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湾故事 有一条河,叫盘河,它蜿蜒地从这里流过,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河湾。其中的一个叫 盘湾,这里的镇就叫盘湾镇。 来想象一下一百年前的盘湾。年轻人会认为那是一个类似于陈逸飞的《双桥》的好 地方,而老人会不无感慨地想:那时比现在要好得多了。事实上,一百年前的盘湾只不 过河水还没有黑臭,河边有几棵树,再就是还有一个小小的河埠头罢了,仅此而已。那 不过是一个江南的小镇,很普通的。 一、韵娘 韵娘姓张。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张家女儿长得美,美得沉,美得静,杏脸桃腮的。 韵娘十五岁那年,做媒的踏破了门。 对门的双庆很喜欢韵娘,那年双庆十八,在盘河上摇船。摇船人家很苦也很穷,照 双庆的家境是娶不起韵娘的。双庆因此没敢向爹娘提过到张家提亲的事,只是在心里老 想着。 有时候,双庆也看见韵娘,去河埠头洗衣服啦、淘米啦、去街上买东西啦。韵娘走 路的样子很特别,老挨着墙根,像是摸着墙走似的。远远地,双庆看见她来了,总装做 巧遇一样迎上去,等到擦肩而过的时候完她的篮子里塞上一样东西:有时是一朵花,有 时是一尾鱼,有时只是一片叶子,然后匆匆地逃开了。 韵娘的亲事听说是定下了,亲家是苗庄的李家,挺殷实的小户人家,这对于盘湾的 女人来讲应该算不错。双庆听说,没吱声,摇着船出去了,很晚才回来,褡裢里股股的, 不知装了什么。 第二天,盘湾镇出了一件谁也预料不到的大事──韵娘不见了。韵娘中午出去淘米, 太阳下山了还没有回来。晚上,她的爹娘央大家分头去寻,寻了很久,最后听到双庆在 河埠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韵娘啊!”然后是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大家赶到埠头上,看 到一只米箩歪在青石阶上,米粒撒了一地,一朵紫色的野花夹在当中,被人踏得不成样 子。双庆呆呆地站着,褡裢掉在地上,好多紫色的野花从褡裢里漏出来,和韵娘米箩里 的一样的。 几天后,便陆续地传说,有人看见那天有几个男人坐了一只白蓬的航船,他们把韵 娘抓进了船,她还挣扎过,踢翻了米箩。这事沸沸扬扬地传了好多日子,到了冬天,日 子一久,大家也就忘了这事,只是韵娘成了红颜薄命的代名词。 开春了,小小的盘湾镇开始热闹起来。这一年,盘湾的航运事业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双庆的日子开始好过了,有了钞票,双庆爹娘也操心起儿子的亲事来。然而,双庆并不 热衷于此,被爹娘逼急了,他干脆去了邻县摇船。一个月后,他带回一个外乡女人。女 人瘦瘦的,像风吹了就倒的样子,见人就很客气地笑笑。后来,别人都叫她双庆娘子。 女人的身体真的不是很好,镇上回春堂药店的伙计老看到双庆去买药,女人却一天比一 天瘦。镇上的人都诧异双庆怎么娶了一个药罐子做老婆,就有明眼人说,喏,喏,你看 那女人像谁,像韵娘嘛!双庆那傻小子还没忘了韵娘哩!话虽这么说,双庆对自己娘子 的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这种好并没有让双庆娘子多活几年,她没能过到这个年 关。双庆成了鳏夫,没有一男半女。 又一年春天了,久无音讯的韵娘忽然有了消息,有航船上的人说她在上海的妓院里, 还红得很哩!一时间,韵娘又成了盘湾人茶余饭后的话题。