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哗哗哗—— 连续下了几场大暴雨,山洪象猛兽一般,一古脑儿地冲泻入红水河。混浊的红 水河上涨起来了。 转眼间到了7 月份,正是雷雨季节。河水涨高了,大驳船又能进入清江镇码头 装煤了。几乎停止一个冬春的水运,煤场的煤堆积得象座小山丘 .要紧的是公司的 资金周转不过来,工人们连续两个月仅领到一半的工钱。 雨霁天晴。河面上,一艘“扑扑扑”冒着黑烟的小火轮拖着四条驳船,激起一 层层水浪,又来到码头。 黄五提着一面残缺的锣,用劲地敲,“当——当当——”铜锣发出的震颤声波 沿着镇上的两边房屋传播开来。他一边敲,一边拉开嗓门大声嚷:“乡亲们,今天 来火轮船了,大家快去码头装煤罗!……” 黄五经过方嫂家门口,只见她正在用洗衣板搓洗衣服。他叫道:“方嫂,别洗 衣裳啦,船来啦,先去挑煤上船吧!” 方嫂用手背拨开一绺垂在眼帘跟前的头发,继续使劲搓几下。 “呃,你没听见吗?”黄五见方嫂没有动身,又催了一句。 方嫂双手绞干一件衣裳的脏水,扔在木桶内。然后抬起头来,欠欠腰肢,不急 不慢地说:“听见啦!我再搓完一条娃仔的短裤,马上就去。” “快点啊,人家的船在河边等着呢!”黄五说完,又敲起铜锣叫喊走了。 人们陆陆续续拿着铁铲,挑着泥箕,来到码头煤场。可是几乎还没有人开始挑 煤。 “快点挑煤哇,你们还站在这儿等什么?”黄五着急地叫喊道。 人群中,快嘴快舌的李彩梅带头叫起来:“急什么哪,上回我们挑煤的工钱你 们还没发给我们,我们可不能白干啦!” 黄五陪着笑脸,解释道:“乡亲们,请大家放心,这次只要火轮船把煤运出去, 公司就有钱发给大伙啦。公司保证不会拖欠的。” “不行!你说话不算数。你快去叫乔老爷和经理来,不然,今天我们就不挑煤 装船。”平时说话风风火火的李彩梅不服气地大声喊道。 黄五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这边走,那边去,催大伙抓紧时间装船。可是,几 乎没有多少个人听他的。 乔克仁来了,他远远就听到人们的议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走到他跟前,声 音发颤地说:“乔经理,你说公司什么时候才有钱发给我们?” 天气很热。虽说才是早晨9 点钟左右,但是夏季的太阳一爬出山坳,就象一团 灼热的火球,光芒犹如一束束针尖,扎在肤体上发出辣乎乎的感觉。 乔克仁戴着一顶礼帽,手中摇动一柄纸扇,以驱赶太阳光照射在身上的热量。 他见老妇颤抖着手指向他问话,便把纸扇合扰起来,说:“大妈,你别担心。今天 火轮船把煤拉出去后,用不着10天半个月,公司就有钱发给你啦。” 乔克仁说着,站上一处较高的地势,继续提高嗓音叫起来:“各位父老乡亲, 大家知道,从去年冬天红水河涸水期到现在,我们公司生产出来的煤几乎有一半无 法运出外面卖。因此,公司的资金周转很困难。不是我们不愿意及时支付工钱给你 们,而是实在拿不出钱来呀,请乡亲们多多理解公司的难处。” 黄五插过话来:“是呀,不光你们领不到工钱,连我本人也只领到一半的工钱 呢。乔经理,你说是不?” 乔克仁用折扇敲击一下黄五的头顶:“去去,乡亲们谁愿听你说的假话!”接 着,他掉过头,面对众目睽睽的眼睛:“我乔克仁向来说的都是真话,今天请各位 多辛苦一趟,过不了10天半月,我保证让大伙领到全部工钱。” 肖英站在人群中间,听见乔克仁说的如此恳切,于是扬起手臂唤一声道:“大 妈大婶们,乔经理不会哄我们的,大家还是抓紧时间装船吧!” 这样,人们才渐渐散开,开始铲煤的铲煤,挑煤的挑煤。长长的码头,又出现 了一群黑蚂蚁般的场面。 肖英挑着一担满出泥箕的煤,走到乔克仁身边时,只听乔克仁叫了她一声: “肖英。” 肖英停住脚步,抬起眼睛望他,露出愣怔的目光。 “等会儿装满船后,到公司办公室一下。”乔克仁轻轻地说,语气中含有一种 说不出的神秘感。 肖英听完,心中一阵迷惑。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吭声就挑煤走下 码头了。 方嫂搓完衣裳,换了一件打满补丁的衣裳后,就来挑煤了。方才,她刚要出门, 女儿阿杏从外面回来,要找冬天在河边捡的那块好看的石头,找不着,央求妈妈帮 她找。原来,从外地来了一个商人,专门收购漂亮好看的彩石子,一枚彩石子给换 两根麦芽糖。方嫂帮女儿找了好一阵,最后才在床底角落找到,不知什么时候弄丢 在那儿的。 肖英从河边上来,刚好碰见方嫂。她关心地说:“嫂子,你身体不好,怎么还 来挑煤哇。给杨大哥知道了,看他不心疼死你!” 方嫂放下担子,一边铲煤装入泥箕,一边说:“瞧你这张嘴,该叫强仔用针线 缝起来才好。” 肖英从方嫂手中拿过铲子:“来,我帮你铲煤。”装了大半泥箕后,她停止装 了。 “哎,再铲多两铲。”方嫂叫道。 “行啦!”肖英轻轻地按一下方嫂的腹部:“你身子受得了,肚子里面的娃崽 可受不了哟!” 方嫂脸皮一红,害臊地说:“瞎扯什么呀?小心我把你这张嘴撕烂!”说着, 她挑起煤走了。 肖英顺着她的背影望去,她的步子走得很轻快,好象比去年刚进山那时候挑煤 走的还快。这也难怪,方嫂重新结婚后,组成了新家庭,精神支柱有了依靠,心情 愉快了,身体自然也强壮多了。 火辣辣的太阳移到了人们的头顶,挑了两个多钟头的煤,四条驳船各条仅装得 半舱。劳累了半天,大伙儿的肚子里早已饿得咕咕叫了。 乔克仁抬头看看中天的烈日,又看看一个个累得疲倦不堪的大伙,心想船也装 得差不多了。 于是,便招呼大家先回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歇息半个钟头再来装船。 肖英放下泥箕,对方嫂说:“嫂子,你累了吧?” 方嫂用手背掠一掠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鬓发,淡淡地笑了笑:“没关系,我还 能挺得住。” “还挺得住呢,”肖英用手往方嫂腹部轻轻地按一下,“你可要注意保重身体 哟!” “这些嫂子比你懂。”方嫂敛息惨淡的笑颜,转过话头又说,“别说了,还是 快点回去吃粥吧。” 大伙们走开后,码头顿时冷清下来。路边那棵高大苍老的苦楝树,生长着茂密 的叶子。树荫下,留下一片阴凉,一只知了躲在树枝上面不知疲倦地鸣叫。 乔克仁走下码头,去叫船长、二副和司炉等人一块上酒楼喝几盅。 半个钟头后,人们又陆陆续续来挑煤了,码头上重新热闹起来。看守装船的黄 五和刀疤脸、乔克乔应天等人还在酒楼上陪客。黄五还没有吃饱喝够,乔应天就叫 他来监装船了。 船体吃水位置渐渐沉下去。终于,河水漫过了吃水线的限度。四条驳船的舱位 装满了乌黑发亮的煤炭。长长的码头,一路散落下不少煤。还是和往常一样,黄五 叫肖英和另外几个婆娘,把散落在地面的细煤打扫起来,重新归堆。 肖英等人扫干净地上的落煤,乔克仁他们吃饱回来了。乔克仁象是问黄五又象 是问肖英:“装满船啦?” 黄五连忙回答:“装满啦,经理。” 肖英将扫入泥箕的落地煤倒下煤堆,然后伸直有些酸累的腰肢,双手轻轻地捶 几下。她身上的衣裳几乎湿透了。 船长看到码头路面的落地煤全都打扫干净归堆,很是敬佩。他对乔克仁说: “乔经理,你们公司每天生产这么多的煤,连散落在地上的零星煤也要扫回来,象 你这样精心管理企业,勤俭办矿,企业生产不盈利哪才怪呢!” 