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 “方嫂,走,到码头去看看,听说乔经理把柴油发电机、压风机、风钻等一大 批生产设备工具买回来了,正在河边卸呢!”肖英走进方嫂家,张开嗓门就喊。 方嫂正在补衣裳,见肖英风风火火的样子,说:“压风机?压风机有什么好看 的?” “呃,镇上好多人都去看新鲜呢!听说那机器力气好大好大,比10头水牛的力 气还要大,如果安装好了,杨大哥他们打巷道就没有那么辛苦了,再也不用没完没 了的抡铁锤,甩得两条胳膊都要断了。” “是吗!那怎么打炮眼呢?”方嫂进山里挑煤,见过杨厚实赤着脊背,汗流如 注地挥铁锤。一锤下去,坚硬的岩石至多留下一个白点。人力打炮眼,确实累得够 呛。她看见丈夫爬出井口时,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真是心疼死了。现在,听肖英这 么一句,感兴趣地问。 肖英拉起方嫂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大伙儿都这样说,快走吧。” 方嫂捱不过肖英的央求,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关门出去了。 码头下面,围满好多观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些人当中,之所以这 么关心乔克仁购买回来的生产设备工具,是因为他们家里人都买有公司的股票。公 司的生产发展和自己的利益有着利害的关系。前些时候,听说余歌林携带一笔巨款 跑了,好多人忧心忡忡,生怕公司为之破产倒闭。 有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上船去,在乔克仁的吩咐下,帮着把发电机、压风机设 备小心奕奕地抬上岸来。其余的工人把风钻、铁管、钢钎等生产工具搬回镇上办公 室仓库存放。 大伙用麻绳、竹杠,一步一步艰难地把两台沉重的设备抬上码头,他们不时哼 起“嘿唷、嘿唷”的小号子。乔应天、乔克仁、甫茂华和监工柴四苟跟在工人后面。 方嫂和肖英挤在人群中间,码头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乡亲。大伙们好象在夹道 欢迎凯旋的勇士们。一时间,大家伸出手指,比比划划发议论:“嘿,你别小看这 台压风机体积不大,听说10头牛的力气也比不上它大,它一吼声起来,钢钎钻头就 突突往岩石里面钻进去。” “公司要发展,就应该多买些机器,让工人减轻点重体力劳动才好。” “是啊,搞机械化,生产才上得快,对公司对我们大伙都有好处!” 大伙们把这些生产设备全部搬运到公司库房,几乎花了半天时间。搬运完东西 后,乡亲们陆陆续续走了,码头顿时又冷清下来。 乔克仁搭了一个星期的轮船,下岸后,又忙了半天,他感到确实有点累了。 回到家,他就倒在沙发上,连动也不想动了。搬这搬那,他的脸上擦脏了一块, 洁白的衬衣领子被磨蹭得污腻腻的。 杨二妹端来一盆热水进来,说:“少爷,抹抹脸,洗洗手,饭菜准备好了,老 爷太太在饭厅等着你吃饭呢!” 乔克仁歇息片刻,这才懒洋洋地欠起疲倦的身子洗脸洗手。 吃饱饭,洗过澡,天色已经朦胧,虽说已是开春季节,白天日子仍然短暂,天 黑得快。乔克仁换上干净的衣服,简简单单梳理头发后,打算到甫茂华那里一趟, 了解一下这段时间来的生产情况。 “阿仁,阿仁,”吴玉娇叫着乔克仁的名字。她进来,看见他想出门的样子, 就说,“怎么,还要去忙呀?” 乔克仁“嗯!”的应一声。 “瞧你,一去就是差不多一个月,脸庞都跑瘦了一圈,还不在家好好休息,事 情哪有做得完的?”吴玉娇又是疼又是怜地说。 “妈,我想找茂华聊聊公司上的事。” “嘿——你呀,没日没夜的就是想着公司、公司。”吴玉娇叫他坐下,然后关 心地问道,“阿仁,这次去广州,见着小丽没有?” “小丽?”乔克仁不由脱口一句。 “是呀,你们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了,这回见面她好吧?” 乔克仁暗忖道:我跟小丽分手的事情最好先瞒着,免得让妈妈为我操心。 想到这里,他装出愉快的样子说:“妈,她很好,她很喜欢当护士。” “你们这次见面没有顶嘴吧?”吴玉娇知道,韦小丽多次叫他到城里,儿子不 肯去,两人肯定要闹别扭的。 “没有。”乔克仁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说,“妈,你别问了,我的事情我会知 道料理的。”说罢,他走出去了。 吴玉娇望着儿子出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唉——” 初春乍寒,白天还是阴沉沉的,现在,天空却飘下毛毛细雨,雨丝随着从河边 码头吹上来的寒风沾在乔克仁的脸上、脖子上,使他感觉到有些寒意。从码头起点 到公司办公室这段路面,铺镶着一块块长方形的石灰石板,经过人们长年累月的践 踏,石板表面早已被磨损得又光又平,雨水淋湿润后,显得有些滑。这段石板路是 哪个年代铺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说不清楚。人们只是叹息,前辈们为什么不把这 个镇上的路面全部铺上石块,方便后人行走,免得现在从办公室到集市的路面尽是 凹凸坑洼的泥巴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季泥泞粘脚 .乔克仁踏着石板,皮鞋跟响起 “的、的”响的声音。 寒冷的傍晚,镇上行人很少。不时遇见几个到码头河边挑水的。街道两旁的人 家,几乎家家都掩闭着门。许多住户门口外面的两边墙上,过年贴的对联还完完整 整的,没有破损残缺。晚风吹来,悬贴在门框上端的红纸不停地飘动。 经过风吹雨淋,这些对联、红幅已经褪色了,在浓重的暮色里,还可以隐约辨 认得出那些泛白红纸。 毛毛细雨越下越密。乔克仁加快步子,向客栈走去。 在客栈里,甫茂华见天气冷,懒得洗澡,只是到伙房提来半桶热水抹抹脸,洗 洗脚了事。他把脏水拿去倒掉,返回房间时,乔克仁就进来了。 甫茂华说:“克仁,我刚打算去你家,没想到你就来了。” 乔克仁用手抹抹头发上的水珠,说:“出去这么久,不知山里的生产怎么样了, 心中惦挂放不下,所以……” 甫茂华转身出去,叫店小二端来一盆火炭。两人面对面在火盆旁边坐下。 乔克仁低下头,让炭火烘烤一下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不一会儿,火蒸气从发根 冒腾起来。 乔克仁烘干头发后,用手拢顺一下,然后开口问道:“山里的生产没什么事吧?” “没事。工人们的积极性很高。今天在码头卸设备,你没看见那里堆了一大堆 煤么!”甫茂华很惬意地说。 “没事就好。我就担心再发生象古彩华、文庆强那样的事故,弄得大伙人心惶 惶,没心思上班。” 甫茂华拿起钳子拨弄一下火炭,火星迸溅,炭灰飞扬起来,他伸出手指弹掉落 在膝盖上的炭灰。 “克仁,这次你去广州见了歌林,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甫茂华问。 这叫乔克仁如何回答呢?直说吗,他在心里摇摇头:算啦,到以后再说吧,反 正这件事能瞒多久算多久。他想了想,编造事由说:“余老板身体不好,叫他帮助 站柜台,所以暂时不能回来了。” “他不是回去相亲的么,怕是舍不得离开女朋友吧!”甫茂华一语点穿。 他虽然不知其中的底细,但也能猜测出几分。因为他能理解恋人之间的感情, 尤其是处于热恋阶段的年轻男女更是如胶似漆,谁也不愿意分手离开。他想,象乔 克仁这样以事业为重的对待个人爱情问题的年轻人,恐怕是很少很少的。 如果让自己碰到这种情况,他怀疑自己能否同乔克仁那样矢志不移。 乔克仁顺着甫茂华的话音说:“那是他个人的事情,谁管得着。”说这句话时, 他自己的内心显得有些沉郁。他还没有从他与韦小丽之间的感情漩涡中完全走出来。 虽然,他与她没有过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没有过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更没有过 如胶似漆的肌肤感受。但是,他毕竟与她相爱过,姑娘的倩影毕竟曾经深深地嵌印 在他的脑海中,一下子要把她抹掉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不爱他了,要叫他把爱化 为恨,他觉得恨不起来,这能全部怪她么!那么,要把全部怨恨放在余歌林身上, 他觉得自己也做不到。要怪就怪他和她没有缘份,这是命中注定的。凡是命中注定 的事情,个人再努力,也是空忙一场。他想到这里,沉郁的心情稍为得到一些慰藉。 甫茂华没有注意到乔克仁的感情变化。接着,他们谈起安装压风机等事宜。 乔克仁说,他对于电器机械方面的知识不太精通,是不是写信给许厂长,叫他 派一位师傅来协助机械安装维修。这时,甫茂华说:“克仁,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过 了,两个星期前我就写过一封信寄去了。” “啊,你倒比我先考虑了一步。”乔克仁赞赏道。 甫茂华笑笑。 炭火渐渐细弱下去,他们交谈了将近两个小时,烤了这么长时间,两人感到唇 干口燥。甫茂华倒了两杯茶,一人一杯。 喝罢茶,乔克仁说:“今天有些累了,我先走了。” 甫茂华送他出门。毛毛雨仍然下得很密,乔克仁皱着眉头说:“这个鬼天气, 如果雨水下个不停,明天恐怕没法子运机器进山里。” “克仁,你等等,我找店主借把伞。”甫茂华说。他刚要转身,这会儿,只见 杨二妹撑着一把伞来到了,她手里还拿着另一把伞。 杨二妹走进客栈门口,将伞递给乔克仁,说:“少爷,我以为你在办公室忙着, 到那儿找不见你。” “你来得正好,我刚想要回去。”乔克仁言罢,他转脸对甫茂华说,“你回房 间吧,我跟杨二妹走就行了。” 冷雨寒夜,马路上阒无一人。乔克仁撑着雨伞在前面行走,杨二妹默默地随着 在后边。雨伞挡住了飘洒在他们头上的雨丝,可是,仍有少量轻飘飘的雨丝随着北 风吹润在脸上。街道两边的住户的窗口漆黑一团,穷苦人家为了节省煤油,寒冷的 夜晚,早早就上床睡了。 石板路很黑,路面一点也看不清楚。可是,他们对这条石板路的一沙一砾记得 清清楚楚,哪儿有一块石板断成两截,哪儿有一块石板缺了一个角,哪儿有一块石 板表面的花纹有点象蜗牛,哪儿有一块石板的图案有点象公鸡。这条石板路,他们 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呀! 乔克仁走着、走着,思绪不由又回到童年时候。他和韦小丽还有村上的许多小 孩子一样,经常趴在石板面上玩耍,上学后,知道数数了,他们还经常快乐地数石 板,看这条街铺了多少块石板。有一回,他和韦小丽打赌,看这段路到那段路有多 少块石板,看谁数得又快又准确,如果韦小丽数的比他慢,长大以后她就嫁给他做 老婆,如果他数的慢,他就趴下来,给韦小丽当马骑爬过这条路。结果,乔克仁为 了赢回这场逗闹的打赌,他边跑边数,不料,一脚踏在洒有水的石板上,重重地滑 了一跤,摔得额头肿了一个大包,当时痛得他哭了好久。韦小丽见他摔哭了,吓楞 了。两天后,韦小丽还用手抚摸着他额头紫乌的地方,问他:“阿仁哥,还疼不?” 他摇摇头,惨然地笑道:“阿丽,看来我没有福气娶你做我的老婆。”韦小丽拍打 一下他背后嗔道:“去你的。”然后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童年时期幼稚的逗趣,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乔克仁的脑海中。从那回起,他对 这条石板路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感情。然而,韦小丽长大了,人也变了,变得忘本了。 她开口闭口就说这条路是牛屎街,曾经抚育她长大的清江镇,已经被她另眼相看了。 “唉——,人的思想真是一台复杂的机器。”乔克仁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乔克仁和杨二妹走了一段路,两人一前一后,谁也不开口,好象是陌生人似的。 其实,乔克仁有好多心里话想找个人倾吐出来,有话不说,闷在肚里不好受。他回 过头,见杨二妹距离他有五、六步远,便有意识地停下来,等她跟上来。 杨二妹走上来后,见他不走,问:“少爷,你还有什么事?” 乔克仁说:“噢,没事,我等你。” “等什么,你怕我还会走失呀?”杨二妹笑道。 天色虽然很暗,但乔克仁仍然看见她的粲笑里,露出两排雪白玉石一般的牙齿。 她的笑声很轻很轻,好象曲谱中的下滑音。 “二妹,这么深夜了,你怎么还敢一个人拿伞来接我?”乔克仁没话找话。 杨二妹说:“有什么不敢的,我怕什么呀?” “怕鬼呗……” “噢,刚刚过完年,街上两边人家贴有那么多的红幅、对联、门神,鬼它敢来 呀!”杨二妹说得很轻松、坦然,充满着诙谐的语气。 乔克仁听罢,故意逗她一句:“那我现在叫你一个人去镇外榕树附近那个土地 庙取点东西回来,好吗?” “去土地庙?”杨二妹怕少爷说真的,心中有些紧张,“少爷,有什么东西明 天早上我再去取,行不?” “啊,你不敢去?” “我怕,怕鬼……” 乔克仁忍不住笑起来:“你方才不是说你不怕鬼吗?” “少爷,别逗我啦,镇外榕树那边黑古隆冬的,土地庙附近不远处还有好多坟 墓,谁不害怕呀!” 说了几句开心笑,乔克仁感到内心再没象方才那样压抑了。他觉得好奇怪,一 个人闷闷不乐的时候,如果和异性交谈几句,顿时就感到好象天空驱散乌云一般, 心情开朗了许多。他转头看一眼身边的杨二妹,她的个子刚刚高到自己的耳根,跟 韦小丽的身材差不多。只是她胸前的曲线没象韦小丽那样耸突丰满,不过,还能显 示出女性的魅力。 经过韦老板家门口时,里面还传出搓麻将的声音。突然,只听见吴玉娇尖喊一 声:“大三元,和啦!” 杨二妹突然想起什么,说:“少爷,你先回去,我送这把伞给太太。”说着, 她过去推开韦老板家院子虚掩的门。 乔克仁没有走,他见毛毛雨很密,怕淋湿了杨二妹的头发,他便停下来等她。 