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父谜,逼母出 青夫人将我们安置在金波宫偏殿后的客房中,然后又领着师父到了另一间房前, 说道:“这是宫主交代的,若是石掌门有朝一日前来,便在此歇息。 师父的手放在房门上,一副似想推开又怕推开的模样,我心里暗暗纳罕,这个 房间专为他准备,里面是怎样的回忆?师父是怕惊了那回忆,还是怕勾起那回忆? 他一副近乡情怯的犹豫,到底还是缓缓放下了手,低头叹了口气道:“先吃饭 吧。” 很快青夫人安排了丰盛的饭菜,宴上所用杯盘筷子,都是银质,青夫人亲自陪 坐用餐,用意不言而喻。 云洲坐在我的正对面,每一次无意间抬眼,都能接上他的目光,我心乱而慌张, 只好装作很饿的样子,闷头吃饭。而江辰,已经生龙活虎,正与师叔们讲述我们上 岛之后的遭遇。 只听他绘声绘色道:“各位师叔,我今日在金波宫可吃到了天上人间都少有的 美味,一道菜叫飞黄腾达,另一道菜叫勇冠三军。啧啧,真是好吃的让人欲、仙欲 死!” 我一想到那两道菜,口中的一口馒头真是吞的万分艰难,卡在那里死活咽不下 去,无奈,我梗着脖子吞了三口茶水,一狠心冲了下去。 几位师叔估计忙着赶路来救我们,一路上清汤寡水的,一听这个,纷纷馋的直 流口水,争先恐后的问:“什么菜,怎么做的?” 江辰嘿嘿笑道:“回头,我给师叔们做这两道菜。保准让你们一吃就永世忘不 了。” 青夫人面色尴尬,低声道:“那是周益聪吩咐的。” 七师叔道:“好好。江辰你小子可别忘了!” 江辰贼笑着猛点头,又对我挑眉笑了笑,顺便抛了一个眼神过来,疑似媚眼。 师叔们高高兴兴的,师父却郁郁寡欢,稍稍用了些米饭,便先离席进了房间。 七师叔扭头看了看,奇道:“怎么回事,小末和江辰好好的回来了,师兄这是 生哪门子气啊,怎么饭都没吃完就闷在房里不出来?” 我也很纳闷师父的举止,莫不是他恼我私自来到金波岛?一想到我让师父操心 费神长途跋涉,我心生内疚,饭也吃不下去了,轻轻来到师父房门前,敲了敲门, 低声道:“师父,是我。” “进来。” 我推开房门,惊呆了! 这间房间,只有蓝白两色,干净素洁,如海天之色。风格布局和师父在逍遥门 的房间,极像!最最奇特的是,屋子正中居然有一座半人高的石山!山石秀雅清奇, 石下青苔茵茵,流水潺潺,房间陡然有了悠然世外的情致。 师父负手站在石山前,定如磐石。半月不见,他好像消瘦了些,背影更显得清 高飘逸。 我慢慢走过去,低声道:“师父,对不起,我一时鲁莽,让师父师叔们担心了。” “我并没怪你。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来见见母亲,并没有过错。”他没有 回头,声音低沉暗哑,有点无精打采,意兴阑珊。 原来师父并不怪我,我舒了口气道:“师父,我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总想着眼 见为实,结果,我见到一个慕容宫主,却是假的。” 师父猛一回头:“你见到了谁?”我赫然发现,师父的眼圈好像有点泛红。 “她自称是慕容宫主,可是江辰却说她是假冒的。” 师父上前一步,匆匆问道:“她,她长的什么模样?” “她蒙着面纱,个子极高。” “个子极高?那,不是她。”师父的声音低了下来,失望的显而易见。 我轻声问道:“师父,你见过她,她什么模样?” 师父转过身去,手指轻轻抚上石山上的青苔,温柔的似是抚摸着一个人的肌肤。 半晌,他才恍恍惚惚道:“她的模样,很好很好,你长的有几分像她,眼睛特别像。” 我惴惴的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上的那些说法,是真的么?” 师父背对着我,沉默着,良久才道:“她唯一的不好,就是生为慕容筹的女儿。 有些说法,都是以讹传讹,凭空臆断。” “师父你是说,她是好人?” “她在我心里是极好的,世间所有人都说她不好,我也会说她好。”师父的这 句话,说的极轻极慢,可是我竟听出了一丝哽咽,是我的错觉么? 我心里的好奇和疑惑满满当当的压抑不住,走上前去冲口而出:“师父,你与 她,很熟稔么?” 师父低了头,一字一顿道:“是,很熟稔。” 我赫然发现,师父眼中竟有泪光一闪,是我眼花了么?我怔然不知所措,不敢 再问下去。 屋子里陷入静默,唯有石山下的流水之声,潺潺涓涓的,象是微风渐起,拂动 的风铃,动人心弦的好听。 “她为什么要这样。我若不来,永远都不知道,她曾这样吩咐过。