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7 虹烛和周小春一起去医院。他们进行检查。她始终没有怀孕。这是一种病, 更是一种不完整。还有他,他不想去,他说他不可能有问题。 医院的门诊大厅里,有许多的人。这是一个给人希望的地方。需要很多的钱。 他们挂号,走向不同的地方。 虹烛躺在床上。一块白色的布,分开了内与外。这样的一个地方。她解开皮 带,退下裤子,还有内裤。就这样分开双腿,让隐秘的地方展现在一个陌生的女 人面前。还有她的羞耻感。一点一点积聚。 她一动不动,任凭那冰冷的金属器具动来动去。 有过这样的一次。想过死去。桶里的鲜红的液体。一个孩子,自己的骨肉。 和自己分离。再见,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撕心的痛。 她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她不想回忆。感受着医生的动作。有一丝兴奋。她 有一双熟练的手。她看了一眼那个医生。记住,而不是忘记。 行了。医生说,冰冷的语气。五十多岁的女子,看惯了这种事情。这是她的 工作。全心地投入,却可以不参与。 虹烛坐了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等一个小时。医生说。她是仔细的。 虹烛坐在门诊大厅里。这样呆板的设计。她的丈夫还没有出来。匆匆而过的 人,还有等待。她看着自己的手指。一个小时。慢长而多变。 周小春走了出来。和她并肩坐在一起。他们是被迫者,主动权在别人的手里。 就像一个即将被宣判的嫌疑犯。 他们一起走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门口有卖水果的。医院的附近 成了一个商业区,生意繁荣。虹烛买了一斤苹果。平时她是不吃的。心里是空的, 用它来填补。苹果没有一点味道,像是一杯白开水。 有怀孕者在院子里行走,拙笨的身体,丑陋而不堪。她的脸上写着幸福。 结果终于出来了。 虹烛看着自己的那一份检查报告。一切正常。医生没有说什么。她走了出来。 她看到她的丈夫站在取药处,四处张望。他在寻找她。一脸的沮丧。这样一个强 壮的身体,不孕竟在自己的身上。他有些不相信。 虹烛站在丈夫的身边。精子质量不佳,死精,坏精,而且数量不够。需要吃 药,调节身体。他要的是中药。她拉着他的手,给他一个安慰。她始终站在他的 身边。这是自己的丈夫。不是别人的。 他不说话。有一种罪,就有一种惩罚方式。自己做错了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与自己作对。谁能告诉自己。 虹烛拿着那些药。一袋一袋,有很多袋。吃完这些,还要再一次检查,还要 吃药。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医生说,不要着急,要有耐心。等待也需要一种好 的心情。 虹烛看着窗外。汽车平稳地行驶。有很多的人做着不同的事情。自己陪着丈 夫。两个人在一起。也有的人分居两处,有的人吵架闹离婚,有的人是一个人。 自己也该是幸福的,比较一下。这个世界不只是只有自己。 她的心开始放松。 18 虹烛坐在家里。她没有了工作。那个制药厂倒闭。只是工作了一年七个月。 现在她又成了一个家庭主妇。好像是为了让她呆在家里,一个厂才倒闭。 今天,她要去看吴燕。她再一次回到母亲的老房子。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 为了母亲的病。第二次是为了丈夫与张锐。这一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九月的天气温暖而潮湿。这是两个时期的转折点。夏天的结束,冬天的开始。 变化的东西是美的。但是人们总是在抱怨。这样的一个季节容易生病。生命是脆 弱的。生老病死,看到的只有生的艰难。死,其实是最艰难的一件事情。 吴燕一个人在看电视。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娱乐。如果安静是一种娱乐的话, 这里倒是一个好地方。安静是和寂寞相关联的。屋里没有扬扬。 她的面前摆着一瓶葡萄酒,还没有开瓶。等待客人的到来。她在想自己的心 事。自己的孩子,远在二百多里之外的一个城市里。舍弃,还是在一起。 有脚步声。虹烛的声音。她能够听出来。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站了起来。 站在门口,像是等待自己丈夫时的样子。