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1 9 2 5 年仲夏,这是一个干旱得连石头都冒青烟的日子,一连几个月都没有 下过一滴雨水,太阳象个巨形的火球在空中悬挂着,田里的庄稼早已焦枯了,皲裂 开一条条大口子,仿佛土地张着一张张嘴巴,乞求老天爷恩赐雨水喝,连青蛙也无 法躲藏在里面。郊野的荒草也干渴得焦黄焦黄的。能够填入穷人肚子的野菜、树皮 早被吃光了。大地似乎在燃烧,甚至连空气也是滚烫滚烫的,人们窒息得简直喘不 过气来。大旱之年,天灾人祸,许多穷人只好背井离乡,四处逃荒,寻找一条活路。 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走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他们是从贵州省一个偏僻山 区的地方逃荒出来的。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中年人,姓杨,名叫厚实。是一个忠厚憨 实的庄稼汉。他长着一对古铜色的四方脸,两道大浓眉衬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苦难艰辛的凄风惨雨在他的额门上镌刻出一条条皱纹,看样子有四十二三岁。 杨厚实赤着膊子,用一条黄麻编织的浴巾捆扎在结实的腰板上。肩峰上挑着一 对沉重的担子。 一头是破烂的箩筐,上面盖着一件满是补钉缀补钉的旧衣裳,这是汉子脱下来 的。他转过头来,怜惜地望了一眼跟在后面蹀躞而行的男孩子,问道:“家才,你 累了吧?”“大叔,我不累。”小家才回答说。 小家才穿着一双烂布鞋,鞋尖露出了一只只脚丫,手中提着一个装水用的竹筒。 正一步一步艰难地跟在后面走着。他戴着一顶破烂的竹叶斗笠,一线线火辣辣的阳 光穿透下来,映照在他的脸蛋上,满脸的汗珠不时顺着脖子流下来。他抬起手,撩 起衣襟擦拭汗水,从那张充满幼稚的面孔上,看得出这男孩机灵、敏捷、聪颖。他 仰脸看看正午的日头,又回头望着甩在身后的弯弯曲曲的山路,盘思道:“我们已 经走了二十几天的路了,到城里究竟还要走多远呀?唉……要是我有一双翅膀,拍 拍几下就飞到了城里,那该多好哇!……” 他天真地想着,一只小手不知不觉地往肚子摸了摸,说实在的,这肚子早就饿 得咕咕叫了,但他没有喊饿。杨厚实看在眼里,心中倏然萌生起一股怜悯的情感, 唉,这孩子真够可怜的,跟着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 远处的天边移来一朵云彩,给大地投下了一块阴影,炎热的天气捎为阴凉了一 些,杨厚实放下沉重的担子,叫小家才歇一会儿。他揭开箩筐上面的破衣裳,往里 面看了看,取出一个野菜馍馍,然后又细心地用衣裳遮盖好。他把乌青乌青的野菜 馍馍递过去,说:“家才,你饿了吧!” 小家才把馍馍推开:“大叔,我不饿。”“傻孩子,走了大半天的路,哪有不 饿的!”他把野菜馍馍塞在小家才的手中,“快吃吧,吃了好赶路。” 小家才望着比父母还亲的大叔,眼里噙满了泪花,忍不住淌下来,滴在手中的 馍馍上。 他幼小的心灵,怎么也忘不了五年前那一个大年三十晚啊…… 那年,北风呼啸,如刀子一般撕碎了小家才妈妈的心。她怀里紧紧搂着天真可 爱的儿子默默坐在柴灶前,等待孩子他爸去外号叫刮地皮的地主家领一年的米钱回 来过年,他家已经有好几天揭不开锅了。 早上,爸爸出门时,他就答应给他买些猪肉回来,烹一锅香喷喷的猪肉粥吃。 十分懂事的小家才满心欢喜地又是帮妈妈涮锅头,又是帮着烧火,一心盼望爸爸快 点回来。他几次走出村头朝通往街上的路口望了望。除了几片枯黄飘零的落叶在地 上被北风旋流卷得团团转外,路上冷冷清清的,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又失望地回到 家中,依偎在妈妈那温暖的怀抱中。 一双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灶膛内,火苗映在他和妈妈的脸上,扑红扑红的。 今晚的火苗似乎也理解小家才的心情,燃烧得特别旺。不多久,锅内的水就烧开了, 冒出热腾腾的蒸气。 天色渐渐由灰蒙蒙的转为深黯色的了。有钱的人家开始“噼噼啪啪”地放爆竹, 欢度除夕之夜,不时传来富人孩子的笑声。 早就该点灯了,但是小家才家里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是灶前映出一点微弱的火 光,锅内的水也快烧干了。小家才用小手轻轻地拨理妈妈额前的头发,不时地问: “妈妈,爸爸出去都一天了,怎么还不给我买肉回来呀?我饿了!” 妈妈心情沉沉地说:“乖乖,听妈的话,等会儿爸爸马上回来了,我就煮粥给 你吃,好不好,嗯?” 小家才点点头。说实话,他今年已经4 岁多了,从来没吃过一顿白米饭,还不 知道猪肉是什么滋味呢!他睁大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妈妈那张消瘦的面孔,只见她 那双凹陷的眼睛流露出憔悴不安的表情。她轻轻地拍着紧挨着她腿部的儿子的脊背, 催他睡觉。 等呀,等呀,灶膛内的最后一点火星跳了一下,终于熄灭了。小家才他爸爸还 不回来,妈妈惴惴不安,忧心如焚:“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她低头看看伏在她 腿上睡着了的孩子,漆黑的屋里,看不清他的脸。一会儿,只听到小家才在梦中喃 喃地叫:“爸爸,爸爸……” 母亲内心一阵阵惨然、悲酸和凄楚。唉,过年过节,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孩子穿 红着绿,食鱼尝肉,点起爆竹欢闹不停。可是,穷人家的孩子小家才除夕之夜连一 口米汤也没喝上就饿着肚子睡着了,这叫做妈妈的怎能不肝肠寸断呢?然而,屋里 除了几只破坛烂罐,连一粒隔夜米也没有,有的只是前天从荒地采摘回来的一把已 经发黄了的野菜。可是,她没有心思去熬一锅野菜汤让孩子吃,她感到自己实在对 不起可怜巴巴的孩子。 小家才妈妈唉声叹气,她想站起来去把那盏小煤油灯点亮。她听老人说,除夕 夜不点灯守岁,第二年就有大灾难临头。但是,当她的目光一落到儿子的身上,她 又不忍心动身惊醒他。 屋外,北风呼呼地拍打着门板,拼命地从门缝、墙隙挤进来。小家才妈妈把一 件破棉袄盖在儿子身上。然后,怜爱地用一只长满粗茧的手心酸地在他的脸蛋上反 复抚摸。 这时候,小家才朦朦胧胧看见爸爸从村头的小路回来了,他背着一袋米,手中 提着一串猪肉,他高兴得奔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喊:“爸——爸——!”只觉脚下 生风,眼看快跑到爸爸跟前了,突然不小心绊着一块石头,他跌倒在地上…… 他惊魂未定,睁开双眼一看,妈妈把他搁在冷冰冰的地上,只见她急匆匆地出 去开门。 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忙爬起来,用手揉揉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原来,离自己 家不远的杨厚实大叔正背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这是谁呢?他急忙划燃 火柴点亮油灯。啊,他顿时惊呆了!原来杨大叔背的人不是谁,正是自己方才还在 梦中见到的爸爸。爸爸脸上身上尽是污血,双目紧闭,已经奄奄一息了。 妈妈和杨大叔赶紧把爸爸放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妈妈手忙脚乱地转身到火灶前, 把还有一点暖气的热水倒进木盆,端到床前为孩子他爸揩拭血污。爸爸浑身皮开肉 绽,青一块,紫一块,上下是伤。 瞬时,屋里静得出奇,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平时,小家才一见到爸爸到家里, 又是叫,又是跳,直到爸爸把他抱起来,在他那张小脸蛋上亲几下,或者把头埋在 他怀里逗闹一会儿,他才肯罢休。可是,今晚看见爸爸伤得这般严重,心中十分害 怕,他不敢吭声了。屋外的北风,一阵比一阵紧,门板被拍得啪啪响,好象要无情 地将这间千疮百孔的破草屋掀翻,把屋里无辜的生命吞噬掉。 半个小时过去了,爸爸仍在昏迷之中。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她悲伤地呼叫道: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 这时,小家才也跟着哭喊道:“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呀!我再也不叫你买肉 了!爸爸,你快醒醒啊!……” 桌子上的小油灯,黯淡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把屋里的影子映得恍恍惚惚,看样 子已经快燃尽油了。寒冷的黑夜就要张开大口把屋里的生灵吞没掉。 妈妈泣不成声地呼喊着丈夫。一会儿,爸爸喘过一口粗气,渐渐睁开眼睛,吃 力地说:“孩子他妈,我……我不行了!你要……要把家才养大成……”“人”字 还没有说出来,脑袋突然歪到一边,含恨咽气了。 妈妈伏在爸爸身上痛苦地悲号。站在旁边的杨厚实紧攥着拳头,一言不发,老 半天,他才竭力劝住这个可怜的女人。 原来,小家才的爸爸杨德山帮地主刮地皮干了一个冬春的活。白天,他又干了 一整天,天快黑的时候,他就叫刮地皮给他算工钱。刮地皮把吃人的算盘拨拉一阵 后,说除了扣去的米钱外,还欠下两吊,要他立即回去拿钱还债,说什么旧债不能 拖过新年。杨德山气愤极了,要和刮地皮评理,却被几个狗腿子拉出大门外,“啪” 地把大门关紧了。 不一会儿,大院里传出一阵阵吆三喝四的喝酒行令声。地主老财们花天酒地地 开始过年了。张德才想到家中还在等米下锅,自己可怜的孩子也许还在眼巴巴地坐 在门坎外的石头上等他买肉回去过年。难道就这样空手回家吗?不行!他愤怒地挥 动拳头,拼命地捶打门板。 “砰砰砰!”