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命运(1) 命运 耿秋画师离开后,月光开始领我在草原上寻找私生子。我们首先来到翁姆家。 站在高的草坡头,望她家帐篷,那完全像是一堆趴在草地上的黑色垃圾。低 矮,破旧,脆生得仿佛一阵风也能掀上天去。月光说翁姆的娘家属于纯牧户,在 农区没有田地,也没有固定房屋。而她又不能通过嫁人得到这些,所以只能如此 了。 难以思量这样的女人,会有多大能力把四个娃娃带好。 草原苍茫无限,风有些飘忽,不知从哪个方向给我送来孩童的歌声。这歌声 忽而飘渺,忽而清晰。飘渺时犹如地气散发,难以捕捉。清晰时却极其纠结、孤 独,似是坠着满腔怨气。 我勒住马站在草坡头停顿。 月光扭头问,“多情的姑娘,又是什么粘住了你的脚步?” “月光你听,是哪里在唱歌呢?是孩子的声音。”我说。 月光听也不听即朝我开起玩笑,“你的耳朵真是多多灵怪,身旁陪同人的歌 声你听不到,远方一个小屁娃子却把你的魂儿勾走了!” “说什么呢,小气的男人,你也没有唱歌。” 我佯装不满,月光却咧开嘴笑了,一边打马一边唱起来。 友谊是甜蜜的果子,可以分给任何人吃。 爱情的歌儿却是只能搁在心里来唱, 也只能让一个人听到。 心爱的人你在何方, 变成一只蝴蝶飞来吧, 钻进我的心头,听我唱歌吧。 “好了月光,瞧你唱得多难听,把真正的百灵鸟吓跑了。”我说。 月光却全然不在意,哈哈大笑,“嘘嘘”打着口哨,爬上前方草坝子,勒马 停下,招呼我。“瞧吧,你要寻找的唱歌娃娃,在前方的草窝子下面。路有点远, 你想过去?” “是,列玛也想听歌了。你瞧它的蹄子,已经朝那里攒动了。” “好吧,列玛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们俩今生今世就作个伴儿好啦。” “瞧你说些什么,你不陪我一起去?” 月光却是停止玩笑,面色冷静起来。 “不是……我们的表姐也没见识过草原以外的汉地人,我还是先行一步,跟 她说明来意,得到她的允许你的再过去更好一些。” 他打马朝翁姆女人的帐篷奔去。 我则走上另外的方向。果然在前方草窝子里找到唱歌的孩子。几只牦牛在草 坡上慢条斯理地埋头啃草,唱歌的娃娃就在草坡下方的洼地上。有两个娃,大点 的十二三岁,小的十来岁的样子。看到我,小娃娃新奇大胆地迎上来,打量起我, 却像是打量外星人一样,一脸的奇怪。这个小娃,焦黑的肤色,黑白分明的眼, 头发乱得像个蜂窝,拖着两条青光光的鼻涕,他在一进一出地抽吮,却总也抽不 断。我不由笑起来。这娃子脏,模样儿却叫人忍俊不禁,一点也不会嫌弃。 小娃对从天而降的“外星人”观察一番后,一溜烟跑了,闪到大娃身后去。 大娃呢,怀里却抱着一把不可思议的“吉他”:一只牛头骷髅。整个头面被风雨 洗刷得腥白,但两只完好无损的牛角却依然高翘地坚固在骷髅上。大娃把骷髅横 拉在胸前,一手抓牛角,一手贴于骷髅,作出挑拨琴弦之姿态,他在唱。 天气晴了,天气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金色太阳模样的。 暖和的风很亲切,像我们的阿妈一个模样的。 天气阴了,天气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寒冷冬天模样的, 大风太无情了,像杀生牛的刀子一个模样的…… 娃子唱的,歌词有些沉重,声音却极其通透空灵。没有准确音韵。但连贯, 又自由自在。音质清脆,有一种万籁俱寂中瓷器突然持续地坠落地面,发出的那 种孤绝纯粹、空廓无染的声响。 我的身子入定于草坝中央,一动不动。感觉沉睡在体内深处的、像灵魂一样 的东西在被这样的声音敲击着,它悄悄苏醒过来……我用手势示意娃子,希望他 能继续唱下去。 娃子心领神会,紧握牛头再唱一首。唱完,瞧我入定无声,随即又接一首。 之后再唱一首,唱完还接一首。 也不知唱过多少首,他的嗓门唱得渐渐沙哑起来,我却站在草坝上心思凌乱 了。一个冲动的念头在脑海中晃荡:我能不能带走这个有着天籁之音的草原小歌 手呢? 蒋央,此时我想起湛清来。你知道,他有一个堂弟,是一所音乐学院的老师 ……是的,这娃子跟所画是不一样的。他年龄尚小,嗓音如此特别,也许经过专 业培养,他将来不仅仅只是草原上的小歌手吧。 天色将晚,我的列玛开始在草坝头不耐烦地砸蹄子,因为它听到月光在远方 呼喊。 “梅朵!梅朵!你在哪里?你不会在这么小的草原上也迷路吧!” 我只好示意娃子停下歌声。“孩子,你明天还在这里放牛吗?”我问。 娃子不明白,朝我点头,愣头愣脑答道,“哦呀!” “好!我明天再来找你……” 娃子表情糊涂,不明白我明天找他做什么。我却是一边打马一边丢下话去。 “哦呀孩子,明天你在这里等我吧。要是愿意,我带你到草原外唱歌去。” 我赶到翁姆女人的帐篷时,天快黑了。草原女人正站在帐篷口上翘首张望。 这个单亲妈妈最多不过三十岁,并不如传说中那么漂亮。但身材很好,经历四个 娃娃的生育折腾也没变形,仍然结实均称。一脸的高原红,在夜幕前的天光下变 成紫石英的颜色,却没有石英的光度。眼神是流动的,不专注,难以长久停顿一 处。她不是坚韧,还有当年她情人家认为的轻薄,低下。我想谁也不能对她妄加 评论。如果谁真有心想来帮扶她,不是只给她钱,或者帮她养活一个两个娃娃; 而是需要给她麻痹的心灵开一口通风的窗户才好。 通过月光介绍,又提及嘎拉活佛,多农喇嘛,向巴喇嘛,翁姆女人才真心实 意把我迎进帐篷。 锅庄上没有生火,帐篷里一片冷清,又凌乱无绪,到处散放着破旧毛毡,毯 子,盆盆罐罐。翁姆女人局促地用手揉搓在腰间帮典上,说等娃娃们赶牛回来, 要烧茶。她的身后有两个小娃。一两岁的一个,三四岁的一个,瞧着生人都神色 紧张。两个大娃还放牧在外,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都是学龄儿童。我提出带走 他们。翁姆女人既感激也犹豫。目前两个大娃是家庭的得力助手,带走他们就没 人放牛。翁姆经过一番深刻思考后,提出我们可以带走四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