那是在结婚后的一年时间里。 她带来了新鲜的气息。 她们对坐着。你看我,我看你。四目交融。这是两个女子的眼睛,看到了这 个世界对自己的不公平。 你是吴燕。她说。 你是虹烛。她说。 两人相视一笑。吴燕打开酒瓶。鲜红的液体在酒杯中激荡。真的想一醉方休。 她一口喝了下去。 虹烛看着这个女子。她比自己痛苦。两个男人,还有孩子。她喝了一口,突 然感到一阵恶心。她捂住嘴,跑到下水道,吐了出来。一个多月没来例假了。两 年多的时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你怎么了?吴燕看着她的脸,并没有什么异常。 也许是怀孕了。虹烛说。这是第一次。 吴燕笑了笑。不能喝酒了。对孩子不好的。 虹烛也笑了笑。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扬扬呢?这样的一个地方。需要有一个 人来陪伴。 他在幼儿园。有他的奶奶,爷爷,爸爸。很宠爱他。就这样一个后代。还要 延续他家的香火。如果不是因为孩子,现在我就该是一个人了。和谁也没有关系。 吴燕说。这里有你在。我还可以与你聊天。 我在家也是一个人。他出车。这次是山东。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虹烛说。 知道一个人的寂寞。 你可以呆在这里。我们两个人。吴燕建议道。可以彼此陪伴。 这是一个好主意。我打电话到我婆婆那。说我住在母亲家。我们有一个星期 的时间。虹烛说,很高兴的样子。 吴燕烧火。这里有一个暖炕。虹烛炒菜。煤气炉上熬的是鸡汤。这是给虹烛 喝的。两个女子,可以这样给自己一种生活。没有男人。没有想法。有的是说说 自己的心里话。这些是不能说给自己的爱人听的。这是两个女子的友谊。或者相 互依靠。 黑暗的夜。听得见狗吠的声音。它们在说着什么,就像人一样。 她们躺着,一轮圆月斜挂中天。这是一个晴朗的晚上。她们相互凝望。谁也 没有睡着。 吴燕伸出一只手,在虹烛的被子里。她寻找她的手。她摸到了她的身体。光 洁油滑的身体,温暖而均匀。这是一个完美的躯体,女人也喜欢。 虹烛轻哼了一声。她的身体还未被其她的女人摸过。那只手,就像是一个魔 鬼,占据了她的心。她抓住了她的手。想让她停止。她随着她的手而动作。 吴燕钻进了她的被窝。半裸的身体。她看着她。你的肚子里孕育着一个生命。 我曾经有过。真的很神奇。她说,手在她的肚子上。平坦而舒展。 虹烛的手在同一个地方。没有什么感觉。我有过一个不成型的孩子。那是一 桶的鲜血,真的很可怕。有四匹马撕开自己的身体。 她们谁也不再说话。这样的时候,只有拥抱才是唯一的安慰。肌肤的接触, 两个女子,没有占有的感觉。寂寞的夜不再寂寞。她们相爱。 这是愉悦的一个星期。超过了以前所有的快乐。男人不能给予的,只有从同 性的同龄人中寻找。她们裸体而睡。这是一种新的尝试。或者是返朴归真。 虹烛买菜。吴燕做饭。一个假充妻子。一个假充丈夫。一个需要照顾,一个 给予关怀。这是一种新的平衡。在这样一个封闭的世界里。谁也不会打扰。世外 桃源,或者伊甸园。 吴燕买了两盆菊花。千手观音。许多的手可以得到无数的东西。或者真的可 以投身于那玄妙的禅宗里。不知者不怪。 19 虹烛看着周小春拿出一包中药。还有四包。他自己给自己煎药。她想笑。她 还没有告诉他怀孕的事情。这样的一个恶作剧也是一种游戏。 药水是一种黑色的强烈刺激性气味的液体。苦涩而难以下咽。 他拿出那个药罐。同样的黑色。已经熬过一年的药。一天三副,三百六十五 天,一共是一千○九十五副。真的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他一副沮丧的样子。不知 道这样的事情还要多长的时间。 他倒水,点着煤气炉,然后看着,一般需要将近一个小时。小火,慢熬。这 样药性才能真正的熬出来。 虹烛吃着苹果。看一眼丈夫,看一眼电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是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在她的心里,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黑影, 指挥着她要这样做。惩罚,还是自虐。 她还要等一天。剩最后一副药的时候。 十个月,小心谨慎,一心一意。他看着妻子的肚子一点一点变大。这是一种 幸福,或者一种忍耐。他有一颗父亲式的心。 她是高兴的。这个孩子可以降临人世,看到自己的母亲,对她喊妈妈。肯定 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最好是一个男孩。