门板上的铜环不停地摇动,每一声都是杨德山的怒吼!“砰砰砰!” 门板上那对铜质龙形的门扣却冷酷无情地瞪望着他,嘲笑着他。院子里仍然是一阵 狂闹的笑声,还混和着觥觞交错的碰杯声。杨德山听起来就觉得象魔窟里的狼嚎。 他猛擂一阵门板后,还是没有动静。 “呱呱呱!”一阵凄然的乌鸦哀鸣提醒了他,院子围墙附近有一棵大槐树,一 枝树杈一直伸到围墙上。于是,他打定主意爬上树,跳下院子里去。餐厅内,刮地 皮一家人和喽罗正在围着八仙桌大吃大喝,一个个吃得嘴油唇亮。刮地皮挟起一块 肥肉正往血红的喉咙塞进去。 满腔怒火的杨德山冲上去,用力把桌子掀翻,“哗啦!”一声,满桌十盘八碟 山珍海味洒落在地,碗碟酒杯摔得粉碎。刮地皮被掀翻的桌子压住,滚烫的汤水浇 在他的脸上身上,烫得他似挨宰了一刀的肥猪一样没命地嚎叫,几个狗腿子竟吓得 发呆了。 杨德山象一尊金刚威风凛凛地站在原地,他怒目圆睁,愤愤不平地说:“呵呵, 今天大爷我叫你们过一个痛痛快快的年!”说着,他抡起一张方凳,象发疯了的汉 子一样,东砸西砸,立放在客厅内的一只古董香炉被砸得粉碎。他抓起酒杯,这里 扔,那里摔,满堂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响。 刮地皮的老婆惊慌失措,抱头箍脑,哇哇乱喊,一个脑壳拚命地往刮地皮的裤 裆内钻,活象一只钻入地缝只露出屁股的癞蛤蟆…… “快!快抓住他!”刮地皮失声叫道。 听到主子的喊叫,在场的喽罗们如梦初醒。他们蜂涌而上,好不容易才把杨德 山抓住。 刮地皮被两个狗腿子扶起来后,他顾不得抹掉颈上、脸上粘乎乎、油腻腻的菜 汁汤水,鼓圆一对赤红的眼睛,竭斯底里地喊:“给我把这疯子吊起来,要狠狠地 打!” 就这样,那帮家伙把杨德山吊在院子外面的树上,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脑雨点般 地落在小家才爸爸的身上。一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完全变成个血人。 夜幕降临了,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吊在树上的杨德山早已昏死过去。刮地皮和 喽罗们扔下他,重新返回厅内继续大吃大喝起来。不多时,从外面帮别人补锅头回 来的杨厚实路过这儿时,看见吊在树上的杨德山,起初吓了一跳。后来,他壮着胆 子上前去摸了摸杨厚实的胸口,发现还有一口气,便马上解下来,急急忙忙背回去 …… 这时,小油灯那团淡黄色的火苗跳动几下,火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熄灭了。 屋里顿时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杨厚实在黑暗中安慰小家才的妈妈说:“嫂子,别 哭了,你保重身体要紧啊!……” 话音中,夹带着哽咽的滋味,他自己也忍不住为杨德山的悲惨遭遇感到无比痛 楚。 稍会儿,杨厚实转身出去,从家中端来两碗糠糊糊,还有几把爆开的玉米花。 他还把自己家中仅剩下的一点煤油也拿来了,重新点亮小油灯。他抱起小家才,同 情地问道:“家才,你肚子饿坏了吧?” 小家才点点头:“唔!” 杨厚实把糠糊糊和玉米花递给他。小家才二话没说,抓起一把玉米花就吃。接 着,狼吞虎咽地喝完一碗糠糊糊。吃完后,他伸出舌头舐了一下碗的边沿和嘴唇, 然后放下碗。 杨厚实指着另一碗糠糊糊:“不吃了?” 小家才端起来,递给妈妈说:“妈,你今晚还没吃过呐。妈妈,你就快吃吧!” 多乖的孩子呀!可是,幼小的小家才,他怎么能理解妈妈此时此刻悲痛的心情 呢?就是捧来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她也难咽得下呀!失去了亲人,她的心如刀绞 一般。这时候,她抬起一双泪眼,木然地望着自己唯独活在身边的儿子(家才的大 姐早年被卖给外地的人贩子,如今不知下落,而他的二姐、三姐因病无钱医治先后 夭折),肠肝寸断,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翌晨,刮地皮又带着狗腿子上门逼债了。他刚刚跨入门坎,看见床上停放着杨 德山的尸体,吓得赶紧退出去。他用手帕捂着鼻子,说:“霉气!去他娘的,新年 初一就撞见死鬼!……” 披麻戴孝的家才妈看见仇人,顿时激愤填膺,站在门口,指着刮地皮恨恨地骂 道:“你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你的狼心太狠了!我丈夫一年到头流血流汗给 你当牛做马,你一分工钱不给,还诬赖说欠你的帐,竟将他活活打死。今天一大早 又上门来逼我们母子俩。” 说着,她拿过门口旁边的一张方凳,举起来,“你听着,这就是我还给你的债!” 小家才母亲手中的凳子,带着怒火,拽着仇恨,似一道闪电掠飞过去。刮地皮 见状,吓得脸部变了色。他刚想抱住脑袋躲避,只见那张凳子重重地砸在他的额头 上,一团污血从指缝渗出来。 两个狗腿子惊慌万状,惶惶恐恐,连忙扶起倒在地上的主子,其中一个大惊失 色叫道:“啊,你……你敢打我们的老……老爷!” 刮地皮捂着伤口,嚎叫道:“他妈的,造反啦!你们两个混帐还不给我把这臭 婆娘往死里打!打!打!……” 一个狗腿子要上前抓小家才母亲,被她一掴打在耳朵上,痛得他哭爹叫娘。他 踉跄几步,踩着一个坑洼,身体不由倒不去,跌了个四脚朝天。 这个坚强的女人站在那儿,发出两声冷笑。不料,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冲上 来,举起文明棍重重地敲在她的头上,她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扑”的倒下 地。 那家伙冷笑道:“哼!臭娘们简直反了,真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方才摔倒在地上的狗腿子从地上爬起来,他抬起脚,狠狠地朝小家才母亲腹部 踢几下。 他边踢边骂:“他奶奶的,踢死你老子也不解恨!” 在床上酣睡的小家才,被门外狗腿子连踢带骂的声音惊醒了。他一看,妈妈不 在屋里,他意识到又将发生什么大祸,惊慌地爬起来,跑出门外,顿时被那可怕的 情景吓呆了。妈妈直条条地躺在地上,刮地皮仍地不停地用棍子打她。小家才急忙 扑上去:“妈妈!妈妈!”他双手抓住刮地皮的棍子,大声说:“不准打我妈妈! 不准打我妈妈!”刮地皮一时发愣了。 小家才转而握住妈妈的手,拚命地摇来摇去,不停地哭喊着:“妈妈,你醒醒, 你醒醒啊!妈妈!……” 这位善良的妻子为丈夫戴孝扎在头上的白布巾被脑袋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即 将咽气之时,也许是儿子的哭喊声唤醒了她最后的意念,她撩起衣襟,把系在腰肋 间的一块小玉石解开,放在小家才的手上,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以后拿 这块玉石去……去找你大……姐……” 小家才母亲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她的脑袋无力地歪倒下来,便含着对黑暗社 会的深仇大恨,含着对人面兽心的刮地皮的血海深仇咽尽最后一口气。 “妈妈!妈妈……你醒醒呀!妈妈……”可是,任小家才怎么哭喊,这个可怜 的女人再也听不到儿子那撕心裂肝的哭喊声了。 北风将草屋顶上的几片枯草吹落在家才母亲的脸上。天色灰暗暗的,大年初一 留给小家才一家的不是春天的气息,而是严冬的酷寒、冷落、荒凉…… 昨晚爸爸被打死了,今早妈妈又被刮地皮夺去了生命。小家才想到这悲痛的事 情,突然停住哭声,任何哭泣和泪水也不可能唤醒爸爸妈妈他们了。他转过头来, 紧咬嘴唇,一双眼睛喷出一团火焰,直射万恶的仇人。他一言不发,霍地站起来, 紧攥着两只小拳头。 刮地皮被小家才这不寻常的举动怔住了,还未等他来得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只 见小家才几步冲上来,一口咬住他的手不放。刮地皮痛得杀猪般嗷嗷直叫。他挣脱 手腕,用力将小家才推倒在地,呲牙裂齿地咆哮着,双手举起文明棍,眼看就要落 下去…… “住——手!”远处响起一个雷霆般的吼声。杨厚实和十几位乡亲闻讯赶来, 这是一股怒不可遏的潮流! 刮地皮见众怒难犯,挥个手势,跟着两个狗腿子溜走了。 要不是杨大叔他们赶来一步,小家才早就没命了。从此以后,杨厚实就把失去 双亲的孤儿杨家才当成自己的孩子收养起来。 岁月悠悠,小家才一天天长大了。他年纪虽然还很小,但十分懂事知理,每天 帮大叔家里做活儿。大旱之年,在家乡再也呆不住了,逼不得已只好背井离乡,外 出逃荒。 小家才捧着野菜馍馍,虽然说它比不上白面馍馍那样馨香扑鼻,惹人垂诞,但 却是天下受苦人的救命粮呀!昨天晚上,他们路过一个村子,是一位善心的老大娘 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两个野菜馍馍拽死拽活硬塞在小家才的怀里的,它仿佛是一团燃 烧的炭火,温暖着小家才的心。回想起大娘那张风烛残年布满皱纹的面孔,他忍不 住眼眶湿润起来。 杨厚实看见他眼里噙着泪花,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便怜爱地替他揩去泪水, 暗忖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大叔,您也吃点吧!”小家才把野菜馍馍掰开一半,“您今早上还没有吃过 东西,一定很饿了。” 杨厚实把野菜馍馍推让道:“大叔我还不饿,你快吃吧!” 嗨,这骗得了谁?小家才明明看见大叔早上只是喝几口野菜汤,但是,清水汤 总不能象饭那样充饥呀!况且又赶了老半天的路,就算是个铁汉子,这时候也该肚 皮贴在脊背上了。 小家才执拗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还是那副犟脾气,小家才就是这样,他向大叔提出的要求,如果杨厚实不答应, 他就不高兴,非要你照办不可。