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寂寞荒凉的黑牯岭终于被热闹喧的第一批采煤者的镢镐声惊醒了。一个月过去, 山弄平地堆积了一座小山似的煤,从工棚到山脚那边,一条崎岖的山路已经被采煤 者的双足踩出来了。这条洒满煤粒的小路弯弯曲曲,婉如一条乌黑的巨蟒在草丛中 蜿蜒爬行。 工棚里,乔克仁不停地摇着一把折扇,驱散身上的热气。这时,他站起来,想 走出这间临时的办公室,忽然只听到门外负责称煤的柴四苟呼叫他:“少爷,少爷, 甫茂华他们回来了!” 乔克仁闻声望出去,果然,甫茂华和余歌林、还有一位从未见过面的一身老板 打扮的汉子一块走过来了。他兴冲冲地迎上去,连声说:“茂华,歌林,你们这一 去就是一个月,让我等得好心焦,事情办得怎么样?” 甫茂华满脸春风:“看你急的,先进去再说。” 回到屋内,乔克仁连倒了三杯凉茶,一人一杯递给他们,他把茶水递给那位陌 生汉子后,有礼貌地打招呼道:“先生,路上辛苦了。” 对方接过杯子,说:“哦,免礼免礼。” 余歌林喝完,抹一把额门上的点点汗珠,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先生是广 州发电厂的许厂长。” “哦,原来是许厂长,幸会!幸会!”乔克仁好不兴奋地说了一声。他透过被 汗气蒸发得有点灰朦的眼镜片,细细地打量一番眼前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只见对 方身子略胖,正是开始发福的年华。 许厂长喝罢凉茶,抹抹口角的水渍,说:“乔经理,听余歌林两位仁弟说,你 们在这里开了一个煤矿,正在联系煤炭销路,我们发电厂眼下正缺煤源,所以就跟 着来看一下供货行情。”“这太好了,”乔克仁说,“方才我还发愁找不到顾主呢。 没想到歌林你们如此快找来你这位大老板。” 许厂长哈哈笑道:“大老板倒不敢称。我们只是一家小小发电厂,每月至多三 千吨煤就够烧了。” “哎呀,三千吨煤,这个数字可不小。”乔克仁心内象灌满了蜂蜜似的,每一 根神经都渗透了甜丝丝的感觉。 许厂长刚刚喝过一杯凉茶,额头上的汗水依然大颗大颗地淌下来。乔克仁把扇 子递给他,抱歉地说:“我们的煤矿才刚刚动工不久,连个象样的办公室也没有。” “呃,万事开头难嘛。”许厂长显得大方随和,他摘下鸭舌帽,掏出手帕抹抹 头上的汗水,说,“10天前,我准备到外省洽谈购煤生意,正好碰到余先生来联系 销煤。我看了一下他带来的煤样,觉得煤质不错,为了心中有个底,我就跟来了。” 乔克仁指着门前那一大堆煤,说“你看,这些煤黑得冒油,你们电厂若烧上这 些优质煤,发电量不上去哪才怪呢!” 许厂长沉唔一声,说:“煤是不错,不过就是运输有点成问题。”“啊,你放 心!要是许厂长愿意和我们签定购煤合同,我们保证按要求给你们供煤!”乔克仁 显得很有信心地说。 门外,杨厚实正挑着一担煤走过来。乔克仁见到后,叫道:“杨师傅,你进来 一下。” 杨厚实称完煤,走进工棚内。乔克仁毕敬地给他倒一杯凉,说:“你先歇歇。” 杨厚实受宠若惊,他望着自己那双又黑又脏的手,久久不敢接过茶杯,生怕弄 脏了那白净的瓷杯。 乔克仁又说了一遍:“快接吧,杯子弄脏了没关系。” 经这么一说,杨厚实才诚惶诚恐地接过杯子,咕噜咕噜几下就把茶水全部灌入 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他放下杯子,看见杯子上果然留下了脏黑脏黑的手印,便 想用手背擦拭一下,结果越擦越脏。他有点尴尬地望着乔克仁。“算啦,别擦啦!” 乔克仁很随和地说。 杨厚实定了定神,稍会儿,他才问道:“经理,你们叫我有事么?” 乔克仁指着许厂长介绍说:“这位是广州发电厂的许厂长,他今天是来准备和 我们要煤的。 你回去跟大伙说说,叫他们多出点力气挖煤,超产的月底增发奖金!“ 杨厚实应道:“是,经理,我马上就去给大伙说说。” 他走开后,乔克仁对许厂长说:“这黑牯岭的煤源,就是他首先发现的。他原 来是从外地来的一个补锅匠,人倒是蛮老实忠厚的,干活也肯卖力气。” 许厂长附有同感地说:“招收工人来干活,就应该招这些人。”他顺着杨厚实 的背影望去,看见一队人挑着沉甸甸的煤从山脚那边走过来,突然产生了兴趣,于 是说:“乔经理,我们是不是到山那边去看看,然后回镇上再商量签合同的事。” “好哇!既然许厂长对井口感兴趣,那就过去看看呗!”乔克仁爽脆地说。 一个小时后,几个人从山脚那边重新返回工棚,许厂长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说:“乔经理,你们这里的煤质的确不错。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每天能挖出多少煤 来?” 乔克仁满有把握地说:“这个月来,每天挖得100 吨左右。当然,以后条件好 点的话,再增加一些劳动力,一百二三十吨绝对没问题。” 许厂长说:“好好,看来你们的煤矿很有发展前途。” 余歌林插过话来:“许厂长,你看,你们厂每月可以跟我们要多少煤?”“关 于购煤的事明天再谈,”乔克仁打断余歌林的话音,“我们先回去为许厂长接风洗 尘,许厂长一路太劳累了。”“对对,明天再谈,明天再谈。”余歌林附和道。 山坳上,一阵山风吹来,把路边的野菊花吹得摇摇曳曳,一缕缕芬芳的野菊花 气味扑入方嫂的鼻孔内。她轻轻地拨开飘住她视线的头发,匆匆地向山坳那边走去。 小家才远远落在后面,他拿着一束野菊花,一颠一颠地小跑着。方嫂回过头来, 唤道:“家才,快点啊!”“哎——”小家才应了一声,一颠一颠地蹦着,跑着, 活象一只梅花鹿。 方嫂拎着一只瓦罐,里面装有半罐玉米粥,她今天特地为杨厚实送的。她看见 小家才脸蛋上渗满了汗水,怜悯地说:“瞧你,跑得这身汗,在家跟阿杏妹妹玩不 好吗?山路又远,日头又大。” 小家才闻了闻黄白相间的野菊花,不介意地说:“这点山路算什么?我跟大叔 出来逃荒,路上遇到那么多苦难我都熬过来了。”“你呀,真是犟小子!”方嫂笑 嗔他一句。 小家才调皮地做个滑稽相,忽的一下,又远远奔到方嫂前面。方嫂看见他那副 活泼可爱、天真伶俐的样子,内心感到一阵惬意,思忖道:“这孩子真懂事!就是 往后肯不肯叫我做妈妈?” 想到这儿,她脸颊蓦地一阵发烫。 早上,她挑着一担菜到街上卖,换回了几斤碎玉米粒。于是,她熬了一锅粥, 装入瓦罐,然后送到山上来了。这个月来,杨厚实每天早出晚归,它得精疲力尽。 方嫂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是为了苦难的日子,她又不得不让他这样没日没夜的 去挖煤。 刚刚翻过山坳顶,方嫂和乔克仁他们打了个照面。乔克仁见她拎着个瓦罐,便 打声招呼道:“ 方嫂,给杨师傅送粥啊!“ 方嫂从心里对乔克仁有好感,觉得他和他老子不一样,尤其是他对杨大哥的关 照,内心充满一阵感激。因此,她微微地笑了笑,回答说:“嗯!我是想给杨大哥 送点吃的,干了一天活,他的肚子早就饿扁了!” “真是难得你有这般心意。” 方嫂被乔克仁这么一说,面颊一阵羞赧,她微微垂下脑袋,用一种轻细的声音 说:“乔少爷,你们走好。” 方嫂走过去后,乔克仁对许厂长说:“方才这个女人的丈夫今年春节前从山上 砍柴摔下来死了。前些日子听说她整天哭哭啼啼、寻死寻活的。自从那个补锅匠来 到清江镇上后,她的整个人样都变了,精神上仿佛有了一根依赖的支柱。” 许厂长说:“女人嘛,都是这般软弱无能,如果没有我们这些男人做依赖,恐 怕连站也站不起来!”“是呀!是呀!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大男人,女人只是没用 的小人罢,没有我们男人来养活她们,她们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余歌林的语 调趾高气昂,他似乎忘记生养他的母亲也是一个女人。 乔克仁望了一眼余歌林,未免摇摇头,他不赞同他的说法。他觉得他的话有点 太过份。但是,他不想当着许厂长的面反驳他。“不过,男人也离不开女人。”许 厂长也不太赞同余歌林的说法,他向乔克仁投去征询的目光,问道,“乔经理,你 说是不是这样哇!”“那当然。”乔克仁抬起头,向远处的山巅眺望,山风拂拂, 吹得他系在衣领下的蝴蝶结不停地晃动,好象一只飞动的蝴蝶在恋花一般,正在不 断地扑动着翅膀。稍会儿,他深吸一口气,象是抒发自己蓄在心中已久的情感那样, 自言自语地说,“当然,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男人,可不能总是想女人,从来也只 是有志向的男人才能创出一番大事业!” 甫茂华顺手摘了一支野菊花,拿在手中不断地挥着圈,花瓣一片片洒脱下来, 直到最后几乎掉光了,才将秃花瓣的野菊花枝扔掉,他这时缓缓地说:“难怪克仁 老弟读书毕业一回到家乡,就着手创办煤矿,老兄我实在是敬仰你的雄才大略!” 乔克仁说:“雄才大略谈不上。不过,为了改变我们家乡贫穷的面貌,为了我 们广西有一个象样的煤矿,克仁我即使倾家荡产、呕心呖血,也心甘情愿!” 许厂长目睹着乔克仁那一板正经的模样,听了他那番仿佛经过深思熟虑而又如 此丝毫没有矫柔造作的表白,顿时也在他的内心掀起了一层波澜。他感慨地说: “乔经理,想不到你如此年轻,志向却那么高远,确实令我敬佩不已。今后,我将 尽力助你一臂之力!” 乔克仁兴奋地说:“好哇!徜若得到许厂长的鼎力支持,我们的煤矿事业的发 展一定能够如虎添翼。届时我和我们公司全体职员将永远感激许厂长您的大恩大德!” 许厂长听罢,报之以笑:“噢,八字还没有一撇,鄙人实在不敢领情。”