屋里传出嘈杂的和牌声,又令他想起那天晚上余歌林当着他面大发火气的情景。当 时,他忍着,没有和余歌林争辩,事后也没有提起,但那几天,他心中还是不愉快 的,只是尽量不表现出来而已。触景生情,他又联想起这次在城里见到余歌林和韦 小丽的事,不免生出一番深深的感慨。 “少爷,你没走哇。”杨二妹回来了,见乔克仁还站在原处,开口说。 乔克仁收住思绪的僵绳,忙招呼道:“二妹,快过来挡挡雨。” 杨二妹不好意思和少爷共挡一把伞,便推辞道:“回去不远了,淋不了什么的。” “快来嘛,不然,我不用伞了,让给你挡,我的头发短,容易干。” 杨二妹见乔克仁真的把伞递过来,怕他头发淋湿了,等会儿让老爷看见的话, 少不了又训斥她一顿,只好说:“好好,我跟你一块挡伞。”言毕,她走到少爷的 伞下,她和他挨得很近,有生以来,她还是头一回和异性挨得这么近,尤其她是个 佣人,而他是少爷,一主一仆走在一块,似乎没有地位差距,这种氛围不能不令这 位少女产生一种紧张的心理。幸得是夜静无人,不然让人瞧见,不用说有多尴尬就 有多尴尬。至少也让她感到挺不好意思的。 寒风吹来,将姑娘身上散发出特有的异性体味送入乔克仁的鼻腔中,他感觉到 杨二妹肌体上的气息和韦小丽的不一样。韦小丽爱洒香水,他以往从韦小丽身上闻 到的只是香水味,而现在从杨二妹身上闻到的却有一种淡淡的清香的乳汁味。 乔克仁有意识地把伞向杨二妹头上倾斜过去,自己的左肩已经被毛毛雨淋着了。 杨二妹也察觉出,少爷有意让她多挡一点伞,但她没有开口拒绝,她知道说出来也 没用,只是暗暗地把脚步迈得快一点,希望快些回到乔府大院。 乔克仁理解她的用心,他也不想开口说话了,生怕多余的话会扰乱了此时此刻 的气氛,这是一种和谐的美好的气氛。 离乔家大概还有二十来步远,杨二妹怕让乔老爷看见她和少爷挨在一块走,赶 紧闪出雨伞下的空间,一个人向前跑去,跑进了乔府院子。 乔克仁见她那副慌张失措的样子,心中瞬时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二二 工人们把柴油机、压风机抬到牛车上,缓缓地运到了山里。新井口前面,搭起 了一间木板房,是用来安放这两台机器的。 一个星期后,广州电厂派来的师傅来到清江镇了,他叫江大伟,有40多岁的年 纪,红里透黑的脸庞,笔挺的鼻梁,眼角上总挂着带笑的鱼尾纹,脸上漾溢着健康 而乐观的神采。他身上穿的那条褪色的深蓝背带工作裤,沾满洗不掉的油渍,两端 膝盖处各打了一块补丁。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布帽,帽沿下边露出短短的头 发。他的这身打扮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是城里来的工人师傅。 江大伟下了船,在客栈里,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挎起他的工具袋,叫乔克仁带 他进山里看看。 “江师傅,今天已经过中午了,还是明天再去吧。”乔克仁劝说道。 甫茂华也说:“是呀,江师傅,时间再紧也不在乎这半天几个钟头的,从这儿 走到山里,要走一个多钟头呢!” 江大伟听罢,琢磨道:进山还要走一趟路,赶到山里也没多少时间了。于是他 放下工具袋,重新在床铺旁坐下。江师傅干起活来很勤快,能吃苦,谈吐也很自如。 这时,他主动扯起了他们电厂方面的话题:“乔经理,我们电厂的全体工人很感谢 你们。自从烧了你们的煤后,厂里的发电量很稳定,锅炉故障也比过去减少了。前 不久,许厂长听说你们公司资金周转困难,打算拿出10万块钱作为预付购煤款,一 方面也可以缓和一下你们的生产资金。大伙儿都没有意见,主要是相信你们讲信用。” 江大伟的话语仿佛象一杯浓醇醇的甜酒,听得乔克仁的心头都醉了。虽然辛辛 苦苦忙碌了一个春秋,公司的效益不怎么可观,但是,他和他的工友们为社会创造 了实实在在的价值,已经开始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艰难的创业道路毕竟已经迈出了 扎扎实实的一步,有了这艰难的起步,将来必然能迈开更大的步子。他相信,只要 在各方通力合作下,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形象一定会在广西乃至省外树立起 来。乔克仁诚心诚意地说:“要说感谢的话,其实是我们应该感谢你们电厂的全体 工人,尤其是许厂长的鼎力支持。” 江大伟直爽地说:“乔经理,我有个想法。我这次来这里,除了安装好发电机, 接好风钻外,打算带两三位徒弟,待他们基本上掌握机器性能和维修知识后,我就 回去,你看这样行不?” “哎呀,那太好不过啦。本来我还想开口叫你帮带徒弟呢!不然,你离开了话, 机器有啥问题,不知上哪儿找人来处理呢!”乔克仁高兴地说。 江大伟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几本崭新的书,放在桌面上,说:“这是我来 之前,特地在书店买的。” 乔克仁一看,原来是《柴油发电机原理》和《矿山小型压风机使用常识》两本 书,他随顺翻开几页看看,心中很满意,说:“江师傅,看不出你外粗内细,把每 一件事情都考虑得这般周到。” “别夸了,初来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语言方面又不很流利。”确实,江大 伟的话音夹带着浓重的广州方言,他谦虚地说,“往后有做不到的地方,请多多包 涵!” 主客双方寒喧了半晌。 翌晨,江大伟跟着乔克仁、甫茂华一块步行进山里,跟他们一起进山里的还有 去挑煤的乡亲们。一路上,大伙儿有说有笑。江大伟走在大伙前面,听到后面有人 在议论他:“呃,听说这个师傅是专门来帮助公司安装机器的,很有技术咧!” “人家住在广州,离我们这山沟沟有上千里哪!打那么远的路来帮助我们,心 眼真好!” “工人老师傅嘛,当然有一副热心肠!”…… 肖英和方嫂离江大伟不远,她压低声音对方嫂说:“嫂子,如果乔经理叫杨大 哥到广州电厂帮忙做什么的,一去就是半年时间,你舍不舍得呀?” “如果实在要去,舍不得也要让他去啊!”方嫂的肚子已经很明显鼓起来了。 她有一个月未进山里挑煤了。今天,她也挑起泥箕进山,主要是进山去看看自己男 人。平时,她心里总在惦记着丈夫。 肖英笑她一下:“舍得才怪呢!杨大哥春节期间还回过家,到现在才不过一个 月时间,你就要去看望他了。女人总是舍不得让男人出远门的。” 江大伟听着这两个女人的对话,感到她们的话语恰恰象是重复自己老婆在他临 行前所说的话。他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她们,只见她们一个岁数稍大,一个年 纪较轻。她们俩象是两姐妹,又象是两妯娌,也象是一对姑嫂。 肖英瞧见江大伟回过头来看,猜测出他已经知道她们在议论他,赶紧收住话音, 脸颊倏地红扑起来。 江大伟瞥见她的神态,就已经知道说“女人总是舍不得让男人出远门的” 这句话是谁开的口了,她的话瞬间挑起了他的回忆——那天,许厂长说准备派 他前往广西黑牯岭协助安装生产设备。