老人们说这真是脏了盘湾这 块地方,将来不准她入祖坟;年轻的则想着堕入风尘后的韵娘的百媚千娇,风骚体格, 惟有双庆,竟似喑哑了一般,不与人交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又是春天吧,盘湾镇上来了一个外地女人。一望而知她是从 大地方来的,看那派头,那气势,连家里的丫头小厮都与众不同,更显得盘湾人的土气。 不久,镇上人知道她叫茹姑娘。从此,盘湾人就看到许多闻所未闻的奇怪东西。她们家 用头上装毛的小木片擦牙,用银瓶子装热水水还不会冷等等,等等。可奇怪的是谁都没 见过这位茹姑娘的模样,每天,他们听见茹姑娘高高的围墙里头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还有低低的、愉快的女人的笑声。 夏天,盘湾的社戏又开始了。茹姑娘要雇船看社戏。这一回,教盘湾人着实领教了 一番大地方人的排场。先是要雇船。盘湾实际上有三十多条航船,而茹姑娘楞是一条也 看不上,差人去苏州买了一条。船买来了,又重新装修过。听说光是这一项就花了四百 多两银子,小镇的人咋了咋舌头,乖乖,四百多,够过一年的了,而人家茹姑娘只是为 了看场戏。至于船老大,茹姑娘也一定要最好的。于是,她选了双庆。 社戏这一天,大家算是看见茹姑娘的绰约风姿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也让盘湾人见 识不少。一大早,就有人聚集在茹姑娘的大宅子门口,等着看这神秘的茹姑娘。先是看 见了那条船:朱红的船身,锃亮的白铜家什,挂了湘妃竹帘,隐约地可以看见船舱里蓝 缎的椅垫,和盘湾乌蓬的、白蓬的航船全不一样。双庆穿了新布衫站在船头,有点拘束 的样子,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茹姑娘终究是出现了。大家看见一个穿西洋衣裳的娇小女人从宅子里出来,白的缎 子衣裳,却绣满了一种小小的紫色野花,极大的一顶遮阳帽拖着长长的面纱,整个人好 似笼在烟雾中,看不清一些颜色。她很快就上了船──应该叫画舫──双庆的竹篙头往 岸上一点,美丽的画舫悠悠地荡了开去。 茹姑娘的惊鸿一瞥给盘湾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还有人津津乐道。 很多人猜她的来历,有人说她是某大人物的外室,也有人说她是宫里头流亡的公主,总 之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她的身份始终是一个迷。 有一点大家是知道的,那就是茹姑娘极喜欢那种紫色的野花,这使得这种原本俯拾 皆是的野花一下子身价百倍起来。茹府出高价收购一切有这种纹样的东西,画、绣品、 瓷器、当然还有花。奇怪的是原本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双庆在这股浪潮中居然也积极起 来,他每天采上许多花,在花还带着露珠的时候就送到茹府去,每天如此,风雨无阻。 大家以为在这样的好机会里双庆一定赚了不少的钱,他们问他,双庆还是没有表情,甚 至没有朝他们看一眼。“阔了就不认人,吓,真真人一阔脸就变……”他们在双庆背后 说。没想到的是,不久,又有人传出话来说,双庆给茹府送了那么多的花,从没收过一 分钱。于是,话就转了风头,“双庆是颠了,他是看上了茹姑娘了,看不出,老实人还 不老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真……”。每当双庆去茹府送花的时候,总有人在背后 指指戳戳。他也从不放在心上,依旧木着一张脸,每天去茹府。 夏天渐渐过去,花们显得要凋谢的样子,茹姑娘喜欢的紫色野花也越来越少,到了 深秋,几乎就找不到。