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地翻过了山坳,出到山外面。 这里是一片开阔的荒野,到处长满一丛丛青蒿、芭芒、剌蓬…… 山坡过去一里多路远的地方,有一个黑森森的望不到底的深渊,谁也不知道它 有多深。曾有人往深渊下面扔石头,石头落下好久才听见一声“咕咚”响的击水声 音。原来,这个深渊与红水河相贯通的。夏天,红水河涨水的时候,深渊下面的水 也跟着往上涨;冬天,深渊下在的水也跟着往下退。 乔克仁指着一处较平整的地方,对余歌林说:“明天叫老刀他们找一帮人,把 山里面的煤挑出来堆放在这儿。还有,再找十几架牛车把煤拉回镇上卸在码头上面, 过些日子好装船运下广州。” 余歌林说:“回镇上后我立即去找阿山,叫他今晚就挨家挨户叫人,好让大伙 明天一早就进山挑煤。” 许厂长听见乔克仁如此安排,有些担心地说:“乔经理,你们煤矿刚刚开始创 办起来,运输条件实在太困难了。我们跟你们订货,别的我不担心,就怕你们不能 保证按期供煤给我们。”“许厂长,你尽管放心!”乔克仁满怀信心地说,“我们 可以多组织一些人力挑煤。过些日子,我打算到省政府跑一趟,请专家来这里勘探, 如果这下面确实是煤田的话,我们就把煤矿井口打在你现在站的地方。” 许厂长好奇地低下头,看看自己脚下所站的地方。其实,这里和别的地方也没 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区别。他又抬头看看乔克仁,只见他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仿佛 他已经沉浸在他自己勾勒的远大宏图的遐思中去了。他暗忖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真 是初出牛犊不畏虎!想当年,自己刚刚进工厂当学徒的时候,也没有他如此般的胆 魄。就是如今当了厂长,也无时无刻不操心电厂破产。敬畏!实在令人敬畏!想到 这里,他不得不摇摇头。 乔克仁见状,以为许厂长不相信他的话,就说:“什么,你以为我是吹牛皮么?” 许厂长哈哈大笑:“看你说到哪里去啦!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话,而是佩服你敢 说敢干,有胆有识,年轻有为!”“噢,过奖啦!我只不过是不想虚度年华罢。” 乔克仁挥一下手,“好啦,闲话少说,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回到镇上,乔克仁把许厂长请进悦来店酒家。他们刚刚坐下,女服务员便拿着 菜单上来了,请乔克仁点菜。乔克仁点完菜,吩咐阿山去叫老爷和太太以及黄五快 点来。 乔克仁是在镇口碰见阿山的。阿山屁股还未坐稳板凳,又得奉命回去叫乔应天 和黄五等人。 人刚刚走出门口,撒腿就跑得老快,仿佛一条钻入深山老林的猎狗发现猎物似 的飞快向前冲去。他跑得如此快的目的,主要是想快点叫乔应天来,好让自己的肚 子快点装油水。 许厂长刚刚吸完一支烟,乔应天他们就一块来到了。许厂长早上刚到清江镇时, 余歌林就向乔应天作过介绍。他见乔应天趾高气昂的样子,连忙起立,做出请座的 手势,说:“董事长,您上座!” 乔应天紫茄色的脸似笑非笑,他装出一付彬彬有礼的样子,连声说:“许厂长, 请,请入席!” 不一会,餐厅里,响起了一片觥筹交错的清脆的碰杯声和喝拳猜码声…… 二 杨厚实回到山脚那边,从放在井口旁边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只哨子,“嚯—— 嚯——”,吹了几声,这是叫唤工友们集中休息的哨令。那天,乔克仁当众宣布让 杨厚实当领班,有两个工人不服管,认为本地人不能由外地人牵着鼻子。杨厚实提 出不干了,乔克仁知道这件事后,宣布扣除他们一天的工钱。 吹过几遍哨子,杨厚实把两只手合成喇叭状凑近嘴巴前,大声喊了起来:“工 友们,伙计们,大家都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大伙渐渐向他靠拢过来。文庆强第一个来到他面前,急不可待地问他:“杨师 傅,有什么事这么急?”“强仔,你先坐下休息片,等大伙来齐了我再说。” 杨厚实用腰巾抹几下额头上黑珍珠一般晶莹的汗水。这条腰巾本来是白色的, 可是早已被煤粉和汗水浸染得黑不溜瞅,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汗臭味。他用惯了这 条腰巾,汗臭味再浓,他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闻不难闻的。 等到大伙都来齐后,杨厚实提高嗓门问候一句说:“各位工友,各位伙计,大 家都累了吧!” 韦老六叫得最粗声:“啊还用问!我说杨领班,你能不能向乔少爷提一提意见, 就说每天的定额能不能减少一点。如果这样长期挖下去,非把身体累垮不可!” “是呀,乔少爷最看得起你,你就帮我们说一句话吧!”另一个汉子跟着喊叫道。 “杨师傅,你说上一句比我们说十句还顶用,你就给我们去说一说,啊!”“……” 人们一阵熙熙嚷嚷。杨厚实不知听谁的好,他挥了挥手,让大伙安静下来。然 后说:“好好,到时候我一定向乔经理提出建议。”他稍停一会儿,补充说,“不 过,乔经理同不同意我就没法子了,因为我们事先已经在契约上揿了手印,刀把子 握在人家手上。” 韦老六跳将起来,吼叫道:“他妈的,你少替乔少爷说话!你拿了人家的手软, 吃了人家的嘴软,是不是?”“你、你怎么骂人?”杨厚实有点气火了。“谁骂你 啦?他妈的,老子就是这脾气,谁惹恼了我,老子就跟他过不去!” 覃七哥怕他们两人闹翻脸,便插在两人中间劝说道:“别争了,老六,杨师傅 说的也有道理,你不能怪他。”他转过身来对杨厚实说,“杨师傅,你还是快点把 要说的话跟大伙说吧,说完了好干活。” 杨厚实稳定了一下情绪,转过脸去面对大伙说:“工友们,伙计们,方才乔经 理跟我说,广州有一家电厂厂长来看我们的煤了,他打算今后每个月至少要两千吨 的煤。伙计们,两千吨哪,够我们挖一个月的!”他把嗓音再次提高,“乔经理说 啦,这个月谁挖的煤超过了定额,保证给增发超产奖金。所以,我希望大家多加一 把劲,多出一身汗,争取多领到一点钱,好拿回家去养活老婆孩子!” 一阵阵山风把杨厚实的话送进了这群挖煤汉子的耳朵内,大伙的耳膜被鼓荡得 嗡嗡响。他的这番话好有鼓动力,一下子把大伙的情绪给搅动起来了。人们喧哗了, 仿佛在山峦中掀起了一层层波澜。 韦老六最沉不住气,他把嗓门拉得老长:“我的老天爷,还要多加一把劲呀? 那晚上回家连抱老婆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伙轰的一阵笑起来。文庆强用一根草捅一下韦老文的腋窝,嘻笑着说:“阿 六哥,没力气,那你就少抱点嘛!免得肥妹说你软巴巴的!” 韦老六夺过文庆强的草根,反讥道:“强仔,你还没结婚,没抱过女人,知道 啥滋味?”“阿六哥,那你说女人是啥滋味?”程一民紧接着韦老六的话问道。 “是呀,抱女人是什么滋味,你给我们说说。”不知是谁也跟着附和叫喊起来。于 是,大伙一下子把目光全部投射在韦老六的身上。 韦老六不慌不忙,狡黠地说:“啥滋味?嘿,反正那种滋味保证让你消魂,让 你兴奋,让你想了一回又一回。总之,让你一辈子忘不了!”他把话题转到杨厚实 的身上,“杨领班,你说是不是,啊?” 顿时,大伙的目光都落在杨厚实的身上,这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弄得杨厚 实脸上一阵发烧,幸得他面孔被煤粉染得乌黑,不然那烧得他发红的脸皮实在令他 难堪。其实,他们怎么知道,杨厚实从来没结过婚,更没和哪个女人睡过觉,谁知 道那滋味怎么样。杨厚实只得尴尬地呵呵笑几下,没有吭声。 文庆强凑过去,好奇地追根寻底:“杨师傅,到底是啥滋味,你就说一说嘛!” 杨厚实推开他:“去去,快去挖煤,挣多一点钱以后好讨个老婆,到时候你就 知道了!” 这一说,又把大伙给说乐了。韦老六笑得俯着腹部,顺势倒在文庆强的身上, 说:“强仔,快点把肖英讨过来吧,否则你就白活一世人啦!” 文庆强臊红着脸,使劲把韦老六搡开,爬起来,气鼓鼓地说:“去你的,我懒 得跟你们逗啦,我去挖我的煤!”说着,他走了。 韦老六仍不罢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声说:“强仔,多挖一点煤,肖英在 家等着你哪!” 韦老六说的肖英,是杨厚实在红水河边遇到的那个韦艄公的外孙女,年方十八, 长着芙蓉花一般的模样。文庆强是前两个月才开始和她相好的。 这时,杨厚实站起来,说:“伙计们,今天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回去干活吧。” 大伙散开后,方嫂和小家才来到了,她不知道杨厚实在哪挖煤,见到一个年轻 小伙子挑着煤走过来,她便打听道:“喂,你们那个杨师傅在哪干活?” 小伙子看清来人,惊喜地说:“呀,是方嫂哪!” 方嫂从声音里听出是程一民,吃惊不已:“是阿民啊,瞧你这脸黑得象锅底, 我差点都认不出了!” 程一民问:“方嫂,你今天来这干啥?”“哎,想给杨师傅送点吃的呗。”方 嫂语顿片刻,接着说,“啊,阿民,你先放下担子,也来跟杨师傅一块喝几口稀粥 吧!” 程一民说:“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杨师傅。”于是,他把方嫂带到杨厚实 挖煤的地方,朝洞口里面大声唤道:“杨师傅!” 杨厚实趴着身子,把装得满满的两泥箕煤拖出来,然后站起来,用手把额头的 汗珠甩落下地,好几颗汗珠顺着他的手势飞到站立在旁边的方嫂的衣裳和脸上。