几个月前,他们沿途替人家补锅头,小家才见大叔 太辛苦了,他就叫杨厚实教他学补锅头。大叔说他还小,不肯教。有一天,小家才 趁杨厚实离开时,就拿起小勺子,从风炉的坩埚内舀了一团熔化了的铁水,抖颤颤 地倒在草木灰垫子上,生手生脚地补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疤。补是补上了,就是接 缝的疙瘩不够平。他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充满了高兴。虽然说补得不好,但 一回生,二回熟,,做什么事都有一个从不懂到懂、从生疏到熟练的过程。于是, 他又舀第二勺铁水,心想这回一定要比第一次补得更平整些。 不料,他忘了在垫子中添加草灰,被滚灼的铁水烫对了手掌,痛得他惨叫出声。 然而,他咬紧牙关,强忍住疼痛,一声也没有哭。 晚上,杨厚实发现他的手掌被烫伤了,虽然责备了他几句,但心里还是为这个 不怕困难、不怕吃苦、勤学好问的孩子感到由衷高兴。他高兴的是小家才这么幼小 就知道为生活操心了。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小家才伤愈后,又向杨大叔提出补锅的事,杨大叔被缠得没法子,只好把自己 十几年来的补锅手艺全部教给他。小家才天生聪慧,不到一个月功夫,就把补锅手 艺学到家了。 眼下,小家才叫杨厚实吃那一半野菜馍馍,徜若自己不吃,那小家才也跟着自 己挨饿,可不能叫他饿坏了身体。想到这儿,他伸手接过那半块野菜馍馍,当着孩 子的面吃起来。 小家才见罢,自己也津津有味地吃开了,真香哟!说真的,肚子饿慌了,这时 候的野菜馍馍恐怕比什么都好吃呢!你瞧他,一阵狼咽虎吞就吃光了。他拎起竹筒, 叽哩咕噜灌下几口水,又算是解决了一餐“午饭”。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又赶路了。盛夏的正午,日头似火一般灼浪逼人,一丝风 也没有。 小家才敞开胸脯的被汗水浸透的破褂子,摘下竹叶帽,一边走,一边扇凉。他 胸前挂着母亲生前交给他的那块玉石随着他的行走一晃一摆。 一路上,见到的都是荒芜、萧条的惨景。他们曾见到一具具饿殍,有的趴在早 已被剥光树皮的树根下,双手还在做出剥树皮的动作就瞪着眼睛死去了;有的死者 手中拿着一团观音土,看来饿得没法子只好用它充饥;还有一个大约才七、八个月 的婴儿,他扑在妈妈的身上,嘴里还含着奶头,就这样,母子俩双双离开了人间… …这一切,真是惨不忍睹。 一只乌鸦收敛翅膀,停在一株枯槁的老树上,“呱!呱!呱!”它悲楚地叫了 几声,声音是那样孤寒、辛酸、凄凉。它又拍拍翅膀,向远处飞去。 二 时间在杨厚实他们的脚下流逝。太阳快落山了,黄昏把夕阳余辉洒在荒无人烟 的四野,也洒在这两个背井离乡的一老一少的身上。小家才的脸蛋被晚霞烧红了。 两人一步紧一步地又赶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一处名唤黑牯岭的地方。黑牯岭,重 峦迭嶂,方圆几十里都是石灰岩地带。山脚下,有一条日夜奔流不息的红水河。河 道弯弯曲曲,湍急的河水哗哗地流淌,好比一首歌谣清晰地传入杨厚实的耳朵里。 不!这流水声比歌谣还富于百倍地吸引着他的神经。在家乡,他盼水盼穿了双眼, 若不是久旱无雨,他绝不会挑起箩筐离开生他养他的苦水村。 他家门口前,也有一条涓涓不绝的山泉,他十分爱听山泉叮咚叮咚的流水声, 他觉得那有节奏的山泉流水胜似小时候听到母亲哼出的摇篮曲。啊,那流水声似一 首娓娓动听的旋律,给人以舒爽的感觉。听见它,白天的疲劳被驱跑了。那时候, 差不多的每个夏夜,杨厚实和小家才坐在山泉边,给小家才讲许许多多的故事…… 谁料到,今年开春以来,遇上了百年大旱,一连几个月没下过一滴雨水。山泉 这快活的歌手,歌声也越来越撕哑,最后涸竭了。整个村庄,唯有刮地皮家中的一 口水井还有水。穷人要想喝一担水,必须先用一斗粮食来换,真是滴水贵如油啊! 好长时间没听到亲切的流水声了,小家才的心情也和大叔一样,显得十分高兴。 他欢喜若狂地指着河面说:“大叔,你看,河!河!” 杨厚实赞叹道:“嗬!这条河真宽啊!……” “哗哗!”河水似乎比方才响得更猛,流得更急了。它的声音不象自己家乡门 口前那条山泉低声细语,温温柔柔,而是雄浑粗犷,咆哮如雷。湍流冲撞在河道中 的礁石上,绽开无数的小浪花,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气势磅礴壮观,象生活中一位 不屈的强者,顽强地向前、向前…… 他们站在岸上看了一会儿河水,杨厚实说:“走,我们找个地方下去,痛痛快 快地洗个澡,也好喝点水解解渴。”说是解解渴,倒不如说是喝水充饥。 河滩,礁石如鳞。有一洼积水,清澈见底,有好多的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它们互相嘻逐着。小家才弯下腰,双手掬起几捧水大口大口地喝,冰凉的河水一下 子沁入肺腑,浑身凉快极了。他喝了半肚子冷水,然后抹了一下脸,大声叫道: “嗬!这水真甜啊!……” 杨厚实趴在一块石头上,俯下头,将嘴巴贴近水面,一口口吮进肚里。许久, 他才直起腰来,下巴、嘴唇上一层密浓的胡茬子挂满水珠。他抹了一把,把水珠甩 掉,然后接过小家才的话说:“是呀,好长时间没痛痛快快地喝过这么多的甜水啦!” 稍会儿,水面平静了,一群鱼儿又重新游到岸边,小家才见此情景,拿过竹叶 帽,轻轻地捞上了好几条。小鱼离开了水,在帽子面活蹦乱跳。他乐乎乎地欢叫道 :“我捞到小鱼了!我捞到小鱼了!” 杨厚实一看,抓起帽子,说:“我也来捞几条,今晚好好煮一顿鱼汤吃。他说 着,突然想用什么食物来做饵,便于捞到更多的小鱼。他拿起小家才捞到的小鱼, 稍用力一挤,挤出鱼仔的肠子,然后进水里。那些小鱼好似发现什么好吃的东西, 纷纷游过来。他轻轻用帽子就是一下,又捞上好几条。 就这样,他们把小鱼捞得差不多没了,随身带着的那口小顶锅装了半锅底的鱼 花花,约有半斤多。小家才看到捞得那么多的鱼,笑开了心,他说:“大叔,我马 上起火煮水,好长时间没吃过鱼了!” 于是,他搬出风炉,引然炭火,开始做“晚饭”了。这一顿可够味啦!中午留 下的一个野菜馍馍和鱼仔拌在一起,煮了小半锅。炊烟在河滩上袅袅升起,给红水 河增添了一点生气。 不多时,鱼汤煮熟了。小家才舀起一汤匙尝尝,虽说没有油盐佐料,味道却还 是香喷喷的。他喝罢,啧啧嘴唇,说:“哎呀,真好吃!” 这一老一少,坐在河滩石头上,舒心地品尝别有风味的鱼仔汤。 一只水鸟掠过他们身旁的水洼,从水中叼起一条鱼仔迅速飞走了。小家才目睹 那只水鸟,又想到家乡的树林。以前,每天清晨从树上常听到叽叽啾啾的鸟鸣声。 后来,同情由于老天连续干旱,连鸟儿也飞到有水的地方去了。 他们吃完“晚饭”后,杨厚实洗净碗筷和锅头,说:“家才,把衣服脱掉,我 们下水好好洗个澡。” 顿时,水洼里飞溅起一层层水花,小家才站在水中,用手使劲击水,水面出一 阵阵“咕咚!咕咚!”的响声。 杨厚实把他们汗汁斑斑的脏衣服全部扔进水中,一件件仔细地搓洗。他们两人 至少有两个月没洗过澡了,颈脖、耳根、腋窝等地方邋邋遢遢,积下了一层黑油油 的污垢。平时,他们都闻到自己身上发出一股浓厚的汗臭味,感到十分难受。可是 没有水洗澡,只好任之腌“咸鱼”。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时,他们使劲一点 点地揉搓肌肤上的污垢。 这下一来,他们足足洗了半个小时。上岸后,顿觉浑身清爽了许多,精神也充 沛了许多。总之,仿佛象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浑身神经轻松极了,舒展极了。 杨厚实把湿漉漉的衣服摊开,让河边的风尽快把它们吹干。 上游不远的地方,矣矣乃乃地划来了一只船,划船的是一个老艄公。他看见石 滩岸上有两个人躺着,远远就热情打招呼道:“喂——老哥,你们从哪来呀?” 杨厚实他们太累了,刚躺下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老艄公见对方没有回答,便 将小船靠在岸边,一步步走过去。他看见两个人几乎是赤条条地睡在石头上面,就 知道他俩是外地逃荒来的穷苦人。 夜色渐渐笼罩在河面上,河床的晚风嗖嗖地从两岸掠过。老艄公怜情地唤醒他 们道:“喂,老哥,晚上睡在这河边,小心要受凉!” 杨厚实听到有人说话,慢慢睁开眼,见是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夫正在望着他,他 急忙坐起来,说:“老人家,你怎么来到这儿?” 老艄公笑呵呵地说:“哦,我是这条河的主人。瞧,那只船就是我的家。” 语顿一下,老艄公接着问:“老哥,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的,家乡久旱无雨,庄稼汉没法种田,为了糊嘴巴,纷纷四处逃荒。” “那你们打算上哪?” 杨厚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是处处无家处处家,走到哪算哪。” 老艄公深有同感地说:“唉,我跟你们也差不多,老天爷在哪儿黑下来我的船 就在哪停泊。今晚我就在这儿过夜了” 杨厚实自嘲道:“你至少还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哟!我们这些逃荒的可是两 手空空,蓝天作被地当床哟!” 语毕,两人都笑起来。 小家才被笑声惊醒了。他迷迷糊糊揉动眼皮,惊异地说:“大叔,你和谁在说 话?” 老艄公说:“老哥,你们跟我一块上船过夜吧!夜里河边风大,你们露天睡在 这地方,很容易受凉的。” 杨厚实说:“老人家,谢谢您啦!我们睡惯了,没关系!” “别客气,河边比不上陆地,”老艄公说,“看样子你是个补锅匠吧,恰巧我 有个锅头穿了个洞眼,正愁没人补呢!” 小家才一听,顿时来劲了,说:“老伯伯,您别发愁,明天天一亮,我就帮您 补好!” 老艄公抚摸着小家才的头,“小鬼,你真的会补锅么?” 小家才天真地点点:“是大叔教我的。” 听到这,老艄公吃了一惊:“什么,你们原来不是父子俩啊!” 杨厚实心情难受地说:“唉,这孩子命苦哇!