只有双庆,他有法子找到它。依旧的,他每天去茹府,风雨无阻。 这一天,是十月二十四吧,正巧是茹姑娘生日,早间茹府的下人就没见双庆送花来。茹 姑娘的千秋少了她最爱的花,还成个什么样子,下人们急得不行,着人找双庆去,几个 来回了,总也找不着他。茹姑娘的客人已经到了,达官显贵们的车塞满了盘湾镇的古老 街道。茹府的厅堂上没有主人最爱的花。很久,很久,茹姑娘说:“开席吧。”她好象 有点不安。几乎是与此同时,坏消息来了。 “双庆死了!”下人来报告,轻轻地在茹姑娘耳边说道。茹姑娘的身子微微地震了 一下,“谁?谁死了?”她嘶哑着问。 “双庆,是双庆死了。” 像是被魇住了似的,她瞪大了眼睛,抛下满堂的客人,提起裙子向门外飞奔而去, 一边还叫着“人呢?人呢?快带我去!” 河边,双庆湿漉漉的尸体躺在地上,地上散了一地紫色的野花。围观的人很多。茹 姑娘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给他收尸。茹姑娘推开众人,扑到尸体上痛哭起来。大家看 到双庆的脸,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是带着笑的,笑得很幸福,很满足。茹姑娘的 泪水滴在双庆的笑容上,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双庆的脸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英俊。最后, 茹姑娘抬起头来,有人不由惊叫失声“韵娘!是韵娘!”茹姑娘──应该是韵娘开始检 每一朵落在地上的花…… 第二天,茹府人去宅空。 很久以后,人们发现这种紫色野花有个名字叫勿忘我。 二、三小姐 冬日稀薄的的阳光温暖地笼罩着陈三小姐,厢房里传出叮叮咚咚的钢琴声,玻璃暖 房的门开着,老花匠在里面摆弄着一盆盆的夜来香。冬天的夜来香开得很精神,这夏天 的花能在冬天开花已经是奇迹,开这么精神更是少见。花香和阳光让每个人都懒洋洋的, 连钢琴声也已经是懒懒的了。陈三小姐的白发在阳光里颤巍巍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忽 然她睁开眼睛,叫了一声“月儿”,凌乱的琴声立刻规整起来。现在,我们可以看见陈 三小姐的眼睛:杏形的眼瞳,轮廓很美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和她的年龄有点不相配, 似乎太年轻了点。人已经老了眼睛却没有老。 冬日的晌午,的确是让人回味的。三小姐的眼睛又眯了起来,钢琴声越飘越远…… 那实在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陈三小姐走进陈府大门的时候,全府上下乃至整个盘湾镇都沸腾了。“三小姐回来 了!” 在盘湾,陈三小姐是第一个穿洋服,念洋书还留过洋的女人。 五年前,陈龙扛着枪杆子进了盘湾镇。安顿下来后,他爱上了这个小镇,再也舍不 得离开,索性脱了军装当起乡绅来了。所以方圆五百里,陈大帅就是最有钱有势的人。 陈大帅热衷洋务,家里的三个女儿里最得宠的就是三小姐。三小姐从小就被悉心栽 培,一切所能学到的洋习惯、洋礼节、洋思想无不被精心灌输,等三小姐十五岁那年, 陈大帅把三小姐送上了大轮船,去了英国。 在盘湾的县志上,陈三小姐一个人占了好多个“第一”。她是第一个会洋文的女人, 第一个骑马的女人,第一个开汽车的女人,也是第一个带来新思想的女人。 三小姐像开在那个时代的孤独的花,显得卓而不凡。 (第二部分正在写作之中,待续……) 三、红豆 红豆姓陈。 红豆住在陈家大院。 