乔克仁听船长如此称赞他,心中虽然很高兴,可是他没有流露出来。因为他感 到目前公司经营正处于十分窘境的地步,如果不能尽快地把码头上的这堆积如山的 煤销售出去,及时回笼资金,公司的生产就难以为继。因此,他的心情显得有些沉 重,他紧紧地握着船长的手,说:“谢谢你的勉励!当然,我很希望我们公司的生 产经营能够获得更多的利润。不过,这还得需要你们航运局的大力支持哟!没有你 们,码头上这堆煤怎能运出清江镇呢!” 船长笑道:“彼此一样的。如果没有你们挖出来的煤炭,我们还能在红水河上 跑运输吗?所以,今天我们能来这跑运输,也有一份你们的功劳呢!” “过奖了,过奖了!当然罗,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是真诚的、长久的、平等 的。”乔克仁很诚恳地说。 “你说得对,我们也希望如此长期合作下去,双方都互利互惠嘛!”船长看了 一下时间,说,“好吧,时候不早啦,我们该启程了。” 乔克仁伸出手握住船长的手,说:“祝你们一路顺风,我们等着你们早日返航, 尽快帮我们把这堆煤运到外面!” 余歌林跟着船长一起上船押运。 “嘟——”一声清亮的汽笛声,划过清江镇红水河面,火轮船拖动驳船,“扑 扑扑……”河水在船舷两边被冲开一层层的波浪,火轮船缓缓地启航了。 肖英扫完码头路上的煤,见乔克仁等人交谈得十分投机。她感到自己没有必要 在旁边闲听,就挑起泥箕回家。 韦艄公正在补渔网。他看见外孙女浑身衣裳被汗水浸湿了,怜惜地说:“阿英, 快去洗盆澡,我已经给你烧好热水了。” 肖英回到房间,收拾好换身衣裳,进洗澡间去了。 韦艄公打了几十年的鱼,风里来,雨里去,一张古铜色的脸庞布满皱纹。肖英 常常打逗他说,外公脸上、额门上的皱纹是风雨冲刷出来的航程。每回,韦艄公总 是乐呵呵地笑个开心。 肖英的父母亲死得早,很小的时候就由韦艄公抚养长大。十几年来,这一老一 少相依为命,韦艄公视外孙女为掌上明珠,苦活重活都劝她别干或少干。可是,肖 英很有个性和骨气,她认为穷人的孩子就需要耐于吃苦,只有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炼 敲打,才能真正长大成人。 清江镇黑牯岭煤矿挖出煤后,肖英要进山里挑煤,韦艄公劝她别进山了,免得 累坏了身体。 可是,她不听,每次挑完煤回来,她还嘻嘻哈哈地说:“外公,你看看,我的 身体没累坏吧!” 韦艄公简直拿她没办法。 肖英洗完澡,换上了一身洁净的衣裳,长长的散发披在肩上。她对椭圆形的镜 子,精心地梳理头发。头发还湿润着,她只好让头发松散开,便于蒸发水份。 “肚子饿了吧,顶锅里还有点粥。”韦艄公关切地说。 说实在的,中午两碗稀粥进肚,又挑了三个多小时的煤,肚子早已饿扁了。她 吃得津津有味:“外公,您也吃点吧!” “你吃吧,我不饿。”韦艄公头也不抬,忙着补他的鱼网。 肖英吃完粥,收拾碗筷。她想起方才乔克仁叫她到公司办公室一趟,不知有什 么事。她刚想开口对外公说些什么,一阵风将她的散发吹得挡住了视线,她才想起 自己的头发还没有梳理编好发辫。于是,她重新坐下,精心编织辫子。 肖英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色泽很黑,她的十只手指灵巧地穿插活动,不一会 儿,两条粗大的辫子就编好了。辫梢上,扎着一对淡黄色的蝴蝶结。她将一条辫子 放在胸前,另一条辫子垂在脊背。额前,梳理出长长的刘海,好一付村姑的打扮。 她搁下梳子,站起来,说:“外公,我有点事出外面一会儿。” “去吧,别在外面玩那么久。” 膛英看见太阳很大,便戴一顶竹叶帽出门。街上,行人很少,因为今天不是集 市日。 公司办公室的摆设很简陋,靠窗口一侧并放着四张长方桌,这是乔克仁、余歌 林,甫茂华和乔应天用的。屋内旁边还摆着一只木柜,一张茶几,茶几上搁有一只 白瓷水壶和一套茶具。 乔克仁正和甫茂华商量生产上的事情。甫茂华说:“克仁,眼下公司的资金周 转很困难,你看,我们上月订购的那批风柜和铁铲、镐锄等工具是不是暂时停下来?” 乔克仁放下手中的资料,说:“铁铲、镐锄先少量购置一些,风柜嘛不买恐怕 不好。如今井下当头温度很高,通风不良,我想用风柜通过人力摇动,改善一下当 头的通风条件。” 两人正谈论着,肖英来到了,她站在门口楞怔一下:“乔经理,你叫我来有事 么?” “哦,你进来坐。”乔克仁显出热情的样子,站起来说。 肖英进到屋里,有点不大自然,两只手不知怎么放才好。一会儿,右手拿起垂 在胸际的辫梢缠绞手指。 乔克仁叫她坐下后,说:“肖英,方才在码头,我看见你在大伙面前说话还是 颇有威信的。 我想,以后公司要装煤上船,就让你出面通知大伙,你看好不好。“ “这,这怎么行?……”肖英有些胆怯说,“我一个妹仔家没……没那个能力 ……”说到后面,声音细得如同蚊子般的哼叫。她脸红了,脖子也红了,双手不停 地绞动辫梢。 “别害怕嘛,我相信你能做好这项工作。”乔克仁鼓励她说。 甫茂华插过话说:“只要你干得好,公司每月都给你奖金。” 肖英抬起头,嗫嚅道:“我……我怕干不好……” 乔克仁说:“没关系,以后熟悉了就好啦!” “那就试试看吧。”肖英说着,慢慢站起身,“乔经理,没事了,我回去了。” “哦,你等等。”乔克仁忙叫住她。 肖英愣怔地站着,心里猜测不出乔经理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乔克仁不急不慢地说:“眼下公司存煤太多,我想,你回去跟你外公说,叫他 找几个艄公,继续运煤到外面。” 肖英心中不由一惊:“眼下红水河暴涨,还叫我外公他们运煤,这行吗?” “怎么不行呢?” “你想,红水河下游有许多狭险流急的河床,象我们所熟悉的虎跳滩、猴子峡, 河滩落差大,水底礁石多,年年夏季都有不少打鱼船经过那儿时,发生船翻人亡的 事故。” 乔克仁说:“不过,只要小心,悲剧也是能够避开的。你外公在红水河闯荡了 几十年风雨,经验那么丰富,绝对不会出事的。我想好了,韦艄公他们运一船煤出 去,公司就付给15块钱,这收入可不算少哟。” “收入当然是不少,我怕……” “傻妹仔,这也怕,那也怕,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甫茂华抢白了她一句。 “好啦,你先回去跟外公说,如果他肯运煤,明天就通知乡亲们装船。”乔克仁说。 肖英答应道:“我回去说说看。”她走了。 乔克仁送她走出门口,目送着肖英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重新返回办 公室。 二 宁汝杰他们三个人离开清江镇后,几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音讯。乔克仁心中 焦虑重重,不知道省建设厅意见如何。他不是担心宁汝杰他们在路上出事,而是担 忧黑牯岭煤矿的发展前途。说实在话,省政府肯出钱投资建设黑牯岭煤矿,那是最 好的意愿了。当然,如果没有政府的投资,乔克仁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奋斗,虽然 速度慢一点,黑牯岭煤矿也能够渐渐发展起来的。广西不能没有煤矿,尤其是需要 有一定规模的煤矿。