正成为那种开酒吧的城市小业主,我们至少需要 有50万元的储蓄,其中25万是直接的开销,另外的25万则是我们的定心丸,有了 它我们就可以确信,即使我们当小业主失败了,也依然离我们城市生活的阴暗面 有很长一段距离。25万+25万对我们来说就像一个攻守平衡的足球阵型,意味着 羊毛现代主义所有的动力和决心。 当然,要想在短时间内弄到这笔钱,就只能指望着漂来金枪鱼了,或者说指 望胖子的体重不断发生剧烈的箱式振荡,让我可以从持续的抽送中赢得足够的利 润。为了支持我的炒股事业,田芳把自己所有的5 万块钱积蓄也全部交给了我。 差不多用了一年的时间,在胖子体重的提示下,我终于把我们的15万块钱炒 成了30万块钱,而这时四千万富翁辛强终于成为了我们城市的亿万富翁,而且在 传说中,他正是漂来金枪鱼的暗庄。 然而接下来的1995年是一个让人心灰意冷的年头,股市在这一年整个地进入 了低迷期,漂来金枪鱼自然也不例外。看着胖子在一天天地消瘦,我简直心如刀 绞,比看着我自己身上掉肉还要难受。我空有30万元的资金,却不知道该如何让 它们变成50万元。 因为体重在不断地下降着,胖子的情绪也变得很低落。每次中午他来到我们 办公室时,总是愁眉苦脸着,脸上的皮肉皱褶起来,就像一朵怒放着的肉色菊花, 或者更形象地说就像一只屁眼。他的视线又能看到健康秤的标盘了,所以现在他 进来时,我并不站起来,只是在一边心情黯淡地看他将整个过程走一遍。其实我 心里很想去做一个饲养员的角色,将胖子像头猪似的圈养起来,让他除了吃和睡 就不干别的事。但问题是胖子的体重是一个我绝对不能参与的过程,我坚信我只 要参与了,就会坏事。 如此又过了一年,到1996年初的时候,像个泄气的气球一样的胖子终于又重 新鼓了起来。我和田芳的三十万块钱终于又变成了漂来金枪鱼的股份,每天在胖 子日益膨胀的肚子上,我看到了成为城市小业主的希望正在离我们越来越近。 在低位吸进两万股漂来金枪鱼后,仅仅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和田芳在股市 中的资产就达到了40万元。按照目前的势头,大概只要再过两个月我们就大功告 成了。 3 月20日星期三,漂来金枪鱼涨到了22元5 毛,我和城市小业主之间只有5 万元的距离了。这天我像往常一样,一吃完饭就坐到了办公桌后面,等待着胖子 的出现。一边等着胖子,一边趁我的同事们不注意,不时地用眼睛和田芳调着情。 但田芳根本不搭理我,一脸严肃地用水彩在一张4 开的白纸上画着《祖国、羊与 其他》,田芳告诉过我,她这幅装饰画的灵感来自于犹太天才夏加尔,只是她把 原画中的驴换成了一条俏皮的小绵羊,在我视线的扫视下,她在绵羊撅起的屁股 上画上了一颗醒目的美人痣,而这颗痣和田芳自己屁股上的痣一模一样,我知道 她是在用她的画和我调情。激动之下,我的下体像根标枪一样向天空伸展而去。 哦哦哦哦哦哦,红磨坊啊红磨坊,活塞运动或者赤裸的情欲。一些奇怪的声音连 续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由词语构成的一条情欲曲线。 直到我好不容易压抑住活塞运动的冲动,胖子还是没有出现。这时已经是下 午一点半。 起初我并没有把这个偶然的失常当回事。在过去的几年里,胖子也并不是天 天都来称体重的,胖子也是凡人,有时也难免生生毛病闹闹小情绪,同时也会公 务缠身要出个差什么的,我记得最多一次胖子曾经一个礼拜没有到我们办公室来。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胖子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出现。由于我看到漂来金枪 鱼的走势并没有趋缓,所以并不急着将股票抛出。我想,胖子终究还是会来的。 在下一个星期三到来的时候,漂来金枪鱼忽然停牌了。根据新公布的年报, 生产金枪鱼罐头的那家劣质工厂终于负债累累,资产金额变成了负数。漂来金枪 鱼变成了ST金枪鱼。 然后便是噩梦般的两个星期,我用尽全部解数想从这个可怕的局面中出逃, 但漂来金枪鱼只有卖盘没有接盘,等到跌停板被重新打开时,我手中的股票只值 二十万了。然而这时胖子依然没有出现。他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所以我不知道自 己究竟应该留着漂来金枪鱼等待翻盘的机会,还是割肉把损失减少到最低。这时 股市里不断在传言,ST金枪鱼有可能重组。