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8 某个黄昏。虹烛坐在窗前,看着满天满地的白雪。你爱你的丈夫吗?这是吴 燕的一个问题。她没有回答。现在她依旧不能回答。她爱过吗?不知道。如同这 白雪。它们为什么要降落人间。天空充满了诱惑。她眨了眨眼睛。泪水不知不觉 地滑落。后悔吗?她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雪停云开,眼光普照大地。那时白雪将 化为水,化为气。再一次凝结,不知道要飘向哪里。雪还在下个不停。 电话铃响了。母亲看着电话。这些日子总是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不说话, 像是一个诅咒。她拿起电话。你好。你找谁。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什么也不存在。蛮荒的旷野。她放下电话。用力的。她 讨厌这种捉迷藏的游戏。这是恶作剧。她转头看了看那间房间。一样的无声无息。 这个电话和她有关。 她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的乖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不知道她 在想什么。她们是两座相向而绵延的山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从未相接相 通。她砌了杯绿茶,放了白糖。放到嘴边。她没有喝,也许能和她说些什么。 虹烛听到门被推开。她并没有回头。她知道是母亲。只有她才这样鬼鬼祟祟。 喝茶吗?烛儿。母亲轻柔的语调在屋里飘散开去。那是母亲对孩子的说话方 式。像一首摇篮曲。 谢谢,我不喝。窗外的雪地上一只麻雀跳来跳去,寻找食物。它能找到的只 是一些白雪。而它的那种不紧不慢,从从容容的姿态,说明它不太失望,或许从 飞来的地方已经吃饱,现在只是一种玩耍,抑或是一种对雪地的亲近。雪地上是 一串串不规则的爪印。 母亲并没有走开。一种想与女儿谈谈的兴奋激励着她,寻找另一个突破口。 你正在看什么? 虹烛转过头,看着母亲。母性的慈祥与笑意。她以为母亲应该走了。一只麻 雀。她尽量地说得婉转。但话一出口,却是极度的平静。 它在找食吧。母亲端着茶,坐在床上。 也许吧。虹烛转过头,继续看那只麻雀,它站在那,四处张望。 你不出去转一转。在雪地里,应该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情。母亲说,喝了一口 茶水。 虹烛再次转过头,她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她很久不和自己说话了。一个 人坐在那看电视。看不见父亲。 母亲躲开女儿的视线。我记得你小时候只要一下雪就高兴得不得了。跳着喊 着就往外面跑,顾不得冷与不冷。你还记得你爸爸给你堆的那个雪人吗?用煤球 做的眼睛,胡萝卜做的鼻子和嘴。你也是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它化掉,痛痛快 快地哭了一场。 是吧。已经忘记了。有些事情还是忘记得好。虹烛语调平淡,像是在安慰自 己。 是啊。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我却忘不了。它时时在我的眼前闪现。 还有一次,那是大年初二。你我,还有你爸。半尺厚的雪。去姥姥家。路上,你 摔了一交。你就在雪地上打了好几个滚,高兴地叫着。你爸爸打你屁股,你可好, 回去后,跟你爷爷告状,说是要教训你爸爸一顿。 很久了。虹烛试图回忆起那些过往的事情。脑中是一片的雪白。鹅毛的大雪 铺天盖地。它们能覆盖一切。 地上的那只麻雀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晨曦中的哨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麻雀扑棱一下飞走了。消失不见。门口处,父亲高大的身影,像是一个来历不明 的怪物。虹烛心想。 母亲端着茶杯走了。 9 雪终于化掉了,而且阳光普照。没有再次下雪的迹象。今天是个好天气, 虹烛手里拎着两条鱼。从市集上走回。她看到鱼贩那双尖锐的眼睛。是她多 心了。她感到无所适从。这些日子渐好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这一切都是徒劳。陈伟说。 虹烛把鱼放在水盆里。得水的鱼,相互拥挤。一条鱼力图直立,一条鱼老老 实实。 电话铃响了。家里就她一个人。背后砰的声。虹烛吓了一跳。左边那条老老 实实的鱼已经在地上了。她停顿了一秒,没有理会。 你好。我是虹烛。你找谁?电话那边没有回音。有一个人的呼吸。熟悉的声 音。她没有想到会是他。 烛儿。全叔说。 你还想干什么?