只是,那样的速度太慢了。 这天中午,乔克仁从山里回来,一身汗水一身煤粉,脸上脏得象挖煤的工人一 般。他刚刚走进公司办公室门口,一位邮差路过这儿,从邮包里掏出一封信,说: “请问,黑牯岭煤矿公司经理在不在办公室?” “我就是公司的经理。” 邮差打量他一遍,露出疑惑的目光。因为在他的眼里,一个公司经理的模样, 起码是阔少贵商的打扮,而眼前的这位,跟一般挖煤汉差不多。就在邮差犹豫之刻, 刀疤脸不知有什么事走来了,他打了一声招呼:“乔经理,你回来啦。” 乔克仁应了一声。接着,他有些急地问邮差:“先生,今天有我们公司的信吗?” “看不出你就是黑牯岭煤矿公司的经理,我正是给你送信来的。”邮差把一只 长信封递过去。 乔克仁连忙接过来一看,正是省建设厅勘测局寄来的。盼了好久时间啊,今天, 他终于把这封信给盼来啦。“谢谢先生。”他向邮差表示谢意后,急不可待地撕开 信封口,取出里面的信来看。淡白的信笺上留下了乌黑的手指印。 看着,看着,他的神态渐渐由欢喜变为沮丧。原来,宁汝杰在信中告诉他说, 建设厅的许多专家很重视黑牯岭煤田地质情况。但是,唯独黄厅长比较固执偏见, 他不相信黑牯岭那一带储藏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再说,由于当前省财政厅资金拮据 紧张,近三五年内不可能拨款建设黑牯岭煤矿。加上对那里的资源情况还需要进一 步的钻探,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投资开采价值,因此不能急匆匆就立工程项目上马。 宁汝杰还说,政府已经决定目前暂时不考虑开发建设黑牯岭煤矿,只能等到以后再 说。至于等到什么时候他也不清楚。他在信末希望乔克仁不要泄气,要相信自己, 要用自己的学问向事实作证,要用自己的奋斗感动上苍。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看完信,乔克仁的手指不由颤抖起来,他喃喃地说:“以后,等到以后,那要 等到哪个猴年马月啊!我偏不信,没有国家投资,我们的煤矿就发展不起来!” 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乔克仁手中的信纸被手指头的汗水捏湿了,他把信装 入信封,放好。 刀疤脸看见乔克仁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用问,他也猜测出信中讲的是什么,但 他没敢随便叫乔克仁给他看信。稍会儿,他献殷勤地说:“乔经理,你辛苦了大半 天,现在先回去洗个澡,公司有什么事让我来办好了。” 乔克仁看他一眼,想了想,说:“老刀……”可是,刚刚叫出口,话又停止了。 刀疤脸莫明其妙:“叫我有事?” “算啦,别说了。”乔克仁打个手势,“我回去了,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到我家 来叫。” 乔克仁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朝自己的家走去。他刚刚走进院子门口,就听到屋 内传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象是扯得又细又长的糖丝,仿佛用舌尖就能 舔出甜滋滋的滋味。内心不由一阵喜悦,他对这串笑声太熟悉了。他才走到院子中 心,妹妹乔艳花飞步奔上前,大声嚷叫道:“哥,你看,谁来啦!” 乔艳花的话音刚刚停息,屋里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她笑盈盈地张开口喊 一声:“阿仁,你回来啦!” 乔克仁一时不知所措,稍倾,他才腼腆地问道:“阿丽,是你,你毕业回来啦。” 姑娘姓韦,名小丽。韦小丽落落大方地说:“唔,回来啦,今天早上刚刚回到 的。” 吴玉娇抢过话说:“阿仁,你看人家小丽姑娘多有心事,一回到家中首先想到 的就是来看你。” 韦小丽脸上泛起一股红晕,羞涩地说:“吴太太,别这样说。” “瞧你,还不快去洗盆澡,一身脏兮兮的。”吴玉娇推一把乔克仁,接着,她 又转过身子朝厨房叫道,“二妹,快给少爷打好洗凉水。” “妈,别喊了,你方才不是叫她上街买菜啦。”乔艳花提醒她一句。 吴玉娇拍打一下脑门,对着韦小丽自嘲道:“瞧我这个老懵懂。” 乔克仁说:“杨二妹不在家就算啦,我自己打水。”他看了一眼韦小丽,接着 说,“你坐着,我去打扫打扫卫生。” 乔克仁诙谐的话语,逗得韦小丽笑开了,她玉齿微露冁笑道:“你这个人,说 话真有点知识分子味道。” 乔克仁听她这么一说,尴尬地笑了笑,走进洗澡间忙他的去了。 乔克仁走出房门后,韦小丽以委婉的口吻问吴玉娇:“乔太太,阿仁毕业回来 后,哪儿也不去呀?” 吴玉娇说:“这不,自去年发现黑牯岭储藏有煤炭后,他就好象中了邪魔似的, 几乎每天都在煤窑里面滚。去年外省有一家研究所来信请他去谋职,可是他硬说自 己有自己的理想,非要在黑牯岭干出一番什么大名堂来不可!” 乔艳花接过话说:“我哥哥他真是笨!其实挖煤有什么出息,整天弄得黑不溜 瞅的。你还未见呢,山里挖煤的那些工人,谁个从窿口爬出来,浑身黑得只剩下一 点点白眼珠和牙齿。 那个样子让你看见都害怕!“ 韦小丽轻轻地叹一声:“唉——”她这一声唉叹,包含着许许多多复杂的因素。 当然,更主要的是她对乔克仁内心的感情。 韦小丽是镇上卖布店韦老板的千金。人长得漂亮、苗条,肤色娇嫩洁白,仿佛 是剥了壳的熟鸭蛋,开口说话就象一只轻轻摇动的银铃。她性情娇嗲活泼,两年前, 她考上了外地的护士学校。放寒暑假她都在外地医院实习,一直没空回家乡。 还在清江镇读小学的时候,韦小丽比乔克仁低三年级,但她对乔克仁那种勤学 好问的精神受到感染,加上乔克仁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因此在内心暗暗地爱上了 他。后来,韦小丽的母亲向吴玉娇挑明这件事,吴玉娇也爽快地答应了,只等乔克 仁点头。 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也就是说,乔克仁翌日即将到河南省立煤矿地质学院 读书的那天晚上,韦小丽约乔克仁来到河边。两人坐在河边的一块碥石上,晚风轻 轻地吹拂着韦小丽的头发。她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富有诗意地说:“阿仁,今晚的 月光多亮呀!” “是啊,八月十五快到了嘛!”乔克仁附和道。 “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约你来这干嘛?” 乔克仁愣乎乎地望着韦小丽的眼睛,说:“不就是来玩玩吗!” 瞧他那副傻模样,姑娘又是气又是嗔:“真是书呆子,一点也不理解人家的心!” 她右手攥住小拳头,轻轻地捣捶着乔克仁的脊背。 说乔克仁傻乎乎,其实不然,他又怎能不理解一个钟情于他的少女之心呢?只 是,他觉得一个年轻人,正值青春年华,如果把许多宝贵的时间放在男女之间卿卿 我我中去,从而忘乎学习更多的知识,那无疑是浪费宝贵的青春,是对人生的沾污。 想到这儿,乔克仁淡淡地笑道:“别打了,我不过是逗逗你罢。” 