做一个女子是艰难的。能够感受到他的运 动。这是在跟她做游戏。活动活动筋骨。那个温暖安全的地方不能呆太久的时间。 虹烛躺在产床上,看到丈夫最后一眼,还有她的母亲,父亲,公公,婆婆。 然后她失去了知觉。麻药开始起作用。 她做了一个梦。她在一望无际的水里。前后左右,就她一个人。她不会游泳。 她的手不停地划动。她不想沉下去。她全身赤裸,寻找一条可以使自己得救的小 船。她沉下去,然后浮上来,有一种力量控制着她的身体。她想喊救命,这样的 一个地方没有人会听到。这是什么地方?自己从来不曾到过。她看到了一个出口, 在天空中,像是一扇门,专门为她打开。她游了过去。自己竟会游泳。那是一个 窄小的开口,无法通过。她伸出双手,抓住边缘,她要出去。 虹烛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她听到有人在说话。还有笑。他是我的儿子。 外孙子真可爱。应该给他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孩子在哪?虹烛说,微弱的声音。她抬起头,肚子上撕裂的痛。 烛儿醒了。丈夫的声音。我们的儿子,七斤半的漂亮儿子。他想抱孩子。母 亲推开他,把孩子放在她的眼前。 虹烛笑着,抬手抚摸自己的孩子。自己也是一个母亲了。不知道怎样照看这 样一个小东西。这么小。 你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么小。母亲说。她看着外孙子。真好。 真好。虹烛附和道。眼睛一刻不离那个婴儿。要好好的把他养大成人,做一 个有出息的好孩子。自己的儿子。不让他受到伤害。她笑,笑容总是好的。这是 给自己的。 这个屋子里充满着欢笑。一切的烦恼都被孩子的出生所冲淡,消失。他们的 笑脸,他们的样子,他们表现的一切。手忙脚乱也是好的。 这是愉快的日子。住在医院里,是病人,又不是。现代技术使生产变得安全。 物质基础使产妇得以迅速的恢复。真的很想多住一段时间。虹烛想。 她是使这间屋子变得快乐的源泉。其实是她的孩子。 虹烛呆在家里。她必须呆在家里。她变得有些发胖。不过是恰到好处。丰满。 孩子使她筋疲力尽。一个不可礼遇的孩子,弄不明白他想干什么。黑漆漆的眼睛, 红润的脸颊。却又那么可爱。 丈夫在做饭。她看着熟睡的孩子。窗外有一个灼热的太阳。这是一年中最热 的季节。屋里安了空调。可以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孩子是这个地方的中心,一 切都围绕着孩子。丈夫走出来,他看一眼孩子,他笑。然后走回去。 他们给所有的人看自己的孩子。 婆婆走了进来。她经常来看他们,是看她的孙子。一家只有这样一个孩子。 自己的孩子可以爱,也可以恨。有一种矛盾的心理。可是他是自己的孙子,对待 孙子,只有爱。大海般博大的胸怀。这是一种希望。衰老的丧失,和生命的勃发。 可以看到光明的一面。 我拿了一只鸡。熬汤喝,对孩子有好处。婆婆说。那是一只已经杀好的鸡, 足有两斤重。她的脸是笑的。看着孩子。 虹烛接过鸡,把它放进冰箱里。那里有好多的东西,多得吃不完。最多的是 鸡蛋。十斤,然后还是十斤,没有地方放。 孩子哭了起来。他醒来时没有看到自己的妈妈。孩子的依赖性使虹烛心烦。 是不是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她紧走两步。婆婆正哄着孩子。他的眼泪真多。一 滴一滴,成两行。 刚睡醒,是饿了。婆婆说。 只睡了半个小时。吃过睡的。虹烛抱起孩子。乖。好宝贝。妈妈在这。不哭, 不哭。孩子只是哭。她摸了摸孩子的尿布,没有湿。她上下左右晃动着孩子。 是饿了。小春小时候也是这样。婆婆说。看着她不知所措地哄着孩子。 虹烛看了一眼婆婆。解开衣服给孩子吃奶。他的嘴贪婪地吸吮着她的乳房。 有一种满足感。这孩子真能吃。 20 周小春躺在床上。这几天很累。连续的几次出车,都是很远的地方,飞驰的 车子,还有笔直的道路。疲惫的,除了身体,还有大脑。不知道能想些什么。一 片的混乱。不停地做噩梦。一直飞奔,停不下来。一切都失灵,无法控制。 盘山公路,陡峭的山崖。可以粉身碎骨。 吃饭了。虹烛看着他,真的很想叫他多睡一会。他的呼吸,喃喃自语。自从 有了孩子,把自己的爱给了孩子,忽视了他的存在。这个男人,给自己一个安全 的避风港。却不存在感激。爱与不爱。 吃饭了。周小春重复道。他坐了起来。看到了她怀中的孩子。越长越像自己。 真的很希望他快些长大。 蘑菇,猪肝,鸡汤,还有米饭。以后出车的时候注意一下饮食。身体坏了, 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虹烛说。 