但是由于股市里天天都在流传着各种 重组消息,所以我根本无从判断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也许这只是庄家为了便于自 己出逃放出的烟幕。眼看着城市小业主的梦想在我眼睫毛上轻盈地舞动一下之后, 便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几乎欲哭无泪。 这时我想到了辛强,作为漂来金枪鱼的庄家,他不可能不知道内幕。他差不 多是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我厚着脸皮,利用下班时间在辛强的公司门口整整等了三天,终于在他坐上 他奔驰600 之前,把他拦了下来。 我很不直接,坐在车里喋喋不休地跟他聊起了在大学期间,我们曾经如何亲 密无间,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无话可说。 辛强一点都没有想打断我的意思,他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的笑容不再像原 来那样憨直,显得温婉而节制,在耐心地听完我的絮叨后,他才终于开了口,轻 描淡写地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辛强的礼貌让我感到无地自容,从他没有表情的眼睛后面我甚至看到了一丝 鄙夷,一种深深的羞辱把我吞噬了。然而为了我城市小业主的理想,我只得接受 了这种羞辱,放低自己的姿态,谄媚并嗫嚅地说道:“辛强,其实我想请你帮我 个忙。” “哦?”辛强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前一阵子,我买了2 万股漂来金枪鱼,现在赔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能告 诉我,我究竟应该把它抛掉还是继续留着。”我问。 “这种事情我怎么帮得了你?你还是自己判断吧。”辛强跟我打起了官腔。 “看在我们曾经住过同一个宿舍,你就告诉我究竟留着还是卖掉。算我求你 了。”我愈发地低声下气起来,连眼泪都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好吧,你留在手里吧。”辛强伸了伸腰,居高临下地说道。 看上去辛强的话一点都靠不住。在我低声下气哀求他后的半个月里,漂来金 枪鱼还是在不断下跌,现在我在股市里的资金已经缩水为十万元了。而且从传言 上来看,人们已经越来越确信所谓漂来金枪鱼重组的消息是庄家放出的烟幕。也 就是说,辛强并没有对我说实话。我忽然明白了处在食物链低端的感觉是什么了。 而这时胖子还是没有出现。 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怀疑胖子这次的失踪不是没有道理的,可能他大病一场 或者出了意外,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体重不仅要大幅下降,甚至可能已经化成灰 了。漂来金枪鱼看来是彻底没有希望了。为了我和田芳仅剩的十万元,在四月的 最后一个交易日,我忍痛把漂来金枪鱼统统割了出去。然后便是五一长假,我心 灰意冷连活塞运动也不想做,在家里闷头大睡了几天。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不再 踏足股市半步。当然,这也意味着至少在短期内我不可能去成为一个城市小业主 了,我必须继续和羊毛的深度紧密联系。 放假结束,我真的对股市不闻不问起来,而且只要听到有人在议论股票我就 躲得远远的,这像戒烟一样困难,但是我居然做到了。 虽然把田芳的钱也赔掉了一大块,但她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们依然像从 前那样亲密并且放荡。只是我们的情欲就像那条疲软的漂来金枪鱼一样变得松松 垮垮的,活塞运动的动力好像越来越弱,因此我们共同的夜生活也越来越少。我 们开始在本城内寻找其他的情欲可能性。 如此过了大约三个月,胖子突然又像个幽灵似的出现了。而更让我惊诧的是, 他不仅没有瘦下来,而且还比以前更胖了,他的身上一丝一毫的棱角都没有了, 变成了无数个圆柱和圆球的集合体,让人忧心忡忡,怕一不小心碰到他后,他就 会整个散架滚得铺天盖地都是。根据胖子的解释,过去的几个月他被他们公司派 到遥远的美利坚合众国去接受了培训。