方 嫂用手背将溅在嘴角边的汗沫轻轻拭去,那汗沫沾着了嘴唇,她抿一下薄薄的两片 嘴唇,微微品觉到那汗味除有些咸味外,还混杂有一种淡淡的硫磺味,那是从未闻 过的煤粉味。 小家才上前拉住杨厚实的手,高兴地说:“大叔,我婶娘给你送粥来了。” 杨厚实这才看清楚是方嫂,只见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跟前。从山那边过来, 两边脸颊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秀巧的鼻翼两端还渗透着一层细汗。她含 笑未语,静静地凝视着他。他解下腰巾擦一把汗水后,说:“你来了。”他的声音 很轻很轻,轻柔得好象是第一次约会似的,让人听得出有点害羞的样子。 杨厚实怎么也想不到,方嫂今天会来看望他,而且要走那么远的山路。她还给 他带来了一罐粥,不!她给他带来了一片温馨,一片情感,真的叫他从内心有一种 说不出的高兴和感激。 突然,他马上感受到身边有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稍时,方嫂才微微地启动嘴唇说:“杨大哥,你先歇一会儿,吃点粥吧。” 说着,她蹲下来,揭开瓦罐盖子,把罐子稍稍倾侧,将玉米粥倒进碗内。然后, 双手捧起粥碗递过去。 杨厚实有些为难:“你看,我的手这么邋遢……”“邋遢就邋遢点,快点吃吧, 饿了一整天的!”方嫂毫不介意地说。 杨厚实接过碗,仰起脖子就叽哩咕噜喝着嚼着。很快就把碗内的玉米粥吃个精 光。 程一民对方嫂说:“你和杨师傅歇一会儿,我先去挖煤了。”说着,抬脚就走。 方嫂拉住他的手,说:“阿民,你也吃点粥再走,啊!” 杨厚实倒出一碗粥递过去:“别客气了,快吃吧!” 程一民推辞道:“我不饿。” 方嫂微嗔道:“傻仔,干了一天的活,哪有不饿的!” 程一民推辞不过,只好接过碗吃了。吃完后,说什么他也不肯再吃第二碗粥了。 他说了一句谢意的话后,就去干活了。 方嫂将那碗粥重新递给杨厚实,他粥碗挡回去,说:“你也吃点吧,我怎么能 一个人全部吃完了呢。” 小家才在旁边说:“大叔,我和婶娘在家里吃饱了才上山来的。” 方嫂笑道:“听见了吧,我和小家才早就吃过啦!” 杨厚实看着这一大一小,亲密得如同母子俩,心里很激动。于是,他二话不说, 三下五去二又把第二碗粥吃得亮出了碗底。他抹一下粘在嘴角边的一粒玉米,说: “今天的玉米粥真香啊!” 方嫂亲昵地说:“那你再吃一点呗!罐里面还有半碗粥。”“别倒了,留回去 给阿杏吃吧!”杨厚实阻止道。吃饱后,他觉得浑身带劲多了。于是,拿起扁担, 将扁担上的木钩钩住泥箕耳,准备挑煤到工棚那边过秤。 方嫂上前伸手拿住扁担说:“杨大哥,让我来挑吧!”“不用,不用。你跟小 家才先回去,免得一下子天黑了不好走。” 方嫂拎起瓦罐,和小家才跟在杨厚实的后面。杨厚实挑着煤,走得好快。沉甸 甸的煤把扁担压得弯弯的,泥箕耳与系在扁担两头的木钩相互摩擦,不时发出一阵 阵“吱吱呀呀”的声音。 声音里充满了挖煤汉的艰辛、负重和苦涩。杨厚实虽然累了大半天,但挑起煤 来走得还挺快的,小家才久不久还要小跑一段路才追得上。 方嫂走在后面,看着杨厚实那付挑煤行走的姿势,觉得他那行走如飞的洒脱的 背影很威武,象一个铁汉子那样勇猛。看着看着,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方哥挑着 彩礼,和她一块走娘家的情景——那是她刚刚过门的第三天早上,刚当上新娘的方 嫂按照当地的风俗,早早就起床,精心梳妆打扮一番。打扮罢,便和新郎倌方哥出 门了。方哥挑着一对贴着大红喜字的箩筐,里面装着黑枣、红糖、花生、粽子、糖 饼,还有一对公鸡和项鸡。扁担两端系着红绸带,晨风把红绸带吹得不停地飞舞, 煞是好看。方哥挑着担子飞快地走在前面,方嫂撑着一把花伞,迈着轻盈的脚步, 怎么也赶不上,赶得她吁吁直喘气。她不得不在后面唤叫道:“方哥,你慢些走嘛, 我太累了!” 方哥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渐渐地把脚步放慢下来。可是,走着走着,不知 什么时候,方嫂又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她又喊道:“你走那么快干嘛,想累死我 哇?” 方哥回头望着她,憨厚地笑了笑,说:“你们这些女人呀,太娇气了,连路也 走不动,好象蚂蚁似的,慢慢吞吞,什么时候才到娘家哟!” 方嫂见他没有放慢脚步,索性一下子坐在路旁的草丛上,然后掏出花手绢轻轻 地拭去额头上的细汗。 方哥走了一段路,见后面没有动静,回过头来一看,只见新娘子远远地坐在路 边。他只好放下担子,返回去走到她跟前,逗笑她一句:“哟,我的新娘子,要不 要我背你走哇?” 方嫂微微地翘起樱桃般的小嘴唇,佯作生气的样子,半晌才说:“去去,谁要 你可怜啦!” “来嘛!”说着,方哥在她面前蹲下来,硬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于是,他背 着她往前走。 方嫂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背上,她那两只丰满的乳房紧紧地贴在方哥结实的脊 背上。方哥脊背上的肌肉把她的丰满而有弹性的乳房磨蹭得微微生疼,同时也伴有 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方哥把她背到箩筐前,放她下来,又把箩筐里的彩礼腾出来。然后抱起方嫂, 将她放进腾空的一只箩筐内。“你这是做什么呀?”方嫂急忙叫道。“别动,让我 挑着你走。”方哥说着,挑起箩筐就走。“停下,让我自己走。”“你走,你走, 你走到娘家天都黑了。”方哥嘟嚷着,加快了脚步,肩头上的扁担压得更弯了。 方嫂坐在箩筐内,随着方哥的步履,箩筐袅袅起伏,她的身体也一起一伏。她 感到好舒服,就象过门那天坐花轿一般。 ……“方嫂,你来看杨师傅啊!”有人跟她打了一声招呼,把她从甜蜜的回忆 中唤醒过来。她抬头一看,是韦老六。他正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把视线停在她 胸口突出来的部位。 方嫂讨厌他那种淫邪邪的目光,讥讽地问他:“阿六哥,你把眼珠子放在哪呀?” “哎哟哟,”韦老六啧啧舌头:“几个月没听见嫂子开金口,今日开起金口来 却带刺,把我扎得好痛哟!”“带刺不带刺我不知道!你快去挖你的煤,免得晚上 回去肥妹揪你的耳朵!”方嫂不示弱地回敬他一句。 韦老六的老婆长得胖,镇上的人都叫她肥妹。韦老六讨了个没趣,酸溜溜地吐 了吐舌头:“ 哟,好厉害的嫂子!“接着,他回头来对杨厚实说,”杨领头,你以后可要小 心伺候我的嫂子哟!不然,她用脊背向着你咧!“ 杨厚实听他这句酸溜溜的话,浑身很不自在,他喝一声道:“老六哥,你把嘴 巴放干净点,别弄脏了我的耳朵!” 韦老六咯咯笑着走了。 杨厚实等韦老六走远后,回过头来对方嫂说:“你呀……”他想说她几句,但 又不知说些什么,他能责怪她么? 方嫂明白他的意思,直接了当地说:“哼,你越是让人,人家越是欺负你,以 后你就知道啦!” 杨厚实知道他无法说服方嫂,也就不吱声了。他见担子很沉,挑担的右边肩胛 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把担子换到左肩上。挑不到一袋烟功夫,他又把的沉甸甸的 煤担重新换回右肩。他的脊背渗满了汗水,被煤粉染得黑溜溜的,汗水如同一条条 小溪,从肩上往下流,冲刷出一道道露出紫铜色皮肤的汗沟。捆在腰间的汗巾早就 被汗水浸湿透了。他的肩胛上,差不多被汗水冲刷了一遍,只见皮肤微微红肿。 跟在后面的方嫂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把瓦罐往小家才手中一塞,赶上几步, 伸手拉住杨厚实的担子,央求道:“大哥,让我来帮你挑一段路吧!” 杨厚实从她那双渴望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火热一般的情意。可是,她的体质那 么弱,身体消瘦,自己的这担煤,比她的身体还重,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如果累垮 了她那虚弱的身体,自己可就是实实在在的对她不住。因此,杨厚实故意袅动几下 担子,做出轻悠悠的样子,说:“你看,我还能随挑它十几里路呢,不用你来帮忙 了!” 小家才明白大伯的心意,也附和着说:“婶娘,你放心!我大叔在乡下经常挑 百五百六斤的担子,一口气翻几座山岭呢!” 方嫂爱莫能助,只得怜惜地嘘叹一声:“你呀……” 一朵乌云缓缓地从天边飘移过来。不一会儿,乌云把火辣辣的太阳遮挡住了, 阴影将一丝阴凉投到大地上。随着一阵山风吹来,杨厚实感到凉快了许多。他歇下 担子,用汗巾抹去脸上的汗水。他转头看看上的天边,南边有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看样子,天要变了。“哎呀,快要下雨了!”杨厚实不安地说。 方嫂也看了看天边的乌云,坦然地说:“怕什么,天下雨才好呢。老天爷干旱 了这么长时间,也应该多下几场大雨才好呢!”“我是怕你等会儿在半路上挨雨淋, 万一让雨淋出疼来那就不好啦!”“放心,我又不是泥巴捏的,这么不经雨水淋!” 对于小家才,被雨淋一场,他也能挺得住。杨厚实是不会替他操心的。他知道, 小家才的身体比方嫂要强多了。