她既然这样, 又为何不来找我?”师父看着流水,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酒醉后的酣语,语气悲 伤,让人,不忍。 我不知道他的痛苦因何而起,更不知道从何安慰。涓涓的流水声将这份黯然的 感伤渲染的缠绵绮丽。我隐隐感觉到,他和我母亲,绝不是朋友那样简单,可是, 我又不敢多做猜想,因为师父在我心里,高洁超脱,似乎从来不染儿女私情。 半晌,我才讪讪低语道:“她很信任你,所以才将我托付给你是吗?她知道你 认得她的笔迹,所以她知道你会好好抚养我,是吗?” “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她,我曾在你生日之时,守候在山门处,可是 她从不露面,或是让人送来东西,或是换种方式换个地方,我一直没能见到她,后 来,我想,她是恨了我,不想见我。” 师父语气中的伤痛越来越浓,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一向都淡泊从容,平和温 柔。逍遥门的大小事务,他举重若轻,信手拈来。似乎天大的事,都是淡淡的挥一 挥手便拂袖化解,我爱极了这份从容淡定,似水流年若都是如此这般,该是何等的 逍遥快乐。 我想,一开始我就倾慕云洲,也一定是受了他的影响,江辰似是浓墨重彩的工 笔牡丹,而他和云洲,就如那轻描淡画的水墨兰,人间有味是清欢,懵懵懂懂的我, 莫名喜欢上了这一味。 师父转身过来,缓缓坐在石山旁的一张藤椅上,藤椅轻轻“吱呀”了一声,师 父唇边漾起一丝苦笑:“她总是让我猜,可惜,我这么笨,又岂能明白她的玲珑心 事。” 我觉得师父虽然强笑,可是神态间似乎快要崩溃了,他的伤痛到底因为什么?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莫非他喜欢我娘? 身为晚辈,直问这个问题,对师父,对母亲都很不尊敬,我终究是不敢妄加猜 测,很快将这个年头抹了去。 “师父,我这次去归云山庄,无意中发现江家的一个店铺里的衣服,和我的衣 服上都有同样的一个标记。我去问戚夫人,她却说那包袱是她送的,我觉得不大可 能,因为若是她送的,里面的金锁和那本剑谱,说不通。” 师父眉头一扬:“是什么样的标记?那里来的?” “衣服领口都有同样的一朵祥云图案,那间铺子是江家开的。” 师父突然面色激动站起身来:“真的?” “是。” “那她,定是隐居在归云山庄!” “真的么? ” 师父瞬间似乎又有了生气,容颜焕发,眉宇飞扬。 我也被他的神色挑动起来,激动万分。 师父道:“戚夫人必定知情,所以,你去问她的时候,她将事情揽了过去,但 她肯定不知今年你的及笄礼物中,那衣服里另有乾坤,藏有剑谱。” 的确如此,母亲必定和戚夫人有联系,不然戚夫人为何无故将送生日礼物的事 揽了去?想必是她不想暴露母亲的踪迹,也不让我再追问下去,所以那般敷衍了我。 师父揉着眉头:“此事你先别声张,让我想想,用什么法子找出她。” 我连忙点头,恨不得立刻回到归云山庄,和师父一起刨地三尺将母亲找出来。 师父的眼眸明亮璀璨,也许是太激动了,站那半天眉头都揉红了都没拿出个方 案来。 我等得急了,问道:“师父,你真的认为母亲很关爱我?” “这是,自然。不然胡乱将你送人便是,为何要送到我的门前?又为何每年都 送了礼物来,那重山剑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她毫不吝啬就送了你,这份关 爱难道你还没觉得?” “那,我有个主意。师父若是认为母亲就隐居在归云山庄,那我就随江辰回去, 等到了江家,就对外放出风声,说我在金波宫中了剧毒,性命攸关之际,母亲若是 真的关心我,必定会来看我,给我送解药,师父你隐藏在暗处,守株待兔。” 师父喜上眉梢:“这个主意,甚好,小末,你果然比我聪明。” 我暗暗汗颜,但愿这个主意不馊。 我从师父的房间出来,发现师叔们都回房休息去了。我绕到回廊下,坐在台阶 上,心里描画着母亲的模样,猜测她和师父的过往。突然,我想起云知是的一句话, 他说云知非和师父闯金波宫被困,后来被我母亲私自放了。看来,母亲和师父之间 定有故事,而那故事,必定是黯然**。 我轻轻叹了口气,情最伤人。师父那样淡定从容的性子,今日听到母亲留下的 一道指令,看到母亲布置的一个房间,立刻全然乱了阵脚。 “小末。” 这一声轻唤,悠远的似从天际而来,干干净净的嗓音,一如山间的溪流,晨起 的山风。