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雪崩(1) 雪崩 我们选择走另外的道路。丛林间山路条条,哪条都可以走出雪山去。只是有 近有远。月光舍弃刚才被覆盖的近路,带我走上另外一条距离较远的山道。一路 疲惫,月光也懒得和我说话。刚才砍伐消耗他大量体力。其实我们是可以间隙地 骑一会马,好来缓释我们疲累的体力。但都舍不得,因为山道怪僻难走,马和人 同样走得吃力,叫谁承受负担都不安心。我们只好一路拉上大马行走。 时已近正午,阳光强烈。天空却冷不丁砸下一场太阳雨来,急骤持续。我和 月光只得停下来,各人抽下马鞍上的毛毡,蹲在马的身体下方避雨。我们的大马 很听话,迎着大雨一动不动,把我俩窝在肚皮底下。直到大雨停止,它们才抖动 一身雨水,张扬着头。我学着月光的样子要给列玛喂酥油,月光就笑了,说你也 开始笼络列玛了嘛,看来不久它就会忘记我这个老朋友啦。 话说间,我们起身赶路。天却奇怪了:下雨时它阳光四射,雨停下后却满天 升腾起云雾,太阳躲起来,天空也渐次阴暗。我们现在选择的这条道路是临近雪 山腹地的,所以到处可以看到清冷的雪色光辉,把周围的丛林照映得分明。巨大 轰隆的雪泉在暴雨过后更加壮大,泛出乳白色浪花,一点也不安静。在躁动中攒 动,奔腾。水星子扑粉一样地溅落到很远的地方,我和月光的脸面上冰凉,有点 点花针刺扎的隐痛。 我们行走大半天,又困又饿。看到有一处平缓流动的雪泉,月光说,停下吧, 我们该吃点东西。他从他的大彪马背上拿下一些食物。然后把两匹马拴在山坡的 草丛间,放长绳索,让它们也能补充能量。自己则拿起牛皮囊到雪泉里装雪水, 准备生火烧茶。 一场大雨过后,丛林间到处阴暗潮湿。小股流水分裂成纤纤细细的支流从高 处缓缓往下流淌,静悄悄地钻进下方的雪泉怀抱。顺着雪泉往上看,雪山就在面 前。麦麦草原的白玛雪山从万世青绿中破格而出,寒气袭人,冲上天去。 已经有多久,我没有用心来注视过雪山。现在它就在我身旁,非常清晰的视 觉,却望它不同寻常。那山腰间的云霭,密集如同一堵城墙,似是拦腰斩断了雪 山,把它的一半雪冠丢进无根的云端里,像是被巨大天力砍断丢弃在那儿。 从来没见过如此诡异的云色。像是云雾,又像雨雾,更像雪雾。阴混沉厚, 在不断地组织、汹涌,随时蓄积巨大重力,让我感觉莫大压抑。如果那是雨雾, 说明白玛雪山的山腰间现在肯定在下大暴雨。气温这么高,雪山上要是那样持续 地下暴雨……我不敢再往下想,赶紧寻望月光。看他正躬着腰身在雪泉里取水。 他的绛红色氆氇一半裹住高大结实的身子,一半袖口长长地拖落在地面上。他在 一边取水一边唱小调。虽然听不清意思,但是能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才稍微得 以安稳。我想女人的安全感里永远不能没有男人。很多时候,女人在陷入犹疑不 安时,需要一些阳刚之气来调节阴性思维,作为缓释,依靠。 是的,有月光在,一切不必担心。我清了清嗓门,也想朝他唱两句。可是我 抬头仰望拴马的山坡,嗓门里蹦出的却不是歌声了。 “月光,怎么了!你看我们的大马!”我在朝月光叫。是我的声带在慌张中 被卡断?还是月光唱得太投入,或者雪泉那巨大的轰鸣声埋没了他的听觉?他并 没有在意我的惊呼。我们的两匹大马此时却在山坡上异常焦躁。不吃草,甩头挣 扎缰绳,又是砸蹄子,又是喷鼻气。再看雪山,它的顶部雪冠此刻完全被升腾的 云雾埋没。而山腰间那堵云墙却在迅速裂化,分裂成一团团庞大的气体团,在半 空中汹涌。 视觉渐次混沌,感觉天地之间突然不同寻常。一股阴冥紧迫的气息直面朝我 扑打过来,裹挟着滚雷一般的轰隆声。如此急剧的气象变化叫我猝不及防。望大 马,它们在山坡上砸蹄狂嘶,奋力挣脱缰绳,也是挣不脱。而雪山中央那汹涌的 云雾已经铺天盖地、在磅礴轰隆中呼啸而下。 从来没听过那种呼啸,它所发出的那样阴暗的轰鸣,像天兽洞张的嘴,要吞 下这个世界。心头跟着一裂!巨大无形的轰隆声制造的强烈声波只在顷刻间撞击 大地。浑身紧缩,我也逃避不开那铺天盖地的震荡感应。还来不及逃离,却看到 呼啸中的云雾,不,确切说应该是雪雾,突然裂化成一条条白色长龙,腾云驾雾, 凌厉地向雪泉上方的丛林冲去。所到之处,切割山体,埋覆丛林。巨大杉木在顷 刻间被打断,推倒,翻滚,埋葬。一切只在闪逝之间,一秒,两秒、三秒之间。 天昏地暗。轰隆声叫人心头发慌。恍惚中我望雪泉,天!雪泉下方还有月光! 我朝雪泉奔跑。大马在山坡崩裂中嘶鸣。惊惶中,不是我救月光,却是月光 火速拽过我拼命往丛林里逃奔。在把我拖到稍微安全的地方,他一把推过我,又 奔回山坡解救大马。 此时,我周围的天地,丛林震颤,山谷雷鸣,沙土如同堕胎从山体生生剥离, 形成巨大泥石流,沿着道路山沟前推后拥,奔腾咆哮。庞大石块伴着整堆泥沙沉 闷地轰塌下来,带动粗壮的高山冷杉垂直砸进泥沙当中,溅起数丈高泥水雪浆。 只像天空下起一场沉坠的泥雨,扑盖上我的脸,连我的魂魄都被它生生覆盖。雪 崩残忍、分裂、灭绝,叫一切都变空。除天地之间崩溃的轰鸣,我们的生命显得 那么脆弱,渺茫。我的头部被石块击中,砸在前额上,流出混合泥沙的黏稠血液。 但我不能感觉,也不能意识我们是多么幸运,竟然擦着雪崩泥石流的边缘幸免于 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