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钗记 美丽富饶的江汉平原上,千湖深处,有一个绿树掩映的小村庄,那是我魂之所 系的故园。江南的湖水养育出了美丽的女子,许多年过去了,她们的故事依然印刻 在我曾经童稚的心灵里…… 老族长的女儿 我的小叔是一个英俊善良的少年,他是父辈中最小的孩子,我的祖母四十多岁 才生了他,因此是极其疼爱的,我的小叔喜欢的女孩叫想姑。她是小叔学堂里的同 学,想姑有一头长长的乌油油的头发中规中矩地编着四季不变的辫子,她的脸是古 典的鹅蛋脸,眼眸是安静的,晶亮亮的,长垂的眼帘下有一颗红痣。想姑不爱说话, 也不象村子里的少女们那般爱笑爱闹,她走路的样子极其自然,温和而窈窕,她看 人时眼睛总是笑弯弯的。当我长大后,我蓦然发现我其实一直在模仿我记忆中的想 姑,想姑的矜持想姑的文静,秀雅。 想姑家和我们家隔着一个禾坪,每日清晨她站在窗户下梳头发,眼见得小叔和 一大窝男孩一群蜂拥着走了,想姑才不紧不慢挎上书袋子去上学,出了庄子,小叔 的脚步便渐渐落到人后了,只见小叔慢吞吞落在队伍后面象个尾巴,低着头不远不 近的跟着,俩人在田埂上默契的走着,走了很多年。读完了小学,初中,小叔考上 了地区的卫校,想姑没有念书了。她的父亲是村庄里陈姓的族长,从前是熟读了古 书的,据他说书读的太多心是要变野的,因此女孩子是要少读书的,"你再能八个字 也在前面跑,你是跑不过它的"不过我很莫名其妙,我不知道想姑的"八个字"有什么 不好? 想姑从此便在家里做了幺姑儿。我们村子前面有一片湖滩,湖滩上有一大片沙 土田,文革时顾名思义叫了"台湾",想姑家在"台湾"有一片瓜地,夏季里她白天便 在瓜棚里看瓜,小叔放了假,常带着我去"台湾"的湖滩深水处钓鱼,小叔和我坐在 河岸的垂柳下,漫不经心的执着鱼杆,教我唱歌,唱"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遥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作耶利亚------唱到这一句时我是必然要笑的。哈哈哈, 耶利亚。多怪的名字,还没有想姑好听。我在河边放肆大笑时,想姑便在她的瓜棚 里唤着我的乳名道:来哟。我闻声喜孜孜的跑过去,便从水桶里抱出一个浸的冰冰 凉的大西瓜,切好了用荷叶垫底放在竹篮里,笑眯眯递给我说:小好吃佬,拿着跟 你幺叔一起吃吧。我便又傻傻的提着篮子跨过田埂往回走,小叔看见竹篮,乐的脸 红红的他说:你可真能啊!我一脸得意的说:想姑是很喜欢我的。我想让小叔明白: 没有我,想姑是不会拿西瓜给他吃的。小叔啃着西瓜表示赞许,他说:是啊是啊。 想姑也不是一直在"台湾"的,若夜里下了暴雨,第二日田沟里便积满了水,西 瓜地便殃殃泡在水里,而这样的天气想姑必然不去了,老族长便扛了锹去"台湾"排 水,隔了几日,地里可以走人了,想姑便再去看瓜,我和小叔赶到"台湾"时只见她 正蹲在地里拔新草。于是我和小叔也就依旧坐在了树阴下。小叔垂下钓竿从怀里掏 了一本书来看,我没精打彩地望望天空游走的云朵,我希望听见想姑呼唤我的声音, 可她没有,我起身追逐一只黄色的蝴蝶,一径追到想姑的田边,我极其恼火地骂着 那只蝴蝶,想姑她终于直起了身,她笑眯眯的看着我:小好吃佬今日火气好大呀! 我虎头虎脑地冲她嚷嚷道:我怎么好吃了?我怎么好吃了?我偷了你的瓜吃了 吗? 我因着想姑今日的不默契,便一股脑儿忘了她素来的好,我象只好斗的小公鸡, 直着脖子,叉着腰,跳着脚,想姑便忍着笑一句一句和我逗着绕圈子,小叔背对着 我们,傻笑着听我们斗嘴,他听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和憨憨的小侄女的声音,他觉着 一种暖洋洋的幸福,而想姑与他亦默契的领会着这种甜蜜。只有我因为想姑对我的 不抬举,她历数了我平日在村子里横行的种种劣迹,包括偷折了她家荷池里的荷花, 时常欺负她的小侄子等等。我辩解得两眼泪汪汪的。 后来想姑眼见我就快要哭出来了,才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原来是这样 的呀!"于是她因着错怪误会我了而连连道歉,并切了一个大西瓜送给我,我破涕为 笑,可又还有着几分的委屈,我抱着今日这来之不易的西瓜,丑着脸,噘着嘴走了。 村子里的民风是极古朴的,因为有几个大姓一般是合族居在一快的,长辈的和 侄孙年龄相仿,因此也不必有大的顾虑。年轻的少年和少女们玩的是极和气的,每 到了晚上,他们便聚在一块,他们虽没有象小叔那样幸运地考上了学,但都识字, 也爱看书,譬如爱情小说和武打小说便在村子里广为流传,做完了活就聚在一块大 肆讨论和交换书来看。想故也爱看书,但想姑看书是不随俗流的,比如她爱看大部 头的《红楼梦》,她父亲有一满箱子古书,大多是极其曲折热闹的传统故事,到了 冬天老人们都爱去想姑家"听古",想姑自己也是喜欢看这些书的。这些书也都被小 叔所熟读过,想姑也读了小叔带回来的诸如《席慕蓉诗集》,贾平凹的《商州初录》 及诸多的世界名著,文学刊物。这些书都是不经意间流入双方手中的,想姑和小叔 在人堆里也是不说话的,他们通常只需隔着人群彼此交流一个会心的眼神便够了。 在我的记忆中,小叔和想姑似乎从来没有讲过话,也许在他们小的时候他们是曾经 说话的,但那个粉红色的秘密在心中发酵成功后,他们便从此不和对方说话了,而 这种没有语言只须用心的爱情是一种何等默契的境界。