而方嫂呢,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久病初愈,仍然 是一副病恹恹的神态。 她方才的面颊上虽然泛出一点红晕,但那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同时也是由于走 山路赶得太急显现出来的。 杨厚实看了看前面不远的工棚,有了主意,说:“快走,到前面工棚躲过这场 大雨再回去。” 方嫂有点犹豫:“谁知这场雨下多久?”“别犹豫了,快走吧!”杨厚实催说 道。 一会儿,起风了。山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紧。在山谷里,显得满山都是野兽吼叫 的声音。南边方向的乌云一层层迅速地向这边压过来。一股乱风把洒在路上的煤粉 吹得飞扬起来。狂风卷着地上的残枝败叶,乱轰轰地飞来飞去。突然,一颗煤粒吹 进了方嫂的眼睛内,她忍不住用手揉了几下,想把眼睛内的煤粒揉出来。可是,眼 睑内的煤粒仿佛跟她过不去似的,怎么也揉不出来。很快,泪水流出来了,睫毛被 泪水浸得湿漉漉的。她感到眼睛涩得要命,差点睁不开了。 小家才见她不停地用衣袖抹泪水,急忙问她:“婶娘,你的眼睛怎么啦?” “不小心让煤吹进去了。”“大叔,婶娘的眼睛被煤吹进去了。”小家才着急地叫 唤道。 杨厚实自己也差点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他听到小家才的叫喊,头也不回地说 :“小心点,快到工棚那边去,我帮你把煤粒吹出来。” 方嫂不得已,只好依顺杨厚实的话,向工棚那边走去。 柴四苟一个人在这儿负责过称,刀疤脸到窿口那边督促工人干活去了。方才一 阵风吹来,煤粉弥漫,顿时天昏地暗,柴四苟赶紧躲进工棚内避风。忽然,看见杨 厚实和方嫂走来了。他想,方嫂肯定是进来躲过这阵雨头的,心里不由一阵窃喜。 他皮笑肉不笑地走到门口,露出交错不齐的牙齿笑两声:“嘻嘻,方嫂,今天 来看杨师傅呀! 快进屋,快进屋,等下完雨后再走。“ 方嫂捂着一只眼睛,走进这间简陋的工棚。工棚内,只有两张桌子,三条长板 凳和一张木靠椅。 柴四苟搬过那张木椅,放在方嫂面前,假献殷勤地说:“坐,坐,难得方嫂进 山来一趟。” 杨厚实让方嫂坐下后,叫她仰起脸,两只黑脏的手往汗巾抹几下,便用手指小 心地撑开她那只被煤粒溅入眼睛内的上睑和下睑,然后使劲地朝眼睛吹一口气。接 着,他深深地呼吸一下,又是使劲地吹。方嫂的眼睛被快速的气流冲击下,难受地 转动几下。“怎么样,煤粒出来了没有?”杨厚实放开手,问道。 方嫂眨了眨眼睛,觉得眼睛还是涩得要命,泪腺仿佛决了堤一样,泪水不断地 潸潸而下。她痛苦地摇摇头,说:“没出来。” 柴四苟见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假惺惺地走上前说:“嗨!刚才那阵鬼 风好厉害,如果我不是跑进来快一点,说不定我的眼睛也被煤粒灌满了。” 杨厚实再次掰开方嫂的眼睑,仔细地观察一下,终于发现那粒煤牢牢地粘在眼 球的上部。眼睑的内肌在煤粒的摩擦下,已经布满了通红通红的血丝。他又使劲地 吹几下,粘在里面的煤粒丝纹不动。见到这情景,他自言自语地发出一声叹息: “唉,要是有一根棉签就好啦!” 他转过头看看,见窗口处的桌面上有一本拍纸簿,那是柴四苟他们用来称煤记 账的。于是,他问道:“四爷,给一张纸条行不?” 平时,柴四苟只听人家叫他“四狗”,而现在第一次听到杨厚实叫他“四爷”, 自然感到很高兴。于是连连点头说:“行啊!行啊!”说着,他立刻撕下一页空白 的纸张。 杨厚实接过纸,把纸捻成一根细细的纸条,然后,他将纸条粘上口水,让纸条 浸湿了柔软些。 接着,他轻轻地用纸条撩拨粘在眼睑内的煤粒。捣鼓一会儿,才把煤粒粘上纸 条弄出来。“好啦!”杨厚实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嫂眨几下眼睛。稍时,泪水渐渐止住了。她用袖子拭去脸上的点点泪珠,难 受地说:“嘿,方才涩死我了!好得总算把煤粒弄出来了,要不然,害得我连眼睛 都睁不开!”“婶娘,你的眼睛现在还难受不难受啊?”小家才天真地问一句。他 好关心方嫂的痛苦,方才,他看见方嫂难受的样子,他的心里也跟着难受。“乖孩 子,婶娘现在好受多了!”方嫂抚摸了一下小家才的头。 杨厚实见方嫂没事了,一颗悬着的心放松下来。他对方嫂说:“好啦,你们先 在这儿坐着,我要去称煤了。”言毕,他转头叫柴四苟出去帮他称煤。 称完煤,杨厚实返回工棚交待方嫂几句话后,挑起泥箕就向山那边走去。方嫂 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急于想要多挖点煤,多挣点钱,因此没空呆在这儿陪她。想 到这些,她没有怪他,只是觉得他太辛苦了。可是,为了生活,为了今后的日子, 他只能这样搏命地挖煤。 天空被乌云密集地笼罩着,积雨云越来越厚。方才敛息了片刻的狂风这时又如 无数头咆哮的野兽疯狂地吼叫起来。顿时,乌云猛烈地翻滚,天空宛如一只倒扣在 大地的铁锅,锅内乱七八糟的杂物翻来滚去。十多分钟前炽烈的太阳不知躲到那去 了,无数束铮亮如火的光芒早已被密密厚厚的积雨云收藏住了。 工棚里笼罩着黑麻麻的阴影。狂风把棚顶吹得猎猎作响,似乎要用它的利爪把 棚顶掀翻,工棚的柱子的梁架不时发出“吱吱”响的声音。方嫂好担心这间简陋的 工棚承受不住狂风的冲击,一下子会倒塌下来。 狂风咆哮着,嘶吼着。突然,“轰隆”一声,一个炸雷从工棚顶端炸响,震得 方嫂心惊胆颤,小家才被吓得“妈呀!”大声惊叫,他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生怕 第二个炸雷又从头顶上降落下来。 柴四苟目睹他们惊恐万状的样子,凑上前去,酸溜溜地说:“嫂子,怕个啥呀, 有我在哪! 你如果实在太害怕,就扑在我的怀里,啊!“ 方嫂瞪他一眼,嗔愤地哼道:“告诉你,你少来揩油水!”“咂咂咂!嫂子你 还蛮正经的啊!”柴四苟皮笑肉不笑地说,那酸溜溜的声音好象一把刀子似的。 方嫂见他那副可恶的表情,真想给他一个耳光。可是,她强忍住了。她把脸转 过一边去,她懒得理睬这条色迷迷的馋狗。她暗忖道:“小家才在旁边,量他也不 敢放肆!” 哗——大雨果然来了。仿佛成千上万支犀利的银箭,穿透云层射落下来。雨点 从远而近,很快把周围的群峰笼罩在白茫茫的银箭之中。暴雨在狂风的助虐下,发 疯似的抽打着大地、抽打着群山,抽打着自然界的一切。 突然,一道闪电顺着远处迤逦起伏的峰峦横扫过去。那情形简直就是上天正在 用一条火鞭猛抽山梁。闪电过后,又是一声炸雷。远处,一排排的雷声列阵式的走 过来。大地仿佛在颤抖。 这雨,真大啊! 工棚外面堆得高高的煤堆上,一条条黑色瀑布般的煤流跟着雨水从上面流下来。 那股黑油油的煤流很快被雨水冲散开来,弄得工棚门口前面变成了一片煤海。 方嫂看着门口外面的情景,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感到脸庞上有一股臭哄 哄的气息熏得她好难受。她转过头来,只见柴四苟正在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搂抱住, 用那张尖猴般的嘴巴强吻她的脸颊。 “放开我,你要干什么?……”方嫂奋力挣扎道。 柴四苟嘻皮笑脸地说:“乖乖,别怕嘛,我四苟又不是老虎,不会把你吃掉的!” 说着,他又把那张臭熏熏的嘴巴往方嫂的嘴唇凑过去。 方嫂扭过脸,使劲地挣脱身子。然后扬起巴掌,“啪!”就是一下,打在柴四 苟凹陷的腮帮上。 他的脸上瞬时留下五个鲜明的手指印。“啊,你这臭婊子,竟敢动手打老子? 看老子怎样教训你!”柴四苟捂着火辣辣的左边腮帮,呲牙咧嘴地狂叫道。说着, 象一只饿狼一般向方嫂扑过去。他一把抓住方嫂的衣领,“嘶——” 的一声响,方嫂身上那件破旧的唐装衣裳被扯烂一大块,露出了半截雪白如玉 的乳房。 小家才见状,急中生智,从门口外起一把煤浆,朝柴四苟的脸上洒去。“唔哇!” 柴四苟顿时松开方嫂,捂着睁不开的眼睛,咆哮地跳起来。他想扑过去抓住小家才 凑一顿。 小家才一把拉住有些发怔的方嫂的手,急切地说:“婶娘,我们快点走!” 他们再也顾不得外面的狂风暴雨和闪电雷鸣,踉踉跄跄地同门口。很快,一大 一小的身影瞬间就被倾盆大雨吞没了。 三 悦来店酒楼上,乔克仁、乔应天等人陪伴许厂长足足喝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喝 到大暴雨来临了还没有散席。 许厂长喝得面孔通红,颈部暴突起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他转动着酒后不太灵 活的舌头,吃吃地说:“乔经理,乔董事长,今日承蒙二位的盛情款……款待,许 某我……决定从下个月起,每个月跟你们黑……黑牯岭煤矿要两……两千吨煤!现 在天差不多黑了,合同嘛,等到明天再签定。” 乔克仁一听,如同捡得了一个大元宝,他笑眯眯地说:“许厂长,没想到我们 公司刚开张,就碰到了你这个大买主!”“大买主谈不上,我……我只是希望你们 要……要按期供煤给我们电厂。”许厂长手一摆,“ 不然,到时候我们电厂停火了,我……我可要告到衙门去,叫你们赔偿损失哟! “许厂长人虽然醉了,可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的话音里仍然含有几分警告的威严。 乔克仁掂得出许厂长的话音里有几分份量。但是,他很有把握地说:“许厂长, 你放心!我们保证组织人力把山里的煤突击运出来,每个月都按质按量给贵厂供应 煤炭!”“好,我相信你们会格守信用。只要你们按时给我们供煤,我会和你们长 期合作。”