韦小丽收住手,嗲声嗲气说:“你坏!你坏!” 乔克仁一板正经说:“好啦,我跟你说真的……”姑娘向他投去热情的目光, 晶莹的月辉映照着姑娘瞳孔,一对明眸仿佛两颗成熟的黑葡萄晶晶发亮。 “关于我们的事情,我妈早已向我提过了。阿丽,我想我们都是年轻人,正是 长知识、长才华的时候,不能过早陷入男女私情的泥潭中去……” “什么,你说我和你之间的感情是泥潭?”韦小丽仿佛受到很大的委屈,感情 上一下子承受不了,最后呜咽着跑开了。 “阿丽,阿丽!……”乔克仁见她哭泣着跑走开,急忙站起来追上去,想把话 再解释清楚些。 可是,姑娘任性,没有停住脚步。 他俩就在这样不愉快的夜晚分手了。乔克仁到学校读书的时候,给韦小丽写了 一封信,把自己对个人问题的看法,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以求得姑娘的理解和谅解。 韦小丽到外地读书后,在紧张的学习中,终于明白了乔克仁的那番苦心。于是, 她把自己的感情牢牢地压在心底,一直没有给乔克仁回信。她相信,尽管她没给他 只字半音,但他在学校也不会跟其他女同学谈恋爱的,她能够等待他回来,他也能 够等待她毕业回家乡。 压在石头底下的种子,最终还是要发芽的。韦小丽毕业了,今天一回到家,顾 不上路途劳累,风尘仆仆,就首先来到乔克仁家,想看看他一眼,看看心上人又长 得有多标致了。因为读书再忙,学习再紧张,她总感到乔克仁的影子一直在她心坎 上来回活动。 听说乔克仁毕业回来后,一个心眼扑在煤矿上,想通过个人的奋斗,在黑牯岭 干出大事业来,她很佩服他的实干精神。但是,她又觉得他太死心眼,一生一世呆 在山沟沟,尤其是呆在这黑不溜瞅的挖煤活路上,那就是太傻干了。在外地读了两 年书,韦小丽开阔了眼界,她感到,一个人要有出息,只有到城市中去。在那里, 街道宽阔,房子建筑豪华,绿树成荫,花圃鲜艳,不象这里的牛屎街,臭哄哄、脏 兮兮的。说实在话,韦小丽已经比两年前变多了。 乔艳花看见韦小丽一副凝神沉思的神态,歪起脑袋天真地问道:“阿丽,这两 年你在外面读书,见识增长了很多吧。” 一提这些,韦小丽顿时来了兴趣,她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嘿,那还用说。外 面的世界就是精彩,姑娘、小姐、太太们一个个穿着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哪象我 们这儿的穷山沟,一个个穷酸样,穿的衣裳补了又补。人家吃的、玩的、乐的,样 样令人眼馋,到了晚上,夜生活更是活跃,音乐厅、歌午厅、酒吧,让你玩个痛快 ……” 韦小丽说个没完,乔艳花插过话说:“前些日子,我跟我爸爸上了一趟广州, 玩得我差点不想回来了。” “你说的也是,如果我爸爸、妈妈不在清江镇,说什么我也不会回到这穷山沟 的!”韦小丽象是发泄一种厌恨什么的心态说道。 吴玉娇听她这话,暗暗焦急地惊叫一声:“哟,想不到小姐呼吸了两年的城市 空气,整个人都变了!” “当然嘛,这条牛屎街有什么值得眷恋的。”韦小丽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瞧她那微微往上翘起的嘴唇和不停翕动的鼻翼,好一副清高和轻佻的姿态。 吴玉娇看着韦小丽长大的,姑娘姿容绰约窈窕,嘴巴伶俐,早就打心里喜欢她 能过门做媳妇,可是眼下看到她这副仿佛在天上飞翔的白天鹅般的模样,不知她对 乔克仁有些什么想法。于是,小心奕奕地探出口气问道:“阿丽,你读了那么多书, 今后有什么打算呀?” 韦小丽毫不掩饰地说:“我哇,当然是到外面生活罗。毕业前,我已经在广州 一家医院找到了职业,读了那么多书,还呆在这穷山沟,那不冤枉呀。我才不象阿 仁他这样傻瓜呢!” “阿丽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吴玉娇赞叹一句,语气中充满着苦涩的滋味,而 表情上却装出十分自然的样子。之后,她又说:“阿丽,过些日子,你也帮我劝劝 阿仁,让他和你一块出去。” “是呀,我哥哥肯定会听你的话的。”乔艳花俏皮地说道。 屋里三个人一直喋喋不休地交谈。这时,杨二妹买菜回来了。她拎着的竹篮, 里面盛着两条鲤鱼,一只活鸡,还有竹笋、冬瓜、香菇、木耳、黄花菜、大红枣… … “乔太太,菜买回来了。”杨二妹把竹篮搁在地上,轻轻地甩动几下有些酸困 的手臂。 吴玉娇吩咐道:“二妹,你马上烧热水杀鸡,等会儿阿丽姑娘要在这吃饭,手 脚麻利些。” 韦小丽客气地说:“哎呀,我窜一回门,就给你们添这么多的麻烦,真是不好 意思。” 吴玉娇笑一句道:“添什么麻烦哪!韦姑娘在外地读了两年书,大妈我天天盼 着你快点回来,今天一见着你,我连高兴都来不及呢!”末了,她那张娇俏的脸颊 上堆满喜孜孜的笑容。 坐了半晌,韦小丽似乎想起什么,突然问道:“哎,你家老爷呢?” “哦,我爸爸今天跟老四几个人下乡催收租子,估计差不多回来了。”乔艳花 蠕动一下坐困了的屁股,扭动腰肢,语气有些愤愤然地说,“那些乡巴佬也真是, 种了我们家的田,收割谷子了又不想交租子。” “这些天来,老爷连觉都睡不着,天天窜乡走户,你不凶狠点,恐怕连半粒谷 子都收不回。” 吴玉娇补充说。 韦小丽惊讶地说:“咦,乔老爷不是说当董事长了吗,怎么还要管收谷租的事 情呀?” 吴玉娇说:“什么董事长?还不是自封的。其实,对煤炭生产经营他什么屁也 不懂,还不是阿仁他一个人说了算。再说,创办煤矿公司以来,生产上的头等大事, 老爷不去,谁催得动那些穷鬼!” 正说着,乔应天和柴四苟、黄五等人回来了,那条啮牙裂嘴的大狼狗摇头摆尾 的跟随在后面。 吴玉娇迎上前两步,接过乔应天摘下的黑色礼帽,说:“老爷,租子收回来啦?” 柴四苟抢过话头回答:“收回来了。他妈的!今年的年景不好,穷鬼们一个个 都想拖欠租子。” 乔应天“哼”一声,狠狠地说:“他妈的,谁敢不交租子,老子非把他抓起来 不可!” 吴玉娇斟一杯凉茶递过去,给他压压火,说:“好啦,不值得跟那些种田佬沤 气,他们有本事就不种咱们乔家的地。” 韦小丽和气地打招呼道:“乔老爷。” 这时,乔应才注意看清楚屋里的韦小丽,他上下打量一遍姑娘,象是从黄土地 里刨出一坛金砖一般惊喜地叫起来:“啧啧啧!想不到是韦小丽呀,真是姑娘十八 变,越变越漂亮了!”惊叹中,一串涎水从嘴角流出来,长长的唾沫丝几乎掉到地 上。他掏出脏兮兮的手帕,拭去涎水,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韦小丽那丰 满的胸脯。 韦小丽见他这副神情,心中很不愉快,但脸上依然装出十分欣喜的样子。她故 意把高耸的胸部向前挺了挺,娇滴滴地说:“漂亮个啥?人家城里的妹仔才真正漂 亮呢!” 吴玉娇内心灌满了一股酸溜溜的醋,她赶紧朝厨房方向喊道:“二妹,快给老 爷打水洗脸!” 接着,她连声催叫起来,“去去,看你刚下乡回来,满身臭汗,还不快去洗一 洗!” 刚好,乔克仁洗完澡,从厨房回来。浴罢身,他的脸皮显得白净净的,往日的 小分头被洗得乱糟糟的。 “阿仁,叫小丽到你房间去聊聊。”吴玉娇吩咐说。 乔克仁应许地向韦小丽笑了笑。 吃过晚饭,韦小丽洗换一套干净的衣裳,便邀乔克仁到外面走走。 镇口的古榕树,婆娑茂密,盘地裸露的树根象许许多多的钻地龙。