那是对爱情忠诚的信仰! 我是常有机会由邻家的姊妹带着去想姑的闺房去的,想姑的小屋十分整洁,并 且自然散发着一种少女的馨香。想姑有一个笔记本,上面摘抄了林黛玉的葬花词, 还有席慕蓉的《白鸟》。她的字写的很秀气很好看。 一天,湖滩上出现了一班年轻的新潮的男男女女,他们一路喧笑着,在田埂上 迈着深浅失重的步子,一路叫着小叔的名字过来了,小叔看清了那是他在学校的同 学,他赶紧放下书和钓鱼杆迎了上去,他高声道:哈哈!我真高兴你们跑这么远到 我家来玩。我藏在小叔身后,探出头看见一个穿红连衣裙,扎马尾辫的女孩子从人 堆里跳了出来,她亮着清脆的嗓门道:嗨!你记得我吗? 小叔愣了愣,他旋即笑笑:哦!你是助产士班的李倩倩!这个漂亮的李倩倩大 方的说:我听说你们班的人要下乡来你家玩,我就一快来啦! 那班男孩应和道:是啊是啊,我们放假只回了几天家就回校了,家里日子太枯 燥了!这群穿着港式T恤,带着眼镜的男孩放眼看看四周,委婉地对小叔说:伙计! 你怎么能在这地方呆着而不去学校呢!小叔憨憨地笑笑没说话,活泼的李倩倩发现 了我:哟!多可爱的小天使啊!你叫什么名字呀?她满脸笑容地拉着我的手问,幼 小的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夸为"小天使",这极大的满足我的虚荣心,我便很愉快的接 受了这个洋气的城里人。李倩倩说:你得管我叫阿姨,这个阿姨牵着我的手,我仰 头看着她头上的发卡,我说:阿姨你的发卡真好看。于是李倩倩顺手摘下来挽起我 头上稀疏的几根黄头发夹上发卡,我臭美的不行,用手护着小辫子跑来跑去,又笑 又蹦,小叔和他的同学们坐在树荫下聊天。 小叔问他的同学说:你们口渴了吧?吃西瓜吗?于是大家都纷纷响应,小叔站 起来,向想姑的瓜棚叫道:想姑想姑。 瓜棚里没有应声,想姑弯腰从瓜棚里钻出来了,她满面绯红,用手卷着辫稍头 也不抬地说:要吃瓜呀?小叔傻傻的点着头结巴道:哎哎,是是是,是的是的。 想姑从水井里用桶摇上来几个瓜,提在篮子里走了过来,小叔的同学看见想姑, 顿时发出油滑而放肆的笑声,他们扯着嗓门唱道:卖西瓜的姑娘辫子长啊,两个眼 睛真漂亮,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想姑猛地停住脚步,她 扔下篮子,回头就走了,她径直向村子走去,小叔急得直冲他的同学摆手,叫道: 想姑!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歉意和乞求,想姑回过头,她看了小叔一眼,小叔用眼神 向她告饶,他热烈而柔情地望着她,但想姑的眼神只有慌乱,她被他的同伴们侮辱 了,他们如此开心地嘲弄一位乡村少女,而她一直情之所系的他,也是这些时髦的 城里学生中的一个……想姑感到屈辱,因此她拒不接受他望向她的眼神。 小叔的同学们并不知道他们闯了祸,这群快活的少年在湖滩上钓了鱼,然后在 我家吃了饭,李倩倩盛赞了我的老祖母的厨艺,下午这帮男孩子便骑上自行车回程 了,此时李倩倩已和我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拉着她的手热情的挽留道:倩倩阿姨 你莫要走,就在我家住吧就在我家住吧,于是李倩倩在我的盛情挽留下留下来了, 老祖母看着这个娇滴滴,嘴巴甜甜的女孩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可李倩倩很随和地用 木盆洗了澡,并换了随身带来的裙子,那是一条粉白的泡泡纱连衣裙,她用手帕系 住刚刚洗过的长发,我带着她去想姑家门前的荷塘边去洗凉鞋,在荷塘的木粜上看 见了想姑,她蹲在那里淘米,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在黄昏淡淡流动的 暮霭中,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望着我,满含着痛苦与哀怨,我的心被蓦然触动,我朦 胧地意识到我背叛了想姑,背叛了小叔与她,我们三人在河滩上的默契,许多年后 我长大了,当我明了一个少女哀伤而甜蜜的心事以后,我甚至能感觉到想姑投射向 我的眼神里哀哀的乞求……而且,对于李倩倩这样一个入侵者,她是那样的自卑与 手足无措。可在当时幼小的我,我因为李倩倩送给我的小发卡,红纱巾,花手帕而 雀跃不已,因为家里来了一个城里人能在小伙伴面前恶俗地炫耀而兴奋不已,我便 在无意中改写了我的小叔和想姑,这一对羞涩而相爱的青年男女的命运……至少在 我看来是这样的。想姑后来的结局令我和我的小叔在每一个夜晚都无法安睡。 第二天,小叔用自行车驮着我送李倩倩去镇上坐车回城,早上,村人都坐在门 前的大树下吃早饭,只见漂亮的城里姑娘李倩倩用手扶着小叔的腰,轻盈地跑了几 步,敏捷地跳上后座,她娇小的身子依着小叔娇笑着,将村人看得张口结舌,我坐 在横杆上,叮叮当当按着车铃,嘴里欢快的叫着我在大家的注目下得意极了!只有 小叔他满脸通红地低着头踩着自行车出了村,在车站,我挥着手追赶着启动的汽车, 我叫道:阿-姨-,你过几天还要来呀!末了我极不放心地叮嘱道:一定要给我带 玩艺儿来呀! 