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记 1.拥挤 我一直就喜欢老式公寓的窗台,宽大而且幽深,人可以蜷坐在里边,放下窗幔就象 一个神龛,安详而宁静,那个世界可以让人在里面尽情舒展。 我喜欢蜷坐在窗台上抽烟,淡淡的MORE散发着带薄荷味道的烟,在我身边缭绕不休, 像这个饶舌的世界。厚重的窗帘在我的边上,它在贪婪地呼吸着这些烟雾,所以在这个 小天地里,空气澄净而单纯。 身边的老式玻璃窗外面是我们早已经熟悉得一塌糊涂的街道,他们是一如既往地拥 挤,被上海人称为“差头”的出租车和公交车在美丽的衡山路上互不相让地争夺每一寸 的地皮;我可以呼吸到公交车上混杂而暧昧的气息,那气味还夹杂着汽油复杂的化学香 味,令人厌恶。 自从懂事以来,我就想着有哪一天我会像一片羽毛一样在衡山路上空飞翔,最后在 某个初秋的黄昏随风而逝。但是,我无法想象在美丽的秋日黄昏我将像一滩鼻涕一样四 脚朝天或合扑向地或以一种无法预计的姿势躺在一条被无数种不解风情的汽车轮奸过的 衡山路上,而且我丰满的身体注定我和羽毛的轻盈无缘,既然有那么多的不可行,我不 如放弃这些想法,所以我选择香烟。香烟实在是一种好东西,在他温柔的环绕下我几乎 有轻盈的错觉,在烟雾中的世界很辽阔。上海能买到正宗的MORE和紫罗兰,我喜欢上海, 尽管,我对上海的拥挤非常的有意见,在上海,我不能成为我向往的轻盈的羽毛。 2.热闹 初看见梦萦的时候,她在抽烟,蜷缩在旧式公寓的老式窗台上抽烟。那窗台很宽阔, 她一脸淡漠地坐在里面的样子像佛陀坐在神龛里。她抽烟的样子很奇怪,或者说是很难 看:她坐在那儿,用三只手指捏住香烟的过滤嘴,然后嘬着嘴,在边缘浅尝辄止地吸上 一口,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女孩,倒是像极了新客站附近多如牛毛的民工。 我上她那里是给那比我奶奶还老的窗户装窗帘的,她的同屋是我一哥们的女朋友, 她们要装窗帘,我那哥们自告奋勇由又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把我抓兵拉夫地把我拖来了。 “梦萦”,她叫她:“快下来吧,他们要爬上去挂窗帘了!”哥们的女友有着很好 听的声音。 原来她叫梦萦,令人产生遐想的名字。她有点不情愿地从窗台上下来,我看清楚她 的身材,有点胖,还不算臃肿,说好了可以说是丰满,腿倒是很长,样子很好看。也许 是我勘探的目光过于坦白,她很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但是这不高兴里面更多的是淡漠。 她连愤怒都是淡漠的。 我在她们那儿呆了一个下午,她整整一个下午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呼吸的声 音。她带着一脸的淡漠在我们三个唧唧喳喳的人中间,手指间夹着棕色细长的MORE。后 来,我回想到这个情形的时候心里常常会诧异,是什么让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对所有的 一切彻底地淡漠呢? 我常会把她和三三做个比较。三三是我女朋友,她表情之丰富和梦萦的淡漠是鲜明 的对比。她们应该是同龄的吧!奇怪的是我觉得三三的丰富是属于下个世纪,梦萦的淡 漠是属于上个世纪。真是奇怪的念头。 那个窗实在是很老了,岁月使得原来还比较坚硬的木料现在还不如一块过期糕点硬 实,只用手就可以把钉子按到木头里去。在按完最后一个钉子的时候我开始对这个叫梦 萦的女子感兴趣,我在憧憬哪一天我对她也像钉子对于这古老的木头一样无坚不摧。对 别的人而言,她的漠然可能是一种很好的武器,但是这次的探险者是我,我要把她拉回 到这个热闹而喧嚣的世界,这热闹和喧嚣是我所热爱的。 3.继续拥挤 从我上班的地方到家要经过个菜市场,在经过菜市场之前我必须在拥挤不堪的公交 车上奋战,我时常想如果你不明白狼奔豕突是什么意思的话,你可以到上下班的高峰时 候的公交车上去体会一下,那印象一定深刻。 菜市场应该是这世界上最拥挤的地方。腐烂的味道和蓊郁的人气在一起发酵,令人 无法呼吸,而我必须每天路过这个地方。