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护身符(2) 蒋央,我想你也能体会,我们汉地的孩子呢,大半会对打针抱有恐慌心理吧。 我们的孩子似乎像生脆的花儿,总也经受不起一点点小病小闹的,经常进医院。 进去了,一诊断,大半就会打针啊输液的,直接地那么往皮肉里扎针,才叫孩子 们害怕。所以蒋央,不光是你和我,我们内地的孩子,恐怕都有一份共同的记忆 :少时,稍有不听话,大人就会吓唬我们:你听不听?不听,带你打针去! 但是孤儿苏拉从来也没进过医院,或者打针的体会。她生病,就会是往死里 生,任病毒在身体里慢慢折腾。等折腾够了,病毒自身也疲惫,自个噎下去。人 就这么地拖着,恢复着,再好起来……她生病都是需要经受这样一个等死的过程。 所以你吓唬她说打针,她怎能体会! 我的眼刹那间有些视觉模糊,手轻轻贴近苏拉,搂她在怀里。 “好了苏拉,你要说出来,不然老师着急呢?” 苏拉犹豫片刻,从我的怀里爬出来。望望我,又望望宾馆里粉白色墙体和墙 体上挂的她看不懂的抽象艺术画,很不安地,“老师,这个房间不好,不好!” 不明白孩子本意,我只愣愣地望着她。 苏拉有些委屈,最终说出来,“这个房间里没有佛像!”在我的惊诧中,她 又说,“看不到佛像,我睡觉一点也不安心!” 原来这孩子的手一直按在心窝上,是在摸索她的护身符啊! “老师,没有佛像,我就摸摸这个护身符,心里才会踏实一些。”苏拉跟我 解释,手紧紧地抓住脖子间的护身符。 这是一串由开司米打结的绳索。已经很旧,充满油亮的污渍,其间坠着几位 大活佛的塑料头像。另有两只红布缝制的布囊,里面装的喇嘛念经后的陈年松香。 再有几块莲花生大师的石块像,重量差不多在三两左右,几乎埋住孩子整个胸口。 唉蒋央,我真是太粗心!或者悟性不高,思想够不着苏拉孩子的境界。我们 内心都充实着丰盛又真实的情感,但是我们思想不同,即便是和月光,这让我很 无奈。 我拍拍苏拉孩子,用手势告诉她,墙上虽然没有佛像,但是佛祖已经在你的 心头置下一尊佛像。所以只要你闭上眼去,用你的臆想来观想,你就会看到它… …好了孩子,就这样吧,就这样……安心睡吧。 我的手轻轻安抚在苏拉孩子的小肩上,迟缓,也犹疑。 蒋央你知道,其实我用不好这样的语言,引导不好这样的事情。因为自身并 没有观想的经验。是的,这样的事,我不懂。 月光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在半夜里,在歌唱。 载着一生的负担 我心甘情愿 汗水和污垢中那种油亮的脏 只是你眼前的迷障 你不能明白我心灵的纯洁 就像头顶上的天空 那样的干净那样的蓝 哦,我的护身符 我的神灵我的心脏 这是歌声?还是启示?把我的脸弄得花花不成样子。那些梦中流淌的泪,似 是轻易,毫无触觉,却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潮湿伤痕。蒋央,你说一个心中只有 佛祖的人,一个他认为混沌的信任现代文明的人,这两个人为什么今生要碰在一 起? 我的泪有点浅淡的盐碱的咸,横流在醒过来的脸面上。苏拉孩子两手抓住护 身符,已经睡去。清亮天光映照下的客房里,月光却是醒过来。他一双朦胧的眼 睛正在静悄地望着我。 我混乱了。方才到底是我在梦里听到他这么歌唱?还是他真地在低声轻吟? 他的目光又跌进第一次我们在草原上相见、他唱《东边月亮》时的那个模样, 有着月色模样的清凉,也有点淡淡莫名的纠结,似是沉浸于某种观想状态。望我, 起身,轻轻贴近我的床头来。 会有什么呢?我静静地等待。也许我的身子会像孩童那样纯洁和绵弱无力, 需要一个深厚的怀抱把它护在怀里。我闭上眼去,感觉身体很柔软,像一条丝绢, 它滑落在一个明亮的漆器上,一个人到来,在悉心欣赏它…… 好了,月光在用我的小方巾拭抹我脸上的泪水,小方巾又脱落掉,是他的手 贴在我的脸上,在潮湿中抚摸。这是我们最为混乱的亲密接触。壁灯暧昧地闭着 眼睛,水一样的天光下,他的脸慢慢朝我垂落下来…… 可是我紧迫地搂住苏拉。是的,这孩子浑身突然一阵抽搐,紧着愣头愣脑地 醒过来。她做梦了?是什么梦?担心害怕的神色爬满她的脸。 “苏拉?”我的心在延续着爱的幻觉,手却摸到孩子一脸的泪水。 “阿姐!阿姐!”苏拉一身紧缩我怀里,“阿……老师,我见到阿姐了!” “苏拉!” 苏拉却是在我怀里怏怏哭出声来。“老师!我的阿姐在哪里?我梦见她不在 拉萨,她掉进一个巨大的河里了!” “苏拉!别担心孩子!我们会找到你阿姐的。不久,是的,我们会找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