胖子显然很满意他的美国之行,平时并不 多话的他在这天中午整整跟我聊了半个小时他在美国的经历。 因为胖子的出现,使我不由自主地又去关心了一下漂来金枪鱼。没想到漂来 金枪鱼坚挺无比,竟然涨到了四十块钱。传闻中的重组,在我退出股市后的第二 个星期竟然成为了现实,漂来金枪鱼不再生产那种酱味十足的金枪鱼罐头了,而 开始生产一种特制的组合式金枪鱼玩具。据宣传,这是当今美国最流行的智力玩 具,最新的科学实验显示,通过将金枪鱼拆开,然后再拼凑在一起,可以让小孩 左脑右脑以及脑垂体的平均克重增加百分之三十。这时,我才想起,果然漂来城 的大街小巷上到处都在叫卖这种不三不四的智力玩具。这种玩具实际上是一堆塑 料块,而且没有一张可靠的图纸,厂家认为没有图纸正是这种玩具的绝妙之处, 这样才能真正培养大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所以虽然金枪鱼玩具随处可见,但我 还是不知道金枪鱼的确切形象是什么。 不过,这并不影响漂来金枪鱼的走势。通过这次伟大的重组,漂来金枪鱼重 新成为了一支绩优股,而且还被放进了高科技板块里。按现在的价钱看,如果我 当时不把股票抛掉,我现在已经有80万元了,足足可以当一次半城市小业主了。 辛强并没有骗我,只是我自己太不坚定了。这次发现几乎一下子把我给毁了。 那年我曾经计划这样悲愤地度过漫长的夏季:每天早上我要用三根盐水棒冰 刷牙,然后用一根红果冰开胃,再用三根小牛奶当主食,再拿一根赤豆或者绿豆 棒冰当粥喝。然后带着一肚子的冰凉到羊毛公司编制羊毛曲线。到中午时还要吃 上一加仑的冰激凌,晚上则面对一桌子的冷饮,不断地喝啤酒。当然,正如我心 中所产生过的其他计划一样,这也是一个不可能实行的计划。在当城市小业主的 计划破产后,我对所有的计划都失去了兴趣。 一个没有了计划的人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这让我觉得羊毛公司其实是一个 挺不错的公司,为羊毛编制价格曲线是一项创造性很强的工作,而我们的嫖客总 经理是个正派、平易、能干、有魅力的谢顶中年男子。是的,世界一下子很平坦 了。 当然胖子还是要来,还是要在视线穿不过他的肚子时请求我的帮忙,但是深 涩的漂来金枪鱼正在被我遗忘。 生活在继续,田芳和我之间的放荡关系也在继续。但是,现在田芳还和别人 约会。也就是说,田芳和另一些人也发生了活塞运动。不过,我并不怎么在意。 作为一个羊毛审美艺术家,混乱的性生活对田芳来说是一件和灵感有关的事情, 某种意义上来说,性生活的丰富程度和艺术家之间的关系,就像胖子的体重和漂 来金枪鱼的关系一样对称而神秘,所以田芳对性生活的无限渴求与其说是道德性 的,还不如说是业务性的,在无尽的活塞运动中,田芳表现的其实是一种勤奋好 学刻苦钻研的精神。 然而,田芳真正让我吃惊的,是她后来竟然离开了羊毛公司,真的成功地开 起了一家红磨坊酒吧,如她当年的计划那样,她在酒吧的阁楼里,搞了一个画室, 每天晚上她的两腿叉开在那些作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状的男女头上,就开始了创作。 资助田芳成为城市小业主的正是我们羊毛公司的总经理。这个整天眼圈发黑 的秃顶男人在田芳进公司四年后,才终于发现原来田芳的胸脯很大,在摸惯了 “小姐”们用硅胶注成的大乳房后,他很想摸一摸真正的大乳房是什么。所以他 就热心地帮田芳实现了她的理想,以至于田芳不得不心怀感激地允许他,只要动 了念头就能上红磨坊酒吧的画室里来摸一摸她的乳房。 当然,我们的总经理有空的时候总是很少,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不得不陪着客 户们在歌厅桑拿浴消耗他已经所剩无几的荷尔蒙。所以,只要我动了念头,我也 会去红磨坊酒吧,和田芳装作是劳特累克和玛格丽特,在另一些装做是劳特累克 和玛格丽特的男女头上搞一搞活塞运动。就像那句老话所说的那样,要喝牛奶, 不必自己专门去养条奶牛。 每次完事后,田芳就会像《祖国、羊与其他》中的那头绵羊一样把屁股撅得 半天高,让我用一条干毛巾擦拭她的私部,以防污渍滴落在白如雪地的床单上。 这一般是她最心满意足的时候,所以她就会喋喋不休地跟我谈心。 “你看看你,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整天昏昏噩噩地过日子,这样下去怎么办? 老兄,你已经不年轻了,再过两年就三十岁了。”