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藏医寨 藏医寨 在月光家山寨的背面,麦麦草原北边的丛林下方,小河边上,有一座依河而 建的巨大藏寨。寨子的中央部位住着麦麦草原地区最大的藏医家族第五代传人, 益西医生。他是月光的远房阿舅,是当地富人。藏房修建得高大气派,错综复杂、 城堡式结构的碉楼,近看极像是一座土司官寨。这“官寨”,从外墙到内楼皆是 石碉混合原木材质,门窗户扇均为纯木雕花装饰,楼上楼下的墙面更是绘满天然 矿石颜料的彩绘。图案精美,颜色绚丽。我还第一次看到这么华丽的民房。但是 我没心情细看,身体在作痛,我在焦虑后事——要是我的腿断了,怎么办? 月光小心地把我放在碉楼里的大藏床上。一位高瘦的男人,在这样封闭的寨 子里,稀有地、戴起透明眼镜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朝我走来。他是藏医的第五代 传人益西医生。 他挨近我,朝我浑身上下细看一遍,然后伸手捏过我的腿上面的骨头,问, “这里痛么?”我不回答。他再问,“这里呢?这里呢?”他在一路检查着我的 那些不是关节部位的骨头。我俱不回应。我想肯定那些骨头完全脱离了我的肉体, 所以医生在检查时才会失去感觉。 但是益西医生最后在我的膝盖关节上用小 皮锤轻轻那么一敲,却让我抽筋断骨般地嚎叫起来。“啊哎痛痛痛!痛啊!” 益西医生立即停手,轻轻拍起我那被弄痛的腿部神经,笑起来,“你没有大 事。” “那我的腿怎么会那样空荡地晃动呢!” “这是因为关节骨折,幸好不是主骨断裂,这就好,不会让你变成一个瘸子 了,幸运的姑娘”!医生一脸庆幸的神色,继后又严肃地说道,“当然,你的关 节骨折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 我才长长吁下一口气。只要能好,只要不会断腿,什么都好了。 益西医生开始为我治疗。清理伤口淤血,接骨,打钉,绑扎,开药。我必须 “住院”。即是待在益西家高大华丽的碉楼里养伤。多久?什么时候骨折的疼痛 和伤口的感染得到控制,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护士是没有的。服侍我的是一个十 来岁的小男孩。月光叫他阿嘎。益西医生没有让自己的远亲、高大的康巴青年月 光来服侍我这么个小女子,他觉得这样有失他们康巴汉子的尊严。 蒋央,你知道吗?后来我倒很庆幸这次意外,如果不是骨折,可能我也没有 机会知道阿嘎的。 阿嘎今年十一岁。并不是孤儿。母亲在一次雷电中遭遇森林大火死亡。父亲 一人拖扯三个娃娃五年。之后他们家叔父从喜马拉雅山背面的一个地方回来,提 出可以带走父子四人,到山的背面去过天堂的好生活。随后即是一路逃亡般惊心 动魄地偷渡。不想在一次匆促行程中,阿嘎和父亲走散。这孩子是磕头烧香地寻 找,但最终菩萨没有安排他们父子碰面。从此阿嘎成了有名无分的“孤儿”,不 知前些年怎样生活,近年来他很幸运地被益西医生家收留。 但阿嘎没有自己的卧室,他的床铺就搭在厨房的锅灶旁,这样便于做活。这 孩子一天要做的活计很多。清晨五点起床,为佛堂里众多佛杯换圣水。过后生火 烧茶,做每天固定六个人的早餐。早餐完毕,打扫整座碉楼卫生。再后从山寨下 方的小河背回一天生活用水。其间须要不停检查烧茶的锅灶,不等柴火熄灭,要 及时添柴。十点半开始准备中饭,揉粉和面蒸包子馍馍。不知小小年纪的阿嘎怎 就学会一手做麦面的好手艺,蒸出来的馍馍包子是又大又香。吃完中饭,下午还 有主人家四条看门大狗需要喂食。那些大狗均为藏獒杂交,体形粗壮,食量惊人。 阿嘎因此一天至少得配备和搬运八次以上整铁桶狗食。 来到益西医生家治疗,第一天我即发现阿嘎小孩需要做如此之多家务劳动。 而碉楼里的女主人,似乎已经习惯于这个孩子的劳作。这位夫人,我们自始至终 没有机会正面接触。先前是我的伤处痛得不行,没有精力向她作出礼节性的招呼。 等我稍微可以活动之时,夫人是长久沉坐于内堂拜佛念经,分不开神来接待外人。 我只能通过床铺旁的一方镂空隔墙观望她的形态举止。 大半时间,我看夫人皆独自处在内堂。点酥油灯,烧香,念经,趴在地板上 反复地长磕头。做得疲惫后,会把饱满富态的身子微微倾斜着靠在唐卡下方床榻 里的丝绸被子上,手捻佛珠,闭目养神。 偶尔,她的目光也会短暂地投注到对面、我这边的镂空隔墙上来。那眼神在 隔墙间流动时,却也有些不安神。不知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某种敏感嗅觉。 的确,蒋央,当看到阿嘎小小年纪一个人在支撑一个大家族的生活劳动时, 我的心里不仅是震惊和同情,也对他产生了一个隐伏心思:这孩子虽然不是孤儿, 但目前处境跟孤儿是相同的。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个工作,应该是阿嘎。 心里有了这样计划,又和益西夫人有着一些敏锐的生分感应,我便不想在益 西医生家休养过久了。早日脱离这种富足的依赖,不欠下太多情分,将来的工作 才会做得更为利索一些。 所以等疼痛和感染稍微得到缓解后,我即提出“出院”。月光却不同意。说 益西家条件多多地好,吃的都是汉餐,有汉人喜爱的青菜水果,多多的肉食。这 样有利于我的身体调养。若是提前出院回巴桑家帐篷,肯定不妥,受伤的腿脚是 不能长久睡在地铺上的。去他家。他家条件也多多地不好,他阿妈不会做汉餐, 更没有条件,怕是也会叫我的伤处难以恢复。 我只好跟他道出对于阿嘎的心思。月光一听,惊讶不已,生怕发生什么闪失 似的,再不敢坚持,匆忙地把我接到他家里。 他似对益西家有着某种隐晦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