五年前的除夕夜和大年初一,他 的父母先后被凶狠的地主老财活活打死了。看着这孩子孤苦伶仃的,我就把他收养 下来。虽说一天天长大了,他也吃了不少苦……” 小家才很懂事,他说:“大叔,过去的事就别提它啦,日子再苦,我们不也是 熬过来了么!” 老艄公连连点点头:“是呀。不过,以后还得继续熬下去。” “什么苦我也不怕!”小家才很有骨气地说。 “好好!”老艄公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稍候,他又说,“走吧,到我的船上去, 下游10里外有一个清江镇,这是方圆数十里的一个大镇,镇上很热闹。明天坐我的 船,我送你们到镇上去,你们不是要补锅吗,那儿好长时间没人来补锅了,就在镇 上做点生意吧。” 杨厚实见他很热情好客,而且听说下游有个集市,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他拾起 担子和衣物,感激地说:“老人家,那太谢射您啦!” 小家才光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跟着老艄公走上船。这只木船中间有个蓬盖,可 以遮风挡雨,人就睡在船板上面。老艄公从箱子里面翻出一件衣裳和一条短裤,递 给小家才说:“小鬼崽,这是我的衣服,快穿上吧,晚上船面凉。” 小家才不好意思穿。杨厚实劝他道:“快穿吧,别不好意思!” 老艄公乐呵呵地说:“天下穷人帮穷人,来到公公的船上,就等于回到了自己 的家。” 老艄公很健谈,他喋喋不休地跟小家才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我象你这般 年纪的时候,就在这条河生活了。那时候,我跟母亲摇船、撒网、打鱼。有一次, 我发烧了,突然栽下里,差点喂了水龙王……”说罢,他开怀地笑子。 小家才问:“老伯伯,这条河叫什么河?” “哦,叫红水河。” “为什么叫红水河呀?难道它的水是红色的吗?” 老艄公见这孩子天真好奇,故意神秘地说:“嗬,这条河呀,为什么叫红水河 呢?里面还有一个美丽动听的传说呢……” 小家才很长时间没听过杨厚实讲故事了。现在听老艄公这么一说,他自然等不 及了,连声催道:“老伯伯,我想听故事,我想听故事,您快讲给我听吧!” 一轮明月徐徐升起,银辉映着河面,波光粼粼,河床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 轻纱。 河边的水不停地拍打船体,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小夜曲似的声音。小家才倚靠 船边,聚精会神地听老艄公讲述这条红水河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美妙、神奇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这没有河,水源奇缺,人们烧香拜佛求神,祈祷老天爷显灵赐恩。 可是,一连十几个月滴雨未下,烈日依然象火球一样,灼烤得大地直冒青烟。村上 有一个名叫夏红的年轻猎手,他长得熊腰虎背,彪悍精灵,勇敢顽强,两条粗壮的 手臂力气过人,一鼓劲可以举起四、五百斤重的石狮扔出几丈远。他发誓踏遍山头, 把水源找出来,为乡亲们造福。村上的百岁老人,刚刚学会走路的娃娃,无不感到 高兴。大家纷纷给他准备好干粮、草鞋,千叮咛,万嘱咐,期盼他早日凯旋归来。 于是,他挎起弓箭,佩起大刀,告别乡亲们出发了。 夏红所走过的地方,尽是峻峭的险峰,连崎岖的羊肠小道也没有。遇到悬崖, 他就把绳子系在箭羽后面,拉满弓弩,锐箭“嗖”地射入悬崖上的古树。然后,他 就抓住绳子攀上去。渴了,他就喝野兽的血;饿了,就采集野果充饥。他栖风宿露, 披星戴月,艰辛地度过了半年时间,仍然没有找到一滴水源。 一天深夜,夏红迷迷糊糊地睡着,只听见有个老人低声细语地对他说:“勇敢 的年轻人,明天黄昏你就向太阳落下的地方望去,最高的那座山峰有一个洞,里面 有一条凶恶的龙王卧在泉水眼上。你如果能够把恶龙杀死,以后这里就有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的河水了……”夏红听到这里,他急忙睁开眼睛,只见眼前闪起一道红光, 瞬而消失。他想,莫不是神仙下凡来给我指点找水的方向吗! 他高兴得马上爬起来,烧起火堆把打猎得来的野兽肉烤熟饱饱地吃了一顿。篝 火,映红了夜空,满天星星眨着眼睛,好象在说:“勇敢的年轻人,快点去吧,家 乡的父老乡亲们在盼望着你哪!” 太阳似懂得夏红的心情,出来得特别早。晨风凉爽清新,山花的馨香一阵阵扑 鼻沁胸,百鸟婉啭啼鸣,夏红兴奋极了。这一天似乎也过得特别快。黄昏的时候, 朝着太阳落山时的那座最高的山峰走去。夏红餐风宿露,日夜兼程,经历了千辛万 苦,终于走到了最高的山峰。 这山好不奇峻巍峨,山腰乱云缭绕,野藤纵横,山脚下果然有一个洞,洞口刻 有三个字:“泉峰洞”。年轻人精神抖擞,胆壮气豪,一步步摸黑进入洞内。这个 洞穴足有数里深,只见一条巨龙卧在一个泉水坑里,它眼睛似两只大灯笼,射出一 道道雪亮的凶光。须若钢鞭,鳞如瓦片。它远远闻到人体的气息,吐出一口气,好 比平地卷起狂飚,顿时飞沙走石,烟云弥漫。 夏红赶紧躲在一块巨石后面,他抽出强弓,搭箭上弦,使劲拉满弓,“嗖”的 一声射过去。 那犀利铮亮的箭曳电夹风,不偏不倚,正好射中恶龙的左眼。那家伙痛得大吼 一声,犹如雷霆炸顶,震若耳聋。夏红沉着地又搭上一支箭,又射中它的右眼。 紧接着,年轻人冲过去,骑在它的背上,抓住龙须挥刀就斩。那龙拚命挣扎, 想把夏红甩下深潭中。怎奈它如何翻江倒海,夏红就是不松手。锋利的刀刃被砍得 变成了锯齿,他还是一个劲地猛砍乱斩。突然,恶龙喘出一口粗气,一根钢鞭似的 龙须抽打对夏红的头脑。 顿时,鲜血如注,把泉水潭里的水全都染红了,他一阵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洞内潺潺流动的泉水声,犹如一段优美的音乐传入夏红的 耳朵内。 他渐渐苏醒过来。他看见恶龙也直挺挺地死在泉水潭里,心想:“泉水眼肯定 还被这家伙堵着,必须把它移开,好让泉水涌出来!”遍体鳞伤的年轻人,这时感 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于是,以顽强的毅力,将钢刀深深穿过恶龙的鼻子,用 绳子系紧刀柄和刀背上的孔。然后,使出浑身最后一点力气,硬把恶龙拖出旁边。 “哗——”地下的急泉犹如决堤的波涛,一下子迅猛地喷涌出来。夏红被洪水 冲倒了他望着奔泻的急流,含笑着闭上了眼睛。“泉水洞”的泉水,越来越汹涌。 它穿深谷,过山峡,转了九百九十九个弯,终于变成了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日日 夜夜流向远方…… 夏红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从河里捞起他的遗物,无不失声痛哭。人们为了世世代 代怀念这位舍己为人的壮士,把这条河叫做“红水河”。后来,每年夏天季节,红 水河的水全是浑红色的。传说是每年这时候,夏红就以自己在天国的灵魂和鲜血融 入河水里,为人们肥沃土地,灌溉庄稼,使庄稼长得异常茂盛,年年丰收。红水河 两岸的人们从此过着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 老艄公一口气讲完这个悲壮感人的故事。可是,小家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 了,老艄公怜惜地叹道:“唉,这孩子太累了!” 杨厚实轻轻地把他放下睡好,说:“可惜他没能听完这个美丽动人的传说。” 老艄公苦笑道:“传说只是寄托人们心中的一种愿望而已。如今,红水河两岸 的劳动人们除了水深火热的苦难日子外,还有什么呢?……” 河水轻轻地拍击着船体,船仓随着波浪的起伏不停地摇晃。杨厚实望着波光粼 粼的河面,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家乡那涸裂的田地,他想起那渴死的耕牛,他想起 刮地皮家中那口水井……水啊,水,世间一切生灵的命根子。没有水,人们就活不 下去。然而,长年生活在红水河两岸的劳动人民,为什么还是过着缺食少穿的穷苦 日子呢? 老艄公说:“天不早了,我们也睡吧。你走了一天的路,也够惫乏了的。” 两个老汉,不一会儿也进入了梦乡。 河水哗哗地响,船儿象一只摇篮似的,晃啊晃啊,也不知两老一少在梦中见到 些什么。 也许他们什么也没有梦见。苦难的日子把他们折磨得太累了。 三 清江镇,临近红水河岸边,一个长长的码头一直延伸到镇口。这天正好是赶集 的日子,附近的以及对岸的村民纷纷前来赶集。对岸的人们搭小渡船过河,大伙下 船后,沿着没有一级级的码头吃力地往上走。有一位中年妇女从河里汲满一担水, 一步一步走上来。她喘着粗气,脚跟仿佛站不稳,一步一晃,桶内的水不断地晃荡 出来,洒地褚黄色的沙地上。 杨厚实他们下了船,小家才对老艄公说:“老伯伯,昨晚您不是说您的锅头烂 了么,让我拿去补吧。晚上我再给您送来。” 老艄公说:“行啦,等会儿我自己拿去补。哦,我家就在镇上,你们到我家去 坐坐吧!” “噢,多谢了,镇上生意好做的话,我们多住几天,有空了我们会去的。”杨 厚实向他表示谢意后,两人走上码头。才爬不到一半,小家才已经累得喘气吁吁了。 前面那位挑水的妇女,与其说是走上码头,不如说是一步一步地蠕动。快爬到 码头顶时,她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连人带桶摔倒在地上。“哗——”一担水一下子 全泼洒了。水顺着码头迅速往下流。女人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地面的流水,又困 又气,累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厚实见状,急忙走到她身旁放下担子,双手扶起她。他看见她脸色一阵惨白, 四肢有点冰冷,关切地问:“大嫂,你好象有病了吧?” 