你害我还不够吗?虹烛怒不可视。 我知道是我的错。一切都晚了。想叫我为你做些什么?全叔说。依旧是那种 声音。平静中有一种威望。 虹烛不说话。没有什么好说的。他这是堵自己的口。你放心。我什么也没说。 你还是以前的那个你。谁也不会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虹烛挂断了电话。她不想再听一个曾经侵入到她身体里的男人的忏悔。而且 是违心的。她不需要这些。还有一条鱼趴在地上,等待她的救援。 鱼是用来做菜的。 妈妈,吃饭吧。虹烛把饭菜摆好。肉炒平菇,清炒鱼片,沙锅鱼头,米饭。 母亲坐在椅子上。她刚刚从姥姥家来。她看着饭菜,没有拿筷子。听到刚才 的二踢脚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又是谁死了?虹烛平静地回答。 赵春梅。吴燕的母亲。跟我一样的年龄。病了好几个月。受尽了苦。一个没 有丈夫的女人。替她难受。母亲说,看着虹烛。像是想起了什么,闭口不说了。 虹烛看着母亲的脸。密集的皱纹。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还有恐惧。生命竟 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吴燕的母亲。只剩下吴燕和不到两岁的孩子。 也怪可怜的。先是失去了父亲。现在是母亲。没有看到她的丈夫。倒是你的 初中同学,张锐来了。也许是我没注意,只顾看吴燕哭了。 虹烛夹了一片鱼片放到嘴里。怎么会这样?她没有往下想。这是要弄清楚的。 不应该是这样。 怎么了?母亲看着沉思中的女儿。那是张美得有些令人恐惧的脸。吴燕母亲 的那张脸再次出现在脑海里。时间摧毁了一切。一张死人的脸。没有一点声息。 没事。只是觉得太突然。在心里总是以为身边的亲人永远不会分离。 这是谁教给她的。自己从来不会想到这样的事情。母亲说,应该是吧。不过 谁也不会准备为还未死的亲人担心。那岂不是活着太累。 是吧。虹烛不再说话。她也不再想什么失去与得到。眼前最主要的是要吃饭。 想来想去,只会消化不良。健康才是第一位。 今天的天气多少有些阴冷。零下十二度。屋檐上的冰柱延长至一尺。狗吠声 偶尔响起。路上有很少的行人。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取暖。这是一个荒芜的季节。 虹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见到吴燕。慰藉也好,劝说也 好,总是该见上一面。她关上电视,穿上外套。带上一瓶葡萄酒。 吴燕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看着熟睡的孩子。亲人的去世给她沉重的打击。现 在只有孩子和自己在一起。相依为命。屋外强烈的北风呼啸而来。这是一座空屋 子。无法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院中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吴燕抬起头。回来了。她站起来,来到门前。虹烛 出现在眼前。为什么是她。 是你?吴燕有些惊讶。她应该呆在家里,修养生息。毕竟她的离婚不是一件 精彩的事情。她打开门。 你以为会是谁?虹烛说。明知故问。她把葡萄酒递给吴燕。 吴燕看着她,没有反应过来。葡萄酒瓶滞留在空中。酒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 沉醉其间使人麻木。她伸手接过酒。到这间屋子。扬扬睡着了。她从橱柜里拿了 两个酒杯,僵直地走着,有些蹒跚。 吴燕仰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那里是一片洁白。她打开酒瓶,给虹烛斟了 一杯,然后是自己。没有放下酒瓶,先喝干了那杯酒。然后给自己又一杯。 虹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有急着要说话。一个伤心的女人。但忘记了自己 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样的痛苦。 我知道你来这是为了什么。吴燕说,你母亲告诉了你大概。或者你从你母亲 那里套出了你想知道的。你来这里只是想验证一下。我说得对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虹烛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你想的那样。 吴燕笑笑。人们给我的感觉。我只能这样想。你应该也明白。所以的一切都 是憎恶。父亲没了。母亲没了。丈夫说是脱不开身。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孩子。 