撅着屁股的田芳总是用这种哀 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开始了对我的批判,并为自己点起了一支香烟。 “你以前不是还是挺有雄心壮志的吗?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放弃了 呢?脆弱!你们这种小资产阶级最大的问题就是脆弱。”因为猛吸了几口烟,撅 着屁股的女艺术家田芳语气渐渐激烈起来,好像我只有像她那样处心积虑地去做 一个城市小业主,才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应该做的。 “你要还是个男人的话就拿出点骨气来,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喂喂 喂,你在干什么?我操,每次跟你说正经话你就跟我不正经,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嗯……嗯……嗯……” 撅着屁股的田芳跟我一本正经的姿态总是对我构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每次她没说几句,我就终于忍不住了,就决定用身后位跟她进行另一次活塞运动。 其实,田芳对我的教诲并不是毫无效果的。就像一个总是在我面前被强制播 放的公益广告,田芳的话最终还是对我的良知发生了作用。我又开始根据胖子的 体重,重新在股市里像活塞运动一样进进出出着漂来金枪鱼,并处心积虑地想去 做一个城市小业主。考虑到通货膨胀的因素,我把这次的目标锁定在六十万这个 数字上。 这次倒是很顺利,连续两年胖子的出勤率几乎都达到了100 %,而且他体重 的振荡幅度也维持了一个很高的水准,我很快赚足了60万,虽然这跟辛强的6 亿 资产比,只是九牛一毛,但是已足够可以让我成为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了。 然而,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认识了董如斯。 我是通过田芳认识董如斯的,她是田芳的表妹,而且也是一个学美术的,在 肉制品公司专门负责画猪肉装饰画。当时田芳通过我终于和那个叫辛强的家伙认 识上了。所以作为回报,她给我介绍了董如斯。然后,不知道田芳用了什么办法, 让辛强鬼迷了心窍,竟然热烈地爱上了这个整天骂他是乡巴佬的粗野女子,并且 还非要娶她为妻不可。为此女艺术家田芳只能忍痛结束了自己毫无边际的性生活, 决定以后只跟这个叫辛强的男人搞活塞运动。为了补偿她那颗失落了灵感的心, 辛强为他的新婚妻子在纽约搞了个“陷入爱情的羊毛现代主义”的大型展览,结 果有几幅画竟然还被著名的“MO”收藏了。所以田芳就不得不离开漂来,去成为 一个亚美利加女艺术家。 因为也是一个女艺术家,所以我一开始就对董如斯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虽然田芳似的胸腺奇迹在漂来这座东亚城市里是个异数,具有不可重复性,但董 如斯的优点是她脸上有两个微陷的酒窝,这让她看上去总是一幅甜滋滋的样子, 让人打心眼里想把她放在怀里搂一搂。当然,作为一个道德感薄弱连线性代数的 豆腐都要吃的壮年男子,我想的最多的还是怎样诱骗她来跟我搞一搞活塞运动。 你们不知道,跟她的表姐比起来,董如斯属于那种特别不实惠的女人,也就 是说不够直接。这一点从她的穿着上就可以看出来,她浑身上下没有一条拉链, 里一层外一层,所有的衣服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纽扣,别人用一个纽扣能解决的问 题,她非要用5 个纽扣,而且纽扣都特别大,而纽眼又特别小,解一个起码要用 半分钟。因此如果是冬天的话,有人想把董如斯从上到下都脱个干净,至少要花 上半个小时,而且还要做好把十个手指甲都搭上的心理准备。 所以,想跟董如斯搞一次活塞运动实在很麻烦,你得先送她鲜花或者某种无 关紧要的小玩意,再跟她编一些乱七八糟煞有介事的甜言蜜语,总之你要让她确 信,你的皮肤跟她一样白皙,你的头发跟她一样柔软,你的品味跟她处在同一个 层面上,跟你搞活塞运动绝不会让她的人格受到污辱。活塞运动被搞成了一种美 的享受,好像在做这件事的不是我跟她,而是两具著名的石膏像——掷铁饼者和 维纳斯。 不过,这一切对我来说,也并不算什么困难。从质地上来说,董如斯基本上 还是个比较单纯的女子,对我这种下作到连声线都能随猎物的变化而随意调节的 老手来说,她为自己所布下的防线只不过是一些调节气氛的小花边。