周小春笑了笑。想着你,什么事情都忘了,只是快些看到你,还有咱们的宝 贝儿子。 好了。好了。快吃饭。虹烛心里是高兴的。她的心中只有自己。 电话铃响了。中午十二点,正是休息的时间。 你好。我是虹烛。你找谁?虹烛有礼貌地说。这是一种习惯。电话那端一片 嘈杂。该是在大街上。 我是吴燕。我在你家的附近。我可以到你家吗?我一个人。天气很热。她的 声音有些低回,悲伤的样子。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在家。你过来吧。虹烛说。这样的一个女子,曾经相拥而睡。女人的友谊 是不同寻常的。看得到自己的影子。 谁啊?周小春问道。好奇的样子。 一个朋友。一起上过学。和丈夫在北京。回来看一看。想到了我。虹烛说。 孩子已经在怀中睡着。难得有一段时间可以休息。 十分钟后,吴燕站在虹烛面前。她有些瘦了。眼中有一丝疲惫。许是长途旅 行的结果。她坐在沙发上,看着虹烛的孩子。他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总是羡慕你。有这样好的一个地方,有这样好的人相伴。吴燕喝了一口水, 冰镇的凉水,消热止渴。 周小春收拾着桌子,不时地看一眼两个女子。漂亮的女子总是惹人注意。 一样的生活。只是知足常乐罢了。虹烛说,想喝酒吗?我这里只有二锅头。 那不是我喝的。我已经不喝了。 还是你教会我喝酒。酒真的是一个好东西。可以忘记一些东西。 为什么又是你一个人回来了?虹烛问。独身的女子总是会发生些事情。 吴燕笑了笑,很有些无奈的样子。快四年了。对于我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终于说出了口。我准备离婚。即使得不到孩子。这样的生活只能走向死亡。我还 能重新开始。就像你,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我也只是二十七岁。这样的事情 只能和你说。我没有一个亲人。一切都离我而去。当我二十七岁的时候。 虹烛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是凉的,有些颤抖。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都想 清楚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后悔的。 丧失和得到,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最重要的。不过现在不想这些事情。真的很 想喝一口酒。吴燕望着虹烛,有一种渴望。 这样的日子适合喝啤酒。喝下去一会就能排泄出去。虹烛说。站了起来。看 到丈夫躺在另一间房子里。小春,给我们买几瓶啤酒。 他看着她笑。站了起来。没有说话,走了出去。 吴燕看着周小春走出去,那个背影,真的希望是自己的丈夫,为自己做一些 事情。可惜那是别人的丈夫。他真听话。是个会照顾老婆的好丈夫。 虹烛笑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控制他,还是他控制自己。 我们就是这样矛盾的人。幸福。哪里才有幸福。当自己渴的时候,有人给自 己一杯水,那应该是一种幸福吧。可是没有人能给我们一杯水。只有自己给自己 倒。还不知道水壶在哪里。真是可怜。 知道了什么叫可怜,就能知道什么叫不可怜。虹烛说。眼睛看着孩子。看不 到他的呼吸。真的怕他就这样一睡不醒。 周小春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五瓶啤酒。笑着把它们放在茶几上。你们说你们 的。我先睡一会。真的很困。 吴燕打开啤酒,气体和液体喷涌而出。清淡的液体也能醉人。 你打算怎么办?住在老房子里,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虹烛端起啤酒,喝 了一小口。这是一种解暑的饮料。 还没想清楚。呆上一段时间。让自己清醒一下。吴燕说。然后沉默。一个女 子的生活该是艰难的。但是可以找到另一种方式。 知了不停地叫着。它们什么都知道。它们要在地下呆上三年,才能在地上呆 上一个夏天。它们高兴地唱。吸引着异性。交配产卵。然后在寂静中死去。这样 的过程持续了万年,不知道还要延长至何年。 吴燕走了。她要一个人呆在老房子里。那是她母亲最后居住的地方。善良的 女性。虹烛想。有空的时候会看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