许厂长把胸口拍得啪啪响。 哗——大雨来了,一阵狂风夹着大颗大颗的雨点从窗口吹进来,挂在两侧的窗 帘高高地飞扬起来。服务员急忙过去把窗口关好。这时,窗外的大雨点急骤地落在 玻璃窗上,好象调皮的小孩从地上抓起沙砾,一把一把地洒在玻璃上面。那啪啦啪 啦响的声音连续不断,叩得人们心弦一阵阵痉挛、恐惧、惊骇! 酒楼上的顾客早已散离了许多。他们当中有的是镇上的街民,一些人见天边乌 云密布的时候,匆匆忙忙跑回家收拾自己晒在外面的东西。 乔克仁站起来,走到窗口前向窗外望出去,只见整个大地被雨帘密集地遮挡着。 玻璃上的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急促淌下来,他的视线被雨水淹没得一片白茫茫。 这家酒楼地势好,门面是闹市,门后则是红水河岸边。如果是晴天的话,凭窗 远眺,可以看到远处蜿蜒而下的红水河河床,不时有几排竹筏、渔舟、小火轮船沿 河而下。乔克仁目睹窗外一片白茫茫的红水河,心中已盘算好主意。这时,他返过 身来,对许厂长说:“许厂长,你这次不辞劳苦,难得机会来到我们江镇走一趟。 是不是多玩玩几天哇?” 许厂长打着饱嗝,摇摇头说:“不,不玩啦!厂里还……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回 去处理。至多等到明天中午我就要走了……”“既然许厂长事务繁忙,我们也不好 强留,关于签定购煤的事,明天早上再谈。今天时候不早了,许厂长也有点醉了, 今晚就在这儿好好住宿一夜吧,啊!”乔克仁说。 许久没能插上嘴的阿山凑上一句,说:“许厂长,你如果觉得夜里太寂寞,我 帮你找一个漂亮的妹仔来陪你玩玩。” 乔应天很满意阿山说这句话,他觉得他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于是,立刻接过 口说:“对对,许厂长恐怕还没玩过山沟里的姑娘呢,那才是真正新鲜的野味,保 证让你尝一口想两口,一辈子都忘不了!” 乔克仁听到这,心中正担心父亲和阿山的话把许厂长惹恼了。因为不是所有的 男人都是好色的。 没料想,许厂长听了好高兴,也不知他听清楚没听清楚乔应天的话,只见他醉 眼朦胧地应诺道:“好好好!感谢诸位如此盛情款待,以后有酒我还是要喝的,有 酒不喝那才是笨卵!” 乔克仁见他说东答西,放下心来。接着,他把自己想好的主意说出来:“许厂 长,你这次好不容易来到我们清江镇,帮了我们公司的大忙……”“哪里,哪里… …”许厂长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不过,我有件事想麻烦许厂长一下。” 许厂长头脑有点昏沉,但他的神智还是清醒的。他睁着一对血红的眼睛,手里 还抓着一只鸡爪子,问道:“啊,有什么事?” 乔克仁不急不慢地说:“我想,许厂长回去后,顺路到梧州航运港务局帮我们 联系一艘火轮拖船来这儿运煤,这样我们好及时运煤下广州给贵厂。你看,行不行?” “好好,我保证给你们办好这件事!”许厂长很爽脆地说。“哎呀,那太谢谢你啦, 省得我们再跑一趟。”乔克仁感激地说。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一个小时。乔克仁他们早已酒足饭饱。许厂长的面孔醉得好 象火山一样,红通通的,连站也站不稳。乔克仁叫来服务员,把他扶到客栈休息。 结完账后,乔克仁当着余歌林、甫茂华的面,夸他们办了一件大好事。等到收 回第一笔煤款后,一定给他们奖赏。 余歌林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夹包,从里面取出一叠纸张,得意地说:“你看,我 们这次还有五份合同呢!”“啊,快拿来给我看看。”乔克仁惊喜地说。“喏,这 份是南宁江滨大酒家的购煤单,他们每月要100 吨。”余歌林把购煤合同一份份递 过去,同时象唱歌一样解释道,“这份是桂林酒厂的,他们每月要煤160 吨。”这 份是桂林爱德华医院的,他们每月要煤50吨……“ 乔克仁飞快地看完订货合同,眉飞色舞地说:“嘿,这太好啦!我原先还担心 你们找不到顾主呢!这下我们可有奔头了!” 甫茂华补充道:“这些顾主说,如果我们的煤质好,又保证如期供应,以后他 们将长期向我们公司……” 乔克仁不等甫茂华把话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好,如今我们煤矿公司是万事 俱备,只欠东风。”他转过头对阿山、黄五喊了一声。 醉得连话也没力气说的阿山和黄五,他们一直昏昏沉沉地伏在桌子上。这时, 听到少爷在唤叫他们,一齐吃力地转过脸来,四颗红勾勾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 着乔克仁,听任他的吩咐:“你们今天晚上立即去通知乡亲和赶牛车的老汉,明天 统统到山里把煤挑出来,赶牛车的运煤回镇上码头堆放,过些日子船来了好装船。” “是!”两人有气无力地答应道。“”还有,你们再去联系10条木船……“ 黄五不明白,便问:“要木船干什么?”“笨蛋!用木船从水运把煤运到来宾, 然后再从来宾码头装煤上汽车、火车运往桂林、南宁。” 乔克仁训斥他道,“瞧你醉成这副样子,恐怕连这事也办不好。” 黄五战战兢兢地说:“少爷,你放心,我保证把这事办好!” 筵席散罢,乔克仁送余歌林、甫茂华他们二人回客栈住下后,便返回自己家里 了。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这户人家是清江镇上最显赫的大户,院子用青砖围着。里面是红漆铁门,门口 左右两侧摆放着一对石狮,给人一种阴森的威严。一条狼犬趴在地上,张开着血红 的大口,半截舌头垂吊出来,唾涎不断地往下淌。那条狼犬定定地盯着门口外面, 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射出凶狠可怖的光芒。“阿黄,”乔克仁爱怜地唤了一声狼犬的 名字,那狗缓慢地站起来,围绕着主人身边转来转去,不时伸出舌头去舐乔克仁的 手。他轻轻地抚摸着狼犬身上黄柔柔的皮毛,说,“阿黄,你真乖!” 阿黄温顺地抬起头来,要去舐主人的脸,乔克仁一把推开它,喝道,“去,去, 到外面守门口去!” 阿黄摇头摆尾,听从主人的吆喝,重新趴在原来的地方。 乔克仁回到书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煤田地质构造学》,然后认真伏案看起 来。这本书是他在学校读书时的专业课本。他一边浏览,一边沉思。不一会儿,他 的思路重新回到大学时代读书生活的往事之中……“叮——”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响 了。乔克仁和同学们回到课堂坐好,等待老师讲授煤田地质构造课程。稍时,一位 颇有风度的教授夹着一本讲义走进教室来了。他用手推了推鼻尖上的金边眼镜,轻 轻地喀出一丝粘在喉咙里面的痰液后,接着开始讲课了:“同学们,我们知道,人 类所居住的地球从里到外大致分为三部分:地核、地幔和地壳。…… 探讨地壳发展变化,研究岩石和矿产的形成与分布规律,都需要有时间的概念。 地质学上计算时间的方法有两种,一各是相对年代法,另一种是绝对年龄法…… “……中国现行对煤的工业分类法,主要是把煤分为;无烟煤、烟煤、褐煤三大类。 井下对于褶曲的判断是根据煤层产状的变化,岩层产状在巷道中相背或相向倾斜… …” 教授在讲课时,把一些比较重要的论点写在黑板上。乔克仁在下面认真地做笔 记。每天上课,他总是集中精力听课,勤奋钻研。考试时,门门功课获得优秀成绩, 成为班上的尖子。 一天,教授在讲课的时候,突然向他得出了一个问题:“乔克仁,你来说说, 煤层平巷中起产状的急聚变化的褶皱对煤层构造将产生怎样的影响?” 乔克仁在全班同学的视线中站立起来,他思索片刻,沉着地回答道:“一是改 变煤岩的产状,二是引起煤层厚度变化,三是使岩层断裂增加……” 他回答完毕,刚想坐下来,教授继续问道:“还有没有?” 他用食指摩擦一下额头上微微渗出的细汗,想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两点, 一是大型的向斜轴部常为富水区;二是大型的背斜常为地下良好的通道。回答完毕。” “好,回答完全正确!”教授当场夸赞他一句。“啪啪啪!”同学们为乔克仁的圆 满回答鼓掌。 ……“哥哥,你在看什么书呀?”妹妹乔艳花从外面跑进来,高声地叫道. 乔 克仁被妹妹的叫唤声惊醒过来。他愣怔一下,责怪道:“噢,是你呀,大喊大叫的。” 乔艳花面含笑妍,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本书,看清楚封面后,懊丧地说:“这 种书有什么好看的,从头到尾尽是煤田呀、岩层呀,我一看就头疼!”说完,把书 重新塞在哥哥手中,一不小心把封面弄皱了。 乔克仁细心地把封面的皱折抻平,说:“你晓得什么,就知道无忧无虑地唱呀、 跳呀、玩呀、乐呀!”“当然嘛,人生在世,不多乐乐活着有啥意思,”乔艳花摆 出一番理由,“谁象你,从学校毕业回到家,就整天钻山沟,迷书本。我就不信, 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你呀,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乔克仁以见多识 广的口吻教导妹妹道,“人家外国的女学者、女科学家就不象你,一天到晚蹦蹦跳 跳,你这样下去有什么出息?” 乔艳花把嘴努到一边,说:“我又不是科学家,不跳点、玩点干什么。”