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 作者:夜有蔓草 曾经有许多段生活,都已经被淡忘了。有些是时间使然,记不得那么多。有些, 则是心里想忘了它。然而,总还有一些细节,偶尔跳将出来,使你在一瞬间突然看 见了过去的自己。过去之我和现在之我相遇之时,时光颠倒交错,一瞬间就仿佛一 百年。而你则因为遭遇的突然,无法采取俯视的姿态,只好非常惊讶地站着,在一 秒种里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那两年,现在想起来,大部分的日子都不记得了。然而还记得一个暑假,没有 回家,揽了许多份家教,整天骑着旧单车,在广州市区奔走。其中有一份家教是兰 转给我的,有一份是学校家教中心介绍的,另外一份,大概是阿佩介绍来的吧。单 车是谁的呢?我是想不起来了。那时候我可能奢侈到有自己的一部单车吗?大学时 代骑的单车都是旧得不成样子的二手车,石牌桥底下有许多。走在路上时不时要给 车胎上补上一个补丁,或者吭哧吭哧给车打气。幸亏,补胎的和打气的,在广州市 的大街小巷,多得是。 有一份家教,在遥远的芳村。就是骑车也要大概两个小时。每次都要入暨南大 学正门,过操场,经医院,然后出南门,擦过赛马场,然后横过一条废弃的铁路, 下尘土飞扬的旧马路,下车,穿过各种味道云集的菜市场,再上车,在居民区里拐 上若干个弯,就到了我的主顾家。 每次走这条长长的路,我都怀着新鲜的喜悦。一个原因,是终于可以自己赚钱 了,有两个月的时间,学费该是不成问题了。另外一个,大概是因为衣服的缘故。 因为有了一点闲钱,所以为自己买了一套长长的淡米黄色裙子。上衣短小,裙摆沉 重而披拂,自我感觉有一种被羁绊的优雅。用自己的钱为自己买衣服,不是书,不 是酒,于我,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现在想起来,那个暑假,我的衣服算是微微地 多了,每天的色彩缤纷了一些。 学生的母亲那时候正在搞安利的传销,每次都费尽口舌,想把我拉入她的下线。 可怜我身无分文,哪里交得起巨额的费用,所以只好矜持地笑着,转移她的话题。 每次去她那里,我都是大汗淋漓,背湿了,然而仍直直地挺着,听她跟我说安利的 牙膏可以全家用半年。 暨南大学的树算是多的。去的时候是上坡,回来的时候,是傍晚,下坡,在狭 长无人的斜坡上,我放自行车飞奔,高大乌黑的木麻黄树一掠而过,扑面而来的空 气,凉得清脆愉快。 那个暑假,还有另外一次赚钱机会。隔壁宿舍的阿凌突然找到我,说是计算机 系要人写钢笔字采样,把字写在格子里,干净,工整,就可以了。于是我便像小抄 写员一样,抄到手软,战战兢兢拿去给那师兄看。他看了,和颜悦色地问了一些问 题,说可以。回来就挑灯夜战,写啊写啊,每一粒字都变成了工整的钱。写了许多 之后,去交,刚好碰见老邓,他要看希奇,于是一同去。收稿子的师兄把先把老邓 打量了几眼,立刻对我严格了起来。辛辛苦苦写了许多天,结果被挑了好多瑕疵, 只赚了十多块钱。 这小小的事情里面,有着极其微妙的心理因素。现在只能会心一笑,不说也罢。 另外一份家教,学生的父亲是海员,一向不在家。我教课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到 九点。有一天去,觉得他们家的气氛怪异极了。一向温和的母亲显然有些神不守舍 地紧张,把大红衬衫束在发了福的腰里,一点点小事就发笑。习惯沉默的学生也缩 在饭桌边,羞涩地,偷偷地兴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从里间走了出来,原来是这家 的男人回来了。 一个晚上,我都看到陈文辉的青春痘发着红光。这个孩子,终于见着父亲了。 后来课间休息的时候,陈文辉出去,我捧着茶喝,看到地板上他的书包张着嘴, 露出一本漫画。我于是抽出来,看到极其不堪的画面,我像做贼一样赶紧把它放了 回去,心里嘭嘭嘭跳得厉害。陈文辉温和内向,在我面前,一直都是乖乖的,微笑, 做作业,然而他看这样的东西,使我非常难过,可又不知道怎么说。 最后课上完了,我要走,终于说了一句:“我看你书包里有漫画,那样的书, 不要看吧。不好。” 他愣了,低头说:“我们同学都看这个。” 