真的需要一个坚实的臂膀。这个家因为母亲的存在而存在。突然之间什么也没有 了。这里是一个空房子。没有人的家不是一个家。我只能求救于他。他没有让我 失望。他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把一切都给了他,就像是一个交易。却是心甘情愿。 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如果可以后悔,就是我不可以有这样的一个丈夫。他什么也 不管。 她又喝了一杯。我知道这叫背叛,是他把我推向这一步。他不可以不回来。 这好像是一个理由。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没有人。 只能让水慢慢地包围自己,一点点地夺去你的生命。这已经不再是什么恐惧了, 只能是麻木。他在。一切都不同。她用手擦了擦眼睛,有泪水涌出。她没再说下 去。 你能在这多久?虹烛问。她又能躲避多久。 不知道。这件事对他对我的丈夫都是不公平的。他是临时的。我丈夫,我不 知道临时和永久哪一个更能打动我。一切都乱糟糟。我只能呆在这里,什么也不 想。需要时间。你不是也这样吗? 虹烛笑了笑,只是脸部的肌肉动了动。你说得对。来。为两个失意的女子干 一杯。 吴燕喝得有些多了。两人说着关于女人的一些事情。天黑了下来。北风突然 停止了。接着传来了脚步声。 我回来了。张锐站在两个女人面前。他多少有些吃惊。吴燕告诉了他一切, 关于虹烛的。没有想到真的会碰到。你好吗?虹烛。他笑着走了过来。那是尴尬 的一笑,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坐在床上,看着这曾经的同学,现在的女人。葡萄 酒香飘荡在整个屋里。女人的体香,还有这里的温暖。让人沉醉其间,不能逃避, 又何必逃避。 你不喝一杯。虹烛不能不注意他的存在。那双眼睛的沉静,和给人的安慰是 她没有见到过的。她的心有了破坏欲。 当然想喝。不过谁来做晚饭呢。他开始放松自己。尽量说得轻松。 两个女人相互看了一眼,会心地笑了起来。他也笑。这是快乐的一个地方,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他取了一个酒杯。吴燕给他斟满。三个人在酒杯的清脆的碰撞声中,怡然自 得地说着。忘记了这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妈妈那间屋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吴燕站起来。头有些晕。她看了看表。七 点钟。虹烛和张锐也放下了酒杯。 我做饭。张锐说,烛儿,你瞧瞧我的手艺。保证是第一流的。他的脸因兴奋 而红了起来。他是高兴的。 吴燕抱了扬扬过来。快喊姑姑。 孩子揉了揉眼睛,认出了眼前的这个阿姨。姑姑,吃。 真乖。下次给你买巧克力。虹烛嘴角含笑,用右手摸了摸他漆黑的头发。自 己曾有个不成形的孩子。那是一次打击。 接着坐。如果你不放心家里,打个电话说一下。吴燕看着虹烛。 不用了。他一个认能行?虹烛看着走进厨房的张锐。 吴燕笑笑,算是回答。 时间已经晚了。虹烛第一次这样晚回家。她走出这所房子,回头张望。这是 没人管理的伊甸园。独立成国。三四级的北风从空荡荡的田野吹来。路灯亮着, 昏黄的微光。她快速地骑着自行车。冷已经刺入了脊骨。 前面,一男一女相拥走着。不知道这样的天要去哪里。前途是温暖的家。有 暖气,有小酒,还有家人。这是让人感到快乐的想象。 虹烛放慢了车速。逆风使她筋疲力尽。那对男女不断变换的影子就是她前进 的动力。她加速,超过了他们。她回过头。灯光下,两张清晰的脸。一个是她父 亲,一个不是她母亲,一个二十七八的漂亮女人。脸贴着脸,臂搭着臂,像一对 情侣。父亲抬起头。女人也凝望着这个骑自行车的女子。他们的表情各异。父亲 的惊诧,女人的平静。还有虹烛的仇恨。 虹烛没有停止瞪自行车。在目光相遇的二秒之后,她已经骑出了六七米。她 不想看到他。一切都是不该看到的。 母亲一个人在看电视。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等待自己的丈夫,现在还有女 儿。她不能管束别人,那只好管好自己。在一个温暖的家里,她不再需要任何一 个人。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关门,然后走向另一间卧室。母亲知道那是女儿回 来了。她没有回头看一眼。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她换了另一个频道。 十点钟。丈夫推门而进。他站在客厅里,看着女儿的卧室,静静地看着。她 的屋子静悄悄,没有一点光线。睡了。他想说些什么的。不知道怎么说。所以就 不说。现在更不能说。他走回自己的房间。 这个晚上,像其他晚上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旧的一年就要结束,新的一年还未开始。