我先是用从 田芳那里批发来的美术知识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深度的鉴赏者,不断地对她在猪 肉装饰画之外画的那些拙劣无比的作品大加赞赏,让她错误地以为我真的就是她 在世界上那个唯一的知音。但其实我和本城的其他居民一样,更欣赏她画的那些 招贴在所有超级市场冷冻柜里的猪肉装饰画,一个能把猪肉画得百分之一百地接 近真实的猪肉的艺术家才是真正令人钦佩的。 在说着那些言不由衷的赞美之词的同时,有时我还会让自己的嗓音低沉沙哑 得就像电台里播情歌的那些声音小白脸,我用这种声音给她讲述我和田芳之间的 爱情故事,说我多年来如何痴痴地迷恋着田芳,虽然始终未能得她青睐但还是苦 恋不止,现在她嫁给了别人,我只能像个伟大的单相思者那样在心中默默地祝福 她。说到口干舌燥、眼泪鼻涕一起流下的时候,她就会陪着我一起伤心起来。然 后就需要酒精登场了,我装作很苦闷地大口大口喝酒,她一脸同情无比执著地在 一边劝解我,也陪着我一口一口地喝。等到她已经差不多了,我便也装作喝多了, 呈现出一副情难自控的样子,把她就势摁倒,搞起了活塞运动。接着第二天早上, 装做一副很内疚的样子表示这只是个无心之过。当然下次喝醉,事情还是照样发 生。后来,董如斯就渐渐习惯了,把每个星期跟我做活塞运动当成了一项必要的 日常生活。当然,这时候我就不用再向她提起田芳了,活塞运动的前戏正像一瓶 快用完的洗发精在一步一步地被缩简。 我以为我能和董如斯保持田芳式的关系,但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艺术家和艺 术家也不一样,并不是所有的女艺术家都能像田芳那样想得开,只把活塞运动当 作一项业余健身活动。像董如斯这样的女艺术家毛病就比较多,竟然认为我之所 以不断地跟她搞活塞运动,是因为我铁了心要跟她结婚。所以她就开始自说自话 地把她当成了我未婚的老婆,连我的头发应该三七开还是中分或者用什么样的牙 膏刷牙都要由她说了算。 每次搞完了活塞运动后,她都会依偎在我怀里这样悠悠地对我说:“将来你 要是不要我,我就只能死给你看了。”说着,还会流下两行清泪来,把场面弄得 很悲凄。 董如斯的这些话总是让我有一种受到讹诈的感觉,但另一方面我在心里又有 些喜孜孜的,因为活这么大这是第一个想为我要死要活的女人,我的虚荣心因此 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所以你们可以想见,我最后还是按董如斯期望的那样向她求了婚。然后就是 把我原来准备用来当城市小业主的本钱拿出来,按她给我列出的清单,买房子装 修购置全套进口家具意大利真皮沙发英国喇叭美国功放索尼背投拍婚纱照租老式 卡迪拉克彩车办新马泰七日游,等我把这些事情都搞完,我和董如斯所有的存款 就只剩下了10万元,而且因为买的房子超过120 平米,因此欠了银行一笔很大的 按揭款。虽然,对我想做城市小业主的愿望,董如斯也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但是,因为这场不期而至的婚姻,一切只能再次从头开始了。 但是,亲爱的朋友们啊,做一个城市小业主是需要激情的。一个人不可能在 用完上一次激情后,再马上拥有另一次激情,这就像要你射完精后再立刻勃起一 样匪夷所思。所以,虽然嘴上还是不断地说着我要成为一个城市小业主,并把我 的标的定在了100 万这个越来越抽象的数字上,但其实我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对我来说,是不是成为一个城市小业主又变得不重要了。 好像我的情绪影响到了胖子,在一段时期里,他体重的增减也不是很卖力, 每天上下不会超过三两,对这样的一个胖子来说,这点浮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漂来金枪鱼潜入了深海里。 因为我结了婚,我们羊毛公司的总经理终于觉得我更可以信赖了,所以他决 定升我当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当然具体的工作还是跟原来一样,为各种毛条或者 精细毛编制一些曼妙淫秽的曲线。 婚姻生活让我变成了一个很体面的男人,我的呼吸变得均匀,我的口气变得 清新。我不再放响屁,不再当众抠鼻屎,最多只把它们抹在办公桌的下面。我还 练起了健身。 我之所以要练健身,是因为董如斯想让我做她的模特。