女人有气无力地叹息道:“唉——” “别难过,你在这等着,我帮你重新挑一担水上来。”杨厚实说着,拿起那女 人的水桶。 女人拽住他:“大叔,不用,我歇会儿再挑……” “别客气。”杨厚实挑起桶走下码头去了。 女人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道:“好人,真是好人哪!”她见小家才个子不高, 脸庞、手脚、皮肤被太阳晒得黧黑,问道:“小弟弟,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小家才用竹叶帽扇一扇凉,“嗯”了一声,说:“我们刚刚才到这儿。” “你们准备上哪?”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家乡太旱了,全村的人几乎都外出逃荒讨饭了。” 女人听罢,又问:“怎么,就你和爸爸出来?你妈妈呢?” 小家才心情难过,低声地说:“我爸爸妈妈五年前已经被地主打……” 女人没听完他的话,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爱怜地抚摸一下小家才的头: “唉,真是苦命的孩子!”杨厚实挑水上来了,女人不好意思要接过挑,杨厚实说 :“不用啦,我帮你挑回去。” 女人的家离镇上不远。杨厚实帮她挑水到门口停下来,女人感激不已,连声说 :“大叔,真是太谢谢你啦!” “嗨,这点小忙没什么!”杨厚实很随和地说。然后,他转过头对小家才说: “家才,走,我们到街上找地方补锅去。” 女人拉住杨厚实的担子:“时候还早呢,先进屋里坐坐吧!” 杨厚实拽不过她的一片热情,只得随女人一起进去,他帮助把水倒入厨房的水 缸内,看见水缸还差一大截才盛满水。于是,他又说:“大嫂,我再去帮你挑两担 水回来。”话音未落,挑起水桶就走。 女人急忙追出去:“大叔,别挑了!” 她劝不住他,只好返回屋里。她进厨房舀了一碗高粱糊糊,递给小家才,说: “小弟弟,大婶没别的,你就吃这碗糊糊吧!” 小家才推辞道:“婶娘,我们早上吃过了。” 女人不高兴地说:“你不吃,就是瞧不起婶娘。” 没法子,小家才只好接过高粱糊糊喝起来。好香呀!他吃得津津有味。女人在 旁边看见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知道他早上根本没有吃饱。她想再去舀一碗, 可是锅里已经没有了。这碗糊糊,还是她女儿阿杏早上吃剩留下来的。今天是墟日, 小女儿到镇上摆菜摊去了。 杨厚实又挑水回来了。他倒水下水缸后,女人递上一条黄麻巾,说:“大叔, 太麻烦你啦!瞧你累得满头是汗水,先擦擦汗吧!” “噢,不用了,我有汗巾。”杨厚实解下扎在自己腰肢上的布巾,抹了一把额 头上的汗水。他往一张凳子坐下,随便看了看这间破烂简陋的泥砖瓦房,窗口处结 满了蜘蛛网,使得屋里光线有点黯淡,两张木板床张挂的蚊帐补了一块块补丁。床 铺旁边的小小四方桌子,放有一盏煤油灯,还有一只陈旧的瓷茶壶和一个脱了瓷的 口盅。一眼看得出,这户人家的日子过得好清苦。 杨厚实吸完一袋烟后,抖掉烟锅灰,然后站起来说:“大嫂,我们到街上补锅 去了,你家有什么要补的没有?” 女人想了想,说:“我家的锅头也没多一个,你们去吧。今天的生意一定很好 做,这儿很长时间没来过补锅匠了。” 杨厚实他们出门后,方嫂追上来嘱咐道:“晚上到我家来吃饭,记住啊!” “好的,你先忙你的去吧!” “说真的,千万要来啊!”女人又补充一句。 一老一少穿过人群,来到一处空地方,从箩筐里拿出炉子、木柴、火炭…… 杨厚实说:“家才,你在这儿生火,我去招揽点活计来。” 小家才边摆弄东西边头:“嗯!” “补锅——”杨厚实沿街大声喊道,“谁家的铁锅、口盅、饭煲烂了,快点 拿来补喽! 补锅——补锅——“他从镇子东边走到西边,喊了一遍又一遍。 小家才很快生好火了,他用铁钳夹起小坩埚插入炉子内,砸烂一块块铁锅碎片, 投入熔化铁水的坩埚内。然后,他一下一下地拉动风箱,“呼——哧!呼——哧!” 火苗随着风门的来回煽动不断地窜起来。不一会儿,火炭快没了,他又添放几块。 杨厚实回来了,他提着好多铁锅、脸盆、鼎锅等,他把东西放下,说:“铁水 熔化了吧?” “差不多了。”小家才额头挂满一颗颗汗珠,接着又一颗颗淌下来,滴在风箱 前面。他拿起铁钳轻轻地捅一下火炭,又添一些。接着,他夹起盖在坩埚上面的锅 头片,看看铁水熔化又添几碎生铁。 杨厚实拿出三根铁支,在地上插成品字形,以方便补锅头。 乡亲们陆陆续续拿着破烂东西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好象围观什么热闹 似的,站在那里看他们补锅头。 杨厚实不慌不忙,将一只炒菜锅放在三角架上,他观察一下坩埚里面的铁水, 认为可以使用了。于是,拿出布垫子,在上面再添上一层草木灰,然后用小勺子舀 一点铁水,轻轻地倒在草木灰垫子中央。他左手往锅头破烂口子一按,瞬时,殷红 的铁水从破口处挤上来,右手接着用烂布卷成的捻子使劲压揉几下,布捻子冒起一 丝青烟,散发出剌鼻的焦味。他拿起稔子,锅头底便留下了一个平平贴贴的疤。 不消一袋烟功夫,杨厚实就补好了一个锅头。动作是那样的精湛、老练,看热 闹的乡亲们无不表现出欣佩的神情。待锅头补口处冷却后,一个老婆婆竟用手摸了 摸补上去的疤痕,赞叹地说:“嗬,不愧是老师傅,补得真平哪!” “唔,这样的手艺还差不多!” “那当然罗,靠这手艺吃饭的,不补得好一点那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么?” " ……" 大家七嘴八舌,评头论足,说的都是好听的话。一个小女孩挤到前面, 她手中拿着一个搪瓷盆,问:“师傅,补这只盆要多少钱?” 杨厚实抬起头,说:“啊,随便给多少都行,给钱给吃的都不论。俗话说,在 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小女孩说:“我家没钱,我给你一把青菜,行吗?” “小妹仔,行啊!”杨厚实笑道。 旁边的一位老汉感叹道:“你这位师傅真好讲!” “哦,乡里乡亲的,大家互相帮忙照顾嘛!”杨厚实说。 一老一少忙碌了一阵,小家才见杨厚实太累了,说:“大叔,你先休息一会儿, 抽一袋烟,让我来补补。” 趁杨厚实吸烟的机会,小家才跟着动手补起来,他的动作显得那样老成。一个 老汉拿起小家才补好的锅头,点头夸奖道:“这娃仔的手艺真的到家了,不愧是名 师出高徒啊!” 老汉的这句话,让小家才听得心中甜滋滋的,他越补越起劲了。 过了一会儿,老艄公来了。他把铁锅放在小家才的面前,说:“小鬼崽,来, 让我看看你的手艺是不是真家伙!”他的话好幽默。 小家才抬起头,说:“老伯伯,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嘿,那能不来呢, 昨晚上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老艄公呵呵笑道。 呼——呼——杨厚实一边吸烟,一边拉风箱,炉火更旺了。 日头渐渐偏西了,赶集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去了。杨厚实他们的手中的活计也 做完了,两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那里。箩筐内,装有乡亲们付给的青菜、黄豆、 米糠、红薯,也有少部分的碎米,乡亲们给钱的不多,山里的人很穷,只能以食物 代替付钱了。 小家才喝了一口水,看见满满一箩筐的东西,高兴地说:“大叔,没想到今天 的生意真不错呀!” “唔,起码可以度10来天了。”杨厚实语毕,稍会儿又有点发愁地说,“可惜 没有多少火炭了,不知上哪儿去找火炭呢!” “大叔,明天我们干脆上山木头烧炭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反正吃的东西又有了。”杨厚实赞同道。 就在他们要离开原地的时候,一群气汹汹的流氓地痞围上来了。为首的脸上有 一块刀疤,他绾起衣袖,指着杨厚实吼叫起来:“老东西,把箩筐放下!” 杨厚实停辍脚步,莫明其妙:“干什么?” “哼,别装糊涂!”刀疤脸呲牙咧嘴,歪着脑袋说,“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地盘 吗?” 杨厚实知道碰到了横蛮不讲理的地头蛇,一时没有吭声。 刀疤脸“嘿嘿”笑两声:“好一个外乡佬,你知不知道,进山要烧香,进庙要 敬神。没经得我们乔老爷的同意,就闯到本地做起生意来了,你好大的狗胆!” 杨厚实拱手求情道:“好兄弟,我们今天初次乍到,人生地疏,实在不知道你 们乔老爷的规矩,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刀疤脸一只脚踩在箩筐上,一只手伸到杨厚实的面前,说:“包涵可以,那就 快点拿钱来吧!” 小家才见自己辛辛苦苦累了一整天,没想到这帮家伙马上跑来敲窄勒索,心中 气愤不过,大声说:“凭什么拿来,我们没有!” 刀疤脸一巴掌掴过去:“他妈的!小乞佬,你踏入乔老爷的地盘,就得听从乔 老爷的吩咐。 不然的话,就让你知道我们老爷的厉害!“ 小家才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冲过去顶撞地头蛇一下。杨厚 实怕他鲁莽出事,连忙拉住他,向刀疤脸赔着笑脸说:“管家的,小孩子不识事, 别跟他一般见识。钱嘛,给你们老爷就是啦!” 说着,他从口里拿出十几个铜板,小心奕奕地放在刀疤脸的手上。铜板互相碰 撞着,发出一阵痛苦而愤恨的声音。 “怎么,就这一点点?”刀疤脸收起铜板,虎视眈眈地吼道。 杨厚实打开另一个箩筐,亮出里面的东西,说:“你看,乡亲们今天给的都是 这些红薯片、青菜、黄豆了,老爷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拿去吧。” 刀疤脸看得出对方是个老实厚道的汉子,再榨下去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于是, 他把手一挥,几个家伙跟在他后面巴搭巴搭地走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小家才满腔怒火,啐了一口:“呸!” 