一阵晚风吹 来,茂密的树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夜色是这般娇娆、迷人,明彻如玉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天空。无数点 月光如碎银般穿过叶丛,洒在地上。 “阿仁,你今后真的一辈子就在这黑牯岭山沟沟里混么?”柔和的声音轻轻地 荡漾在榕树脚下,仿佛水银般的月色轻盈地泻下来。 透过溶溶月光,乔克仁认真地端详着韦小丽的脸庞和眼睛,他感觉到姑娘的目 光如一束束月光照射过来,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纯美。听她这一句,内心涌起一 阵阵动荡的潮流!黑牯岭确实是个荒凉的山沟沟,但是,这只是往昔的情景。如今, 黑牯岭已经有生气了,我在那里创办了煤矿,开始改变了它的模样。只要坚持下去, 扩大生产,发展生产,黑牯岭难道就不会变成“凤凰岭”吗!虽然,眼下发展生产 还存在很大困难,其实,什么样的困难,最终还不是被人去克服,去战胜它吗? 想到这儿,乔克仁精神振奋起来,他一板一眼地说:“山沟沟又怎么啦,难道 山沟沟就不能干事业吗?”说着,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从韦小丽的脸上转移到黑牯 岭方向,山弄那边仿佛就是一块偌大的磁铁,把他的铁心肠紧紧地吸住了。 韦小丽依然平心静气地劝说道:“我就不相信,走出山外边,就干不出事业来。 阿仁,你听我说,其实,到城市后,生活环境那么优越,工作条件比这里强,更能 展示出你的才华来。” “这些我相信。不过,我学的是采煤专业,只有在煤矿锻炼实践,才能使自己 所掌握的知识转化为物质力量。不然,不是白读几年书了么?” “哎,瞧你这个文质彬彬的书呆子,何必那样死心眼呢?读书嘛,不过是为换 换生活环境创造条件罢。” 乔克仁再次把视线移到韦小丽脸上,不解地说:“你……” 韦小丽嘟哝道:“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乔克仁说:“阿丽,我觉得你变了许多。你想,如果每个年轻人都是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的懦夫懒汉,我们的民族工业什么时候才能有大发展哟,尤其是我们广西 的煤炭工业又如此般的落后。既然我们家乡的黑牯岭有优越的地质条件,我们为什 么不能去开发它、改造它、建设它、发展它呢?” “哟,看不出你真个是一位忧国忧民的仁义志士了!”韦小丽见他一腔豪情壮 语,忍不住尖叫起来。末了,她把语气放缓下来,“好吧,既然我一时说服不了你, 我也没法子。不过,我还是劝你好好想一想,千万别为一时的冲动而遗憾一辈子哟。” 为了调和一下不愉快的心情,乔克仁换过另一个话题,问道:“阿丽,你打算 什么时候到城里工作?” “我计划在家玩一个星期。”韦小丽说,“回来之前,人家那边已经催我快点 去上班了。要不是为了你,今次我还不想回来呢!” “那太谢谢你的一片心了。” “谢谢有什么用?你又不肯听我的话。”韦小丽感到有些沮丧。 没想到,话题还是没有转出弯,一下又回到不愉快的方面上来。乔克仁内心感 到不是滋味,于是,抱歉地说:“阿丽,真对不起!不过,以后有时间我一定会去 你那儿看你的。” 一朵乌云飘过来,把月亮遮住,四周显得黯然了。 三 “矣乃,矣乃——”长长的橹浆,不停地划破水波,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韦 艄公赤着上身,仅穿一条短裤,撑开双脚丫子牢牢地踩在船板上。他躬着弯,不停 地摇动两条胳膊,整个躯体随着橹浆一前一后地摆动。 火辣辣的日头晒得他的脊背显现出一层古铜色般的油渍。粼粼波光仿佛在他脸 膛罩上一张闪烁发光的网。十天前,韦艄公和镇上另几个上了年纪的船夫,用自己 的船运煤出去卖。起初,他担心把煤运到县城码头后,找不到卖主。不料,他上岸 转一圈,不到半天,就找到好几家用户,尽是饭店的老板,独有一家是打铁厂的。 韦艄公他们按乔克仁定好的价格全部卖给对方。那家打铁厂的铁匠当场把煤扔 入炉膛试烧,结果欣喜不已。原来铁匠一直用木炭作燃料,花费太大,现在韦艄公 等人亲自把煤送上门来,他非常高兴,表示每月愿意购买两船煤,其余的饭店老板 也表示愿意烧黑牯岭煤矿的煤,问题是希望每月都能保证供应,韦艄公满口答应每 月按时送煤上门。 运煤时是顺水行船,仅三天时间就到了县城,返程时由于河水湍急,五天时间 了,才渐渐看到清江镇码头的影子。韦艄公在红水河搏击了几十年的风雨,从来没 象今天这样高兴。是的,过去打鱼,是自己为自己办事,而今,是为公司办事。虽 然说黑牯岭煤矿公司是乔应天等人的企业,但是,自从乔克仁创建公司生产以来, 镇上的乡亲们收入比过去提高了许多,大伙儿无不从内心希望公司生产早日扩大发 展。别的不说,就拿自己的外孙女肖英来说吧。她每月挑煤都收入百来块钱,辛苦 是辛苦一点,但是,只要身体吃得消,挺得住,辛苦点、劳累点又算得什么呢。只 要公司生产发展了,对大伙都有好处。 前段时间,由于公司的煤运不出去,公司收不回资金,结果乔经理拿不出款项 支付工钱,使大伙们怨声载道。说实话,公司有困难,对大伙们也是个打击。所以, 那天下午,肖英回来把乔克仁的想法向他一说,他没有过多考虑,就答应可以把煤 运出去帮助销售。 虽然,韦船公也知道,眼下正值红水河汛期,划船过滩有危险。但他相信自己 的丰富经验,一定能顺利返航。 如今,家乡的码头远远就映入韦艄公的眼眶内,两岸的山,两岸的树,两岸的 草,随着他胳膊的摇划,缓缓地向后移。韦艄公年过花甲,可他人老眼不花,老远 就看到堆存在码头上面的煤堆,黑压压的一片,那全是乡亲们用汗水拼着命儿挖出 来的啊!虽然乔应天霸占为自家的私有财产,但里面也有大伙们的血汗钱哪,包括 外孙女的挑煤工钱哪! 韦艄公望着煤堆,心里想到许多许多,其中有一点,回到家后,就是打算休息 两天,又运一船煤出去。他想,帮助公司解除一份忧虑,同时也能为自己增加一份 收入。再说,听肖英说,乔经理对她不错,还决定让她当个小头头,负责组织大伙 挑煤装煤。当然,这是有报酬的,乔经理如此关心她,他有什么理由不为公司多运 送几船煤出去卖呢! “哗——哗——”韦艄公把双浆摇得更起劲了,船速加快了。 “韦艄公,您老把船划得那么快,是怕阿英担心您哇?”在后面的船老头覃伯 唤了一声。 韦艄公回过来,右手掌弯成半圆状地凑在嘴边大声应道:“覃伯,俗话说,行 船三分险,家里的亲人能不忧心吗。当然罗,我现在想的是快点回去告诉乔经理, 公司的煤在县城有销路,让他好高兴高兴。” 覃伯笑道:“呵呵,没想到您也为公司生产操这份闲心。” “那是,如果公司的煤卖不出去,谁也没活干嘛!”韦艄公应道。 清江镇码头到了。又是一个热闹的挑煤装船场面。 韦艄公下了船,很快就遇到外孙女儿。肖英正挑着一担煤走下码头,她一眼看 见外公回来了,心情很高兴。她搁下担子,便飞步迎上前喊叫着:“外公!外公!” 韦艄公牵扯肖英的手,乐呵呵地说:“瞧你,跑得颠疯疯的,这么多人,咋呼 什么呀?” “人家担心你嘛!” “嗨,我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 肖英撩起衣襟,擦擦额门上的汗珠,接着关切地问道:“外公,你出去了这么 多天,路上好辛苦吧?” “傻姑娘,外公划了几十年船,这有什么苦的,外公我早就习惯了。”