在回去的路上,小叔敲着我的小脑瓜,骂我象个蒲志高,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我满足地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小人嘛我又没长大,但我旋即又明白了小叔在骂我, 这令我十分不高兴,回到家,小叔又邀我去湖滩钓鱼,我冷冰冰的拒绝了,于是小 叔也只好作罢,第二天我们再去时,却见老族长坐在瓜棚前悠闲地吸着他的老烟斗。 我大声问他:想姑呢?老族长说想姑走亲戚去了,因为没有西瓜吃,我和小叔怏怏 不乐地回家了。过了几天,李倩倩果然应我之邀又来我家了,她为我的老祖母带来 了礼物,还给我买了一件美丽的泡泡纱裙子,这次她在我们家住了好几天,快开学 了,她就和小叔一快去学校了。村里的老婆婆羡慕地对老祖母说:哎哟,你的老幺 可真有本事,考了学吃了皇粮,还找了这么个花姑娘,你佬有福气哟!老祖母一脸 的皱纹笑得象朵菊花,她说:是呢!那个倩倩姑娘可真懂事啊,一点都不娇气,人 也好看。我愣头愣脑地说:幺叔蛮喜欢对门的想姑呢!一屋子的老婆婆都笑了,包 括想姑的母亲,她张大嘴被我的话逗得乐呵呵的。我的祖母斥道:你个小二黄东西 想着想着乱嚼舌根子,想姑跟你爷爷一个辈份,你幺叔要叫她老姑姑,你个没受家 教的货可不能乱说的!我一直没有看见想姑,她去走亲戚似乎去了好久。过了秋, 突然听想姑的小侄子炫耀地说:"我家要请客啦,你们都来我家吃酒席,我幺幺要出 嫁了!"傍晚我回到家来,见饭桌上没有我的蒸鸡蛋,老祖母说想姑要出嫁了,鸡蛋 要攒起来送人情,原来想姑是老早就指腹为婚了的,现在那家人来求亲,想姑去走 亲戚了,她母亲便允了,婚期就定在初冬。想姑要嫁人了,我将再也不能吃到那冰 凉的西瓜,小叔回来将再也找不到想姑了,她不在荷池畔,不在"台湾"她将去一个 我和小叔所不知的远方…….这令我极其怅惘。 天一天天冷了下来,清晨起床,看见屋顶的老瓦,门前的枯树上都有白白的一 层寒霜,就在这个季节的一天,想姑回家了,她也该出嫁了,办喜事那天她在出门 之前哭了好久好久,使所有的人都感动了,女人们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说:"这女子真 仁义啊!"我挤到人堆里,只见想姑跪在她母亲面前,母女俩哭的肝肠寸断,我也默 默地流了泪,终于有人劝起了想姑,她坐上来迎亲的轿子走了,想姑就这样出嫁了。 放寒假时,小叔回来了,我告诉他说:想姑出嫁了。小叔听了一天没有说话, 夜里很晚了,他还没回家,我和老祖母去了他的伙伴家,却都没有找到,我突然想 到了一个地方,我对祖母说:我知道幺叔在哪儿了!我牵着祖母提着马灯来到"台湾 ",只见小叔趴在荒芜了的瓜地里呜呜哭着,他哭的象个饱受委屈的孩子,满天的寒 星照耀着这个伤心的少年,冬夜的寒风把他的哭声吹的很远很远……我和祖母没有 叫他,我们又默默回去了,走在路上,老祖母叹着气,她似乎也哭了。 许多年后,我突然明白,其实想姑的母亲和老祖母都是知道他们的心事的…… 想姑出嫁一年后,她的丈夫患病死了,小叔卫校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被校方 推荐上了医学院,当然这其中也有李倩倩的功劳,她的父亲是卫生系统的权威人士。 想姑没有再回家里来,她在人们眼里是一个满身晦气的女人,听村子里的流言,想 姑的掌纹是断掌,命中注定是要克夫的。但想姑已经不会听见这些一口断定的闲话 了--她无牵无挂地到远方的一座观音庵出家修行了。村人听见这个消息后,转而 扼腕叹息,只有想姑的父亲老族长说:这是我的想姑儿的福气呀!常人是享不来这 个福的。 想姑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小叔医学院毕业后,曾和我一起去个那座观 音庵烧过香,小叔终究没有勇气跨进庙堂深处去寻找一个曾经叫想姑的女尼,于是 我便进去了,庙里正在做法事,一群女尼身着袈裟,双盘在圃团上,双手合十安祥 地念经打坐,我看见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尼,她低着头嘴里翕动着诵着经文,我认 出来了,她就是想姑,我隐在一口大钟后面,我看着她,想着那个编着长辫子,笑 眯眯地望着我,她在故乡的田野上,在夏日碧绿的瓜地里,她站在太阳底下叫着我 的名字,我曾欢天喜地向她跑过去,她将目光投向河边坐着的她的心爱的少年…… 此刻他就站在她的身外,而她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她了,世上已经没有了一个名叫想 姑的小村姑了! 我们什么也没能做,天晚了,我们闷闷地踏上了归程,我试图感觉到在我们的 身后,有着一道默默追随的目光,可我回过身子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夏日古道 上的漫漫尘土,远去了的观音庵响着悠长而苍凉的晚钟…… 当然,我的小叔在俗世中终归过着最合乎情理的生活,他考上了研究生,分配 在一家部队医院里,是一位有名的年轻有为的脑外科专家,而且,他终于娶了美貌 而痴情的李倩倩为妻。这是一个陈年的故事,早已物是人非,如一部落幕的戏,只 有一个观众看懂并徘徊在戏里不能出来,再也没有这般哀婉的中国老式的爱情了…… 邻家媳妇 玉庭是邻居婆婆家的独子,邻居家的人气是很旺的,玉庭的父亲也是独子,还 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娘,玉庭的父母亲是一对善良本分的夫妇,在村子里极有人缘。 