杨厚实劝住他:“算啦!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若是惹着了他们,那就更 糟了!” “他们凭什么要强行收我们的钱?”小家才不服气地说。 “嗨,如今哪有我们穷人讲话的地方!”杨厚实重新挑起担子,说,“遇上这 种事,有理也说不清,能忍就忍一点吧!”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当年要是你爸 爸妈妈能忍怒一下,他们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小家才听罢,内心一阵默然。他想:“哼,老实有什么用?你老实了一辈子, 到头来人家还不是欺压了你一辈子。” 他们走了,来到一家客栈,杨厚实从身上底摸出仅有的两块铜钱,交给房东, 两人共住在一间小房里面。 太阳下山,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小家才见呆在房间太无聊,就说:“大叔, 我们出去外玩玩吧!” 杨厚实看看天色还早,答应道:“好吧。” 集镇上,处处冒出袅袅炊烟,不时传出几户人家的说笑声。目睹这情景,杨厚 实心中感慨道:“嗨,住在这条红水河岸边,毕竟还是比咱们家乡好哇,至少没愁 维持生活用水呀!” 红水河的波浪声隐隐约约传到他们耳边,小家才说:“大叔,如果我们能常住 在这河边,不用整日颠簸,那多好!” “好是好,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走到哪都挨受到地主老财的欺压剥削。 这儿的穷苦人也是装满一肚子苦水的。”杨厚实语顿一下,说,“别的不说,就说 今天早上我们碰见的那个女人吧……” “那女人怎么啦?”小家才不知底细,追问道。 “她是个新寡妇,她男人刚刚死去不久 .” “啊?”小家才惊讶地向大叔投去半信半疑的目光,好象在问:“你是怎么知 道的?” 杨厚实内心涌上一股隐恻之情,说:“你不见她头发上扎着一根白布条吗?唉 ——死去了男人的女人,日子是很难熬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码头下面走,小家才说:“大叔,我们劳累了一天,浑身 酸臭臭的,不如干脆到河边洗澡去。” 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蹲着一个女人,她正在用棍棒棰洗衣服,她洗着洗着,刚 想站起来,突然感到一阵目眩,便往河水里面栽下去。 旁边几个正在洗衣服的女人看见了,急得大声呼喊起来:“救命啊!有人落水 啦!快来人哪,有人落水啦!” 杨厚实听到喊声,看见那女人正在河里一沉一浮地挣扎着。他心急如火,一个 箭步跑到河边,“扑通”一声,跃入河里,很快把她救上岸来。 杨厚实一看,原来正是早上碰到的那个女人。她浑身软巴巴的,张开嘴巴一口 一口地往外吐水。 洗衣裳的几个女人焦急万分地跑来,围在落水女人的身旁,说:“方嫂,你、 你怎么啦?” 叫方嫂的女人睁开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软弱无力地摇头,她没有神气回答大 家的话。 “哎,幸亏这位大哥来得快,不然你就没命啦!” 一个女人对杨厚实说:“唉,这方嫂身世也够可怜的,她男人去年除夕那天到 山上吹柴,不幸摔下山崖死了。她痛不欲生,几次想投河自尽,在我们的劝慰下, 她才好不容易安定下心来,没想到,今天差点淹死在河里。” 方嫂吐出几口水之后,浑身没劲地坐在石头上,她静静地望着河水,一言不发, 她大概又想起死去的男人。 杨厚实松了一口气,他安慰道:“大嫂,你身体有病,以后到河边来要小心点。” 另一个女人对杨厚实说:“大哥,你就送她回去吧。” 方嫂休息了一会,才感到精神好点,她望着眼前的救命恩人,百感交集,一时 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大嫂,我送你回去吧。”杨厚实帮她拎起装着衣裳的竹篮,转脸对小家才说, “家才,你在河边洗个澡吧,我先走了。记住了,不要下河里洗,啊!” 小家才“嗯”一声。 走到码头上面,方嫂的女儿急冲冲地迎面跑来了。她方才听人说,她妈妈跌下 河里,顾不上做饭,就冲出家门口。她跑到跟前,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妈,你怎 么啦?” 方嫂声音微弱地说:“阿杏,妈没事啦,咱们一起回家吧!” 回到家中,方嫂叫女儿道:“阿杏,还不快拿张板凳给大叔坐坐,都是他救了 妈妈的命。” 阿杏长着一双天真活泼的眼睛,年纪约有七、八岁,她个子不很高,脸色虽然 不怎么红润,但很美。她端过一张凳子,说:“大叔,您坐。” 杨厚实坐下,见她委实伶俐可爱,使问:“小妹,今年多大啦?” 阿杏脑袋一歪,对大叔作了回答。 “真是聪明的乖孩子,这么小岁数就能帮妈妈摆摊了。”原来,白天在集上第 一个拿青菜抵作补搪瓷盆钱的就是她,杨厚实对这小姑娘的印象很深。 阿杏听到大叔夸奖她,心里很高兴,她也故意反诘说:“跟你一块来的那个小 哥哥才乖呢! 看样子最多10岁,就跟你出来闯世界了!“ “唉,还不是苦日子给逼出来的!”杨厚实叹了叹气,简单地把小家才的身世 说了出来。末了,他嘘出一声长叹,“唉,出来混饭吃,日子也难熬啊!” 听罢,方嫂内心动了隐情,她看着前这个朴实健壮的汉子,嘴唇微微翕动,话 儿刚涌到喉咙,可又不知如何说好。她向他投去一束灼热的含着几丝羞赧的目光, 正当杨厚实的目光与她相碰时,她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淡 淡的红晕。 杨厚实目睹此时此刻的情景,站起身来,说:“大嫂,天快晚了,我该回客栈 去了。” 方嫂急忙说:“急啥,在我家吃顿晚饭嘛!”说着,她站起来,把他挽留下, “你坐着,我去做饭。” 小家才洗澡回来了,阿杏见到他,高兴地开口道:“小哥哥,你回来啦!” 他点头说:“嗨,在这条河边住着,真好,大热天游水洗澡,又痛快,又惬意, 再旱的天也不用发愁!” 阿杏接着说:“那你们以后干脆在这儿长期住下来,不用走了。” “不走?好是好,可惜我们总不能象鱼那样,尽是喝水度日子呀!”小家才诙 谐地说了一句。 “我们家有一点菜地,你跟我一块种菜卖吧!”小女孩天真地说。 在厨房烧火做饭的方嫂听到女儿和小家才的一番对话,心里涌出一股凉丝丝的 感觉,她想起自己童年时代的情景。当时她和村上的一个男孩子整天在一起玩耍, 两小无猜。后来长大了,逐渐产生感情,最后成了家。可是,女儿他爸去得太早, 自己一个女人,怎能维持得下这个家哟!今天两次碰上杨厚实,她见他为人忠厚老 实,心地善良,不由得想到以后的家。可是考虑到男人刚去世也不久,自己怎么好 意思开口呢?再说,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呢! “小哥哥,你们出来快一个月了,你想家么?”阿杏那张嘴巴就是喜欢说话, 她平时总爱问这问哪。 “唉,怎么不想,可是光想又有什么用?家里除了一间烂草屋,什么东西也没 有。如今我们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我们的家。” “那你们现在走到这里,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当然。”小家才无忧无虑地随便回答道。 “哎呀,那今晚你就把我们家当成你的家吧,啊!”阿杏无遮无拦地又说了一 句。 听着这女孩天真活泼的话,杨厚实心中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凄楚。是啊, 孩子们都是天真的,可恨的是苦日子逼得他们过早地为生活操劳。不是吗,小家才 跟自己逃荒出来补锅换饭吃,阿杏虽然有个家,可不也是要帮妈妈摆摊吗?想起白 天阿杏拿个盆子来补,自己还收下了她们的一把青菜,他内心不由一阵内疚、惭愧, 一时坐立不安。 方嫂端一锅青菜粥回来,见杨厚实坐不是,站不是,问道:“怎么,又想走啦?” 杨厚实歉笑道:“太给你娘俩添麻烦了。” 她揭开桌面上的竹篾编成的盖子,拿起碗,一碗一碗盛满粥,说:“添啥麻烦 啦?你们不来,我们娘俩难道就不吃了吗?” 阿杏看着热呼呼的青菜粥,问:“小哥哥,你饿了吧?” 小家才反问道:“你也饿了吧?” “我早就饿了。”阿杏心直口快地说,“不过,等粥晾一会儿,现在太滚了。” 方嫂盛好粥,取下挂在墙壁上的黄麻浴巾,擦一把脸上汗水,然后坐下,说: “大哥,你们出来在外东奔西颠,真是够受的,不如在镇上多住一些日子吧!” 杨厚实说:“看看吧,我们的木炭也没了,想打算上山砍些木头烧炭。” “烧炭?可是这附近石山都没什么柴火可砍,要砍的话起码要走十几里外的山 路。” “10多里山路没着关系,我们索性就到山洞里住它十天半个月,烧好火炭再回 来。” 听杨厚实这一说,方嫂感到有些失望。她本想叫他在镇上住一些日子,平时好 来往。这样,一回生,二回熟,自己再想法子慢慢拴住他的心,以后这个家又有了 新的顶梁柱。不然,一个女人怎能把这个家支撑得下去哟!没家没妻拖累的男人, 说走就走,谁知他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杨厚实见她沉默了,心中明白她在想什么。这十几年来,他一直赤条条的打光 根,夜里睡在床上,也曾想过女人,有时候熬不住了,就把枕头紧紧搂在怀里,把 它当作老婆。可是,他感到自己没地没钱,怕养活不了女人,怕养活不了孩子。所 以,他从来没在女人面前真实地流露出内心的秘密,两片嘴唇象尊严的守门神那样, 丝毫不让思恋异性的情语跑出牙齿外面来。村上有少数女人私下议论他,说他可能 是患有暗病,他大腿根那个东西肯定是没用了,不然,他怎能熬得住?每当他看到 几个女人在一块交头接耳,边说边用怪溜溜的目光瞟他,他真想把自己的家伙亮出 去,叫她们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男人。然而,他还是强忍住了。男人不和女 人斗,那些婆娘爱说什么就让她们说去。 