韦艄公 抚着裸凸一条条肋骨的胸脯,神态坦然地说。 肖英见外公精神闪烁,毫无疲倦的样子,内心感到一阵欣慰,随后,她说: “外公,您回家休息吧!我还要挑煤。” 说着,她回过身弯腰拾起扁担。 “哦,等等。”韦艄公叫住她,“你见着乔经理没有?” “乔经理,哦,他正在办公室和甫茂华结算煤款呢。”肖英回答一句,挑起煤 就走。 韦艄公、覃伯等几位顾不上回家,就径直向公司办公室走去。 余歌林随着火轮船到广州,上午刚刚回到清江镇。这时,他正在办公室跟乔克 仁叙述这回销煤的情况。 “克仁,许厂长对我们公司所生产的煤很满意。他说,经过烧了几个月,煤炭 发热量很高,灰份又低,他愿意长期和我们合作。” 乔克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只可惜运输不方便,公司每月的产量虽然 不多,可是还挨积压。本来资金就不足,煤炭一积压,经费就显得更紧张了。” 余歌林想了想,说:“眼下公司资金紧,那些工人和挑煤装煤的工钱是不是再 往后推迟几天,等待今天装的这几船煤卖出去后才发?” “这怎么行!公司十多天前的许诺如果再不兑现,工人就停工,码头上的那群 老老少少就拒绝帮助装船。那几条大驳船难道靠我和你、刀疤脸、老四他们去装哇? ……”乔克仁语气很肯定地说,“再说,今早上我已经叫茂华到山里通知工人,叫 他们下午提前收工回来领工钱。 今天下午无论如何也要把工钱发放出去。作为一家公司,只有讲信用,大伙们 才会一心一意为企业生产出力卖命的。“ 余歌林很注意地看着乔克仁,只见他神态严谨、庄重。他很欣佩乔克仁办事认 真,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他暗忖道,如果公司条件允许,乔克仁是绝对能干出一 番事业来的。因为他的事业心很强,又肯吃苦,表面上看,是一位羸弱的书生,可 是却有一种实干家的风度。 乔克仁见余歌林神情异样,半晌没有吭声,不解地问:“歌林,你在想些什么?” 余歌林收回思绪,有点失态地笑了笑:“哦,我想,你做起事情来为什么总是 板是板,眼是眼,从来没打马虎眼的?” 乔克仁淡然笑道:“当然,缺乏这种认真态度,还能做好工作么?” 余歌林显出不大理解的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方才,我听茂华说,就 是因为你这种执着认真的态度,前两天与你的女朋友闹得好象不怎么愉快,是吧?” 乔克仁翻开一页账页,记个数字,听余歌林向他提出他与韦小丽之间的问题, 不大以为然地说:“哦,她叫我离开这里,跟她一块到城里生活、工作。你想,我 们公司的生产才刚刚开始有点眉目,我就甩手不干了,行吗?再说,我的事业就在 这里,我怎么舍得离开呢!” 余歌林再一次摇摇头:“我实在佩服你,如果轮到我碰到这种事情,恐怕……” “恐怕什么,难道为了追求爱情,就甘心抛开自己热心的事业?” 余歌林尴尬地笑了笑,他笑得好难看。 不等余歌林回话,乔克仁又接过方才的话音说道:“当然,爱情也是重要的。 一个人如果在爱情上连连失意,工作起来也是不起劲的。过些日子,我还会向韦小 丽解释的,以期得到她的理解和谅解。” “韦小丽走了吧?” “走啦,前天搭船走的。” 这时韦艄公、覃伯等人走进办公室来了。韦艄公先向乔克仁找一声招呼。乔克 仁忙拖过一张长板凳叫他们坐下。 屋里,显得有点闷热。 乔克仁关切地问道:“韦艄公,你们刚刚下的船吧?” 几个人几乎同时回答:“是的。” “怎么样,这次运煤到县城,一路顺利吧?” 于是,韦艄公把这次运煤的情况一一告诉给乔克仁听。末了,他们将煤款交给 乔克仁。韦艄公说:“乔经理,我们打算在家休息两天,大后天再运煤下去。” 乔克仁听罢,击掌而起:“好,我代表公司全体职员感谢你们几位老人家对公 司生产的鼎力支持!” 韦艄公说:“哎,你们开办煤矿,也是为了我们穷人嘛!” 乔克仁向余歌林瞟去一眼,惬意地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接着,他从抽屉的煤款 拿出一叠钱,均匀地递给各位艄公,说:“喏,这是你们的工钱。” 韦艄公接过钱,点了点,发觉比原先说好的15元多出了5 元,感到诧异:“乔 经理,你是不是多给钱了?” “哦,拿去吧,你们这几天也辛苦了,就算是公司发给你们的奖金。”乔在仁 解释道。 韦艄公他们接过钱,心情轻松地走出办公室,喜形于色地说:“唔,乔经理就 是比他老子好讲,起码说话算数。” “当然罗,人家墨水多喝了几瓶,知书达礼嘛!”韦艄公附和道。 韦艄公回到家中,小心地从衣袋里掏出钱来,再细心地一遍。接着,他用钥匙 拧开木箱铜锁,从箱底取出一只红布包,轻轻地展开红布,里面包着一叠他往日打 鱼换来的钱。他把这些钱一分一分地积攒下来,他有自己的打算。他想,外孙女不 小了,捏捏手指,今年已经20来岁了,早该是出嫁的年头了。他要把挣到的余钱积 攒下来,准备留作购置外孙女的嫁妆品。 韦艄公知道,外孙女喜欢那个长得老实巴交的强仔。文庆强在山里挖煤,每月 的休息日,总会打来两瓶玉米酒送给自己喝。因此,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后生。他 为外孙女的好眼力感到由衷欣慰。 韦艄公把刚刚挣来的运煤钱工工整整地放在红布包的余钱上面,然后,将红布 角一边折起来。 包好钱后,红布包掂在他手中,他感到有些沉甸甸的。其实,里面包的哪是钱 啊,而是长辈留给晚辈的一颗赤热的心哪! 韦艄公重新小心奕奕地把钱藏好后,这才感到肚子很饿了。早上,他睁开眼睛 后,没有做早餐,就抓紧时间划船赶路。急划慢摇的,到了码头,日头已过当午。 他走入厨房,揭开竹罩,瓦盆内还只剩下两碗玉米粥。他知道,因为外孙女料 不到他今天会回来,是不会多量出半竹筒碎玉米熬粥的。 韦艄公拿来碗筷,舀粥。他端起碗,刚刚想喝,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唤:“韦 艄公——” 他抬起头一看,原来是方才还在想到的后生仔文庆强。大概他是刚刚从山那边 回来的,一身的汗水,一身的煤粉,浑身脏腻腻的。韦艄公惊喜道:“噢,是强仔 哇,刚刚下班回来?” 文庆强用乌黑的手掌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沾在巴掌上的汗水如同墨汁一般。年 轻人想进屋,可是看见自己这身黑猫公的模样,他不好意思进屋坐,怕把主人家的 板凳坐脏了。他站在门口,愣怔了一下。 “发什么愣呀,快进屋,来,刚好还有两碗粥,你一碗,我一碗。” 文庆强推辞道:“韦艄公,你吃吧,我不饿。” 韦艄公走过去,把强仔拉进来:“傻仔,粥都舀在碗里了,还客气干嘛!” 文庆强拗不过,只得顺从,他端过粥碗,三口两口喝起来。那喝得介响的声音, 简直象一头水牛在喝水。不到眨眼功夫,就把一碗玉米粥喝得碗底朝天。 韦艄公见他这副吃相,又把另一碗玉米粥递过去:“来,再吃一碗,我马上生 火做饭。” 文庆强说什么也不肯吃了。