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冤雄 一 (公元1938年夏末) 冯易浩此时正伏在一家小书店的柜台上细看手中的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店主人终于不耐烦了,朝他嚷道:“喂,看了这么久,你到底买 它不买?”——战争年代,大家的脾气都不太好。易浩猛然惊醒,满脸惊诧地望着店主。 “你以为是在自己家里看书啊?”店主扬起下巴不客气地说道。 天气实在太闷,闷得有些反常,狭小的书店里面更如一个蒸笼。仗打得正紧,人们 哪里有心思来逛小书店,店主人的生意越来越糟,也难怪他这么凶凶撞撞地,把本该朝 日本人发的火气这会儿全抛给自己的同胞了。 冯易浩痴痴地研究着眼前那张蠕动着的模糊的脸,总算渐渐醒悟过来,--原来,自 己一直趴在这儿看书,竟忘了周围的一切,他赶紧向店主打听现在几点钟了。店主不屑 地竖起大拇指,戳戳身后,易浩顺着望去,一座老木钟木然地缩在墙角里。 “都两点四十分了?”易浩喃喃道。 “喏,你十二点三刻来的,现在都快三点啦,”店主瞅瞅他手中快翻看完的书,心 疼道,“都照你这样,我全家老小喝西北风啊!” 易浩歉疚地笑笑,缓缓转过身去,想着下午学校里还有一门课要去听,不由得叹口 气:日本人近在咫尺,同胞被无辜杀戮,国土被肆意践踏,国家都要亡了,学生们还能 坐得住么?可当局却命令学生不得擅自行动,否则严惩……他想到这里,皱起眉,长叹 一声,狠狠地向墙上砸出一拳,仿佛这一拳抡在日本人的腮上,灰尘泥土沙沙地落下来。 “你到底买不买呀?发什么毛病!”店主越发没好气了。 易浩回头,抱歉地朝店主笑笑,转身出了门。 抬眼望望门外死寂的街市,冯易浩下意识地扶正胸前的校徽,毅然地往街上走去。 现在虽是夏末,但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片萧瑟,易浩禁不仰天长叹,他不知往哪里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喃喃自语着,一路低头寻思,他想,无 论荆轲在古代还是在今世,终究都是难有作为的,他的一柄长剑可以救一国于危难吗? 古人真是过于浪漫主义了。 正这样胡乱想着,他听见身后远远地有笨重的卡车隆隆地驶来,易浩便挨着路边走, 心想这准又是从前线拉回来的伤兵罢。于是,他满脑子里尽是一副副想象中的战场的情 景,血肉横飞,炮声震天,硝烟弥漫... 就这样在心里勾画着,好象过了很久,那笨重的卡车并未驶来,易浩回头观望,哪 里有什么卡车?--是不是岔到别的道上去了呢?不对,那隆隆的声音正由远及近而来, 是天上的闷雷罢,要下雨了么?他想下雨也好,实在是闷得厉害,他仰起头想找寻天上 的乌云和电的闪光,然而天空万里无云,只有--那是什么?!易浩惊骇地呆住了,那是 飞机,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机身上的太阳旗,是日本轰炸机群!他刚反应过来,便看见 天空中天女散花般洒下无数个小黑点,且越来越近,直落下来。 “炸弹!——”冯易浩不禁大喊一声。 四下里的人早已慌乱作一团,四处狂奔,但无济于事,炸弹一个接一个地落下来了, 刹那间,爆炸声,轰塌声,哭喊声,尖叫声,号呼声,此起彼伏,仿佛世界末日的到来。 易浩还没来得及挪身,就被一阵强烈的冲击波震倒在地,他伏在地上,周围飞奔过 无数逃命的人,地面上已经是狼籍一片,铺天盖地的瓦块碎石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血 流如注的人,殷红的血从不同的地方流出来,又汇在一处向低处涌去,血腥味向他直扑 过来,不远处一只被炸断的腿上套着一只崭新的皮鞋,旁边一堆肠子如岩浆般从尸体中 倾泻而出,无数的血浆肉泥布满四周...... 冯易浩想爬起来,但当他刚站起身,又是一声巨响,几乎就在耳边,他被震得翻了 几个跟头,接下来,这之后的一切他就再也无法知晓了,对于冯易浩来说,时间仿佛静 止,一切都停止了,他的校徽湮没在汨汨涌出的鲜血中。 仿佛万簌俱寂。 后来,有人拭去了他校徽上的血迹,把他送回学校,全校人都失声痛哭。有年长的 先生,也有同龄的好友,也有陌不相识的校友。 全城除了一片哭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冯易浩被葬在故乡,一座秀美的江南古城。几十年过去了,当时在坟前栽下的两株 松苗,如今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一直小心翼翼地为他遮挡着风雨。 (几十年后……) “老师,你看?”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指着一个拱圆形的土包郑重其事地对说道。老师走过来,扶 扶眼镜,盯着眼前小男孩儿所指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半晌,才轻声唤道:“子强,好孩 子,咱们回去吧,——你看,佩玉她们正找你哪!” “老师,你看,这是什么?”小男孩儿紧拽着老师的手不放,仿佛没听见老师说的 话,无动于衷地问了一声。 “这个,嗯,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的,现在你还小,不懂这叫什么的,我们回去吧, 好不好,子强?”老师叹息着,抚摸着小男孩儿的头,她觉得不该在这么幼嫩的心灵中 过早地印上一个“坟”或与死有关的任何东西,这对他们的成长似乎暂时无益。 远处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呼喊声:“朱——子——强——” “子强,你听,佩玉在喊你呢,我们快去!” “不,老师,其实我知道的,”小男孩的眼中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我知道 这是什么,——每个人最后都要到里面去的。”小男孩不紧不慢地说,象是在对老师说, 又象是自言自语,风吹过,松林哗哗作响。 老师心头一悚,小小的子强怎么会知道这些?她再次走近坟前,俯身下看,在心里 一字一句地念道:“爱—子—冯—易—浩—之—墓—”,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说 道:“子强,我们走吧,天不早了。”说完,她就准备去拉小子强的手,不料竟拉不动 他,孩子正凝望着墓碑,仿佛要把它吞下去。老师又拉拉他的手,依然纹丝不动。她有 些莫名地害怕,天色已晚,林间松涛阵阵,就在她准备伸手去抱小子强的时候,他却突 然转过身来,笑嘻嘻地拉起老师的手,对着发愣的老师说道:“老师,我们走吧,—— 咦,佩玉她们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