他回到家中,跟老婆一说,老婆不大高兴, 她舍不得让他独自离她远行。可是,不走怎么行呢?黑牯岭煤矿公司在等待着他, 他耽误不得啊!临走前,老婆再三叮嘱他抓紧时间安装完,一完工就抓紧时间回家, 免得让她牵肠挂肚的。 江大伟有意放慢脚步,等方嫂、肖英走近跟前,很有礼貌地问:“两位大姐— —” 江大伟的话还没有说,肖英就闹红了脸。她觉得自己比他年轻得多,大姐大姐 的叫,听起来好别扭。 “你们这样从山里挑煤到山外,有时还要挑到码头,感觉苦不苦哇?” “挑惯了,也没觉有多大苦的。”方嫂显得随便地回答说。 江大伟看见方嫂典着个大肚子,还到山里挑煤,说:“大姐,你身体都这样了, 可要注意身体,不要疲劳过度哟!” 方嫂脸颊淡淡地泛起羞赧的红晕。肖英马上替她回答说:“我嫂子知道照顾自 己的,多谢师傅的关心。” 江大伟自我介绍说:“噢,我姓江,名叫大伟。” “江师傅,你从老远的大城市跑来我们这里,你觉得我们这里的山沟沟跟城市 相比,有什么差别?”肖英嘴巴巧,喜欢和陌生人提问题。 江大伟望着眼前这位俏丽的山乡姑娘,只见她长着一双长睫毛的墨玉般的大眼 睛,被她那充满稚气和粗俗的神态感染了。他随着她的提问,向四周的环境扫视一 遍,天旷地阔,右侧是一座座险峻嵯峨的山峦,危踞耸立,仿佛是远古人举起一柄 利斧顺势劈下的。山壁笔直,抬头望上去,山峰几乎要倒斜下来,令人胆寒。江大 伟好象在欣赏一尊尊自然的塑象,他一边走,一边看,不小心,脚下踩着一块石头, 差点儿把脚扭了。 “小心!”肖英眼急手快,扔下肩上的泥箕,伸出手扶了江大伟一下,总算没 让他跌倒。 江大伟感激地说:“谢谢大姐。” “别大姐大姐的叫我了,让人听见多不好意思。我姓肖,你叫我阿英好了!” “阿英,”江大伟欢心地说,“真巧,我女儿的名字也叫阿英,她叫江晓英, 你叫肖英,读音都差不多。” “是吗,那太好了。”肖英满怀欢喜,接着,她侥有兴趣地问道,“你女儿有 多大了?” “差不多十八了。不过,她可没象你这般能吃苦哟。” 肖英被江师傅夸了一句,腼腆地笑笑。 接着,婆娘们你一句,我一句问城里住房拥挤不拥挤,大街上的马车多不多, 晚上的电灯亮不亮,江大伟被问得一时回答不过来。他面对着这群既陌生而又似乎 很熟悉的乡亲,被她们的亲切热情烘暖了心间。 他们边谈边走,不知不觉就到山里了。来到新井口附近,挑煤的人群拐向右边 山坳。江大伟抬头看看夹在两侧高高山峦的山坳口,惊异地说:“怎么,你们的旧 井口还要翻过山坳里面呀?” 乔克仁解释说:“当初,无意中发现山弄里面有露头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 组织人力挖采。” “挖采倒没费多少劲,只是挑煤运输方面太耗费劳动力了。” “是呀,所以我们察看了一下煤层走向,就决定把井口移出来。”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江师傅,你想不想去看看山弄里面的窿口?” 江大伟爽朗地说:“过些日子再去吧。等我安装好发电机,我就和你们一块去, 看看矿工是怎样把煤挖出来的。” 新井口处搭起了一间木板棚,木板棚对面不远处是一间工棚,轱辘架发出“吱 吱呀呀”的响声。不一会儿,三角斗矿车从井下拉出井口了,车上装着大半车的石 碴石块。另外两名工人负责挂车和卸车。他们解开麻绳钩,把石头车推到石头堆卸 碴。 在他们卸车的时候,杨厚实走出工棚,去推井口平台的空车下巷道。他跟随在 矿车后面,发现车子被卡住又往下推了一程。巷道当头有四名工人负责装石碴。他 们见车斗下来后,从巷道旁边的掩身洞口走出来,又开始干活了。他们铲碴的铲碴, 搬石块的搬石块。 杨厚实用力搬起一块大石头装车斗。一个叫张传宝的工人对他说:“杨师傅, 你跑上跑下的,歇一会儿吧,装车的活让我们干好啦!” 杨厚实挣开张传宝的手,自己一个人硬是把20多斤重的大石头搬上车斗。 他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说:“没关系,开掘这条巷道的活儿,比在山弄里 面挖煤轻松多了,起码空气都比那边新鲜。” 张传宝是新招来的工仔,他没见过五煤层,不知匍匐爬行又低矮又闷热的工作 面的艰辛。他到这儿干活后,每天累得腰酸背痛,撑钢钎、打大锤、搬石头、装石 碴,手指被磨破皮,胳膊困得抬不起来。可是,现在,杨师傅却说在山那边挖煤比 这里还辛苦劳累,他不能想象得出那些工人弟兄们是怎样熬过一天又一天,一个月 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的。 杨厚实见张传宝有点发呆,拍拍他的肩头说:“小兄弟,别担心,活儿做多了, 身体就适应了。再说,这条巷道打到煤层后,听乔经理说,三、四煤层比五煤层厚, 大多地方都可以站着铲煤。到那时候,公司的产量就比现在高多了,这样的话,我 们工人的收入怕也比现在要挣得多一些。” 听杨厚实的这些话后,另外三个工人的劲头来了。他们催喊道:“阿宝,还站 着干嘛,快点装车,今天要争取打两轮炮!” 因为开巷道当头窄,多余的工人安排井山里挖煤了。在这儿干活的,每班只有 10来个人。他们又要打炮眼,又要装碴,还要摇轱辘拉车斗,一天干满12个钟头的 活儿,几乎没能歇息一会儿。不过还好,监工的主要精力放在山窿口那边,在这 里干活多少还能偷闲一会儿。但是,没有谁愿意偷奸耍滑的。 每个星期一甫茂华就下井来量进尺,测定巷道中线准确不准确。每个月底量进 尺验收,质量合格和完成进尺计划的就支付全部工钱,否则就扣罚50 %的工钱。 这是在契约上就定好了的,大伙都在上面摁了手印。 车斗又装满石碴了。杨厚实又爬上巷道,叫井口的伙计摇轱辘提升车斗。 江大伟跟随乔克仁和甫茂华来到井口,看见两个工人正在“呼哧呼哧”地摇轱 辘,他们吁吁喘出的粗气几乎比轱辘轴发出的声音还要响。他们摇了好一阵子,三 角斗才缓缓地从井底下拉出井口。 江大伟放下工具袋,走到轱辘绞车跟前,拿起满浸过机油的麻绳认真地看一遍, 瞧他的神态,好象要检查什么。他放下麻绳,手指往工棚木板揩几下,拭去粘在手 指肚上的油污,然后郑重地提出:“乔经理,你们用麻绳提升重车,安全系数是不 是太低了?” 乔克仁难为情地说:“是低了一点。不过,现在巷道浅,受力还不是很大,以 后公司条件允许了,我们当然会更换为钢丝绳的。” 甫茂华接着说:“不但要使用钢丝绳,我们还要安装马达绞车。不然,象现在 这种简陋的人力摇动绞车,提升速度太慢了,适应不了生产的发展需要。” 江大伟理解乔克仁他们的苦衷和难处。是的,一个企业在创业初期总会遇到种 种困难和挫折。象资金哇、设备哇、技术哇等等,哪一件、哪一样不是慢慢积累起 来的?羽毛未丰,就想飞上天,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的事!他联想到他们的电厂,当 年创业的时候,还不是连一间厂房也没有么?一台老得掉牙的旧式锅炉烧烧补补, 创业了十几年,现在才稍象点模样了。 杨厚实见来了陌生的中年汉子,谈吐是那样的直爽、耿快,方方的脸庞棱角分 明,短短的胡茬子布满了下巴,一看就知道是位经验丰富、阅历非浅的老师傅。