方才,他就已经从她的目光看得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所表现出来的异样的感情。 他虽然从来没有和女人们谈过恋爱,也没有和女人们亲热过。不过,他男性的神经 却是十分敏锐的,活生生的男子汉毕竟不是一根木头。可是,他想到眼下的处境, 他始终装着没有理解这个可怜的女人送来的秋波。 屋里沉默了片刻,方嫂见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一时也不敢直接了当提出来。 她望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有点淡漠,就说:“是呀,补锅头没木炭也不行!可惜现 在是夏天,如果是冬天,镇上会有人挑木炭来卖的,就不用进山那么辛苦了。” 阿杏说:“妈,我们不是有一把柴刀吗,借给大叔砍柴吧。” 方嫂从厨房拿来柴刀和柴枪放在他面前:“你拿去用吧,拿不拿回来还给我也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在外面跑惯了。” 杨厚实明白她这话中有话,意思是说,叫你在镇上住,你偏要上山砍柴在外面 住,还不是嫌我是一个寡妇。他担心她想得太多了,于是,安慰她道:“大嫂,你 别多心,我们保证还会到这里!住在这清江镇总比外面别的地方好多啦。” 小家才接着说:“是呀,这大旱天,到处都没水,说实在的,我真想永远生活 在这条红水河岸边呢!” 杨厚实这么一说,方嫂内心感受到一点慰藉,她说:“大哥,粥凉了,咱们一 起吃吧。”她捧起一碗递给杨厚实,“唉,家中没米了。不然我不会用青菜粥接待 客人的。” 杨厚实喝了一口粥,说:“别客气了,你我都是穷苦人,还讲究什么?” 第二天早上,方嫂叫杨厚实把东西放在她家,临行时,她再三叮嘱说:“大哥, 上山砍柴要多加小心,啊!”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这个女人眼里不禁流出两行泪,原来她又想起了上山砍 柴失足死去的丈夫,她暗暗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平平安安地归来。 四 十几里外的石头山脚下,野草长高得没过人,四周荒无人烟,显得一片冷落、 萧条。杨厚实和小家才一步步攀上险峻的石山腰。突然,一条五颜六色的蛇从前面 不远窜过旁边,吓得小家才惊叫出声:“啊,蛇!” 杨厚实看清楚后,说:“别怕,那是蛤蚧,石山上生活着许多这种动物,用它 来泡酒是一种很好的滋补品呢!” 他们钻过密密的芭芒丛,拨开茂盛的野草窝,爬到了山半腰。山风很大,两人 汗水淋淋的躯体让风一吹,充满一阵凉爽。歇了片刻,他们开始砍柴。 “嗒!嗒!嗒!”砍柴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惊飞起两只山鸡。它们在原地旋 转一圈,然后扑打着翅膀,飞到几十步外的一个草丛又落下来。小家才看见后,想 过去捕捉,杨厚实劝他说:“别去啦,山鸡是不好抓的。” 小家才惋惜道:“嗨,如果有一只弹弓多好,打下这两只山鸡,我们就可以美 美地吃上一顿了!” “别想得那么甜,今天争取砍完柴火,挑下山去。” 日头渐渐偏西,他们砍了几担柴火。杨厚实用野藤捆结实。山上没有路,挑在 肩上行走很不方便。他挑了一程,放下,又返回重挑第二担,这样来来往往地折腾, 走到山谷下面时,日头已经完全落山了。累了一整天,两人又饥又渴,随身用竹筒 带来的水早已喝光。杨厚实吁吁喘气,话也懒得说了。 小家才人小,杨厚实没有让他挑柴,只叫他空手下山。这样,他到山下后,东 转转,西走走,他想去采撷些野果,野果没找到,无意中看见一个山洞,洞口不很 深,里面积有一洼清亮的泉水。他高兴极了,俯下脸,嘴巴贴近水里痛痛快快喝了 一肚子。喝够水后,他踅腿回来,高兴地说:“大叔,那边有个山洞,洞里有好多 的水。” 杨厚实跟他来到洞口,只觉得一股清爽的凉意袭上躯体,顿时感到精神充沛。 他咕噜咕噜喝足几口泉水后,说:“嗨,没想到这石山洞竟有这么甜的泉水!” 小家才说:“今天也够困惫了,干脆今晚就在这洞口过夜吧,明天再挑柴火出 山。” “好吧。”杨厚实应道。 这个山洞虽然很浅,但里面生长着许多美丽好看的石笋、石乳,形状千姿百态, 有的象莲藕,有的象狮子,有的象谷穗,有的象牛,不时闪闪烁烁,仿佛置身进入 水晶宫一般。最有趣的是洞口上端悬吊着一块大石乳,样子非常象乌龟。 两人仔细欣赏洞内的一切景观后,小家才抚摸着那只石龟的头,有兴趣地想象 道:“大叔,你说这只乌龟是不是想喝水?” “唔,把这只石龟和这眼泉水联想起来,就可以编上一个美妙动听的故事。” 杨厚实也乐呵呵地说道。 “大叔,那你跟我讲讲吧。” “等到以后再说吧。” 小家才眨眨眼睛,自个编起故事来:“我想,这只乌龟是从天上下来的。一天, 它玩累了,口渴了,想找水喝,看见这山洞有水,喝了以后就不想走了,时间一年 年过去,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 他说完后,天真地调过头问:“大叔,我编的这个故事好听吗?” 杨厚实连连点头:“好听!好听!可惜太简单了点。” 小家才说:“那你跟我讲讲嘛!”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动手做晚饭吧。”杨厚实说着,从随身挑来的箩筐内取 出一把青菜和几捧红暮干。 小家才说:“大叔,你在这等着,我到附近拣点干柴枝回来。” “别走远了,啊。”杨厚实叮嘱一声,让他出去。 杨厚实用泉水洗干净青菜,把红薯干片放进锅里,添加水,将鼎锅架在三块石 头垒成的灶头上,等待小家才拣柴回来。他感到口中有些苦涩,便取出一袋烟,慢 悠悠地吸起来。 吸完烟,又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小家才回来。他等不住了,走出洞口,见旁 边没人,张口大声喊:“家才——家才——” 喊了好几遍,仍未见回声,这时,杨厚实感到不安了,他焦虑地自言自语: “糟,这家伙跑到哪去啦?” 他想到山上有好多毒蛇、猛兽,心急如焚。于是,又大喊:“家才,你在哪儿?” 山谷中,荡起一阵阵连绵不断的回音,声音越传越远,越传越微弱,除了他的 回音外,再没见什么动静。 天快黑了,如果再不把小家才找回来,那就凶多吉少了。杨厚实一边找一边喊。 突然,他见石头上有一滩血,那血很新,内心不由一阵痉挛:“啊,小家才被狼叼 走啦?” 他急切万分,走了几步,又见几滴血。于是,他顺着点点滴滴的血迹跟踪找去,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以防意外。 一路上,远不远又有几滴血,每见到一滴血,杨厚实心中就增添一分焦虑、痛 苦和绝望。他既希望这血迹能把他带到小家才的身边,把他从狼口中救出来,又害 怕这血迹使小家才遭到更大的不幸。恐惧笼罩着他的整个心头,他不敢再呼喊了, 他生怕他的呼喊声惊动狼,那时候狼就会残忍地加快吞噬小家才。 他开始悔恨自己方才为什么那样放心地让他一个人出去找柴火,要知道,这是 荒无人烟的深山啊。四处野草丛生,石头嶙峋,小家才走远了,即使没碰上野兽, 也会迷路。再说,天一黑下来,那就更危险了。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的路,他找得心焦如焚,裸露的四肢被荒草割出一道道 的口子,有的口子淌出了点点血渍。他顾不得疼痛,一心就是希望尽快一点找到小 家才。 是啊,他虽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可是跟他生活了几年,他们俩的感情已经不是 一般的父子感情了。他不能离开小家才,小家才也不能与他分手。而现在,小家才 突然不见了,见到的都是点点滴滴血迹。那殷红的血,犹似一团团火焰,燎烤着杨 厚实的心,每见到一滴血,燎烤得他心肠阵阵作痛。 正当杨厚实感到绝望的时候,突然,前面由藤蔓结成的蔓丛中后面有动静,他 赶紧过去仔细观察。一看,只见小家才扛着一只山羊羔出来了,他一时又惊又喜, 几乎是扑过去大喊道:“家才——” 突如其来的喊声,把小家才吓了一跳,他见是大叔,高兴地叫:“大叔!你看 ——” 他把山羊羔举起来,那羊羔还活着呢,只是被小家才用藤蔓捆住了四条腿,其 中一条腿上鲜血淋淋。杨厚实见到此情景,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又是嗔恼又 是怜悯地说:“你呀,刚才真把大叔急坏了!” 原来,小家才出洞口外面拾柴火时,忽然看见一只七八斤重的野羊羔正在前面 不远的地方站着。他悄悄地举起手中的一把柴刀,然后狠狠地砸过去。嘿,真准, 柴刀刚好砍中羊羔的腿。 羊羔受伤了,它拖着伤腿一拐一拐地跑了,小家才拾起柴刀,便在后面紧紧追 着。 追呀,追呀,他也不知追出了多远的路程,羊羔的伤腿淌出很多的血,它钻入 山脚下的一丛藤蔓蓬中再也跑不动了。小家才钻进里面,终于把它抓到,心中有多 高兴哪! 杨厚实见他额门上、脸上、手臂上被荒草割出一道道红印,痛怜地说:“你累 坏了吧。” “那还用说,方才为了追这只羊,跑得我大气都快绝了。”小家才抹一把额门 的汗珠,高兴地说,“嗨,总算没白跑!” “唔,没白跑,可就是把我急的不得了。”杨厚实接过那只羊,说,“我正担 心你让狼叼走了呢!不然,我会顺着地上的血迹来找你么?” 小家才脸上露出一道淡然的笑:“嘿嘿。” “还笑呢!幸巧是只羊羔,如果是只狼羔,那你不就是自己跑到狼窝里去找死 呀!” 杨厚实一边走,一边教训他。 小家才高兴地说:“大叔,这回我们可以美美地吃上它几天肉啦。” “唔。”杨厚实应道,又说,“不过以后可要注意点,在山上别自己一个人乱 跑,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那只受伤的山羊羔在杨厚实的肩上挣扎着,腿上的血不停地淌出来,染红了杨 厚实的布褂和裤子。 在前面走的小家才迈着大步子,看得出,他猎得一只羊羔,心中要说有多高兴 就有多高兴。 走了一段路,小家才突然想起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不大不小的黑乎乎的 东西,回头说:“大叔,你看,这些黑石头好象火炭一样。” 