红豆的家在陈家大院最大、最好的一间正房里。 1970年的红豆穿着一件小小的绿军装,女式的,微微地掐了腰,袖子有点太长,把 她的很秀气很好看的手遮没了一半,所以,她就不得不经常把衣袖挽起一点,这样,她 的手就露在外面了。 以前的陈宅现在是破败了,无论是以前的夜来香还是更以前的勿忘我都已无迹可寻。 荒芜的花圃里能称得上花的,是一种草花──凤仙花,也有叫指甲花的──在这里蓬勃 生长着。 卫东的家正对着花圃,是从前花匠的屋子。卫东的家原先住在盘河边上的油毡房子 里,解放后,才搬来陈家大院。卫东要是出门的话一定得经过红豆家,所以他常看见女 孩在门口低着头拣菜,只看见一段白白的脖子从衣领里露出来,还有那双纤长秀美的手。 卫东常有想惹红豆生气的冲动,不知为什么,他总想看一看红豆生气的样子,甚至是红 豆哭的样子。于是,卫东常常有意无意地招惹着红豆。 夏天的中午,太阳亮晃晃的刺人眼睛,人们都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无精打采地挥 着蒲扇。红豆家新洗的衣服晾在院子里,红豆的绿军装在烈日的照耀下绿得有些透明。 卫东夹着书包从门外走进来,这是盘湾镇那些自以为长大的男孩们的习惯:中学男生的 书包决不背着,以至于背书包的样子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他进来后,把书包随手一扔, 跑到井台边,吊了一桶水从头上浇下去。在浇第二桶水的时候,他一抬头看见了红豆的 绿军装,他犹豫了一下,最后一扬手把整桶水泼到了红豆的衣服上。南方炎热的七月, 水很快会干的,卫东看着湿衣服上滴下来的水,眼光落到了一边疯长着的凤仙花上。他 摘了一大把深红色的花瓣,揉成一团,看看四下里无人,把花的汁液抹到了湿衣服上, 然后,抓起书包,像逃一样躲进了自己家。 快晚饭的时候,卫东听到了红豆母亲尖利的声音:“哪个杀千刀的,把我们家的衣 服弄脏了,洗也洗不掉呀!……”卫东出去,看到红豆的母亲站在院子里骂,暴着激动 的青筋,红豆蹲在一个木盆边上,使劲搓着那件衣服上的凤仙花渍。从背影上看,她的 肩胛骨一抖一抖的,像要哭的样子。卫东忽然有点后悔,其实他是不该惹她的,不过既 然她已经哭了就看一看也好。于是,他换了个角度,这样可以把红豆的脸看得清楚一点。 他探询地把目光伸向她的脸,红豆的脸正巧往上一仰,倒把他吓了一跳。红豆却很大方 地看着他的眼睛,最后朝他笑了笑。 她根本就没哭,她在笑。卫东的失望里竟然带了一点欣慰的意思。他有一点气恼地 望着红豆的笑脸,看着,看着,忽然一下子也笑了。 ※ ※ ※ 七月的凤仙花开得泼泼辣辣,摧枯拉朽地红了一院子,红豆和卫东的感情也像凤仙 花似的一发而不可收拾。人们常看见红豆和卫东在镇东头的石桥边会面,红豆笑笑的眼 睛看着卫东,一向楞头楞脑的卫东变得像盘河的水一样柔。卫东最喜欢红豆的手,纤细 而修长,捏在手里不盈一握的样子,她的指甲半透明,也是尖尖细细的。当时崇尚的是 一种原始的粗犷的美,一切的细致都是被批判的,可是卫东喜欢。卫东简直对这双手敬 若神明。 这天中午,卫东把红豆拉到石桥边上,偷偷地给红豆看一样东西。他鬼鬼祟祟的样 子让红豆觉得很好笑,可卫东那样严肃的神情使红豆没敢笑出来。可当红豆看到卫东给 她看的东西的时候,她真的不敢笑了。那是一幅画,确切一点说是一个月份牌。红豆从 没见过这样的月份牌:上面是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抱着一只猫,露出一双很美的手,手 上是红红的纤长的指甲,很慵懒地笑,旁边两个大字“蔻丹”。卫东说这是他们去破 “四旧”时抄到的,他偷偷藏了下来,为的是给红豆看。 “你把这个偷回来了?” “给你的。” “这是‘四旧’哎,给别人看到了怎么办?我不要!” “不是的,你看,你看……”卫东有些急了,“你看这个女的的手,和你的很像。” “谁像了?小资产阶级请调。”话虽这么说,可红豆不由自主地端详起自己的手来。 真的很像,像红豆这样做了这么多家务的女孩子有这么一双手的很少,红豆不禁有些得 意。很快,她又沮丧起来了,如果,如果她也把指甲涂红的话,她的手也许会比这月份 牌上的女人更美的。卫东好象知道她的心事似的,拉了她的手,“晚上后院见”,说着, 一整手臂上的红袖章,匆匆走了。 夏末初秋的月亮很亮,照在已经结籽的凤仙花上。红豆等得有些不耐烦,蚊子很多, 红豆不得不常用扇子敲敲自己的腿,防止蚊子的叮咬。一个小时后,卫东出现了,捧了 一个报纸包,那纸包有点湿,折角那里洇出些红色的汁水。卫东的神情怪怪的,神神秘 秘的样子。他飞快地拉过红豆的手,把纸包放在她的手里,“给你”,他说。然后定定 地盯着红豆,尴尬地绞着自己的衣角。红豆打开纸包,里头是满满的一包凤仙花的花瓣, 她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望着卫东。“听说……这……这个可以染……那个……指甲……” 卫东的舌头一下子不够灵活,费好大的劲才把话说明白。红豆的脸比凤仙花更红,她掂 起脚,决断地把自己的脸颊在卫东的脸上偎了偎,痴痴的等了会儿,最后飞似的逃走了。 卫东感到脸上有灼热的东西偎上来,等他明白过来那是红豆的脸颊的时候,他的心在这 一刻忽然软软的几乎没有力气跳动。 ※ ※ ※ 学校开始搞大串联,卫东在运动中始终站在了最前头,他是第一批在北京天安门见 到毛主席的人,随后,又沿着长征的路去了老区。卫东不在家的日子里,红豆像上了心 事一般,做事情没有头绪。学校已经停课,红豆像很多相同年纪的人一样赋闲在家,等 着下乡或者是留城的通知。她常常有一种若有所思的奇怪的神情,就算在开批斗会这样 的热闹场合里,她的眼神还是虚无缥缈的,像神游太空,这种神情使得红豆在1971年盘 湾甚至中国与众不同。街道革委会的人来了好几次,要红豆在运动中的表现积极一点, 红豆只是口里答应着,每回的批斗会她都到了,但是心却是没有到,飘得很远,很远。 ※ ※ ※ 革命风暴风声水起,愈演愈烈,这一把火点燃了整个中国大地。 一般来说,红豆不喜欢凑热闹,但是那天她到盘河畔的烟纸店买盐的时候看见了茶 馆的老板娘。那老女人被好多人簇拥着,脖子上用铁丝挂了一块污旧的厚木板,木板显 然是浸了水的,很重,细细的铁丝勒到肉里去了。木板上用白粉笔写了些字,是什么已 经看不清楚,邻居红卫的妈按着老板娘的头往前走,她的头被木板的重量和外来的压力 压得抬不起来,头上的发髻却还是桀骜不驯地直立着,在一群理着“清汤挂面”的女人 中间显得独特而仪态万方。老女人的黑衣黑裤和脸色的苍白形成了很突兀的对比,红豆 看久了不由地有些害怕,只有那个发髻,红豆觉得它古怪而美丽,就像那些个红指甲给 她的感觉一样。 发髻、指甲、红指甲,红豆看了下自己托着包盐的纸袋的手,那指甲红红的,是凤 仙花汁染的,那样的红还微微泛着些金光。红豆很满意自己的手,很美,她对自己的指 甲说。 ※ ※ ※ 陈家大院围了好多的人。红豆家的门大开着,红豆的母亲跪在地上,邻居红卫和她 的姐姐红宝各据一角坐在红豆家的红木八仙桌上。红卫武装皮带的铁扣一下一下地抽在 桌子上,坚硬的红木顽强地承受着,但发出了令人牙齿发酸的吱吱声。红宝在高声宣读 红豆家的罪状,红豆家姓陈!姓陈!陈家曾经是这个大宅的主人,红豆的曾祖父就是当 年盘湾的土皇帝--土匪陈龙。