我痛恨菜市场,它令我想起六岁时的黄昏,母 亲坐在一辆运送大白菜的卡车上扬长而去,她的脸孔在我的记忆中是模糊的,只记得腐 烂的大白菜的味道就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味道。比腐烂的大白菜的味道更熟悉的是阴 沟的味道,因为那是父亲的味道。父亲是个通阴沟的。父亲从母亲走后开始做一切他所 不习惯的家务,甚至去刷马桶。在一群婆婆妈妈中,父亲显得高大而且笨拙,所以他的 衣服上经常沾有阴沟的臭水和粪便的味道,那味道令人作呕。我在臭水和粪便味道的笼 罩下比较幸福地生活了十四年,一直到两年前父亲在工作中意外地死去--死在阴沟里。 菜市场带走了我的母亲,阴沟带走了我的父亲,我痛恨的两样东西是如此紧密地结合在 一起--有菜市场的地方就必然的有阴沟,就像人的脸上一定要长鼻子一样顺理成章。在 我看来菜市场是一张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面孔而阴沟是上面的长着绿毛的霉烂的鼻子。 每天经过的地方就像对我的小半辈子做一个巡礼,反复复习一个事实:这里太拥挤了, 你的父母都给挤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是的,我留在这里干什么?我一直向往用 一种美丽的形式离开,我认为美丽的方式是像一片羽毛一样飘然而去,但是我的体重使 我向往成为奢望,而且在这样拥挤的上海里,还有空间让我随风吗?美丽如衡山路尚且 不能,我无法让自己去亲吻那一片被强奸过的马路。 所以我每天游移于家--菜市场--公交车--公司的模式中,不想也不愿自拔。平时我 沉溺于MORE和紫罗兰的烟雾中,我深信她们的味道能够掩盖我身上的阴沟味道和周围的 人的味道,我不想知道我是什么。 4.继续热闹 我喜欢挤公交车,在人的互相挤压里我感受到生存的快乐;我喜欢温暖的人的气息, 在这样的味道里我感受到活着是美丽的;我喜欢看街上来来往往的忙碌的人们,他们的 出现使我感受到生活的充实和实在。 在这样热闹美丽的日子里我看到了那个一脸漠然的梦萦。上下班时候的公交车总是 拥挤的,无数拥挤而热闹的脸里面我看到了她的脸。她抱着她的大帆布包站在离我不远 的地方。我奋力冲过重重险阻挤到她的身边,为此招来了几个白眼和几声尖叫,在那些 女同胞眼白的招待下我在她的身边了。 “真巧啊,下班啦!”我笑嘻嘻地打招呼。 她抬抬眉毛,算是回答了我。等她放下眉毛以后,她的脸还是那样淡淡的,好象太 累了,累得连表情也没有力气做的样子。 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大个子男人,盹着了,口水和鼻涕一起流下来,成为亮晶晶 的线,一直流到手里拿着的报纸上,报纸上已经湿了一大块。男人熟睡的样子显得愚蠢 而可爱,我微笑了,不由地回头去望了望她。她皱着眉头,很累的样子,我肯定是累而 不是厌恶,往边上靠了靠。她一头撞到我的怀里,我闻到她身上的烟草的气味,这种气 味使她更像一只洗刷干净的小动物多过象一个女人。我们保持这样的姿势一直到下车。 我在这一站下来是因为我答应我的女朋友要给她带两根新鲜的黄瓜给她做面膜,据 说黄瓜这东西对皮肤很好是美容圣品。我喜欢各类的地摊文学和小道消息以及菜市场喧 嚣的氛围,我是天生的小市民,看见这里的人愉快而充实地生活我也很快乐。她好象也 是往这里走的,但是她没有在这里停留。她夹着那个庞大的包,皱着眉,健步如飞地穿 过菜市场,混入人群不见了。不过,我总算看见了她的第二种表情,那就是皱眉。 5.还是拥挤 在无比拥挤的时候,我一头撞到了他的怀里。我没有躲开,他也没有,他的怀抱以 一种相当友好的姿态接受了我的来访。他的怀里有他干净衬衫的太阳气息和淡淡的烟草 味,我的头埋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那味道令我觉得他的怀抱广阔而空灵。 我不敢改变我的姿势,虽然那样的姿势非常累,我害怕我一动那样美好的广阔和空灵就 会离我而去。我屏住呼吸,保持那样的姿势,一切的嘈杂和拥挤在此刻离我无比遥远, 直到下车。 我的同屋今天不回来。我又一次地坐在古旧的窗台上抽烟。月光如洗。 我的幻觉又一次的攫取了我,在烟雾中我对我向往的温柔的下坠做了第n次的假设, 我想无论用什么方式我都不会象羽毛一样的轻盈,为此我很懊恼。宁静的衡山路无比美 丽,如他的怀抱,对,他的怀抱,他的阳光和烟草气息。