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诉说 上篇 点起一支迷香 我要说一个迷香一样的故事 让你慢慢来听 慢慢抚摸它的灵魂 想象自己是那个酥油一样的女子 有着酥油的精炼、酥油的光 她藤条一般的柔韧爱情 也是你的梦想 那些明亮的孩子 也是你的希望 纵然那个青年渐行渐远 他结愁的背影 也是你的牵挂 他身体匍匐的地方 也是你的天堂 诉说 “蒋央,当我再次提起笔来写信,你知道我们已经分别了多久?是的,整整 三年!你好吗?和湛清结婚了吗?我想如果能够赶上你们婚礼,我要带上月光。 我给你当伴娘,让月光给湛清当伴郎,我俩为你们献哈达…… 唉,你肯定要问:月光是谁? 他啊,是个放马的,种青稞的。一半牧民,一半农民。并不会说汉语,也不 会写藏文。他就是一个十足本分的草原青年! 但你要知道,如果他从小也有条件接受我们同样的教育,他会和我们是一个 模样的!现在,我想我对他的情感,就像他对他的草原,他的牛群,他的家乡。 你知道他的家乡有多美吗?这个季节,雪山下丛林满山遍野的杜鹃已经开放。 团团簇拥的红,伴着雪泉从高山一路滚下来,直到我的脚底跟头。身体被淹在花 丛中……而前方的草甸子上,还有青兰,还有党参,钴蓝色紫堇,喇叭一样的波 罗花,一小朵一小朵、有点害羞的点地梅……是的,你所能感受的,花的妩媚, 娇艳,花的海洋,天堂,它们都陪在我身旁,热情而踏实。我爱这样的地方,想 永久地留下来。但是这里草原海拔太高,冬季漫长而寒冷,空气稀薄。 唉,要我怎么说!如果我和月光结婚,我将要永远留在高原。可我现在心脏 扩张严重,心天天作痛,饮食不适应,导致胃病复发,时常吐血。身体不允许我 留得太久。 而我也不能带走月光。他没有出藏生活的能力。并且我的工作也不能让我轻 易放弃。今天又吐血。吐得很凶。实在坚持不住才给你写出此信。至此,我已经 整整失眠两个月,睡觉只能依赖安眠药和定心丸。 可是蒋央,如果有钱,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就可以带月光到我们学校对面 那个低海拔的雪山峡谷里去,开辟一个适合我们内地人生活的家园。那雪山峡谷, 海拔不过一千公尺,四季如春。在那样的地方生活,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最重 要的,我就不必离开草原,离开学校,离开我们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孩子……” 我泪流满面,冷的,还是贫血,手指骨哆嗦不止,不利索,一笔一划地拼凑, 才写完这样的信。然后打马到县城邮局,发快件寄给蒋央。 这是我第二次给她写信。 第一次是在一个月前,冗长的一封信寄出去,并没有得到她的回复。我不失 望。跟她说至如此,即便她收不到信,想必也能感应。我相信什么事,只要心灵 相通,就会有感应。父亲去世之前的日子,有三天,我心口痛得厉害,彻夜不眠, 后来匆忙往家赶,还在路途中,噩耗就传开了……回家扑向父亲的时候,他的身 体还是温热的。抓住那个手,从温软十指间一点一滴向父亲身体上方抚摸。轻轻 捏起他的手臂,还有些微弹性,要用一点温度,来等候迟盼不归的人……那一晚, 我为父亲守夜。一整夜地望他。他的头顶上方,清油灯整夜地亮着,父亲睡在清 油灯下。我朝父亲跪下来。从香炉里渐渐浮起的青烟中,我望见父亲双目微闭, 安静地睡去。又像在等待。我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是等我回来为他送终?还是 等我回来再听他的嘱咐:将来,无论你在哪里,孤儿工作,要做,就不放弃,好 好做下去! 那时,我感觉大地从地心深处喷薄出的冰凉,扑在我身上。我听到自己的心 裂开的声音,小小的心脏,蓄积山崩地裂的力量,剧烈,粉碎,空茫不知所向。 一种痛,就是这样失去亲人。需要独自去承受,慢慢捱过,谁也帮不了。那 时刻,我没有给蒋央送发丧的信。没有告诉她我失去家和亲人。没有告诉她我的 痛。这种痛,只有一个人,慢慢捱。 可是现在,我是多么需要一双聆听的耳朵。需要朋友。需要蒋央和湛清啊。 长信寄出后,一个人坐在邮局外的台阶上发呆很久,然后我打马爬上县城上 方更高的山岗,站在风里,泪禁不住地流。山峦无尽,草原早春的风似是回暖, 却是伤寒更多一些。海拔四千公尺的冰凉空气里,氧含量不过十五个点。再上一 道山梁,更为稀薄。呼吸越来越短促时,却看到一位红衣喇嘛快马加鞭地朝我追 来,老远就发出气喘吁吁又真切的声音。 “梅朵老师,您刚刚离开县城邮车就上来了!有您的一封信,我怕耽误,就 赶送过来。” “哦呀谢谢,谢谢您喇嘛!不是您及时送到,一上草原去,又不知哪天我才 能看到它了。” 接过信,一看却是蒋央的。称呼用的是我前一封信的落款“梅朵”,那个字 字句句,粘着花粉气息的文字。 “梅朵!梅朵!三年了,若不是收到你这封信,我和湛清找不到你!为什么 这样长久不给我们写信?而上封信写得那么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能清 晰地说出来!我们在为你着急!若能收到此信,一定要细细地,明明白白地写个 长信回来。告诉我,我和湛清应该怎样来帮你?还有,我们想知道你的生活,这 三年你在高原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