玉庭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因此他是很宝贝的,玉庭读了很多年的书,最终没考上 大学,便在村里的小学当了民办老师。在学校"蓄好了苗子"的玉庭,斯斯文文的戴 副近视眼镜,民办老师玉庭爱看书,走路的时候都握着一本杂志,一般是当时在乡 村很受欢迎的读物《知音》,玉庭娶了一个女人名叫春桂,据说也是家里的独女, 春桂长得细眉大眼,高手高脚。春桂在家既然是宝贝女儿,嫁到婆家来是宝贝媳妇, 因此春桂也是很娇气的,春桂吃了饭亦是从不洗碗的。每天早上她将自己和玉庭的 脏衣服一起放在天井便不管了,于是两个小姑子便一块儿洗了。我们楚地人称待字 闺中的女子为"幺姑儿",可见是很受宠,很金贵的。幺姑儿是不下地干活的,只在家 里做一些轻省家务和针线活儿,如果家里有客人来走亲戚,多个碗,多件衣服也是 应该洗的。可是嫂子在家天天作姑奶奶,两个幺姑儿天天要洗全家人之外的那双筷 子那只碗,便自然不太高兴了,于是春桂嫁过来的头两年,玉庭家的两个幺姑儿便 愤愤然急忙先后出嫁了,去另一个陌生的家里,陌生的饭桌上演义新嫂嫂和幺姑儿 的故事了。幺姑儿出嫁了,春桂便也要经常洗碗、搓衣服,家里人手少了,慢慢地 也要下地干活了。而玉庭除了教课,平时是一定要看杂志、下象棋的。农忙时节, 玉庭的姐姐妹妹们都纷纷回娘家来帮割稻子。春桂便在家煮饭,老婆婆摘菜,玉庭 坐在天井的葡萄架下看书,春桂便爱娇地要玉庭去河边挑水,将家里的水缸装满, 可怜的玉庭生平头一回挑水,泼泼洒洒地从河边到家来回了十多趟,终于挑回了大 半缸水。 他气喘吁吁地放下水桶,把扁担朝堂屋里"唆"地扔过去,吓得吃食的鸡们咯咯 叫着,又飞又跳地四散逃跑了。闻声而惊的春桂在灶堂抬起热汗淋漓的大红脸膛, 扔下锅铲便出来了,于是这对小夫妻开始了他们夫妻生活的第一场战争,玉庭踢翻 了水桶,春桂撕了玉庭的书并抓破了他的脸。玉庭勃然大怒地推翻了厨房的案板, 将饭菜统统扫地,待割稻子的人们回家吃午饭,老太太正颠着小脚淘米洗菜,春桂 关在新房里号啕大哭,玉庭不知去向,弄清是由的姐姐妹妹们忿忿不平,她们很恼 火新媳妇的做法,她们一致说,玉庭从小到大是爱看书的,而看书是不能分心的。 玉庭娘在小学校里找到了玉庭,看着儿子白净的脸和脖子上道道红痕,心疼地说: 我的苦儿啊,你从小就不会挑水,爹娘还没死,是用不着你来挑水的。虽然玉庭的 姐妹和爹妈都对春桂的行为颇有微辞,但他们还是安慰了春桂,并当着她的面纷纷 指责了玉庭,所以春桂还是颇为得意的。 日子向前流逝,臀部硕大的春桂嫁到婆家来已经五年了,她并没有如盼孙心切 的公婆所愿生下一个胖孙子,而是一口气生了三个胖嘟嘟、黑乎乎的丫头,这使得 所有的人都很失望,包括村子里热心的婆婆和媳妇们。少婆婆脸上的颜色愈来愈淡, 于是春桂只能自己带孩子、洗尿布,只见她头发蓬乱,发了福的身子套着紧巴巴掉 了钮扣的衬衫和没有系好腰带的裤子,趿拉着布鞋,绊扣托在地上,她手里牵着大 女儿,背上背着二女儿,用脸盆端着一大堆衣服向河边走去,又听到摇篮里小的哭 了,便隐忍不住地破口大骂,这时便只有家里的老祖母会帮她摇一摇摇篮,春桂的 娘家知道女儿在婆婆家日子不好过,但是也不能出来说什么,因为不能给婆家传宗 接代、延续香火,那个女人日子必然是艰难的,所以春桂是孤立无援的,只有老祖 母常叹着气安慰她说:儿啊,托女人身就是来世上受罪的,你忍着过吧,等生了儿 子日子就舒展了。春桂听着老祖母的话,总是默默地流着泪,她觉得除了老祖母所 有的人都是陌生的,包括自己的丈夫玉庭。日子便这样牵牵绊绊地过着,玉庭和春 桂像村子里每对夫妇一样,经常因为家事而吵架。 有一天,春桂大清早站在晒坪上,像只打鸣的公鸡般直着脖子嚷嚷道:砍脑壳 的,挨千刀的,板跟斗的。骂了半天,但见玉庭嘴角含着一支牙刷从天井冲将出来, 抡起老拳便打,春桂毫不畏惧,心怒似聚集已久,冲将上去便迎战,两人顿时撕作 一团,咒骂声响彻全村。少顷只见少婆婆两手粘着猪食糠跑了来,顿足捶胸:哎哟, 活冤家哟,冤枉哟。上前拉开了自己的宝贝儿子,玉庭抽出牙刷,朝老婆呸了一口, 又将牙刷塞进口里,怒冲冲地回去了。但见春桂更加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脸被扇得 肿肿的,眼角被捶青了一大块,她依旧不甘示弱,喘着气涕泪并流叫阵不已。老婆 婆也颠着小脚,颤巍巍出来了:春桂我的儿啊,你们又打架了? 春桂于是真正痛哭起来,向老婆婆诉说着,说那个烂××的,打起老婆来象打 偷儿、打母猪一般,说那个烂××的晚上嫌她脚臭,嫌她不讲卫生,嫌她生猪崽似 的下了三个女伢,"那也不是我作主的呀,怪他自己!",春桂悲愤嚎啕,看着要道 出内幕,少婆婆忙趋步上前,捂住她的嘴,把她拉起来,安慰道:春桂你莫要哭了, 看你姆妈我回去收拾那个化生子"于是高高胖胖的黑妇人春桂跟着老少阿婆回去了, 围观的孩子"哄"地笑作鸟散,有半大小子一边跑一边在晒坪上喊:"也不是我作得了 主哇",有人恐吓道:"小心玉庭老师来打你",于是便都禁声了。 又一天,他们又打起来,玉庭将春桂关在屋里打得鬼哭狼嚎,公公砸开门,春 桂犹出笼般狂奔出来,扑倒在闻声赶来的众好事者面前,正欲痛诉,玉庭端了一把 铁锹从门口跳将出来,喝道:老子今日就收拾了你这多嘴的婆娘!春桂闻声跳起来, 吓得"妈呀"撒丫子便跑,玉庭端着铁锹红着眼在后面追,看春桂光着脚跑得飞快, 便索性脱了鞋子,两人一前一后狂奔,前面仰头高喊救命,后面盯着脚跟便是一铁 锹,没铡着,抬起锹紧跟着又是一锹铡过去,但见春桂脚下黄尘四起,将周围的热 闹人观得心惊肉跳。