我深深吸了一口上海的空气, 里面有腐烂的大白菜和阴沟味,我立刻用MORE的味道来冲淡了它。我想我头发上有残存 的他的气息,于是我操起剪刀把头发给剪了,我拿起一缕,凑近我的鼻子,恩,我要留 住他的味道。 近来我对公交车的拥挤视若无睹,每次的拥挤对我而言都是一种期待,我期待对他 怀抱的再次拜访。在两个月里我经历了无数次的拥挤,在拥挤的菜市场人流里穿行的时 候,我幻觉只让我看见一个蹲在黄瓜摊头前面的男人,其余是一片广漠的荒野。 我期待的再次拜访始终没有出现,现实和幻觉的碰撞交织让我心烦意乱。经过菜市 场的时候我又看见运送大白菜的汽车,看见我母亲表情木然的脸;路过阴沟的时候,我 会在若干簇拥在一起的马桶中间看见父亲佝偻的影子。我想我是等不及再次拜访的到来 了,这里我无法再呆下去,虽然深夜的衡山路是美丽的,等待中怀抱是广阔安宁的。我 搬家了,搬到市郊,曾经有过油菜花的地方。 新居的附近在盖新的居民小区,农田都给征用了,再没有油菜花,如过江之鲫的民 工操着各地方言无处不在,他们的多日不洗澡的体臭味无孔不入,这些使我的新居只成 为我睡觉的地方,我开始怀念衡山路的生活。在别人意想不到的时候我去衡山路看我以 前住过的房子,那里还有他挂的窗帘。 每天夜里,我拿出我的头发复习他的味道。 6.还是热闹 拉开窗帘,熹微的晨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落在半根黄瓜上。边上散落着内衣裤和 丝袜子,拖鞋们一正一反的颠倒在床的附近。我喜欢这样的凌乱,让我感到我是活着的。 三三在衣服的洪流中睡得很甜,眉毛向两边舒展,嘴巴微微地嘟着,她连睡觉的时候都 是表情丰富。三三的腿伸在毛巾被的外边,她很瘦,像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我敢说梦 萦比三三更适合在床上,当然,仅是指她的肉体。天,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想到梦萦,那个从来就没有表情的女人。她的微胖丰盈水质的身体应该柔软而滑腻,小 腹的部分有微微的凸起,乳房丰满浑圆……我想到她玉体横陈的样子不由血脉赍张,但 是一想到她漠然的表情所有色情的想象一下子都落荒而逃,她的表情令我寒冷,不能想 入非非。 三三醒了,像一条蛇一样把手臂围在我的脖子上。我任她搂着我的脖子,然后,她 像一只猫一样在我的怀里拱来拱去,喷出暖暖的呼吸。我拿出香烟,三三很善解人意地 给我点着了,随后继续在我怀里撒着欢。我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圈,很快屋子就云遮雾 绕了,我需要一个充实的屋子和充实的女人。于是,我一把抱了三三把她抛到床上…… 三三的身上天生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在又一次的消魂以后她挟带着她的甜香又 睡去了,而我在抽完了这支烟以后必须要去向盘踞在我的单位门口的考勤机报到。三三 是用不着上班的,因为她家很有钱,有钱得足以养得起半打三三这样的女儿,而三三是 她们家唯一的孩子。她跟我说过好几次让我辞职算了,我总以一个正经男人必须要有一 份正当的工作为由拒绝了,其实我是不愿意放弃有工作的感觉。 我也想像梦萦一样盘踞在窗台上抽烟,我尝试过,失败了,我窗台太浅太小,我只 好坐在窗台的下边,正好是阴影的地方。在三三在我身上留下的甜香里我找到属于梦萦 的苦涩的烟草味,她固执地不愿意和三三的甜香和平共处,两种味道无法融合,却和我 的烟味在一起交媾了。有的女人就是有本事钻到你的心里头去。 照旧的,车上的人多得热昏,隆冬时节也能令人出一身汗。在热热闹闹的车厢里我 嗅到了一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味道。我顺了味道的来源望去:一个女孩把头靠在身边的 板寸少年肩上,无限崇敬,无限爱慕,无限娇痴兼无限深情的抚摩着他几乎比头发更长 的胡子。我肯定那混合了散装劣质香水和汗味的来源地就是那板寸少年。爱情的力量是 无限的,我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们的表演,尽管要忍受比较恶劣的气味。他们极其精彩和 大胆直露的表演让我忘了下车的站头,等到他们下车的时候,我发现又到了上回买黄瓜 的菜市场。 