“如 果都象你们这样,我们国家的经济生产力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发展起来。”“哟,中 国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就你一个人忧国忧民哪!”乔艳花不高兴地向他讥讽道, “ 可是,在这个穷山沟里,你一个人本事再大,又能起多大作用。哥哥,算了吧。 “ 乔克仁见妹妹如此的木头脑瓜,再说也是白费口舌。因此,他有点不耐烦地下 了逐客令:“ 去去去!去玩你的,别来打扰我看书!“ 乔艳花悻悻地走了。她刚刚走出门口,母亲就进来了,她和颜悦色地问:“阿 仁,你又惹妹妹什么啦?” 乔克仁说:“我没惹她呀。”“没惹她,那她方才高高兴兴进来,出去为什么 气咻咻的呢?”吴太太问道。“谁叫她来打忧我看书,我才说她两句嘛。”“你读 了这么多书,妹妹还小,你就不能谦让她几步么?” 乔克仁嘟哝道:“让她,让她,妹妹都是你给宠的,娇生惯养!” 吴太太看见儿子如此顶撞她,感到吃惊,生气地说:“啊!你、你用这样的口 气和我说话? 没想到你多读了几年书,把老幼尊卑都读岔了!“ 乔克仁见母亲生气了,心肠马上软下来。他换过另一副口气说:“妈,我以后 别这样说就是了。” 这时候,杨二妹走进来了,她对他们招呼道:“太太,少爷,晚饭做好了。你 们快用膳吧。” 吴太太责怪她道:“方才我不是交待过你么,今晚不用做晚饭了,你把耳朵放 到哪去啦?” 乔克仁说:“妈,你别怪二妹了,你方才不是说二妹不在家么,她怎么知道我 们今晚在悦来店用餐了呢?” 杨二妹嘀咕道:“是呀,如果我知道你们在外面吃过了,我就不煮晚饭了。” 乔克仁说:“算啦,既然做好饭了,你就自己吃吧。” 杨二妹见少爷不但没有责备她,而且还帮她说话,心里好感激他。早些年,她 就感觉到乔少爷和别家的阔少不同,他对镇上的乡亲百姓的感情和他父亲就是不一 样。这不只是她自己的感觉,其他乡亲也是这样说的。 就在乔克仁母子俩和杨二妹说话的时候,在镇尾路口,远远走来一大一小两个 人影。待他们走近时,我们终于看清楚了,这两人就是方嫂和小家才。一场大雨, 把他们淋得如同落汤鸡似的。方嫂蓬乱的头发梢,一滴滴水珠掉下来。有一绺湿漉 漉的鬓发粘在她嘴角上,她用手拨开。一路一脚高一脚低地奔走回来,她已经累得 气喘吁吁了。她的衣领处被柴四苟扯烂的那块布叭嗒叭嗒地吊着,一嗖嗖风儿从衣 裳的烂口子灌进去,使她感觉到一阵阵凉意袭入她胸前的肌肤。快走到镇口榕树脚 时,她方才一度丧魂落魄的意识这才渐渐地清醒过来,她怕有人看自己胸前裸露的 胴体,便弯曲右手腕,用巴掌紧紧地捂住胸前那块吊着的衣裳片。 小家才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珠,淋湿的身体被冷风一吹,不禁颤抖了一下。他说 :“婶娘,我有点冷。” 方嫂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小家才。她转头来望他一眼,说:“再忍一会儿, 就到家了。” 回到自己那间窄小简陋的屋子,女儿阿杏迎上来了。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道 :“妈,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母亲没有回答女儿的话,而是放下瓦罐,从木箱底拿出一件衣裳和短裤叉,怜 悯地对小家才说:“你快换下湿衣服吧,免得受凉了。” 小家才换衣裳的时候,方嫂也从木箱拿出自己的换身衣裳——一件用方格蚊帐 布连缀成的内衣和一条膝盖处打了一块补丁的土棉布宽筒裤子。她走进厨房的洗澡 间更衣去了。 小家才换好衣服,对阿杏说:“方才柴四苟那个坏蛋欺负婶娘,他把你妈的衣 裳都扯烂了!” 阿杏睁大眼睛:“是吗?”随着由吃惊转为愤怒,她攥紧小拳头,说:“那个 老坏蛋,以后我们再找机会报复他!” 小家才高兴地把他方才如何报复柴四苟的事情告诉阿杏,阿杏拊掌笑道:“好 好,弄瞎他眼睛那才活该呢!” 方嫂换好衣裳进来,听到女儿说的那句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赶紧说: “家才、阿杏,你们可别把这件事告诉大叔,啊?”“为什么呀?”两个孩子抬起 惊疑的眼睛。“大叔知道了,会去找柴四苟算帐的,那样的话,大叔是要吃亏的。” “婶娘,那不是便宜柴四苟这个老坏蛋了罗!”小家才不服气地嘟哝一句。方嫂 俯下身,替他扯平衣襟,慢悠悠地说:“傻孩子,遇到事情要忍让一点。一个人如 果太楞太犟,容易惹祸上身,千万要记住这点,啊!” 听了婶娘这句话,小家才觉得似乎也是个理儿。他怔怔地望着方嫂,好象又在 想起当年自己父母亲惨遭死亡的情景:当时,如果爸爸忍气一点,不楞头楞脑的大 闹刮地皮的宴席,又怎么会被刮地皮叫狗腿子活活打死在树上?如果妈妈不举起那 张方凳狠狠地砸在刮地皮的脑袋上,她又怎能惨死在狗腿子的乱棍下呢?可是一个 人如果太软弱,就经常挨人欺负。唉,这个世道真是难做人!叹气归叹气,小家才 心中自有自己的想法,什么事情一旦逼到自己的头上,总不能等死啊! 方嫂起身说:“好啦,你们玩吧,我做晚饭了。” 四 两天后,黑牯岭更热闹了。黄五等人在镇上大做招用临时工广告,乡亲们明知 从山坳里面挑煤出来,确实辛苦,但为了糊口,养活家中老少,也顾不得那么多, 就挑着泥箕、箩筐来了。 在这群百余人的挑煤队伍中,也有十几个赶牛车的老汉。他们在山外面等待大 伙挑煤出来装车,再吆喝着水牛、黄沙牛,慢腾腾地拉到镇上的码头卸下,最后再 等待装船。 工棚前面,乔克仁正在拉长嗓音给挑煤的人们讲话:“……今天承蒙大家来协 助公司把煤挑出山外面,我代表全体公司职员向诸位表示谢意了。”“父老乡亲们, 为了感谢诸位的合作,我宣布,凡是挑煤的,不论男女老少,统统按件计算工钱。 挑的煤越多,得到的钱就越多。好,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听到这里,许多人脸上流露出欣喜的表情。方嫂也在这挑煤人群中。昨天下午, 她赶做了两只肩垫,一只自己用来挑煤,一只给杨厚实。 昨晚,方嫂把自己报名挑煤的事告诉了杨厚实。杨厚实听罢,看看她那削瘦的 骨架,微黄的脸色,担心她吃不消。方嫂说:“不要紧,挑不了100 斤,就挑80斤。” 听她这样一说,杨厚实也不想再阻止她。 今天,方嫂起了个大早,熬了一锅粥,盛在瓦罐携带到山里来。她想,来挑煤 也好,既可以挣些钱,也顺便给杨厚实送点中午吃的。平时叫他带点粥去上班,他 总是不肯。唉,他就是不怕饿坏身体。前天,在工棚里,柴四苟侮辱了她,她没把 这事放在心上。反正今天来挑煤的人多,量他也不敢把自已怎么样。 乔克仁讲完话后,刀疤脸干咳几声,补充道:“各位乡亲,方才乔经理已经说, 以后挑煤都是按件计酬。也就是说,谁挑得多,谁得的钱就多!因此,希望大家多 挑一点,走快一点。 还有,不准故意把煤洒在路上。如果让我们发现,将扣罚他的工钱!“ 刀疤脸说后面这句话时,特意加重语气。话音落毕,乔克仁赞赏地拍拍他的肩 膀,意思是说,你这句话告诫得太好啦!他看见乔克仁的脸上露出赏识的表情,内 心惬意极了。“好啦,大伙都去挑煤吧!”乔克仁提高嗓音叫道。 人群散开了,大家纷纷涌到堆积如山的煤场前开始忙碌起来。煤堆上放有十几 把铁铲,大家争着抢铲子产煤装进自己的泥箕或者箩筐内,装满了挑起就走。 轮到方嫂装煤了,她握住铁铲飞快铲煤,不一下子就把泥箕装满了,她弯下腰, 试挑一下,觉得担子不很重,又多加了三铲煤。 等在她后面的一位是个姑娘,也就是文庆强和她相好的不久的肖英。她接过方 嫂交给她的铲子,关心地说:“嫂子,你挑这么重呀?” 方嫂试挑了一下,扁担压得有些弯,她笑道:“没关系,这担煤比不上爬码头 挑的那担水重呢!”“哎,挑水爬码头哪能跟这比,今天一挑就是一整天,路程又 远,还要爬山坳,开始还是少挑点。”肖英劝她道。 方嫂说:“放心吧,我能坚持下去。好啦,阿英,我先走一步。”“你走吧, 我马上就来!” 方嫂挑着煤,迈着轻快的脚步,一步不拉地跟在一个小伙子的后面。 山路上,人群排成一条长蛇阵,弯弯曲曲的向前行走。沉重的煤压得担子“吱 吱呀呀”响,有节奏的声音响成一片。队伍中,不时有人哼起小号子。 这里,本来没有路,由于以往来砍柴的人走多了,尤其是来挖煤的人踩来踩去, 渐渐地就形成了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小道上坑坑洼洼,坎坷不平,路边的野草长 得很茂盛。满山的野菊花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远处的草丛里,不时传来几声斑鸠的 啼叫声。放眼望去,满山盛开着一簇簇白的、黄的花,那是黑牯岭特长的金银花。 方嫂小心奕奕地踩着山路上的石块,努力走稳每一步路。方才还和她拉一大段 路程的肖英,渐渐地赶到方嫂后面来了。 肖英今天穿着一件碎花格的唐装衣裳,薄薄的衣裳衬托出她的身段腰细胸高。 她脑勺后面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头上戴着一顶竹笠,一副船家姑娘打扮的模样。 她脸庞白里透红,整个人儿生长得十分秀气。 方嫂回头看一眼,见肖英赶上自己后面了,便说:“阿英,你走得好快啊!” 肖英说:“这有什么,再快也赶不上前面那些男人!”“当然罗!谁让我们是 女人呢,”方嫂深有感触地说,“难怪老人们都说,半个癞屎叔都比没卵泡的女人 强!” 听方嫂说这么一句粗话,肖英脸上不由一阵臊热。 