但玉庭始终没有铡着春桂的脚。日子便这样鸡飞狗跳地流逝着, 春桂和玉庭的女儿们匆匆间便长大了,民办老师玉庭的女儿并没有如村里的女孩子 们一般叫什么梅呀桃呀霞呀诸如此类的,他的孩子们依次叫"牵牵,颖颖(引引)。来 来"表达了一定要带来一个小弟弟来阳世投胎的决心。又一年春天,人们看见春桂的 腹部又隆起了,她神态安祥地坐在屋檐下给女儿们挨个梳辫子,玉庭和父亲赶着牛 去下地春耕,父亲年纪大了,便坐在田埂上作指导,由玉庭给牛套上犁耕田,人们 都站在田埂地头边,停下手张大嘴等着看他出洋相,只见玉庭稳当当的一手扶犁一 手扬鞭,向牛亲昵地吆喝一声便下地了,其动作与神态俨然一个耕作了一辈子的老 农。令等着看热闹的人们大为失望与惊叹! 秋风起时,春桂在全村人的盼望中终于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子。 春桂到底完成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使命,她在儿女们的成长中逐渐的显出了一 种老态,她的背有一些弯了,额上有了明显的皱纹,说话时嗓门也低了下去,这个 初嫁时水灵灵的新媳妇,她正在生活的风霜与岁月的流逝中逐渐风干……她不象村 里的媳妇们,偶尔会去镇上剪一块布回来交给裁缝做件新衣服,她也不再衣冠邋遢, 人们总见她穿着几件旧衣衫,朴素而干净,倒是玉庭,他变得不那么讲究了,脸也 不那么白净了,胡子也长长了,他下了课便和村里的男人们一样,光着膀子,穿条 短裤,挑担水桶,迎着晚霞去河边挑水,或趁着天色尚早,去地里头干活,他的儿 女们象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欢快地叫着爸爸。他的宝贝儿子和伙伴们一块儿玩耍, 若被比他大的孩子欺负了,他便仰着头张大嘴号哭着回家了,一会儿他的三个姐姐 们便窜了出来,领这得意的弟弟张牙舞爪的冲着人家便过来了,而春桂必然也赶出 来,将她的孩子们喝回去,她温柔地对那班大孩子说话,央他们莫要欺负弟弟,一 会儿孩子们便又不计前嫌玩到一块儿了。春桂的二女儿颖颖是比较泼辣的,她常常 单独出面处理弟弟和小伙伴的纠纷问题,有一个夏天的中午,人们坐在树下歇暑, 只见颖颖头上竖着两根朝天辫,两手插着腰,指手划脚对着一个小孩家的大门叫阵 不已,吓的那个孩子将门窗关的紧紧的躲在屋里。听得颖颖学着大人的口气指责道: "你这没受家教的货哟"将树下的众人笑倒一片。 冬日里农闲时,春桂便将她的儿女们打扮停当,到镇上坐车去县城看她的兄弟。 住上三五日,走完亲戚回来,足够儿女们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好久,春桂穿着弟媳 送的衣裳,她为家里买来了年货,为老祖母买了礼物,一双棉鞋或几斤甜点心,晚 饭时婆婆杀了一只母鸡烧给孙儿们吃,天寒地冻,薄暮的黄昏,屋里升着一堆火, 火搪上乌黑的钵子里鸡散发着扑鼻的肉香。孩子们围着火堆团团转,春桂微笑地望 着她的孩子们,安慰他们说:莫要急啊,爸爸还没回来呢。这便是农妇春桂的故事, 也是江南湖乡所有女人们的命运写照,她们将在儿女的成长与岁月的流逝中,逐渐 的老去,无声无息的…… 寡妇和她的女儿 村子的中央有一间红砖瓦屋,住着寡妇梅香和她的女儿素娥,梅香的男人是外 乡来的上门女婿,一个走街穿乡的卖碗人,长的很是清秀,还会照相。有一天他从 我们的小村子走过,在这个水清人和的村庄看见了当年二八年华,貌美如花的梅香, 于是他便歇下了脚,留在了这个好地方,他和梅香生活了5年,素娥一点点大时,外 乡人厌倦了这平静单调的日子,他还是喜欢游走,流浪,于是有一个秋晨,外乡人 便趁着薄雾,挑上他的担子又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梅香是否痛苦, 但凡有人问起:素娥的爹?……梅香截住话头,一脸冷漠的说:他死了,他死在外 头了。 梅香从此没有再嫁,她守着两亩地,养了一群鸡,种了一片菜地,带着女儿过 日子,天黑了,她便早早闭上门,在灯下一边做点针线,一边和女儿讲讲古。 她对她幼小的女儿说:做女人家是世上最难的事,女人苦哇!她还对她的女儿 说: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名誉,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托了人身莫要在人间留个骂名呵…… 因此她的女儿素娥是很贞静的,她打小便不和男人说话,无论是男大人还是男小子, 若人叫她,她便 有仇似的扭着身子细细"嗯"一声。她承继了她的父亲和母亲所有的优点,身条 儿犹若弱柳,生的肤如凝脂,美目流盼,村人都称赞她的美丽,连从湖上飘过泊在 村头歇息的舟子都惊叹她的天生丽姿,只有村里的老族长,想姑的父亲曾经摇头叹 道:红颜薄命,这小女子生的这般娇媚,不是好事,不是好事啊! 稍大一点,素娥也去上学念书了,她似乎不大爱读书,她娘也不着急,梅香似 乎不象别的母亲,一心指望女儿好好念书,能从鸡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她只想要 女儿一直在自己身边伴着,作娘的小棉袄。 