董如斯认为画猪肉不 算艺术,只有画人肉才是艺术。所以现在每天吃完晚饭,猪肉装饰画作者董如斯 就会让我这堆重达130 斤左右的人肉摆出各种姿势来,让她可以用碳素笔细细地 临摹个够。即使对人肉,董如斯也有着比较高的要求,一般的人肉入不了她的法 眼,非得像大卫或者思想者之类充满质感的人肉才能算是真正的人肉。所以为了 让自己身上的肉尽可能长得不像猪肉,我只能硬着头皮练起了健身。早也练,晚 也练,练得我不胜其烦。相对而言我更喜欢田芳对待画画的态度,这跟我对线性 代数的态度很像,在被画画和线性代数操的时候,我们有时也会去操一操画画和 线性代数。 开始的半年,健身运动还是让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一些硬梆梆 的人肉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我的身上。但是,岁月不饶人,作为一个三十岁的已婚 男人,我根本无法阻挡赘肉像泡沫塑料一样层层叠叠地从我的皮下向上翻滚着, 今天我把肚子上肥肉练下去了,明天它就在我的腰上长了出来,等把它从腰上生 生地摁回去后,它就又奇迹般地隆起在我的大腿上,肥肉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无 休无止的游击战,但是我知道一旦我放弃了,它就马上会变成人民战争的汪洋大 海。同时,无论怎样努力,我身体中点上的那件宝贝终究无法练得像大卫像那样 雄浑健壮,除了想干点什么事情的时候,它基本上总是一副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颓废派诗人的样子,粗细长短基本上总好不过我的中指。作 为一整堆人肉,我实在不能算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人体模特。所以,后来董如斯基 本上改变了临摹的策略,开始只对我裸露的身体进行局部描绘,我练手臂的时候 她便画我的手臂,我练腿的时候她便画我的腿,然后再将所有的局部拼凑在一起, 再加上大卫像上的那件宝贝,我才终于彻头彻尾地像一个古希腊美男子了。 然而我身上可以画的局部也正在变得越来越小,原来只要画十次的画,后来 甚至要画一百次才能被完成,在董如斯的印象里,我正在变得像金枪鱼一样不可 感知。终于有一次,她画着画着就扔下了碳素笔,忍不住痛哭起来,她越哭越响, 把眼泪鼻涕全沾在了画着我半根无名指的素描画上。 “我这辈子算是给你毁了!”她冲着光秃秃作思想者状的我叫道。 我依然手托腮帮,强忍住心中的委屈,一脸和颜悦色地劝慰:“斯斯,你这 是怎么了?” “你看看你,长得还像个人吗,简直就是一头猪。”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有一个两厘米厚的小肚子,身材基本上还比较匀称, 只是比希腊美男子稍微有些差距罢了,所以我不服:“斯斯,你这样就不好了, 有问题咱们就解决,但不能搞人身攻击。” “我就人身攻击了!我就人身攻击了!你看我跟了你这么久,都快成什么了? 整个一庸俗的家庭主妇。”董如斯说着说着就意识流起来,“看看我表姐,人家 现在在纽约不仅有自己的画室,还成了MO的常客。要知道,从小到大,我每件事 情都比她强,甚至她当年考美术系交的写生作品都是我给画的。但是,现在呢, 人家什么事都比我强了。” “如果你觉得我耽误了你,咱们就离婚吧。”我嗫嚅着,让自己的声音尽量 含混不清。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像一头受到了攻击的母猫,董如斯腾地一下 跃过画板窜到我的跟前,十根尖锐的手指重重地划过我赤裸的胸膛,在上面留下 了十道鲜红的爪印,然后便扑在这爪印上哭得更伤心了,酸咸的眼泪让被抓伤的 地方散发出爆炸式的疼痛,“你不是人!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看着她这么伤心的样子,我本来蓄势待发的怒气一下子没有了:“没有,我 的意思只是说我可以成全你。” “你能成全我?你看看我的手,现在它除了干家务和画猪肉,连一根像样的 线条都画不出来了。除了跟着你,我还有什么希望?” 董如斯的话把我的鼻子也说得一酸,我回想起这么多年来我是怎样由一块嫩 猪肉变成老猪肉的,新鲜正在被腐烂所占据,我差不多快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