他 便向乔克仁问道:“乔经理,这位是……” 乔克仁很郑重地说:“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指着江大伟说,“这位 是许厂长给我们派来的师傅,姓江……” “我名叫大伟。”江大伟笑了笑,很随和地接过话说。 杨厚实伸出手去握住江大伟的手,高兴地说:“噢,原来是江师傅,我姓杨, 名厚实。” “噢,杨师傅!”江大伟叫了一声。 站在旁边的一个工人走过来自我介绍说:“我叫罗福家。” 乔克仁接着说:“这次江师傅专程从广州来,是来帮助我们安装机器的,希望 大伙好好听从江师傅的指挥。” 江大伟很随和地说:“不要说‘指挥’二字了,大伙都是凭力气干活的工人, 我们一起干,啊!” 随后,江大伟叫乔克仁带他去看看柴油发电机和压风机。他们来到井口旁边的 木板房,两台机器搁放在这里。房间一侧,还堆放着好多两寸大小的钢管,还有几 台风钻以及别的生产工具。另一侧角落,立放两桶柴油和一桶机油。 “江师傅,你看,这两台机器安在这儿行不行?”乔克仁虚心地问。 江大伟低下头看一下发电机和压风机上面标明的功率、供风量等参数,反问道 :“这条巷道打有多深了?” 甫茂华回答:“已经有五六十米深了。” “唔,暂时把发电机和压风机安装在这儿,等到巷道打到了一定的深度,再把 压风机移到井下。压风机的管路距离当头不能太远,不然会影响供风量,风量不足, 打眼就很困难。” 杨厚实插问一句:“江师傅,发电机不用搬吧?” “不用,你们以后只要把电源线接长一点就行了。发电机发电时,油烟很大, 巷道下面通风不良,容易造成缺氧。”江大伟解释道。 当初,为了运输方便,这两台机器的部份零件已经拆卸下来了。江大伟心想, 何不趁此机会叫几个工人来跟他一块干活。他可以一边示范讲解,一边指导他们认 识机械内部零件的构造及性能。于是,他将自己的想法向乔克仁提了出来。乔克仁 当然很同意他的意见。因此,他决定让杨厚实、罗福家以及另一个刚刚卸完石头的 伙计来当江师傅的徒弟。 杨厚实听说让他们学习掌握柴油发电机和压风机的安装、使用以及维修技术, 有些怯懦地说:“乔经理,要我学这些玩艺儿,可我大字不识几个,你看,还是另 找别的伙计吧!” 江大伟拍拍他的肩头,好象在给杨厚实鼓气道:“杨师傅,不要害怕,有许多 知识和技术都是在实践中学会的。比如我吧,我也只是读了小学四年级而已。只要 实践多了,摸索多了,经验就有了,谁也不是天生就懂的!” 乔克仁说:“杨师傅,别推辞了,我相信你!” 杨厚实望望乔经理,又望望江师傅。江大伟伸出那双粗壮有劲的手拉了一下他 的手腕,重重地摇动几下,仿佛给他增添勇气和力量,只听江大伟说:“来,我们 开始干吧。” 江大伟把机器零件一件件拆卸下来,一点一点地比划讲解,让杨厚实等三位工 人自己动手安装,装上又拆下,拆下又装上,并叫他们一件一件地复述这些部件的 名称和性能。 那天抬运机器进山,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有些部件被雨水浸蚀后,泛起一层竭 黄色的锈斑。江大伟拿个瓷皿盛点柴油,用烂布把机械零件上的锈斑擦掉。 杨厚实三个照着他的样子,一件件清洗零件。柴油溅着了他们的衣裳,还溅着 他们的脸。罗福家抬起手背一抹,鼻翼留下一道油污,好象只长半边的八字胡。 蹲在罗福家对面的小伙计看见了,忍不住起来:“你看看你的脸,脏得油污污 的。”其实,他自己的脸颊比罗福家的脸还要脏。 罗福家伸出黑油油的手指头轻轻地点一下同伴的鼻尖,逗笑道:“你别笑我, 你自己的脸还不是一样黑油油的!” 江大止住他们说:“别逗了,在工厂干维修机器活,哪个不是一身油迹满脸污 的,你们看我这身工作服,浸过的油迹恐怕比浸过的水还多。” 杨厚实说:“是啊,你们机械工人喝油污,而我们挖煤的就是吃煤粉,在井下 出来,哪个不是黑不溜瞅的。现在掘岩石巷道,自然比在山里挖煤的稍为干净点, 到时候,你们谁也别笑谁。” 站在旁边看他们干活的乔克仁,见闲着太无聊,加上有好长时间没到山那边 窿口转转,于是,他开口说:“江师傅,你们先在这儿忙着,我和甫技术员到山弄 那边一趟。” “你们忙你们的事情去吧,安装这两台机器的事情,你们二位就别操心了,我 和杨师傅他们会抓紧时间安装好的。”江大伟拿起一个零件,擦几下,放在旁边说。 乔克仁和甫茂华走了。江大伟接着给他们讲解柴油发电机的保养常识。 半天时间过去了,江大伟讲了半天,杨厚实他们听了半天,初步懂得了两台机 器的性能和结构。接着,江大伟站在旁边,叫他们各自轮流安装好拆下的机械零件。 最后,江大伟拿起烂布巾,拭掉满手油污,满意地说:“好,你们安装机器的步骤 很正确,等到风管、风钻全部接好后,我再跟你们详细讲解一下书本上的理论知识, 把学到的知识和实践结合起来,善知善用,你们的本事就算是学到手了。” 杨厚实接过江大伟递过来的擦手布,也拭拭几下巴掌上的油污,有些担忧地说 :“江师傅,我们工人没有什么文化,怕是书本上的东西我们睁着大眼珠也看不懂, 要是你能够呆在这山里的时间长一点,休息的时候就给我们讲讲,那就好啦!” “放心吧,厂长已经批准我呆在这山里一个月到两个月的时间。”江大伟安慰 他们说,“如果你们没能真正掌握机械维修保养知识的话,我再写信跟厂长讲清楚, 继续留下来带你们一段日子。” “哎呀,那太好不过啦!”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江大伟乍到这里,不到一天功夫就和杨厚实他们相处得很融和,虽然在交谈方 面双方语音有些不大流畅,他就尽量讲慢一点,把字音吐准确一点。杨厚实他们也 把话说慢些,尽量让江师傅听懂他们的话。 接着,江大伟又拿来风钻,还是同方才的样子,先把风钻的零件拆卸下来,一 件一件的反复讲解、安装、拆卸,安装、讲解…… 乔克仁和甫茂华从山那边转回来了,他见江大伟讲得很认真、很耐心,杨厚 实他们也听得很入神。他示意甫茂华不要吱声,免得冲断江师傅的讲解。 两人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江大伟转过脸,看见这情形,被他们如此尊重他的态度感染了。他有礼貌地跟 他们打一声招呼。 乔克仁从胸前的贴身口袋里掏出怀表,看看上面的长短针,然后说:“江师傅, 现在4 点多钟了,今天不早了,是不是先回去,明天再接着讲。” 江大伟有些犹豫:“回去那么快?” 甫茂华说:“是啊!再说,你忙了大半天,连中午饭还没有吃呢!” 杨厚实说:“江师傅,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再听你讲。” “那你们呢?”江大伟问杨厚实。 “噢,我们吃在山里,省得来来回回太耗费时间和体力。” 江大伟想了一下,说:“乔经理,你们先回去吧,我不想回去了。” 乔克仁愣怔地望着他:“你不走,你想留下来?” “嗯,我打算也和杨师傅他们一块吃在山里,住在山里,以便有更多的时间跟 他们讲解,好早一点独立工作。” “住在山里,可不象住在家里哟,你吃得消吗?” 江大伟笑道:“嗨,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我们是做工出身的,什么苦没尝过。 