素娥念书的成绩一直很平淡,而大了之后,漂亮的女孩在学校必然是不能好好 读书的,但素娥从不惹出传闻,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些向她献殷勤的男生们,而这 些招蜂引蝶的故事随着毕业亦烟消云散了。初中毕业了的素娥在家照例呆着,她的 美貌与娴静为四乡所闻名,每次有上门提亲来的媒人,梅香照例笑着谢绝了,她抿 着嘴,摇摇头:莫忙,莫忙,我的姑娘还小咧。于是三姑六婆聚在一起闲话讲起素 娥母女来时,总有人撇着嘴道:哼!我一时是不死的,倒要看着寡妇的女儿要嫁个 什么人物!而还小的素娥志向是不小的,她和母亲一起下地给棉花苗浇浇水,她总 是不情不愿的,她说:我是不会呆在这鬼乡里头的,太阳晒都晒死了! 素娥每天都在家看看小说,勾勾毛线,做做针线。素娥对于在鞋垫上,白布上 绣花,为娘和自己做布鞋,织毛衣,钩背心是十分热衷的,在这方面她是十分心灵 手巧的,她和母亲的打扮在乡里是十分别致新颖的,那些样式连裁缝也作不来,雨 天无事,她便和她娘披上蓑衣,穿上木履,到镇上卖点鸡蛋或新鲜蔬菜,或去庙里 烧烧香拜拜佛。素娥是寂寞的,村子里这时早已没有了年轻人的聚会,和她年龄相 仿的男伢女伢都出门打工去了,过年回来女伴们都穿着城里流行衣服款式,只是面 料是劣质的化纤,手腕戴着镀金的廉价首饰,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只能从后颈和 手背的肤色中才能窥出曾被太阳炙烤过的痕迹。男伢们出门便在建筑工地上做了小 工,或去餐馆打打下手,或花点钱学点红白案烹调,居然也是有模有样的。有的太 懒又太刁的便自然地混迹江湖了,偷的、抢的、骗的什么都有,抓住了被打一顿, 或在拘留所里受点罪,出来后,依然混混荡荡,除了自家远在千里外的亲人,外面 的人群中是没有一个人会关心这帮半大小子的死活的。但他们终于都回来了,过年 时,他们不约而同陆陆续续都平安归来了,身上带着在文明的物质社会里浸泡过的 痕迹,他们戴着墨镜,穿着夹克牛仔,有的从地摊上买了一套花哨的西服,大红大 绿地穿着荣归故里了,他们的头发不约而同地向后梳或三七分开,有的在发廊里打 工的男伢还很前卫地染了颜色,把自己弄成了乡下人所传说的黄毛妖怪--总之, 这群男伢和女伢们出现在村子里,骚动着,喧哗着,很酷很酷地活跃在乡间小院里, 冬日微绿的村路上,带着一颗被社会打磨与盐渍的年轻的蒙尘的心,脸上露着由衷 的发自内心的喜悦的欢乐的笑。 而素娥对此是不屑的,她鄙夷地撇撇嘴,吐出四个书面化的字:男盗女娼。 因此素娥虽然是羡慕自由的,但她决不会走这条路的,美丽的素娥是娴静的。 安宁的表面掩着她年轻的、波涛汹涌的驿动,这种暗涌在时间的堆积下,总会有击 溃的一天…… 春节过去了,回归的侯鸟们又浩浩荡荡的南下了,去南方,去城市,在社会的 最底层沉浮、挣扎。他们出村的身影后凝聚着父母乡亲淳朴的寄托和希望。 春天来了,下了三个月的绵绵淋漓的梅雨,素娥蹙着眉托着腮坐在门槛上,门 檐下的雨地老天荒地滴着,雨幕中的田野、村落、绿树被雨浸淫着,青草的气息混 合着雨季里沤烂发黑了的柴堆的霉味一咕脑扑入她的鼻息中。娘俩吃了早饭,娘去 邻家闲聊,素娥不愿去,她对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一点兴头都没有,她在屋檐 下痛苦的呆坐着。良久,几只大公鸡打鸣的声音在静寂的雨天凄厉地叫着,窒息的 梅雨,泥泞的村路,还有路上肮脏的牛粪,单调而重复的岁月,没有唱情歌的小伙 子夜晚来到她的窗前--豆蔻年华的素娥,她被自己的生活冤得要发疯了。 天色暗了,鸡缩着脖子上笼了,没有电,母亲回家来,她点上了油灯,塞了把 湿柴在灶堂里烧热了锅,她想在这单调的雨天里为愁眉苦脸的女儿搓些汤圆吃。她 安详而幸福地和面,烧水,而女儿却被满屋回旋的白烟呛得咳出了眼泪,她突然对 母亲说:我想要出门去,姆妈!母亲坐在油灯下迟钝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却似 刀割火煎,母亲哀求问道:你想去哪呢?就在屋里给姆妈做伴不行吗?素娥硬着心 肠,背对着母亲道:现在哪还有女伢家呆在屋里种田吃饭的? 母亲是素知女儿秉性的,她似乎又还有一些朦胧的希翼,母亲一直以为象素娥 这般美丽的女儿家,投胎于一个乡野寒户本来就是错的,她是爱看电视的,看见电 视上花花绿绿的高楼大街广告,她在心里觉得这才是素娥应该过的日子,所以母亲 不再劝阻她了,隔了好久,母亲不知不觉中搓了好多汤圆,摊了满满一竹筛,她问 女儿道:那你要去哪里呢? 素娥回答说:去北方,上北京去。这个方案似在她心里酝酿好久了,因此说得 斩钉截铁地干脆,沉默片刻,她加了一句:明天就去。母亲起身往灶堂又添了一把 柴,往开水锅里下汤圆,说:唉呀,怎么就搓了这些汤圆,明日你出门了我一个人 吃到几时才吃完呦!于是母亲和女儿都不再掩饰自己的伤感,素娥依旧坐在门槛上 低着头,但她哭了,并且哽咽着哭出了声。 母亲反过来劝素娥:憨丫头,你哭么子呢?又不是出阁不回来了。然而她也说 出了哭腔,于是母亲进女儿的闺房,帮她收拾包裹,一里一外坐着默默垂泪了很久。 第二天天明了,鸡又叫了,小村象荒野一般荒凉,雨还在下,素娥娘撑了一把 油纸伞送她。早起的乡亲打开了门正在喂鸡喂猪,他们端着食瓢问道:素娥也出门 去? 母女俩笑容满面地齐答:哎--,出门去了。 乡亲说:那好那好,出门发财,大吉大利。 