陈文辉的家教我做了大概一年,直到他考上高中。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小时25 元的家教老师,认真,准时,敬业,然而因为钱,也因为年轻和羞涩,无法关怀他 更多。而且,就这件事,怎么关怀,也是无法知道的。 那一段时间,在读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也模仿他的样子,写一个人,从一个 梦里,跳进另一个梦里。只是,那样的阅读以及写作,都是凌乱而没有章法的。仿 佛那时候的心境。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应该活得再认真的,再凝重些,不该直 面一些东西时,就匆匆逃逸。例如学业,贫困,对老邓的微讽,跟老邓言不及义的 辩论——假如我能认真地读书,和听他说话,现在我将少走多少弯路啊。那个时候, 似乎只有他是认真读书的。 第一次在公共汽车上遇到骚扰,也是在做家教的时候。我冲那个男人说:我爸 爸跟你一样大。到站后就跳下了车。后来就从天河一直走回了学校,一边走一边哭。 恰好那时我楼顶的师妹刚刚死去。听说死亡的原因是因为麻醉剂过敏。那个晚上, 我写了长长的日记:独自在外的苍凉,远远地旁观着别人的快乐和哀痛,每天地奔 波,去看收发室有没有汇款单收条,为远方的父母的操劳而难过,无法获得成就感 的读书,心境的迷茫,无助,微茫的爱情,无法自控的颓废和放任。 那个时候,19岁,在异乡,刚长大。 我的朋友阿佩是一个贫穷的孩子。比那时的我要穷得多。我是忽然有钱忽然没 钱,这要看家里的生意。阿佩一直都靠亲戚养着。她在宿舍里补着一个蛇皮小袋子, 幽幽地跟我说:其实对贫穷的恐惧,比贫穷本身更可怕。我到现在都记着这话。 虽然贫穷使人成熟,但是严格说来,贫穷对于成长,绝对不是很好的伴侣。贫 穷影响了快乐的获得。面对贫穷,我学会了一些坚强,乐观,甚至是麻木,可是在 内心深处,对于这个不是我选择的突如其来的贫穷,我曾经用多少方法去逃避它的 干扰?——酒。在旅途中被太阳曝晒的暴走。墙角的哭泣。别人的同情。无节制的 茫然和颓废。狂放而目中无人的伤害人的孤傲。贫穷没有使我柔顺,也没有使我坚 强寡言,却让我因此而备受煎熬。 阿佩比我要认真,所以对贫穷的恐惧,对付贫穷的方法,也更坚忍和自制。但 是,她身上所遗留下来的被贫穷划过的痕迹,是多么让人心痛啊。 当时班里还有另外一个同学,是客家女孩立,黑黑的,瘦削,生硬,老相,勤 奋,刻苦,说话不客气,有着贫苦家孩子特有的倔强,和对富裕以及其衍生物不自 觉的抵触。她喜欢我们古代文学老师,那个老师白净斯文,上课潇洒而不疏狂,给 我们的批语都是用毛笔字写在宣纸上的。立曾经说过,“某某某,是人都喜欢啦!” 而我,恰好并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每次看到立把90多分的作业及老师的批语收起来 的时候,就觉得她过于郑重了。而立,也很看不惯我。她有次很不客气地说我:“ 你跟男生说话,跟女生说话,腔调是两样的!”她看不惯的,还有我早就该扔掉的 任性,虚荣,不切实际,而我也极其厌倦她生硬的认真。她是站在地面生活的,而 我那时候是立在雾里的,于是我们从不深谈。 两年前,在一次教师会议上,我又见到了她。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年龄,可是知 道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教高三。看着她,我的头发要竖起来了——她笑着,脸上竟 然有很多大的皱纹……我借故躲到一边去了……我们都还在自称女孩子,而她,却 已经老了。 今年回家,到同学处喝酒。下楼来的时候,蓦然看到同学单位的院子里,种着 一种白色道旁花。我扶着头,带着醉意说:这是风雨花。暨南大学校园里,很多。 是的,我还记得,我从芳村回来,下着雨,这些花一朵一朵,开了。所以它叫 风雨花。 那一刹那,我想着:真好,真是好,那一切,都过去了。 为此,我要感谢我的工作,和南方。我现在终于把桀骜的翅膀收起来了。 ------------ 天涯虚拟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