杨师傅和这么多的工人都能挺得住,我又怎么挺不住呢?”他说得很坦然、轻松, 好象住在山里不是熬苦而是享受似的。末了,他把手放在杨厚实肩上,“杨师傅, 你们欢迎不欢迎我呀?” “哎呀,那太好了。”杨厚实轻轻地握紧拳头,往江大伟胸前擂去。 这一举动,仿佛是用一根无形的扭带把穷苦工人兄弟的阶级感情牢牢地连在一 起,把电厂工人和煤矿工人的两颗心紧紧地合在一起。是的,只要普天下穷苦而勤 劳的工人团结在一块,拧成一股绳,将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智慧和力量,将创造出 世间的奇迹。 乔克仁看在这里,喜在心上,他当然赞成江大伟吃住在山里,这样能够教会工 人掌握更多的机械技术,对公司生产有好处。想到这儿,他抱歉地说:“江师傅, 那可让你受委屈哟。” “放心吧,没什么关系的!”江大伟随和地说。 三三 天色麻麻黑的时候,覃七哥等几位工人来接班了。杨厚实向前来接班的工友们 介绍来帮助工作的江大伟,大伙之间进行简单的寒喧之后,覃七哥等几位下井干活 去了。杨厚实他们则和江大伟一块向山里走去。 眼下,新井口虽然开在山外边,但干活的人员暂时还不多,公司不肯在山外边 设厨房开伙,所以杨厚实他们只得还是吃住在山弄里。从山外翻过山坳到工棚住宿 处大约走20分钟,比回家的路程近得多,因此大伙不愿意耗费太多的体力返回家。 进山挑煤的乡亲们早就收工了,因为回家路途远,每天傍晚6 点钟,大伙就顺 便挑一担煤回去。 江大伟踩着洒满煤粒的坑坑坷坷的山路,一步步翻越过山坳。他走到山坳顶, 举目向山弄下面望去,只见暮色朦胧,远处,有几排简陋的工棚淹没在氲氤的山色 之中。他伸出手指问道:“杨师傅,那边几排房子就是你们的住处吧?” “嗯。”杨厚实应一声。 “在山弄里面住,饮用水怎么解决呀?”江大伟关心地问。 “噢,真凑巧,山脚下有个洞,长年四季都有少量的水涌出来,即使连续几个 月不下雨,山泉也不会干涸。” 江大伟侥有兴趣地说:“嗨!这个泉水眼如果搬到广州,肯定又是一处绝妙的 旅游观赏景点。” 他们说着,谈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山泉洞口处。杨厚实说:“喏,你看,就 是这个泉水眼。” 天色已经黑尽了。江大伟看不清楚出水眼有多大,水质有多清澈。工人们在出 水眼下面挖一个坑,让水流进去,专门用来洗手、洗脏衣物的,原来的泉水坑的水 供饮用的。 大伙蹲在水坑旁边,掬水洗手、抹脸。江大伟把手浸在水中,肌肤上有一种暖 融融的感觉。他惊讶地说:“哎呀,这水好暖和哇!” 杨厚实说:“这股山泉就是怪事,冬天暖和,夏天冰凉。” 江大伟抹过一把脸后,到上边的水坑掬起一捧水就喝,只感到有一股暖丝丝的 液体沁入肺腑内,他感慨地惊叹道:“嗬,这水质真够甜润!” 杨厚实说:“是的,这股山泉水确实好!好多伙计都说,在山里生活了一年, 感到身体强壮了许多,精神气质也比以前旺盛多了!” “噢,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原来我们班上有个工人没进山来挖煤的时候,体质很差,连走 路都感到吃力。往年每到冬天,时常感冒流涕,今年整个冬季,他就没有患过一次 伤风感冒。” 江大伟分析说:“这么说来,这股山泉水里面含有某种强身壮体的物质。 如果饮用多了,身体的抗病力就提高了。“ “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江大伟感叹地说:“嗨!如果我们城里的那条珠江也象这个泉水眼的水质这么 好,那就太好啦!” 大伙儿议论一阵子,洗干净手脚,便向伙房走去。 柯苗在厨房不知在忙些什么,又是拣这,又是拣那。杨厚实、罗福家等人还未 走进厨房,在门口外面就大声叫喊起来:“火猫,还有没有饭啊?” 柯苗拍拍胸前的布褂,说:“杨师傅,你们回来啦,饭还温在煤炉灶旁边哪!” 墩板台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光很黯淡。直到江大伟走到柯苗跟前, 他才看清楚跟进来的还有一位眼生生的工人师傅打扮的外地人。他扯一下杨厚实的 手,问道:“杨师傅,这位师傅是……” 杨厚实介绍说:“噢,这是从广州来帮助我们安装发电机的江师傅!” 柯苗连连点头说:“啊,是江师傅!江师傅辛苦了!” 江大伟笑道:“噢,师傅你也辛苦了!” “火猫,今晚有什么好吃的?”罗福家一边嚷,一边窜到炉灶跟前,一把揭开 盖住饭菜的锅罩。瞬时,一股夹有红薯味的气息冒起来,直窜入他的鼻孔内。他失 望地自言自语道:“唉,又是红薯饭!” 柯苗说:“如今有红薯饭吃就不错啦!” 杨厚实拿来大瓷碗,抓起饭勺,往锅内撮下去,舀起一瓢饭装入碗里。他盛好 满满一碗红薯饭递给江大伟,满怀歉意地说:“江师傅,来,将就一顿算啦!我们 挖煤过的就是这种清苦的日子,没什么好饭菜招待!” 江大伟笑道:“别客气!我们家里也是一样过的苦日子,糠菜半年粮,从小就 习惯这种生活了!” 大伙儿围着放在墩板台上的一碟辣椒豆豉和一碗熬熟的芥菜干,津津有味地吃 开了。干了一整天的活,肚子早就饿得前腹紧贴后脊背了。不到一袋烟功夫,他们 就狼咽虎吞地把锅里碗里的饭菜扫个精光。 “火猫,还有没有米汤啊?”罗福家嚷叫起来。 柯苗舀几瓢冷水浸泡饭锅,说:“没啦。方才下班的伙计都喝完了。你口渴的 话,那只瓦罐还有开水。” 吃饱饭后,杨厚实把江大伟带回自己住的工棚。罗福家和几个工友则走进他们 自己的住处。江大伟借着工棚角落幽暗的煤油灯光,看到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什 么摆设。工棚两边铺着一层木板地铺,中央是一条狭窄的走道。走道上,摆放着工 人们脱下来的各式各样的鞋子,有木屐、草鞋和破破烂烂的布鞋。竹篾墙上,挂着 大伙脱下来的刚刚从井下出来又脏又臭的工作服,与其说是工作服,不如说是脏短 裤、汗巾或者一件背心褂罢。 江大伟刚刚走进工棚内,只感到有一股很浓的带着煤粉味的汗臭直扑入他的鼻 腔内。这种气味他从来没有闻过,又酸又臭,带有一点死老鼠的腐烂味。 他知道这种气味是从工人们那多日没有洗澡的肌肤散发出来的。吃住在山里, 生活用水困难,大家只是在山脚下那个浅浅的泉水坑打点水随随便便洗一下手脚、 抹一把脸了事。再加上天气冷,个个都懒得洗澡,在井下干活又累出一身汗,难怪 肌体上的汗臭、衣服上的汗臭和煤粉杂交在一起,天长日久,就酝成一种几乎令人 窒息的臭熏熏的气味。再之,天冷风大,大伙把工棚的门口和窗口关闭得严严实实 的,通风不良,这样,那股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气体就更加熏人欲昏了。 江大伟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忍受住这股臭味的袭击,他不能 让杨厚实看见他流露出厌恶的神态来。他想,杨师傅他们长年累月住在这里,都没 什么。只要住下一段日子,生活就习惯了。只要适应了这样艰苦的生活环境,也就 没什么可怕的。 工人们住在山里,生活很单调、枯燥、乏味。