也许是挑着重担子,加上又爬山坳,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了。方嫂她们前前后 后的人也是这样,只是默默地行走。大家都知道,一边挑重担子一边说话是很吃力 的,尤其是又困又累的时候,少说一句话就等于是节省一点力气。 虽说现在才是早上9 点多钟,太阳刚刚出来不久。可是,挑煤的人们个个都走 得冒出满身汗水。山风一阵阵从山坳吹过来,吹拂起女人们的衣裳,她们仍感到衣 裳裹着的肌肤里面腾腾冒出热气。方嫂换了一下肩,又加快步子行走。不知不觉, 她们快走到山脚了。这时方嫂感到很累了,她把担子停在路边,对后面的肖英说: “阿英,歇一会儿吧!” 肖英也把担子放下来 .于是,她们在路旁的一块石头坐下,她们的面颊上、脖 子上尽是汗水,连额门的发梢都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眉毛也是湿漉漉的。方嫂撩 起衣襟抹拭一把脸上的汗水,才感觉到被汗水淹得不好受的眼睛稍为舒服些。她撩 起衣襟擦汗的时候,连奶子也露出来了,她身体里面没有穿着内衣。早上出门前, 她心想挑煤的时候一定很热,所以只穿一件单衣。衣裳被汗水浸湿后,体内的曲线 明显地凸现出来。 肖英看见她的雪白的乳房露出来了,开玩笑地说:“方嫂,你的身段真嫩水, 还象妹仔家一样诱人。”“哎哟,阿英,你别逗我了。这儿人来人往的,让人家听 见多不好意思!”方嫂放下衣裳,说,“你不擦擦汗么,瞧你,眉毛都湿透了。” 肖英腼腆地说:“这么多的人,让男人看见多羞人!”“怕啥,你背过身不就 行啦。” 肖英想想也是。于是,她转过身也撩起衣裳抹掉脸上的汗水。 先前挑煤的人陆陆续续返回来了。当中有个人叫了肖英一声:“阿英,快点走 啊,是不是坐在这儿等强仔下班回来帮你挑呀?” 肖英脸上一红,气冲冲地说:“去你的,谁要他帮挑啦!” 待那人走过去后,肖英拿起扁担,说:“方嫂,我们快下山吧。” 方嫂歇了半刻钟后,觉得身上添了许多力气。她重新挑起担子,脚步迈得更快 了。肖英跟在她的背后,不时还要加快步子才和方嫂保持一定的距离。 山脚稍为平坦的地方,停着十几架牛车。黄五在这里负责称煤。称过煤的人就 把煤倒在牛车上面。方才已经装满一车煤走了。 原先,乔克仁打算把煤堆放在这里,后来,考虑到把煤堆在这儿太麻烦,不如 直接装上牛车运回镇上码头堆放,好随时装船。 赶牛车的牛大叔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见人们陆陆续续从山里挑煤出来,早 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冲着黄五叫道:“黄五,你能不能叫大伙挑快一点,你要我们 在这儿守到什么时候才能运一车煤回去呀!” 一个壮汉子称好煤后,提不动大半箩筐的煤,便对赵老汉说:“牛大叔,麻烦 你过来帮一下手。” 牛大叔过去和壮汉子一起把煤抬上牛车倒出来。壮汉子喘着粗气,说:“我说 大叔,我们已经挑得够快的了,半路上我一点也没有休息,一口气挑下山。你想, 挑着这百多斤重的煤翻过山腰,这一上一下,至少也要半个钟头吧!你还想要我们 走多快呀?” 壮汉子说这话,其实也是说给黄五听的。他怕这个监工把头等会儿又对大伙吆 三喝四,大吼大叫什么的。 黄五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袋,撕下一张烟纸,把一撮烟丝放在纸片上。然后, 熟练地一卷,将烟纸卷成喇叭状。点着火后,就叭嗒叭嗒地抽起来。他略略翘起下 颏,悠悠然地吐出一串串烟圈。他吸了几口烟后,对牛大叔说:“喂,牛老头,等 会儿你的车满后,叫这些老牛走快一点。不然,人家挑煤来了没车装,堆在地上你 们就自己装车啊!” 牛大叔帮壮汉子倒完煤后,拍拍粘在手掌的煤粉,回过头来对黄五说:“好啦, 我们装车没关系,你还是叫大伙挑快点,今天争取运三车煤回去。” 黄五给一位老妇称完煤后,高叫道:“75斤!”随后写一张纸条交给她,说, “保管好啊,丢了没给补的!” 老妇点点头,小心地把纸条收藏好,重新挑起泥箕走了。 黄五扔掉喇叭筒烟蒂,对远远向这边挑煤来的人群大声催叫道:“喂,你们快 点走呀!” 方嫂挑着煤刚刚走到山脚下,突然听见黄五喊叫,一不留神,被一块石头绊了 一下,差点儿跌倒。幸亏没扭着脚,不然就糟了。“快点,快点!”黄五再次催命 鬼似的叫道。 方嫂气喘吁吁地把煤挑到黄五跟前后,顾不上抹汗,,愤愤地说:“催命哪, 你真是不挑担子不知担子重,谁不想走快一点!” 黄五嘴巴一歪,尖刻地说:“哟,是方嫂呀!挑不动你就在家睡觉嘛,何必来 这累死累活的呢!” 肖英也赶到了,她搁下担子,说:“少罗嗦,快点称你的煤!” 称罢煤,方嫂这担煤只有90多斤。她接过黄五交给她的记帐单,细心地攥在手 中。纸条很轻,可是她感觉到它的份量很重很重。是呀,为了这90来斤的煤,翻了 一个山坳,山路坎坷不平,头上烈日如火,淌下的汗水恐怕也和煤的重量差不多一 样了。不是吗,你看她的衣裳都湿透了。湿透的衣裳紧紧地贴在她的肌体上,就跟 昨天淋了一场大雨差不多。她看了一下纸条上面的数字,看见自己身上几乎没有一 根干纱,一下子不知把纸条放在哪。 肖英见状,提醒她说:“你就把纸条塞在竹叶帽缝里吧!” 方嫂想想觉得这是个主意,便把纸条塞放好。 肖英把过了秤的煤倒上牛车后,接过纸条,核实一下上面所记下的数字,然后 也塞进竹笠里面。她们没有休息一下,又挑起泥箕重新返回山坳里。 方嫂问道:“阿英,你挑了多少煤?”“差两斤110 ,”肖英说着,用手摸一 下自己的肩膀,她感觉到有些疼。她见方嫂披着一块肩垫,又说,“嫂子,还是你 想得周到,做了一块肩垫。”“是啊,披上块肩垫总比没好。不然,挑到晚上,肩 膀非脱层皮不可!”方嫂说。“今晚回去后,我也缝一块。” 她俩一边走着,一边谈论,不知不觉回到了煤场。恰巧,杨厚实挑着一担煤停 在那里等候过称。他老远看见方嫂走来了,就到她跟前关切地说:“方嫂,你辛苦 了吧!” 方嫂淡淡地一笑:“没关系,我还能挺得住。” 杨厚实又说:“挑不了那么多就挑少一点,啊!” 眼下有个男人关心她,体贴她,虽然只是三言两语,方嫂也感到好温暖,好温 馨。她心里热乎乎的,她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 “哟,杨领头,媳妇还没过门,你就那么体贴啦?”人群中,一个叫李彩梅的女人 故意惊讶地大喊大叫起来。一下子把人们的眼光全都集中在方嫂的身上。 方嫂的脸宠一下红起来。她羞赧地轻戏嗔他一句:“瞧你,罗罗嗦嗦,让人家 听见多不好意思!” 在方嫂和杨厚实说话的时候,肖英已经把她们两人的泥箕都装满煤了。她放下 铲子,叫方嫂一声说:“方嫂,有话留到晚上再说吧,该走了!” 于是,这对女人开始挑起第二担煤,又向山外面走去。 杨厚实称完煤,看着方嫂渐渐远去的背影,内心不由涌上一种酸楚的感觉。唉, 这可怜的女人啊!他暗暗思忖道:“等我娶她做老婆后,我一定要用自己宽厚结实 的胸膛为她遮风挡雨,给她以深情的温暖和厚爱,这个女人太好啦!……” 来挑煤的大叔、大伯、大嫂、少妇,人来人往,谁也顾不得多说几句话,只是 默默地铲煤、起肩挑担子、赶路…… 工棚里,乔克仁看了看挑煤队伍的情形,心中有些着急。他估摸一下挑煤人员 往返路程所花去的时间和担子的重量,推算到晚上收工前每人至多也是挑十几担煤, 力气大一点的顶多也只能挑一吨煤,老弱者不过挑一千斤左右。这样算来算去,每 天大概只能挑五、六十来吨煤,运到镇上码头至多二十吨煤,这样的速度太慢了! 到时候拿什么装船呢?不行!还要增加劳力才行。想到这,他叫了一声门外负责称 煤的柴四苟:“老四,你进来一下。” 柴四苟脚不沾地地跑进来,问道:“少爷,有事?” 乔克仁打断他的话,厉声正色地说:“什么少爷不少爷的,以后在工地叫经理!” “是,经理!”柴四苟马上改口说,“乔经理,有事请吩咐。”“你现在立即赶回 镇上去,继续招雇挑工,叫他们明天来挑煤。”“招多少?”“再招100 人吧!” 乔克仁想了想,又补充说,“如果镇上没有那么多的人,就到附近乡下去招人,叫 他们明天进山来。对了,还要叫人赶牛车来运煤。”“好,我这就回去办!”柴四 苟才走出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我走了,谁负责称煤呀?” 乔克仁说:“快走你的,我来称煤。” 柴四苟顿时象一条摇头摆尾的哈巴狗,奉承主子的使唤,一溜烟走了。 乔克仁见外面的太阳很大,皱了皱眉头,可是又没法子。刀疤脸在码头负责验 收煤,黄五在山外面过称,阿山跟老爷到乡下催收租子。余歌林、甫茂华昨天回去 筹集款项。你想,请这么多的人来挖煤、挑煤,如不按期支付工钱给这些出卖劳力 的穷人们,他们就会罢工不干。 倘若如此,自己设想的宏图大业怎么实现,自己的才华又如何施展出来,自己 为之奋斗的夙愿岂能不化为泡影。所以不管怎么样,开头几个月,不管公司生产情 况,经济效益情形如何,都要给工人发工资,也要给眼前这帮挑煤的人支付工钱。 只有讲信用,他们才会相信公司说话是算数的。那时他们才肯给我们的公司出力, 给我们公司卖命。 为了在工人中留下一个好的形象,化解他们心理上的隔阂,乔克仁见了工人总 是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问长问短。难怪,镇上的大人和小孩都说:乔克仁不象他 老子乔应天那么凶狠、苛薄。原因是他肚子里学问多,知书识礼,具有一副绅士的 风度。平时,他听到人们这般评价他,他也感到很满足。 工棚外,文庆强挑着煤来到称前面,他见没人称煤,朝工棚里面大喊:“老四, 快出来称煤呀!” 听见有人叫,乔克仁从桌子上拿起那顶咖啡色礼帽,端端正正地戴好。然后, 摇着一把纸扇出来了。