陈龙这个人民吸血鬼,要被打倒,对于吸血鬼的后代也要 打倒,我们人民群众还要踩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说着,她清了清嗓子,随口 吐了一口痰,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人的神情木然,这反应让红宝觉得没有什么刺激的 东西好玩,多少感觉有些失望。于是,她喝令红豆的母亲把头低下来,把她吐的痰吃掉。 红豆的母亲抬起头看了红宝一眼,然后目光冷冷地掠过她,看着远处几株零落的凤仙花, 身体反而挺直了。她的举动令红宝感到大失面子,表情变得讪讪的,随即,暴怒涌上了 她的脸,使得她面部的静脉血管一下子充盈了起来。她一把抢过红卫的皮带,抡起皮带 向红豆的母亲呼啸而来。坚硬的金属皮带扣在红豆母亲的额头上绽开了一朵猩红的花。 红豆在这时候充分表现了一个盘湾女人的泼辣和凶悍,她像一个老牌家庭妇女一样经验 老道地扑到红宝面前和她撕打起来。她用脚踢着红宝的身体、用手撕扯着红宝的头发、 用指甲抓着红宝的皮肤。红宝从来没有预料到平时温柔娴静的红豆居然会像一只雌老虎 一样动手打人,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猝不及防下,她几乎失去了防守的能力,尖叫声被 红豆的咒骂淹没了。众人手忙脚乱地拉开她们,红豆像一只壁虎一样紧紧地抱住红宝, 人们是把她的手指掰开才分开了两个女人。红豆被两个老女人按在地上,红宝的样子很 狼狈,脸上有细细的指甲的划痕,头发散乱的搭在脸颊的汗水上;红豆的样子也不好看, 绿军装的袖子被红宝扯了下来,露出雪白的臂膊还有小半的肩膀。红宝推开拉架的人, 探究似的慢慢踱到红豆的面前,送给她一个邪恶的笑,扬起手给了红豆一个耳光。红色 粘稠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来,红豆下意识地伸手去擦,恍惚间听到红卫的尖声大叫: “你们看!!你们看!!!她的指甲……她的红指甲!!”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红 豆的指甲上:多么可怕而邪恶的指甲!所以,那些正直声音愤怒了,打倒之声此起彼伏, 其中有红卫的尖利的声音“打倒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打倒红豆这条美女蛇!”…… 人们的情绪在一再的煽动下终于决堤了。 红卫拿这一把老虎钳笑嘻嘻地站在红豆面前,冰凉的金属工具在红豆的指尖上蹭来 蹭去:“你不是喜欢臭美吗?来,我让你在美丽一点,干脆就把它们都拔下来,留给我 们大伙好好看看吧!”红卫把自己的脸凑到红豆面前,红豆看见她发黄的牙齿,闻到从 她的口腔里散发的浓烈的蒜味。红豆屏住呼吸,把自己的头从红卫面前移开,鼻子里带 出“哼”的一声。恼羞成怒的红卫一把抓过红豆的手就准备动手。 大门是被人以一种非常粗暴的方式踢开的,随着那声响亮至极的破碎声进来的是卫 东和街道革委会主任。几个月不见,他黑瘦了,但是也更精神了。他们的到来明显地起 了一种威慑的作用,整个场面不再是那样的混乱。红豆的眼睛一直温柔地追随着卫东, 这和几分钟以前的那个倔强的小女人仿佛并不是同一个人。一阵乱哄哄地讲话以后,主 任无比信任地将老虎钳交到了卫东手里。红豆甚至没有搞清楚卫东向她走来的意图就温 柔地向卫东微笑。卫东的手心潮湿而且冰凉,他向着红豆的温柔的微笑走去,嘴唇有一 点哆嗦,在他拉起红豆的手的一刹那,他的手突然开始颤抖,然后整个人也开始象筛糠 一样地颤抖,在这样的颤抖里,他拔下了红豆的第一片指甲。红豆是被一种钝钝地痛从 甜蜜的期许里惊醒的,直到第一片指甲完全离开她的手指的时候她才发出了一声裂帛般 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