每天清晨6 点就得起床,连脸也 没洗一下就去吃早饭。7 点钟就得准时钻进窿口干活,一干就是12个小时,直到晚 上7 点钟才下班。下班回来吃完饭后,实在感到累的就干脆上床睡了。不想睡那么 早的就三五个伙计围坐在一块聊天,要不就玩一种简单的六子棋,或者打扑克牌。 扑克牌是工人自己用硬纸壳制作的。大伙心中虽然经常牵挂着家中的妻儿老小,但 由于回家路途远,一来一回太疲劳,一般没有急事要事,不到每月底的休息日,基 本上是懒得回去的。 程一民扬起手中的扑克牌,大声喊叫道:“三八六、小南、阿眯哥,快来打牌 呀!” 韦老六扯过被褥盖在身上,说:“阿民,天气这么冷,睡早点做个美梦,比打 牌好多啦!”说罢,他一头蒙住就躺下了。 上白班的工人大多数陆陆续续钻入了被窝,没有睡的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江大伟 的到来。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大伙儿彼此之间是你下班,我上班,要不就是你上 班,我下班,从来没有客人来过这里。每天上班前,除了柴四苟、刀疤脸、黄五、 阿山等四个监工把头轮流象狗一样窜进来催大伙起床上班外,平时互相见面的都是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大伙出出进进都懒得打招呼。 程一民见没人跟他打牌,感到太无聊。这时,他看见杨厚实进来了,高兴地招 呼道:“杨师傅,别睡那么早了,来陪我玩两手‘上游’好不好?” 杨厚实把走在他身后的江大伟推到前面,说:“阿民,别打牌了,我给你们介 绍一下,这位是……” 坐在床铺上的和钻入被窝里的工友们听说从广州来了一位江师傅,并且还要和 他们吃住生活一段日子,感到很新鲜,纷纷从刚刚睡暖的被窝里面爬起来,七嘴八 舌地喊道:“江师傅——” “江师傅,你来和我们住在一块,不怕吃苦哇?” “……” 工人们把他团团围住,前后左右都是热情的招呼声,江大伟转脸向左边应一声, 转脸向左边答一句,接着又转脸向后……,一时应付不过来,看到大伙如此好客, 他感到很激动,顿时觉得一股热乎乎的血液涌上心头。他联想到白天走来的路上, 挑煤的婆娘们关切地对他问长问短的情景,眼前的这群挖煤汉子又是这般亲密无间, 内心感慨不已,思忖道:我一定要抓紧时间教会杨师傅他们熟练技术,他们学不会, 决不回家。 看到这些,想到这些,江大伟张开粗大的嗓门说:“各位工友、兄弟,我这次 踏上黑牯岭这片滚烫的土地,如其说是来帮忙,倒不如说是来表达我们电厂全体工 人对你们挖煤老大哥的真诚谢意!” 接着,他简单地叙述了一遍电厂去年以来的发电情况,末了,他激动地反问一 句:“你们说,我们厂全体工人是不是应该感谢你们的辛勤劳动,?” 大伙听了江大伟的一番话,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个个憨厚地咧嘴笑了。 他们笑得好开心,好痛快。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千里迢迢的城里工人,隔着重 重山,隔着条条河,还是如此念念不忘黑牯岭山脚下他们这一群挖煤汉子,念念不 忘清江镇那一帮爬码头挑煤的婆娘们。 程一民把手中的纸牌扔开去,挤上来握住江大伟的手,使劲地摇晃:“江师傅, 你跟我们讲的,我们听得太带劲了,真没想到,我们在井下挖煤,能给社会创造出 那么伟大的光明,这么说,我们个个都是太阳了!” 他激动得连词语也说不通了,他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正确表述他想 要说的话。 江大伟接过他的话音说:“是的,挖煤工人就好比太阳一样,正是你们用自己 的汗水和心血甚至生命,给社会给人类带来了光明,创造了辉煌!”他转过脸,指 着用石头砌成的石墩上的那盏油灯,“你们看,如果我们电厂缺少煤,电厂不能发 电,城里的市民家庭就象你们一样,到了晚上只能点煤油灯,工厂的机器不能运转, 整座城市就失去了生命力,象死城一般。所以说,没有煤矿工人,就没有光明的世 界,就没有温暖的人间!” 仿佛一声春雷炸响在这间简陋的工棚里,大伙们浑身一阵亢奋、激昂。他们怎 能想到呢,他们所干的苦力活是如此伟大,他们这帮挖煤汉子是这般的神圣。杨厚 实、程一民、小南、阿眯哥、韦老六等,还有在场的所有工人,一个个睁开炯炯有 神的眼睛直看着江大伟,他们感觉到他似乎在用一种无形的魔力把他们的形象塑造 得高大起来,充实起来,光辉起来。 过去,他们只认为自己下井挖煤,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挣钱换饭吃。 现在,他们才明白,挖煤这活儿有着另一层特殊的意义。这种意义是任何金钱 都不可比较和衡量的,更不可替代的! 江大伟见自己的一番话好象磁力一般,把大伙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他也感 到吃惊,自己的身上竟然有如此强烈的演讲才能。他原以为只有厂长、经理才具有 这种无形的力量,可以用提高工薪这蝇头小利来吸引工人替他们出卖力气和血汗。 没想到,这帮挖煤汉子的阶级感情那么纯真、朴实,三言两语就使他们兴奋不已, 也许是他们长年生活在偏僻的山乡里,对外界的事情少见寡闻,所以,容易接受新 鲜道理和知识的启导。 “江师傅,要是你长期跟我们一块挖煤,吃住在一块,多给我们讲点新鲜道理, 那就太好啦!”不知是谁说道。 “是呀,你在城里见多识广,讲什么我们都爱听。”又一位工友附和一句。 江大伟很感激大伙们对他的信任,他扬扬手:“谢谢大家!其实我也和各位工 友一样,在厂里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机械工人,要我给你们多讲点新鲜道理,说实 在的,我也不知道讲什么。如今,我只认一个理儿,老老实实做工,勤勤快快干活。 就象你们多挖煤,我们多发电一样。只有这样,就能多挣几块钱,这才是最大的道 理!你们说,是不是呀?”“对,我寻思的就是这个道理!”阿眯哥抢着回答。 江大伟的到来,给这帮刚刚睡早觉的工人带来了兴奋感。大伙的倦意一下子全 都消失了。他们纷纷向他提问城里工人的工作情况、家庭生活情况,还有城里的婆 娘们干些什么,孩子们玩点什么,读书不读书?他们所问的也和早上肖英、方嫂等 一群女人所提的问题差不多。江大伟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 听到这边工棚里谈笑风生,其余工棚的工友们也纷纷跑过来凑热闹。大伙围在 一起向江大伟问这问那。这么长时间以来,工棚内还没有象今这样热闹过。 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大伙吃完晚饭后,大多数都钻入被窝里面躺下不动了, 整个山弄好象死去一般寂寞。 江大伟见满屋的工人如此好客,工棚里充满了生气活力。在他们电厂却很少看 到这样热烈的场面,电厂中的工人的情绪好象也没有眼前这帮挖汉子这样激昂高涨。 