“嗬,是强仔呀!来,把泥箕挂上,我来称!”乔克仁平声 和气地招唤道。 文庆强将泥箕钩住秤钩,好奇地问:“乔经理,老四呢?”“老四有事走啦, 我来负责称煤。” 乔克仁为文庆强称完煤后,关切地问:“强仔,进山里挖煤一个多月了,习惯 了没有哇?” 文庆强抹了一把汗淋淋的脖子,傻呼呼地说:“嗨嗨,开始是不大习惯,一天 干活两头黑。 再说,煤层又那么矮,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是呀,我们煤矿公司刚刚开张, 工作条件是差一点,“乔克仁换过口气,温和地说,”不过,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好干,强仔,我们黑牯岭煤矿是有发展前途的!“ 文庆强苦笑道:“嗨嗨,前途没前途无所谓,我只管眼下多挣一点钱讨媳妇。” “啊,讨媳妇,”这话好象往乔克仁枯燥的心田打了一针兴奋剂,他感兴趣地追问, “是哪家的姑娘呀?” 文庆强摸着脑勺,憨笑道:“嘿嘿……这……这暂时保密。” 乔克仁故意做出神秘的样子,压低噪音说:“保密没关系,不过到时候可别忘 了告诉我,我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的。”“哎呀,经理如此看得起我,那太谢谢了。” 文庆强感激地说。“呃,这也是应该的嘛!你想,你是我们公司的工人,我是你们 的经理,能不表示祝贺吗?” 文庆强受宠若惊,十分激动地说:“乔经理,你只要看得起我,我一定要好好 干!” 乔克仁满意地拍拍文庆强的肩膀:“好,强仔,我就喜欢听你说这句话!” 文庆强抬起眼睛,只见乔克仁那白皙的脸皮泛起了温和的笑意,那副金丝眼镜 片后面,闪烁着两点诱人的光芒。强仔来挖了这么多天的煤,还是第一次和乔克仁 谈话,他的态度是那样的随和,语调是那样的温顺,虽说他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 可是得人却象长辈一般平易近人。 方才,文庆强挑煤来这里时,累得直喘大气,经乔克仁这轻轻的一拍,仿佛得 到按摩一样,浑身筋骨都松开了。于是,他挑起泥箕,大步大步地走了。 乔克仁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强仔就象一只斗赢了的公鸡,走路的神态是那样的 高傲、抖风。 他感到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连他自己也觉得惊异,象强仔这样的年轻人, 三言两语就收到如此般的效果。他后悔自己前些日子没有多和工人接触,用充满人 情味的语调去感化他们,使他们一个个乖乖地驯从自己的调遣。于是,他决定改变 工作方法和态度,把工人们的感情全部拢络过来。 不一会儿,程一民挑煤来了。乔克仁看见他满头汗水,忙从办公室里端出一杯 凉茶,用甜蜜蜜地语调说:“阿民,来,喝杯茶。” 程一民愣怔地呆着,一动也不动。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克仁见他傻乎乎的发呆,把杯子直接碰到他手上:“看你,发什么愣哪?” 程一民从懵懂中清醒过来,他抿一下干涸的嘴唇,推辞说:“少爷,我……我 不渴。”“喝吧,累了一上午,哪有不渴的。”乔克仁的语调仍然是那般的甜蜜、 滋润,使人听在耳内,嘴上还没有喝下他递来的凉茶,心坎上就好比灌满了甜滋滋 的玉液琼浆。 于是,程一民再顾不得自己的双手黑得象捅火棍,接过那雪白的瓷杯,仰起脖 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杯中的凉茶,仅有少许的茶水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 待程一民喝完茶后,乔克仁一边称煤,一边关切地问:“阿民,今天挖得多少 煤啦?”“少爷,连这担煤已经是第六担了。”程一民恭恭敬敬地回答。“嗬,还 不错,以后好好干!”乔克仁算了算时间,开工还不到四个钟头,就挖得这么多煤, 而且每担煤都上百斤。他心想,如果这帮挖煤的汉子都他这样卖力干,公司不怕没 货供应给顾主。现在关键是如何把煤尽快地运出山外,运到码头。 乔克仁放下称杆,说:“好,115 斤!”说着,写上一张收煤条子交给程一民。 起初,公司是用筹子交给个人结账的,但后来,看见需要好多的筹子,原先准备的 筹子明显不够用,只好改为复写纸条子。其中把一张交给对方,一张留存根结账。 程一民把条子放好,客气地打声招呼:“少爷,我走了。”“好好干,”乔克 仁语顿一下,又说,“噢,以后别叫我少爷,叫我经理。”“是,乔经理!”程一 民走了。 就这样,每当工人挑煤来到这里过称,乔克仁都热情地与他们唠叨几句。那态 度是诚恳的,丝毫没有娇柔造作,没有半点虚伪。大家都觉得他的态度和平常变了 好多,好象和工人更随和了。 太阳已过了当空,气候显得更热了。乔克仁站了近三个钟头,两条腿有些麻木 了。热辣辣的天火灼得他的薄薄的白脸皮开始发红起来。那色泽并非水红、粉红、 殷红,而是象开水烫后於积了一层乌血般的黯红。这时,他感到口很渴,喉咙里面 仿佛在燃烧。他松开领子上那根系得很紧很紧的深黑色的蝴蝶结,这才觉得稍为能 够透出一口气来。 办公室里的茶壶早就没有水了。方才全被他用来拢络工人们的感情上面去了。 他久不久拚命地往喉咙咽口水。然而,口水太少,丝毫不能消除他的口渴感。终于,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妈的,老四这家伙,也不多拿两壶茶水来!” 于是,乔克仁烦燥地这边走走,那边看看。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啊!不远处 的黄荆蔸丛下放着一只瓦罐。他知道,里面装的是粥,那是解渴的好东西呀! 瞬时,好比落水者抓了一根救命草一般,他撒开腿就奔跑过去。他弯下腰把那 罐粥高高地拎起来,张开喉咙就大声地喊叫道:“喂,这是谁的粥呀?没人说就别 怪我喝啦!” 乔克仁又喊了两遍,仍然没有人回答。那些挑煤的人仿佛不认识乔克仁似的, 经过他身边时都没有吭声。也难怪,天气这么热,谁的喉咙不干渴得快要冒烟,谁 还愿意张嘴浪费口水呢! 乔克仁又喊了两遍,黄荆蔸丛里有一只夏蝉在不停地吟唱。他终于按耐不住焦 渴的欲望,蹲下来,揭开瓦罐的盖子。顿时,一股有些发馊的玉米粥味冲入他的鼻 孔。他皱了皱眉头。然而,粥水是那样的清亮、诱人,解渴要紧。他再也不顾什么 馊不馊的气味了,硬着头皮先吃了再说。“呃——别动,那是我的粥!”乔克仁刚 刚倒出一碗粥水,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呼叫。他转头一看,原来是方嫂。 方嫂和肖英挑着空泥箕回来了。半路上,她听人说,有人动她的瓦罐,那人没 告诉她是谁。 她听后,心中很着急,因为自己带来的中午粥,自己还没吃,就让别人吃了, 那才是气死人呢!于是,她急冲冲地一边叫,一边跑过去。 乔克仁等她走近后,尴尬地说:“方嫂,这是你……你的粥?”“噢,是乔少 爷哪!”方嫂停住脚步,诧异地说,“怎么,我们穷人的臭馊粥你也咽得下肚呀?” “嗨嗨,我……我的口实在太渴了。”乔克仁笑不象笑,哭不象哭,一副狼狈的难 堪相。 方嫂见他平时待杨厚实那么好,于是,心起恻隐之情,说:“你如果不嫌弃, 那我给你喝一碗,听清楚,就是一碗啊!” 乔克仁不得再说些什么,皱着眉头,不到一分钟,就狼吞虎咽似地把那碗玉米 粥吃个精光。 他放下碗,掏出手帕拭一下嘴巴,然后感激地说:“谢谢,谢谢!”“好啦, 这点粥吃就是吃了,还谢什么呀。”方嫂爽快地说。 乔克仁离开后,方嫂把粥倒在碗里,对肖英说:“阿英,来,你也来吃几口。” 肖英不好意思吃,推辞道:“方嫂,不用了。”“呃,客气什么哪?臭馊粥能 解除痧气。”方嫂诙谐地说。 肖英推卸不了方嫂的情意,只得喝了她的半碗粥。喝罢,她觉得很疲惫,便在 黄荆蔸丛躺下来。太阳光从稀稀疏疏的黄荆蔸的枝叶隙缝投下斑驳的阴影,她深深 地叹出一口气:“唉,从这里挑煤出山,走得真够呛!” 方嫂草草填肚皮后,也顺势躺在肖英的旁边,附和着说:“有什么办法,累活 累死还不是为了挣口饭吃。” 天气真热,黄荆蔸的叶子都有些被晒蔫了。方才那只躲在黄荆蔸丛中的夏蝉不 知惊飞到哪去了,寂寞的旷野显得格外的沉闷。 方嫂望着飘挂在天空中的几朵棉絮般洁白的云彩,自言自语说:“要是现在下 一场雨那多好哇!” 肖英说:“别想得美啦,等会儿能阴一阴就是老天爷照顾!” 方嫂躺了片刻,重新站起来,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山脚那边。看看那边挑煤过 来的人有没有杨厚实。肖英见她看得如此出神,知道她在等谁。于是,她悄悄地说 :“方嫂,你和他的关系镇上的乡亲们知道了,不如早点合在一块过算啦。” 方嫂没有答话,其实,她何曾不想呢。可是,当地的风俗,象黑牯岭一般沉重 地压在她的身上,一个软弱的女人又怎敢在旧势力面前挺直弯曲的腰骨呢! 肖英见她没吱声,也就不再开口,任她静静地看大山那边。接着,她也一动不 动地把自己的视线与方嫂的视线合在一块,她也在盼望心上人的到来。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摄入了方嫂的瞳孔。待杨厚实渐渐走近时,她提起瓦罐 跑过去,低声说:“喏,粥放在这,我去挑煤了!” 说着,她把瓦罐放下,回到肖英跟前说了句什么,两人拾起扁担,继续挑煤去 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