他们很快混进人流里不见了,在他们消失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过梦 萦了。我甚至开始怀念她皱着眉夹着她的大包在人群里穿梭的样子。为了说服自己,我 把这样的难以忘怀归结为因为我在这里看见了她的第二种表情,但是好象解释不通。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梦萦家门口。那古老的窗户上还低垂着我在初秋的时候给她 们挂的窗帘,天气很好的今天外面没有晾衣服。我傻乎乎地看了会儿,觉得自己有点无 聊,离开了,心里其实是恋恋不舍的。通菜市场的弄堂口聚集了不少新新人类,在其中, 我看见车上的那个板寸少年和他的崇拜者。 我为自己的这次出行找了个借口,我到烟贩子那买烟。在云烟的正宗与否上我和他 争论了好久,最后我买了包白壳的云烟--他所谓的正宗货--尽管我从来抽的就是三五。 但我想偶尔换换香烟也不错,要么我可以换一下我的女人。 这个关于换女人的想法,还没有成型就蒸发了,因为三三讲她家里要我去吃年夜饭。 三三给我置办了全套的VERSACE,准备把我从牙齿武装起来。我看了她这些天用的 发票,心里想还好是倒插门,要是她嫁我的话我怎么养得起她?在三三给我打VERSACE 女妖图案的领带的时候,我说以后我才不穿它,因为别人会以为我是从华亭路买的冒牌 货,因为我的薪水明显的只有华亭路的水准。三三乱笑,她说你就是穿了龙袍也不象太 子,你还是穿牛仔裤比较好。后来,我听见她叹了口气--躲在笑后头的叹息。我用旧报 纸把我的旧跑鞋包起来,准备以后学着做个绅士,学穿皮鞋。我匆匆瞟了一眼报纸的日 期是一周前的,有一则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少男少女为争风吃醋集体斗殴,一少年被 捅二十多刀,送医院途中便告不治。好象就是我到梦萦家附近的那天。 我拥着穿YSL鹅黄色羊绒大衣的三三在衡山路走,我的VERSACE的黑色大衣使我虎步 生风。这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除夕,就算是天上飘着的小雨夹雪也没有扫了人的热 闹兴致。我看见临街人家的窗户上结了热闹的水汽,我喜欢这样的俗气的热闹,就像我 和三三之间。 我看见穿臃肿灰色羽绒服的梦萦向我迎面走来,她更胖了,脸上有红色的冻疮。我 朝她笑了笑,她像看到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和我擦肩而过,她的鼻子红得透明。 三三靠近我悄悄说,那个女的表情老怕人的,喏,就是那个穿灰羽绒衫的,你认识 她的?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怪人?我低下头看自己的脚下,想绕开一个水塘, 在水塘的烂泥里我看见一片娇艳的粉色羽毛。 我把三三从水塘对面抱过来,她在我的怀里说,真的老怕人的,最怕人的就是什么 都没有…… 我把三三放下来的时候,她的高跟鞋踩在了那片羽毛上。 7.一座空城 上海的冬天永远不会爽爽快快地下雪,总是雨夹雪这样拖泥带水地下着。 除夕前,我去了衡山路,看望我的旧居。 我看见他迎面而来,怀里有明快鲜艳的女人。他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我的冰凉的鼻 涕往下流。 我的幻觉再一次主宰了我,我看见一个女人穿粉色纱衣从我旧居的古老窗台飘然而 下,那女人的面目酷似我,只是她纤弱而美丽。她落地时变成了一片娇艳的粉色羽毛, 浸在了泥水中,在沾上泥水之前我听见它说“go with the wind”,噢,随风而逝…… 在这个刹那,往日充塞世界的腐烂大白菜味和阴沟味一下都不见了,我有些茫然。四下 望望,天地间只有我一个。 我掏出MORE,拿出今年的最后一支烟,一路抽着一路往徐家汇方向走。我的清水鼻 涕像坏脱的水龙头,流了一路。马路上人很少,他们应该都在家等着吃年夜饭。 30分钟以后,我从徐家汇广场停着的最后一辆无偿献血车里出来,身体里少了 200cc血液,这使我的身体不再拥挤。 上海终于不再拥挤,偌大一个上海只我一人,上海是座空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