瞬间风乍起,拂起一池涟漪,我不由自主的回头,心跳的很快。 云洲站在我的身后,似是等了我许久,又似是无意中刚来到这里。 夜晚的海上起了薄薄的雾,回廊下的灯被海风吹的晃晃悠悠,忽明忽暗的光雾 蒙蒙的带着一股水汽,投射在他的面容上,恍恍惚惚的人也如在梦里一般,清逸悠 远。 见到他,我心里也像是哽着一团雾蒙蒙的酸涩,无从排解。 我努力将语气压抑的平静无波:“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随着云大人回了福 建。” 他上前两步,站在我的近前,缓缓道:“小末,那晚,是我约你去起月楼。” 我讶然:“是你!” 我惊讶地看着他,既然是他约我去起月楼,那为何我见到的却是他的父亲? 灯光闪烁,他的眼眸里也明明闪闪着一族火苗样的亮光,“我是个不善于言辞 的人,有些话在心里百转千回,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当我感觉到自己对你的 那种感情,想对你说的时候,你却叫我哥哥……你不知道,你每叫一次,我心里便 凉一分。那些想说的话,又渐渐被你堵了回去。你在江辰面前收放自如,洒脱快活。 而和我在一起,却很局促刻板。我想,你是把我当哥哥吧……于是,那些话,我再 也说不出口。” 我听到这里,心里酸涩难当。当时的我,觉得他那样高不可攀,只觉得能叫他 一声哥哥,已经是我能接近他的极限。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江辰,可是你突然却告诉师父,你想嫁的人是我。你 不知道我那日的狂喜……我很少喝酒,那一天却忍不住,自斟自饮。可是,那快活 只是短短的一瞬,你特意又跑了来,告诉我,你只是和我开个玩笑。” 他的声音黯然低了下来。我心里沉甸甸的好似压了一块铅块,一直往下坠着、 坠着,没有尽头。 “再后来,你热心的给我做媒,而江辰又和你定了婚约,我心里的失意和难受 ……我只有离你远远的,我怕自己失去理智。” 我神思恍惚,沉浸在他的叙述里,一幕幕的过往在心底徐徐展开,有多少的倾 慕,就有多少的患得患失,有多少试探,接踵而来就有多少的误会。无缘,想必就 是如此,不论如何的向往,终会让你错过。 “我心灰意冷的离开,却又在端午节遇见你,你对我说,既是喜欢的东西,为 何要送人?直到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你的心思……” 我心里幽叹,我又何尝不是, 直到见到相思匕首,才明白他的心思。 “赐婚不成,我打定主意,便是皇帝不允,我也不会放弃。我约你去起月楼, 便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顿了顿道:“可是,父亲却将我锁在房里去见了你,我 后来破窗赶去,恰好听见了父亲的话。”他顿了顿,“我满怀希翼而去,却听见了 父亲的那一番话。当时我的震惊与你一样,甚至更甚,转瞬从希望的极致,跌落到 绝望的最极致,这便是我那一日,那一夜的感触,时至今日,仍旧清清楚楚记得, 永生难忘。我不信,回到家中再次追问父亲。父亲亲口告诉我,当年的确是慕容俏 亲口告诉他,她怀了我二叔的遗腹子。所以,父亲让她离去,从此不再为难她。” 我的眼眶又酸又涨,却强忍着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原来他都知道了一切。我还 以为,痛苦的只有我自己。我和他,只能是这样的结局,注定有缘无分,今生只是 兄妹。 他的声音低沉婉转,慢捻轻拢,淡淡袅袅的拨人心弦,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和 我的衣角,飘飞的象是一对海鸟,可是却不能比翼。 “那时,我眼睁睁看着你随江辰而去,无法挽留……那夜,我醉的一塌糊涂。” “我恍恍惚惚的过了几天,心里想着,这一次真的放手,不再见你。就让时间 慢慢磨平心里那些不曾说出来,也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等他年再见,也许那 时,能坦然面对你和江辰,能笑着叫你一声妹妹。” 我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悄然滑落,脸颊上湿润的两行,被海风吹着,僵僵的 肌肤,紧绷着难受之极。 