素娥母女还了礼,便一路在妇孺老少熟识的目光下远去了,人们是无需大惊小 怪的,如今的年头,大男大女的在家里闲着无事而不出门去打工发财,那才叫奇怪 了 素娥出门后一直音讯不通,梅香每日里都苦盼女儿的来信,她去庙里求签,解 签的老尼对她说:你莫要记挂你家的女子,她今年命里红鸾星动,出外有难自有贵 人相助。梅香又问了女儿的归期,老尼闭上眼掐算了一番,睁开眼睛道:你的女子 一时是回不来的,等到秋后看有没有信来,若音讯不来人也会回来的。梅香谢了老 尼姑,忐忑不安地回家了。 到了腊月,进了年关,出了门的娃崽们一群一群地回来了,他们的脸上似乎又 被外面的世界涂抹更多的欲望与风霜,他们为家里带来了稀奇的年货合见闻,或多 或少的钱,有的女子身子为母亲带回了金戒指和耳环,为父亲剪了纯羊毛衣料,打 了大壶酒。乡亲都聚在堂屋里看着母亲当众戴上了戒指,夸道:真孝心呵,将来不 知谁家有福哟。母亲们因着自己的富足与幸福便更加同情梅香的孤寡与不幸。 腊月三十,梅香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给祖宗上香,她满脸是泪,哭得伤心失意, 可是这一天,素娥却回来了,一个小孩跑到梅香面前热心而兴奋地叫道:你的素娥 回来了! 母亲惊地站起,口里叫道:哪里哪里呢?脚步早跨出了门槛,她来到禾坪前, 便望见了两个人朝屋里走过来,是一个面色黧黑矮矮壮壮的男人和女儿。梅香呆住 了,她的心被沉重地一击,她停住脚步,默默看着向她走来的女儿和那个男人。她 想着:这就是女儿出门要遇上的贵人吗?她凝视着女儿的脸,素娥脸上表情似悲似 喜,乡亲们都驻在门口,他们满脸惊愕和奇怪,但还是有稍微清醒的人招呼她:哎 --,素娥,你回来了?素娥垂下头,满面羞愧与尴尬,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倒 是那个男人,满脸憨笑地向众人点着头,男人生的浓眉厚唇,相貌憨实。一看就与 人们所看熟眼了的眉目清朗的本地小伙子不一样。 素娥从村口到家门口似乎跋涉了很久,她从万里外的异乡归来,终于痛哭着扑 在了母亲的怀里。她终于可以倾诉她离家在外的日子里的苦难与漂泊….. 那天素娥离了家,便坐上车直奔省城武汉,在武汉她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车厢里人不多,灯火通明,四周一目了然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深夜素娥起身去上 厕所,当她去推门,背后一个声音低沉地说:把你的包给我,素娥回过头,只见一 道寒光,一个披着头发、戴着墨镜、嘴唇红艳艳的女人手执一把小尖刀对着她,素 娥吓得魂飞魄散,她甚至没能叫一声便被那个女匪夺过了包。后来素娥回忆,那个 女匪似乎只是伸手摘过了她的包,然后向另一节车厢走了,素娥把自己关在厕所里 一动不动地蹲到天亮,她全身冰冷,连骨头都是凉的…… 门外终于有人走动上厕所、涮洗,人声喧哗。人们焦躁恼火地砸门,直到列车 员用钥匙打开门,只见一位年轻美貌的农家少女蹲在里面哭……没人同情她的遭遇, 火车到站了,所有的人一哄而散,只有素娥还站在月台上,她恋恋地望着火车,想 着它要能让她钻进去,载她回省城,她总有力气一步一步走到家的。 素娥又饥又渴,她不敢在火车站逗留,在人的常识里,她知道那是坏人最多的 地方。她茫然地往繁华的大街上走,累了坐在路边的一块草坪上。路边有一个煎饼 摊子,这是一种北方的吃食。素娥摸出口袋里的两块钱,她要买两张煎饼。卖煎饼 的人愣了一下,看了看她还是卖了两张。她便一直坐在小摊旁边,饼上煎鸡蛋撒葱 花的香味令她觉得一点温暖的安全。素娥一直坐着,那个人不停地摊煎饼,他的小 摊上每件家什都干干净净,他穿着整洁的灰布衣裤,脸上挂满朴实愉快的笑,他忙 碌着,看不出一丝疲倦与懒惰。素娥便一直看着他,她想再上前买两张厚厚的煎饼, 可她再也没有一点钱了。天黑了,过往的行人少了,那个卖饼的男人便走了过来, 他用纸包了两张饼,端了一瓷缸水向素娥走来递给她--他其实一直都注意这个姑 娘的。根据 经验,他一眼便看出她走投无路的困境。 他说:大妹子,你甭说啥,我都知道。 素娥眼泪哗哗直流,她接过煎饼望着陌生的楼群与黑下来的夜色,把头埋下来 恸哭起来。男人便收了摊陪她说话。夜深了,北方的夜寒气森森,素娥甚至是在心 里希望这个善良憨厚的卖煎饼的男人能把她捡回家…… 而这个男人也终于如她所愿将她捡回了家,这是一个心肠善良的北京郊县人, 家里有几间破旧的平房和年迈的父母,靠他卖煎饼支撑这个家,他每日顶着晨星骑 车3小时进城摆摊,夜里深夜才归。这回他从街上捡回来一个如此美丽的闺女,令他 的老父母高兴坏了,他们为自己的儿子计划了美好的未来,他们甚至告诉素娥,等 这边拆迁修马路时,他们家可以分两套三居室的楼房,而素娥在他家第二天便惊魂 不定地病倒了,这很符合命运安排的规律,所以素娥在病好后,便 "无以为报,以身想许"了,而对于外面的大世界,素娥除了恐惧,已感觉不到 它的诱惑。她的梦想便搁浅在流浪的第一夜,她明白了她内心的希望,和她的弱小, 并且她是不会去为了欲望而践踏自己的。于是她嫁给了这个北京郊县卖煎饼的矮个 男人,还怀上了孩子-----这就是梅香的女儿出门后的归宿。梅香除了接受之外无所 退路。 在过年的日子里,虎背熊腰的新女婿为丈母娘修葺了房顶,垒好了柴草堆,元 宵节的夜晚按楚人的习俗是要吃团子的,这个新女婿热火朝天的煎了好多煎饼,素 娥和她的母亲用竹篮提着挨家挨户的送,素娥娘满面笑容的说:尝尝鲜吧,这是我 女婿做的咧!