杨厚实接过一看,只见那黑石有棱有角,亮晶晶的,好比黑宝石一般,他从来 没见过这种东西,他感到它们很沉,拿起来闻闻,闻到有一股硫磺味。于是,他自 言自语,似乎在问自己:“这难道就是我以前听人说过的煤?” “大叔,什么叫煤?”小家才第一次听说煤,感到很新鲜,便好奇地问。 “哦,它能够象火炭一样能够燃烧,而且比火炭耐烧呢!”杨厚实反复盯着那 掂在手中的黑石头,“听说外面就有专门开采这种矿物的煤矿呢!” 小家才又说:“大叔,我们要是有很多的煤,以后我们就不会发愁没火炭补锅 头了。” 杨厚实转动手中那黑乎乎、亮晶晶的石头,问道:“你是在哪儿捡到的?” 小家才说:“哦,方才我钻进那丛藤蔓蓬里面抓山羊时,发现石头中间夹有一 层两尺多高的黑石头。我想,奇怪,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黑黑的石头,简直黑得象火 炭一样。于是,我就用柴刀抠出两块拿回来给你看。”他语顿一下,又说,“这些 黑石头很容易挖,方才我抠了几下,就散落出一堆。” 杨厚实心想:“嗨,如果真的是煤,那就好啦!以后我们就上山挖煤拿到镇上 去卖。”他想着,想着,就急于说:“家才,我现在就跟你去看,这些黑乎乎的东 西在哪儿?” 小家才见天色已经朦朦胧胧的了,说:“大叔,天都黑了,我们快些回洞里煮 饭吃吧,明天早上再去看不行吗?” “算啦,明天就明天。”杨厚实把那两块黑石交回给家才,“你把它藏好。” 他们一边走,一边拾柴火,重新回到了山洞。杨厚实把羊羔放下来,那家伙已 流尽血,奄奄一息了。 小家才说:“大叔,天都黑尽了,怎么宰它呀?” “黑就黑,把火烧旺些,借火光宰它,不然怕它明天就臭了。”杨厚实说着就 开始动手架柴、烧火。 火苗窜得很旺,他把羊羔架在火苗上面,把毛烧掉后,然后拿下来,用水淋湿, 接着用柴刀刮干净表面的焦毛,然后开膛剖肚。一切弄清楚后,他又把羊羔架在火 苗上烧烤。 不一会儿,羊肉的香味一阵阵散发出来,沁入了小家才的肺腑。他用力翕动几 下鼻子嗅起来,乐道:“哎哟,这些羊肉真香呀!”话音刚落,涎水随着叭嗒流淌 出来,他用手抹一下嘴角。 杨厚实见他那副馋相,不由得乐了:“口水憋不住了吧。” “那用说,已经很长时间没闻到肉腥味啦。”小家才咽一口口水,说。 羊肉终于烤熟了,杨厚实用刀割下一条羊腿,递给小家才:“喏,快吃吧。” 接着,他把鼎锅放在石头灶上。 家才拿起烤得油亮油亮的羊腿,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他吃得很快,三 下五去二就啃得只剩下骨头,他刚想把骨头扔掉,杨厚实制止他说:“别扔,留着 明天我把它砸爆开来,熬熬汤喝。” 小家才放下骨头,抹抹肥油油的嘴巴不吃了,杨厚实说:“怎么,不想吃啦?” “哦,留点明天吃。一下子吃那么多,太可惜了!” 鼎锅的水烧开了,不一会儿,红薯干青菜汤煮熟了,小家才盛上一碗,又吃了 起来。今晚这一餐,他饱饱地吃了一顿。好几个月来,他的肚皮才第一次鼓得溜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山里的蚊子特别厉害,咬人也特别疼,小家才“啪”的一 下,拍死了一只长足花蚊,实在挺不住一群群蚊子的袭击。他就从箩筐内拿出一扎 青篙熏起来,一团团青篙烟味总算把蚊子驱跑了。 吃饱后,杨厚实叭嗒叭嗒地抽了一袋旱烟,许久缄言不语。 小家才见他一副沉思的样子,问道:“大叔,你在想些什么?” 杨厚实抬起头,嘴巴欲动,最终还是没有吭声。 小家才又说:“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婶娘?” 杨厚实把烟斗插在背后,假装嗔道:“小娃仔,别乱说。”他口头上虽然如此 这样说,可是他心中想了许多许久,想得很厉害。男人嘛,尤其是一个长年的光棍 汉,如今看见有个女人对他有点那个意思,能不叫他心旌摇荡、神牵魂萦么? 他在想:有个女人在身边,生活是丰富些、甜蜜些、乐趣些,可是,我一个外 乡人又怎能守在她身边呢?唉,以后再考虑这些问题吧。 他伸了伸腰杆,想竭力把自己的心思平静下来,可是总是静不下心来。那方嫂 的音容笑貌一直浮现在他脑海里,她脸色有些苍白,但仍然掩饰不住她那张端庄的 容姿,虽说她已近中年,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她做妹仔的时候一定是个很俊的 美人,唉,她太可怜了! 许久,他们迷迷糊糊睡着了。夜里,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狼的嚎叫,那声音,令 人感到心寒。 “嘻嘻!嘻嘻!”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声似笑非笑的声音。小家才半夜醒 来,吓得毛骨悚然,他内心一阵紧张、害怕,急忙摇动杨厚实,喊道:“大叔,大 叔。” 杨厚实被摇醒了,他问:“有什么事?” “你听,好象附近有山笑婆。”小家才小时候听老人说,荒山上有一种叫山笑 婆的怪物,它抓到人后,先是一阵狂笑,笑够了,才把人撕了吃。所以,他心里一 直对山笑婆存在恐惧感。 “嘻嘻!嘻嘻!”那笑声又来了,杨厚实听罢,安慰他说:“哦,这是夜猫子 在叫,别害怕,快睡吧!” “大叔,什么叫夜猫子?”小家才觉得好奇,不理解地问。 “夜猫子是一种不吉利的鸟,它一叫,那边村肯定要死人。” “那今夜我们听到了它的笑声,会不会凶多吉少啊?” “别说这些霉气话了,它叫它的,我们睡我们的。” 这样,两人又在疲惫的倦意中重新睡着了。 荒芜旷野的石山的早晨,确实是个热闹的世界,“答咕——答咕——”“啾叽 叽——!啾叽叽——!” 各种各样的鸟啼,给大自然带来了热闹的气氛。天边悬积着一层浓浓的乌云块, 天气显得很闷,看样子想下雨了。 杨厚实在啾啁的鸟鸣中睁开了朦胧的睡眼,他起来后,见天脚黑压压的积满乌 云,内心一阵高兴。唉,早就应该下它一阵透透的大雨了,天下万物生灵都渴盼老 天爷普降甘霖,拯救世间的干旱啊! 他见小家才还没有醒,不忍心唤醒他。他用水抹了一把脸,然后动手煮早餐。 山谷的清晨,升起一股袅袅炊烟,给荒芜的山野增添了一点清新的气息。杨厚 实猫着腰,鼓圆腮帮,一个劲地吹火。火苗跳窜不停,噼噼啪啪连声响,与不远处 的鸟叫声组成了一首和谐的早晨野炊曲。 小家才醒来了,他看见杨厚实正在用柴刀砸爆羊骨头,放在锅头里面熬汤,就 说:“大叔,今天做早餐呀?” 原来,他们逃荒出来后,早上从来没吃过。当然,主要是日子过得太紧巴。杨 厚实抚摸着小家才的头发,爱怜地说:“今天还要挑柴火下山,早上不吃些东西怎 么行?” 吃了一点骨头红薯汤后,小家才看了看天边的乌云,说:“大叔,看样子等会 儿要下雨。” “唔,是应该下一场大雨了。”杨厚实应道。 “那我们先躲过这场雨再去那边吧。” “没关系,这雨一下子不会来得那么快,我和你先去看那些黑石头,等会儿再 挑柴火下山。” 小家才带着杨厚实重新来到昨天傍晚抓住山羊羔的地方,只见断面形状的岩石 层波浪起伏一般,黑乎乎的石头呈一个大弧,乍眼望去,仿佛是一条黑色的虹,两 头埋没在地下,中间厚度约有两尺。杨厚实挥动柴刀,朝黑色石头的地方挖几下, 黑石头晶粒迸溅出来,溅对他那古铜色的胸脯上,崩得有点生疼。不一会儿,挖出 了一小堆,似乎一堆黑色的金子一般闪闪烁烁。裸露在外面的表层经日晒雨淋,流 露出碣黄色斑的硫磺,然而越往里面挖,色泽越耀眼,他越挖越来劲。 小家才说:“大叔,你挖那么多干嘛?” 他抹掉额门的汗水,说:“挖点拿回去试烧一下,看能不能够烧得燃火,如果 真的是煤,那就太好啦!” 挖了一会儿,杨厚实脱掉衣褂,铺在地上,把一块块黑石头捡放在衣褂上,然 后包了一包。 小家才也学着他的样子,也用自己的衣裳包了一堆黑石头,然后离开那里。 天将下雨,山里的花蚊子叮人特别凶。两人赤着膊子,被蚊子叮得肿起一个个 小疙瘩。他们回到山洞后,把那些黑石头放在箩筐内。 “走,我们挑柴火下山。”杨厚实挑起一担,小家才也挑起一小担。山上没 有路,一老一少沿着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翻过山坳。肩上的柴火担不断发出 一阵阵“吱吱呀呀”的响声,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才把第一担柴火挑到山脚下面。 他们放下柴火,坐在原处休息片刻,又重新上山挑第二趟。这时,老天终于下 雨了,起初一颗颗豆子般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地打在他们的脸上,隐隐约约有点疼。 突然,天空响起几声炸雷,接着就是下雨,雨点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集,后来竟下 起了瓢泼大雨,两人浑身湿透了。 小家才挑柴火下山,觉得有些累了,经雨水这么一冲,顿时倦意全消,精神抖 擞。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雨水跟着又流下眼睑。大雨象一块巨大的瀑布,笼罩住 整个群山,整个世界,雨点乘着大风,越来越凶,雷声在云层中炸响,仿佛要将整 个天空炸成碎片。 两人在大雨中吃力地蹀踱而行,在大雨茫茫的山岗中,显得更加渺小、微弱, 他们在雨中挣扎,在雨点中拼搏。哗哗,急湍的山溪在脚下流淌,顺着山道冲到山 下。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整个大地湿透了,干旱的泥士终于第一次喝足了雨水, 可惜,这场雨来得太迟了。 大雨下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慢慢停止。两人落汤鸡似的,头发不停地滴水。就 这样,他们来回往返好几趟,终于把柴火全部挑到山外面。 杨厚实观察一下地形,到后来,选择一处有坎头的地形,挖个大窑口和一个小 窑口。大的装柴烧炭,小的作引火灶。 几天之后,他们终于把木炭烧好,重新挑回镇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