虹烛和吴燕,张锐,扬扬在一起的 日子结束了。他们要回北京。吴燕有家庭,张锐有事业。只剩下虹烛一个人。她 坐在窗前,静听着鞭炮声此起彼伏,快乐的孩子们在期盼着新年的到来中无忧无 虑地成长 虹烛很少和父亲说话。夜幕下的那一幕久久地留在了她的心里。她不能告诉 母亲。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只有藏在心底。父亲不再用那种仇恨的眼神 看她了。开始变得和颜悦色。母亲在父女的和谐气氛中分享着家庭的快乐。这是 一种微妙的关系。谁都在尽量地保持着小心。 10 虹烛坐在公交车里。她要到市里。年末,她总是有事无事的在城里逛上一逛。 即使为着看看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里谁也不认识她,或斜目一瞥,或直视而行, 千姿百态。她和众人一样。存在着。 车外不断变换的景色。脑中什么也不想。虹烛能感觉到坐在旁边的那个男子 一直看着她。虹烛转过头,一缕秀发无意中掠过他的脸。男子并没有因为她的突 然转头而移开他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她。虹烛经常看到窥视她的陌生男子。她转 向窗外。一辆卡车相背而过,巨大的噪音。这时她仿佛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然后又是一声。出自身边这个男子之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在哪里听到过。 虹烛看着他。绯红的脸。你认识我? 果然是你。他有些得意忘形。我叫周小春。 虹烛,吴燕,张锐,王然,几个相好的同学,在郝爽家,准备给她过生日。 家里的大人们已经出去,这是他们的天地,可以随意的玩乐。 周小春走了进来。他是郝爽的邻居,一起玩大。 他们在讨论在蛋糕上写什么字。意见不统一。他们想有一个快乐的名字。谁 看谁笑。而且符合本人特征。郝爽是一个有些丰满的少女。 常吃不懈。周小春说。 大家都看着他。然后都笑了起来。郝爽只是生气。她不喜欢这样的四个字。 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大家看她做什么。快滚快滚。 大家又笑了起来。 虹烛想起了他是谁。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这是去哪里? 去市里。买东西。周小春说,他不敢注视她的眼睛。这是一种掩饰。 虹烛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平头,一张纯洁的脸,健康的肤色。他想干什么? 她保持着平静。她不了解这个人。他为什么是一个人? 车平稳地前进。两人的胳膊不时地接近而又分离。接触的感觉使人温暖。这 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红色的太阳,蓝色的天空,没有风。可以站在大街上,看 到一切。 两个人是同一目的地。他没有离开她身边,像是一个服务生。趁她不注意的 时候看她一眼。她看他时总是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在想什么?他是可爱的。 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浓稠的物质气息,时新的建筑。一切都在变。还 有身边的这个男人。虹烛站在他的旁边,两个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你站在这等一会。周小春匆匆跑开。 虹烛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是一种无 形无影的东西,竟在自己的心里。她知道他一会就回来。但他总觉得他不会回来。 自己失去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周小春手里拿着炸鸡腿,炸里脊肉,炸香肠,羊肉串。你吃什么?他把那一 堆东西放到她的面前。 虹烛看着气喘吁吁的他,想笑。这是一个男孩子为讨好女生所做的努力。她 一样拿了一串。在大街上,吃了起来。她给他一个笑。 城市的街道里没有北风。它们绕道而行,就像他们俩,已经买好了所有的东 西,却还是在商场里遛来遛去。他们在寻宝。或者寻找自己的想法。 他走下车,看着她和自己挥手。那是一双柔软的手,可以握在手心里。车还 要继续走。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思。看着车一点点地走远。还有他的心。 要得到她。他需要她的存在。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