他长叹了一口气,“然而,有天我突然接到一份奇怪的信函。信里只有一句话, 说你并不是我二叔的女儿,你的父亲,就是师父。” 我猛然一惊,情不自禁侧头看着云洲。这是谁送来的信函?竟然说我是师父的 女儿,真的么?可是,从师父的言谈之中,我能感觉到母亲并不是水性杨花之人, 我私心里也不愿意她这样,而她也亲口对云知是承认我是云知非的遗腹子,她身为 女子,岂会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所以,我几乎已经肯定自己就是云知非的女儿, 若我不是仇人之女,她又如何忍心生下就将我弃在师父跟前? “我当时,拿着那份信函,真是悲喜交集。半信半疑之际,我心里仍旧有着一 丝幻想,这信里说的是真的,我无法查访写信之人是谁,于是我又折回到逍遥门去 找师父问个究竟,可是,我在山下碰见师父和众位师叔,知道你和江辰来了金波宫。 我就随同师父来了这里,我也想在这里能见到慕容宫主,我想亲口问问她,你我究 竟是不是兄妹,没有得到她的一句肯定,我,我不会死心。” 我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和神情。认识他几年来,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 长的一次话,那样的认真,一字一顿般的娓娓道来。怪不得他来了这里,怪不得他 有些憔悴,原来他一切都知道了。 他为了这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为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信函,千里而来,不肯放弃。 我除了难过除了感动,更多的是无奈和认命。就算我不是他的妹妹。以我母亲和云 家的恩怨,我和他,也再无可能,我若嫁他,云知是决不肯答应,也无异重重伤了 母亲。 水声澹澹,海波一浪一浪冲着礁石,如起伏的心事。我缓缓站起身,遥看着天 际朦胧高远的一轮清月,心里十分清醒,我与他的结局只能是,海上生明月,天涯 共此时。 云洲牢牢的看着我,“小末,你为什么不说话? ” 说什么呢?再多的言语都是空乏,改变不了什么,徒增无望。许多一直盼望着 能有机会表明心意的话语,从此只能变成无法开口的隐秘,永远埋在心底。 “云师兄,我,我和江辰的婚期定在中秋节,你若有空,来归云山庄。” 这一句话,我费尽了所有的力气,仿佛自己脱离了躯体,站在高处看着这个自 己正在手起刀落,想将过往一刀割断! 可是,我明明听见了身体里淅淅沥沥的一种声音,那是什么?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他似乎没有呼吸一般,我硬着心肠径直从他身边匆匆 而过。我不敢回头。让他死心吧,放掉儿女情长,带着父辈的期望,家族的荣耀, 海阔天空任意高飞。 转过回廊时,我终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后是宽广无垠的海,黑沉沉 如一帘巨大的帷幕,虽然有明月当头,虽有清辉万里,终归拨不明那巨大的一帷浓 黑。 我看着那个遗世独立般的身影,隐痛汹涌而来,云洲,我除了让你死心,还能 怎样? 那天晚上,我睡的极不安稳,恍恍惚惚中似是听见了一声叹息。 第二天早上,我在枕边发现一份信。 我轻轻打开,信上只有一句诗: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秦观的词,我极是喜欢,但这最末的两句,我不甚明白,曾拿去向他讨教。 他当时轻轻笑了笑,答曰,此句诗历来文人有多种解读,看当时的心境各有体会, 我觉得意会就好,硬要解释出什么意思,那意境便轻了,白了,无味了。 当时我看着他云清风淡的神仙姿容,暗自羞惭自己愚钝,何时才能与他心有灵 犀呢? 而此刻,我懂了,这最后的两句,我从此不会再去问人。 我走出屋子,慢慢来到海边,初生的朝阳被万里海面烘托,气势勃然,霞光万 丈。海水澹澹,潮来潮往,在它面前,什么是天长地久,什么是弹指一瞬呢? 我长长叹了口气,将信折成一只小船,轻轻放在了水中。 那些年少的心事,美丽如梦幻,晶莹如露珠,禁不住天意的翻云覆雨,等闲变 故, 渐行渐远,应作如是观。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