他抹一把嘴角的粥水,说:“不喝了,反正再吃完 这碗粥也不顶事,等会儿我回家吃好啦!” “强仔,”韦艄公又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收工这么早哇?” “哦,听甫茂华说,经理今天给我们工人放半天假,说是今天下午补发上个月 公司拖欠的工钱。所以,大伙都赶路回来了。”文庆强解释道。 强仔话音刚落下,门口外面传来了一阵阵熙熙嚷嚷的喧哗声。原来,工人们陆 陆续续从煤场那边回到镇上了。忽然间,韦艄公好象听到阿眯哥的喊叫,那声音简 直象猴子窜进果园偷桃子时发出的咋呼声:“快回家洗凉喽!洗完身好去领工钱 ……” 接着,文庆强告辞走了。 韦艄公想,阿英去挑煤,累得一身臭汗,我也该趁早烧盆热水等她回来洗,好 让她去领工钱。 于是,他走进厨房,将一把柴草塞入灶膛内…… 四 且说韦小丽怀着不愉快的心情,离开了清江镇,来到了山水秀丽的羊城工作。 日子消逝也快,转眼间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 这家医院靠近江边,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规模不很大,有医生、护士100 余 人。韦小丽当上护士后,对自己所做的工作还是颇热情负责的。来这看病住院治的 大多是商人,有权有势的官员,政界要人等,总之是有钱的权贵官人。 在护理病人过程中,很快,她认识一位商行的老板。这位老板姓余,原来他就 是余歌林的父亲余太元。 前些日子,余太元因患伤寒,浑身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住院期间,他感 到有一位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的护士对他十分关心,护理周到,尤其是打针时,不 象别的护士重手重脚,扎得他忍不住喊叫起来。而她来打针几乎没感到疼痛就了事 了。因此,余太元对韦小丽的印象特别深。 这天早晨,韦小丽轻巧地为余太元注射完药液后,又轻轻地抽出针头,随着用 浸过碘酒的棉签轻轻地按压下,然后甜甜地说:“余老板,好啦。” 余太元系好裤子,欣佩地说:“哎呀,韦小姐,你这双手真是灵巧,打起针来 一点也不痛。” 韦丽甜甜地笑道:“谢谢您的夸奖!” 余太元住了几天医院,觉得精神好多了。他爬起身,倚靠在病榻边,接拉开了 话匣子:“韦小姐,你好象是刚来这家医院当护士的吧?” 韦小丽点点头:“是的,在学校读书时,曾经来这里实习了两个月。” “哦,难怪有点眼生。”余太元似乎晃然大悟。稍会儿,他又接着问:“你老 家在哪?” 韦小丽犹豫不决,她想说明,又怕眼前的这位老板瞧不起她来自家乡的山沟牛 屎街,那样的话会使自己的身份掉价。这样,虚荣心占满了她的大脑空间。于是, 她打定主意,先不告诉他。末了,韦小丽狡黠地笑了笑:“我家嘛,住得好远好远 ……” 余太元见她这副俏皮的样子,说:“你呀,跟我捉迷藏哇。” 韦小丽报之一笑。她拾好注射器械,告辞说:“余老板,你好好休息,我要去 给其他病人打针了。”说着,轻盈的身段象一阵轻风溜出病房。 下班了,韦小丽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眼就看见压在写字台玻璃下的乔克仁的相 片。看到这张相片,不免又把她的思绪勾引出来——一个多月前,她的心情好象悒 郁的阴云一般,使她闷闷不乐地踏上了小篷船,尽管乔克仁一直站在岸边,目送她 渐渐离开清江镇码头。可是,她感到太失望了,她心爱的恋人竟然不肯随她上船到 城里工作,享受城里丰富的物质文化生活。她想不明白,自己漂亮的面孔难道还比 不上那些黑不溜瞅的煤?她想不清楚,他的心为什么竟被黑牯岭的窿口给迷住了? 韦小丽孤零零地乘坐在竹篷船舱内,想起乔克仁那副冷漠的心肠,差点让泪水 流出眼眶外。 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她多少有点怨恨。当然,叫她一下子了断这份情缘,内心 还是舍不得的。 毕竟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两人之间的感情是不能说断就断的,即使一下子断了 也还会藕断丝连。人们都说,人生最难忘的是初恋! 这会儿,韦小丽坐在书案前,双手支撑着尖巧的下巴,出神地凝视着乔克仁的 相片。相片的人儿好象在对她发笑,又好象愣愣地发呆着。瞧着,瞧着,她鼓起小 巧红润的嘴唇,“哼” 一声,嗔道:“傻瓜,读了十几年书,还当乡巴佬,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韦小丽来到这家医院工作后,她之所以对病人细心护理,爱如亲人,原因她有 自己的打算。 她想通过那些权贵官人的关系,为乔克仁找到一份好的职业,她相信自己总会 有一天会说服他离开黑牯岭的。 这时,余太元的身影不知不觉地窜入了韦小丽的脑海中,她想,余老板经营了 几十年的珠宝行当,他自然熟悉各界的要人。因为那些局长、厅长的夫人姨太太们 不是要经常光顾他的珠宝店么?对,明天我索性跟余老板说明,请求他帮助。 翌晨,韦小丽端着药皿、注射器具,笑盈盈地走进余太元的病房。 余太元见这位漂亮的白衣天使满面春风来到自己病榻前,自我感觉精神振奋了 许多。他心情愉快地说:“韦小姐,你今天大概有什么喜事吧,看你一副高兴的模 样,笑得甜滋滋的。” 韦小丽说:“我每天都是如此的呀!” “不不不,我发觉你今天特别高兴!” “是吗?”韦小丽莞尔一笑,“我看你余老板心情也特别开朗哟!”说着,两 排白玉般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在红润的嘴唇映衬下,姑娘的娇靥愈发显得楚楚动 人,鲜嫩可口。 韦小丽细心地给余太元注射完药液后,于是,便将有求助于他的话题提了出来 :“余老板,我有一件事想找你帮忙,不知余老板肯不肯赏脸?” 余太元倚靠着病榻边的栏杆,望着眼这个美貌艳丽的少女,反问道:“不知韦 小姐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 “哦,是这样的。”韦小丽的语调犹如清清的溪流,缓缓地流淌入余太元的耳 膜内,“我有一位男同学,前不久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不知余老板晓不晓得 那个部门需要人手?” “啊,你的同学?”余太元狡黠地笑道,“大概是你的男朋友吧!” 韦小丽脸颊上泛起一道羞赧的红晕,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现在在哪儿?” “在清江镇。” “清江镇?”余太元自言自语一句。忽然,他那双有点浮肿的眼球放出光彩来,, “啊,是不是去年开了一个叫黑牯岭煤矿的清江镇?” “余老板,你也知道黑牯岭煤矿?”韦小丽惊喜地叫了一声。在这远离家乡的 城市,突然遇到一个认识自己家乡的老板,姑娘能不高兴么?这样一来,她感到她 与余老板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步。 余太元显得很兴奋。他得意地说:“那当然罗!