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帐篷(2) 我只好撕下一块生牛排尝试着吃起来。进嘴的时候即闻到一股腥膻,不是那 种新鲜膻味,却是一种肉食混合着皮毛,经过轻度腐化,再被烈日烤干后的,那 种阳光下毛与皮肉混合的毛腥味。我的胃立马翻腾起来,想吐出牛排。 但万万不能吐。牧人一家五双雪亮的目光正充满信任地瞧着呢。我只好咬起 牙关狠狠心,咽口气囫囵地咽下去。喉咙里立即就有被刮伤的感觉,刺痛,浓烈 的毛腥味只往口腔外扑。 想呕吐。我捂嘴往帐篷外跑。但是巴桑家的两条小狮子般的大狗却拦在门口, 朝我野蛮地狂叫,铁链攒得“哗啦”作响,爪子刨着草地,狠命地朝我扑。吓得 我鼓噪的胃酸一下又噎了回去。 天黑前,巴桑和孩子们开始围着锅灶烧火。她的小女儿积积摇摇晃晃走到帐 篷口,在细声细气地喊尼玛。她不叫他阿爸,或者小阿爸。她对于三个爸爸都直 呼其名。因为她不知道哪个男人才是自己的阿爸。她的紫提子模样的小脸,紫得 发亮的高原红,满身泥污,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都由衷地陷入一场期盼中。 一头小牦牛在回栏时走散,积积的尼玛阿爸循着小牛的叫声,找牛去了。 男人回来之际,一场急雨没有征兆地砸下来。小牦牛和小男人皆被打得浑身 透湿。他俩在大雨中拉扯。小牛倔犟,走一步唬一步。尼玛很有耐心,走一步哄 一步,才把小牛哄回帐篷旁。 在帐篷口,尼玛一脸雨水,望着我生生地笑。脸色酱黑,目光细亮。我想如 果天色再暗一些,他的面目肯定会被黑夜磁化了去,只会看到他一双狭狭细细的 眼睛里放射的那道细细亮亮的光。我想想就笑起来,跟尼玛比划:要点灯了。 黑色牛毛帐篷里已是一片昏暗。小男人悟出我的手语意思,紧忙擦亮火柴。 帐篷中央的锅灶前,就有一盏小小的酥油灯亮起来。 帐篷人家开始进行一天中的第四餐饭,吃糌粑,喝酥油茶。因为考虑到我在, 尼玛便又在锅庄旁另外架起一张铁皮。巴桑倒水和面,特地为我烙火烧饼。 在微弱的酥油光下,我乖巧地坐在帐篷一角,望着巴桑做火烧饼。 女人粗糙厚实的大手,一边揉麦面,一边抽手抓牛粪。丢进火灶后,粘满牛 粪末的手又迅速转回来,插进麦面里,过后,混着牛粪和麦面的手再插进盐袋, 抓一撮盐巴撒在铁皮上。等待铁皮滋出青烟,一块面饼丢上去。不久帐篷里即弥 漫起浓浓的麦面焦香。 饥饿叫我贪馋地吞起口水,尽管犹疑的嗅觉一直不放心那块混合着麦面、牛 粪、盐巴的烧饼,喉咙里咽口水时发出的响亮咕噜声却由不得人。 积积小孩在一旁瞧着我贪馋的模样窃笑。她的跳跃起来的目光,是调皮,又 是好奇,也有点亲切。我想起多农喇嘛家的碉楼,那个破败窗棂上的鸟儿,就是 这么小小的、生气灵灵的的模样。 小孩一边笑着一边往口里塞糌粑一边却瞌睡起来。牧民一家因此准备睡觉。 我环视帐篷四周,眼睛落在帐篷一侧,望起那些像柴火一样堆得高翘的羊毛毡, 心想这应该是用来睡觉的。但是巴桑的小男人尼玛却走出帐篷去,做出一件让我 震惊之事。他竟然把一只只小牦牛牵进帐篷里来。男人就着帐篷草地上的木桩依 次套上小牛。又把那些堆得高翘的毛毡盖到最小的牦牛身上。看样子这些小牛是 要在帐篷里过夜。 那么人睡在哪里?我紧忙朝巴桑比划。她立即明白过来,指着小牛旁一块潮 湿的牛粪地,意思是我们得睡那儿,叫小牛睡在干燥的地方。 蒋央,当时我即僵立了,惊诧不已!你肯定也想不到吧,可他们的生活就是 这样。 巴桑女人利索地为我打起地铺来。把最厚的毛毡,最好的毯子,铺在一排小 牛犊边上,女人示意我睡那里。他们自己也挨个儿放开毛毡,陆续睡下来,像几 只睡倒的小牛没有动静。 我只好掀开羊皮毯子,蹑手蹑脚钻进去。小牛犊就系在头顶后方,排成一排。 离得最近的一只正用一双清黑的大眼瞪着我。突然有些怯畏。小心翼翼地把毛毯 盖到脸上,捂得紧实,生怕小牦牛一时生气,用它那稚嫩,却也硬过我皮肤千百 倍的蹄子踹我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