大家都千恩万谢的收下了,并对即将回程的素娥说了许多祝福的话语, 不过对于煎饼,大家却都是不爱吃的,这其中包括素娥的母亲。母亲想到女儿将要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吃上一辈子煎饼,她的心都快要疼碎了。 随着日期的邻近,她将失去女儿的恐慌便更甚了,在这一夜,母亲在送煎饼的 路上终于无法自持了,她跌坐在一户乡亲的板凳上,她流着泪骂女儿道:你这个没 心肝的女子,我怎么该生下你来害我白疼一场呢!你把你守寡的娘亲丢下来只剩一 个人哟……母亲越来越伤心,她哭的捶足顿胸:你就和你那砍脑壳的老子一样呵! 素娥也哭了,她低着头提着篮子央求道:姆妈,这在人家家里呢,你快莫要哭了呀! 屋子的火堆旁坐了好多人,还有从前央母亲托人去素娥家求亲遭拒的小伙子,有素 娥在学校的同学,这些暗自里爱慕她而又恼恨她的高傲和矜持的小伙子,似乎在女 孩和她的母亲的眼泪中获得了一种酸楚的快感,他们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坐着,将手 伸向火堆烘烤着。而屋子里坐着的母亲和女儿们便都上前来劝慰素娥和她娘了。她 们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的素娥嫁的人又有不瞎又不跛,干得来活作得来事, 有什么不如意?哪有把女在家留一世的? 素娥娘抹着眼泪说了:我的心里就觉着委屈了我的姑娘了。。。。我的姑娘知 书达理,长得不麻不癞,怎么就该着跑老远配这么个货?众人都在心里叹了一声, 可她们又劝道:自古好女嫁歹夫,这也是素娥姑娘的姻缘啊,八个字上载着的,你 哪躲得过犟得过呢? 妇人们又举例说道:你看前庄张家七姑的姑娘,17岁时去门去,上车碰上一个 中年女人,她一路和张姑娘说话,张家那憨丫头信了她,那女的说给她找个事做, 一路把她拐到一个叫内蒙古的大草原上,几年音讯不通,后来写了信回来,爹娘和 大哥找了过去,那苦命的女子已经是几个伢子的娘了,她被人卖在那啦!你说你的 女子总没那般苦命吧,那女子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荒原过日子,连大米饭都没吃的, 一辈子回也回不来,你说苦不苦?你的素娥好歹还在大城市里呢,我们没见过的她 见了,没玩的她玩了,有哪般不如意,值得你这个哭法?可这些安慰人的妇人们劝 着劝着,不由得希嘘起来,那些出了门的女子们,她们为着儿时伙伴的遭遇与自己 无法诉诸于人的痛苦,在这个夜晚终于可以有个理由大哭了。 梅香在这个正月十五的夜晚痛哭着,她的女儿就要离开她了,她的丈夫早已走 得远远的,在这个夜晚,梅香感到命运之手将她的生命掏的空空的……所有她爱的 都长上翅膀飞走了…… 她将在她的故土渡过她的余生,而她的男人和她的女儿曾象昙花一样鲜艳而短 暂的开在她的岁月里,带给她非凡的快乐和花败后的凄凉与凋零的日子…… 憨厚的女婿临走时对梅香说:娘,你放心!俺是亏待不了素娥的,俺今年不摆 摊了,要开个饭馆,素娥跟着俺会有好日子的!女婿说北京人是很好吃的,开饭馆 一定能赚大了。 两鬓斑白的梅香站在村口,送素娥和她女婿启程,她望着女儿臃肿蹒跚的背影, 她喃喃低语道:那时候我是不该放她走的呀! 素娥走了。她生了一个男孩,头一年,男人到底没有开成餐馆,原因是他把钱 都给素娥了,他为素娥在北京开了一间绣品店,素娥自己做些绣花织物,小孩的虎 头鞋,小肚兜,还编织毛线衣裳,据素娥来信说这些乡气的东西在大城市里倒是很 多人喜欢,素娥的小店生意很好,梅香满面喜色的给人看了女儿的照片,只见素娥 云鬓高耸,描眉红唇,一脸的快乐,根本不象个做娘的人,梅香还对乡人说:我的 幺姑儿来信催我去看外孙呢!人们问道:那你女婿都做少掌柜了? 梅香摇头道那憨儿子还在摆摊子卖煎饼呢,人们叹道那新女婿心肠实在好!末 了人们又羡慕素娥嫁到了那么大的地方去了,又找了那么好一个姑爷,一世都有了 着落,实在命好。人们也认为梅香有这么一个女儿,命里也是有福气的! 你往后还要享福的!梅香听着人们的羡慕和恭贺,她满面笑容地回家去了,天 晚了,她到禾场上去赶鸡上笼了,她想着等鸡下了蛋,她就去卖了钱给外孙去庙里 求个玉佛,上北京去看看去! 梅香找出素娥儿时穿过的小衣服,她想一块给外孙带过去,她微笑着恍惚地想: 我的女子也当娘了?她又想到素娥的男人,她的女婿,她想:其实古来就讲男儿无 相貌美丑之分,男人好看了就生就一副花花肠子,自己又不是没有吃亏,也只有自 己才明白: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多么苦啊! 在这个孤独的夜,梅香甚至开始羡慕女儿了:素娥有她自己的命,可也有她自 己的福!梅香又笑了。 尾声 儿时,我的老祖母曾经对我说:一棵草一滴露!存在于我记忆中的这些美丽而 微小的女人们,她们在这个世上默默承受着命运的颠覆无常,吸允着稀薄的空气与 露水,洁净而感恩知足地活着。同时我想把这篇文章写给我已各奔东西的儿时伙伴 们,用以祭祀我和我们在这个充斥着欲望与叛逆的时代中所失去的童真与诚实,用 以擦拭我们因为欲望而蒙尘的心灵和我们脚上奔波的灰尘。你们还记得故乡清晨的 清风白露吗?至少,我是记得的。2000.7.25.于北京牡丹园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