告诉你吧,去年刚刚筹建黑牯 岭煤矿的时候,我还亲自跑到那里一趟呢!为了建这个煤矿,公司的建设还有我投 入的一份股金呢!……” 韦小丽越听越兴奋:“余老板,真没想到你还去过我们的家乡!这么说来,我 能结识您也是人生中的一种幸运哟!” 余太元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是呀,是呀!当时,当时建这个煤矿,我还拿不 定主意。你想,我在这儿开珠宝店,每年的收入是很可观的。要我抛开这块肥肉不 吃而去啃山沟里的石头,当然我是不干的。后来,在我的儿子撺掇下,我改变了主 意。你想,广西目前还没有一家初具规模的煤矿,开办煤矿的前景是蛮诱惑人的。 这样,我就冒风险投入10万元股金入伙。 至今一年多了,也不知道黑牯岭煤矿生产经营怎么样?我远离清江镇,我儿子 又没时间回来……“ “你说什么,你有个儿子在黑牯岭煤矿工作?”韦小丽更惊讶了,连忙打断余 太元的话问道。 “是的,他叫余歌……” “噢,我知道,他叫余歌林。”不等余太元把“林”字说出来,韦小丽又一次 打断了他的话,替他回答道。姑娘显得更兴奋了,“哎呀呀,万万没想到,余歌林 就是您的儿子!”真是越说下去话越投机,更使她感到她与余老板之间更有了一种 亲近感。 余太元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说:“这么说来,你认识我儿子!”他觉得太巧 了。 “哎呀,我怎么不认识?我家就住在清江镇。”高兴之下,韦小丽一下子忘记 了她原先不打算把自己家乡的地址说出来的想法,“一个多月前,我还和余歌林谈 到了黑牯岭煤矿的事情呢!” 余太元关心地问道:“我儿子他现在好吗?” “好好好,他聪明活泼,能说会道。那天他跟我谈起煤矿的事,叽哩呱啦谈个 没完没了……” 余太元望着韦小丽,心思早已变成一锅沸腾的开水:嘿,多漂亮的小妞!要是 我的儿子能娶上她做老婆,我这个当父亲的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惜小子没这份艳福。 啧啧啧! 韦小丽没注意到余太元表情在变化,只顾自己说下去,直到说的差不多了,才 发现余老板走神了。于是,她急叫一声:“余老板,你想什么呀!我说的你听清楚 了没有哇?” 听到姑娘这一唤,他才回过神来:“噢噢,我在听你说呢!” 韦小丽重复说:“方才我提到的事,你看能不能帮我的忙呀?” 余太元爽脆地说:“这个嘛,当然可以可以。只是要等到我出院后,我才能托 人联系联系。” “那拜托您啦!余老板,你可要帮我的男友谋个好一点的职业哟!” “放心吧,我会想法子的。” 韦小丽看看窗口的阳光移入屋内许多,觉得时间不早了,便告辞走了,因为她 还有别的事情。 一个星期后,韦小丽正在值夜班。初秋,蚊子特别多,不时听到一阵阵嗡嗡叫 的声音。她在值班室桌底点了一盘蚊香,袅袅烟雾在房间内弥漫开来。可是,仍然 驱赶不掉蚊子的叮咬。 她不时用书本当扇子左右拍打,一会儿拍打脚背,一会儿驱赶在耳边骚扰不停 的蚊子。 医院里,电灯犹如一盏盏濒将残灭的煤油灯,火焰黯淡昏黄。仔细看一下,还 可以看得出灯泡内一圈圈的乌丝。 在这座美丽的城市,电厂由于缺乏煤炭,电力严重不足,而且还经常停电。医 院只得开动备用的柴油机代替发电,昏暗的环境,使得韦小丽感到无精打采。不远 的病房内,时而传来病人的呻吟。 前两天,余太元出院了。韦小丽又再次叫他抓紧时间帮帮忙。她想,如果能够 找到一个理想的职业,她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乔克仁。 是的,如果乔克仁现在就在她身边,那该多好啊!有个男友陪伴聊天,至少也 能减少因蚊子叮咬带来的烦恼,减少因电灯黯淡带来冷清和孤单的感觉。 韦小丽见呆呆地坐在办公室桌前,愈发无聊。于是,她索性走上三层楼顶阳台。 初秋的夜晚,微风阵阵,显得很凉爽。她扶着阳台栏杆,眺望着这座城市的夜景。 东边住宅区一片漆黑,唯有西南一边亮着稀稀落落的黯然失色的灯火,仿佛郊野的 荧火虫。往日,遇到电厂有煤燃烧的时候,市区的电灯就辉煌多了,至少东边住宅 区不象现在这样黑古隆冬的。 想起煤,韦小丽的心思又回到了乔克仁的身上,回到了黑牯岭那几个黑深深的 井口。目睹这凄凄惨惨的荧火虫般的市区的夜景,她一时感慨万分。在生活中,在 社会上,煤是多么重要啊!可见煤炭能够给人类带来光明,给世界带来光明!可是, 她又不希望自己的恋人一年到头钻煤窿。矛盾吗?其实,她认为并不矛盾。在这个 社会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什么偏要让自己的恋人在煤矿生活呢?尽管乔克仁是 黑牯岭煤矿公司经理,用不着他出力挥镐挖煤,用不着他去流那身臭汗。可是,三 天两头爬进爬出那个地洞,简直跟地老鼠、穿山甲差不多。 再说,他是个知识分子,不是做苦力的下贱人,他应该享受精神贵族的安逸生 活。白天打打电话、发发文件、看看图纸;晚上呢,可以看看电影、听听歌曲、跳 跳舞。唉,反正他应该和我在一起,生活在这风光旖旎的都市里。 韦小丽越想越恼,恼谁呢?恼他吗,他还没有那么绝情吧,他虽然不是多情人, 但也不是无情人啊。要不然,那天他为什么还会到码头来送我呢?可是,要说他不 是无情人,却又有些象木头人,与他相处以后,每次约会,他都不肯给我多一点的 爱,害得我欲火烧身。唉,阿仁啊,阿仁,我恨你!当然,这只是姑娘内心的一种 爱与恨柔合在一块犹如乱麻般的感情的发泄。 韦小丽思绪万千,想来想去,唯有希望余太元快点帮上她的忙。一想起这个余 老板,她很快又想到他的儿子余歌林。唔,这个小伙子身材高瘦个,肤色有些黑, 与乔克仁想比,缺乏那种知识分子的绅士风度,到象是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能说 会道,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如果他喜欢跳舞,恐怕是舞场上的高手。韦小丽跟他 接触的时间不多,但对他的印象还是比较深的。 晚风习习,吹拂着姑娘内心杂乱纷纷的思绪。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缭人心扉的 舞曲,韦小丽朝着那熟悉的舞厅方向眺望而去。此时此刻,她多么盼望能挽着恋人 的胳臂走入舞池,踏着快三慢四的步子,淋漓舒畅地旋转上它几圈啊! “韦小丽,有电话找你。”另一位护士爬上阳台,大声叫喊。 韦小丽从甜蜜的遐想中惊醒过来。来到医院上班后,尚未有人打过电话给她, 那么,是谁来的电话呢?她一边猜想,一边往值班室走去。 “喂,请问你是谁?”韦小丽拿起听筒,有礼貌地问道。 电话里传来一个似乎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韦小丽惊喜地说:“噢,是余老板哪。 那件事有眉目没有?……什么,有眉目啦!在哪个部门?矿产资料档案局……好, 明天我就到你那里一趟。谢谢您,余老板!” 韦小丽搁下电话听筒,顿时,仿佛一阵春风荡入她的心头。方才那团愁绪万千 乱麻,瞬间化为湖边的垂柳枝条,轻轻地摇曳着……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