眼前这帮挖煤汉子仿佛不是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倒象是一块块燃烧起来的煤,他 感到屋里的温度升高了许多。 大伙儿东扯一句,西问一句,他们越讲越兴奋,似乎谁也没有睡意。他们和江 大伟交谈得很融洽、随和。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江大伟看看时候不早了,便说: “各位工友兄弟,我来这里和大家工作生活还有好些日子,今晚是不是先聊谈到这 儿。大伙挖了一天的煤,干了一天的活,没有谁不累的,现在先回去休息睡一一觉, 有什么话儿明天晚上再接着说,好不好啊?” 大伙离去后,杨厚实把覃七哥的被子搬到自己的床铺旁边,说:“江师傅,你 就睡在这。反正上夜班的伙计不在,被子是有得给你盖的。” 往日睡在杨厚实旁边的程一民腾出一点空隙,对江大伟说:“江师傅,夜里气 温低,三个人睡挤一点,好暖和暖和。” 简陋的地板铺席子下面铺垫着一层稻草。睡下去比直接躺在木板上暖和许多, 而且还有弹性。江大伟看见自己的工作裤太脏,便解开皮带脱下来。杨厚实劝他说 :“江师傅,穿短裤睡太冷,还是把长裤穿起来睡吧!在山里挖煤都是邋邋遢遢的, 我们从来不讲究那么多。” “没关系!”江大伟说罢,摊开被子钻进去。顿时,他感觉到赤条条的大腿肌 肤好象触碰对一层冷冰冰的蛇皮,寒冷的被窝冻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在被窝里面 不停地缩来缩去,活象一只装在布袋里面的兔子。 杨厚实见他动来动去,说:“我说是吧,穿长裤睡就没这么冷,还是起来穿上 裤子睡吧,免得你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江大伟感到也太冷了,只好听从杨厚实的劝说,重新爬起来穿上工作裤,然后 再躺下。 杨厚实待大伙都躺下后,吹灭煤油灯,摸黑回到自己的床铺睡下。他和江大伟 紧紧地挨在一块,不时用手掖好被子边沿,不让冷丝丝的山风从被子隙缝钻进来。 他们面对面侧睡着。屋里没有一丝光线,但两人各自都隐隐约约似乎看见对方的瞳 孔在闪烁着光芒。 不一会儿,黑暗的角落传来了工友们的鼾声和喘息声。江大伟还没有睡意,睡 了半个小时,冷冰冰的被窝时里面似乎还没有暖气。这时,他的思绪回到了自己那 个温暖的家庭。想起在家里,每天晚上,妻子总是先睡下,用自己微弱的体温把冷 冰冰的被窝睡暖后,才叫他睡下。如今,出门在外,和工人们睡在这寒冷的山沟沟 里,才第一次感觉到妻子的温暖,感觉到妻子体温的宝贵。 他翻了一下睡得有些疲倦的身体,一丝冷风立刻狡猾地从被窝隙缝钻进来,使 刚刚有些体温的被窝又有一股袭骨的寒意。他翻身时,压实了的稻草在他的身体底 下沙沙地响。他伸出手,将肩膀旁边的被子掖盖严实一点。然后,全身佝偻着,蜷 缩成一团,两条胳膊互相抱紧在胸口前。 杨厚实也没有睡着。他不是因为夜里气温低睡不着,而是在挂念着家中的爱妻。 今天中午时分,方嫂来看望他一下。他看见妻子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鼓起来了,他 又是心痛,又是怨恨,于是叫她不要再来挑煤了,可是她偏偏不听。 她说她还能支持得住。没法子,他只好依顺她。又睡了半个钟头,杨厚实见江 大伟也辗转翻了一下身,知道他还没有睡着,就压低嗓声轻轻地问:“江师傅,你 怎么还未睡着哇?” 江大伟小声地说:“哎,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山里的夜晚太寒冷,一下子不适应?” 说不寒冷是假的。但江大伟不想如此直接了当说出来,只是改口说:“哦,我 头一回出门这么远,有些惦记家里。” 杨厚实知道,他说的这句话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一个男子汉有妻子儿女的, 头一回出远门,到夜里不挂念亲人是不可能的。就象他自己一样,平时在山里挖煤, 到夜里心绪总是经常牵挂着方嫂、阿杏和小家才。于是,他安慰说:“江师傅,你 放心吧。我们尽快早一点掌握好机器的操作与维修,好让你快一点回家。说心里话, 不仅你想老婆孩子,我也一样想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呢!” 江大伟说:“杨师傅,你别替我操心。我会安心在这儿工作的,我已经说过了, 你们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煤炭产量上去了,不仅对你们有利益,对我们电厂也有 好处。你说,是不是这样哇?” 杨厚实“嗯”一声,然后说:“好啦,什么都别想啦!你硬是闭上眼睛,不知 不觉就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了。” 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话。工棚里,除了工友们匀称的鼾声,听到的就是工棚外 面呼呼作响的山风——好一个寒冷的夜晚啊! 四 寒夜再长,也有天亮的时候。 江大伟正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到有个人在恶凶凶地大吼大喊:“起来!起来! 天都亮了,你们还在这儿挺尸啊!” 他动作慢了一点,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窝,瞪着鱼泡般大的眼珠子,呲牙咧齿, 刚想咆哮几句。忽然发现是前天刚从广州来帮助安装机器的江大伟,连忙收敛起凶 相,陪着笑脸说:“啊,江师傅,实在是对不起!我老刀不知道你昨晚在这儿过夜, 没想把你吵醒了,你睡,你再睡一会儿!” 刀疤脸哭不是哭,笑不是笑,一副难堪的窘态,他怔怔地站在江大伟面前,一 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知道,江师傅是乔经理请来的客人,如果得罪了对方, 对方撒手离开黑牯岭,那就糟了! 江大伟瞟了一眼刀疤脸,没有作声,只顾拿起挂在墙上的衣服穿起来。 刀疤脸见他一声不吭,以为他心中有怨恨,生怕他一气之下,穿起工作服就打 马返程。于是连忙说:“江师傅,你和他们不一样,随便多睡多久就睡多久,什么 时候起床都行。 再说现在天还未亮,你再睡一会儿,等天亮以后再去井口也不迟。“ 确实,工棚外面天色灰蒙蒙的,若等到天亮,至少还要一个钟头。江大伟不理 睬刀疤脸,自个穿好衣裳,把被褥折叠起来,然后跟随杨厚实他们一块走出工棚。 刀疤脸象一条狗一样,追随在江大伟的后面,他递上一支烟,讨好地说:“江 师傅,你抽支香烟吧!” 江大伟把烟挡回去,冷冷地问道:“你是这儿的工头吧?” “是的,是的。”刀疤脸点头哈腰回答,“鄙人姓刁,在家里排八,叫刁八。 因为小时候不小心被火烫伤了脸,脸上留下了一块疤,所以大伙都叫我‘刀疤 脸’。嘿嘿!“他自嘲地干笑两声,抱歉地说,”江师傅,鄙人方才多有得罪之处, 祈望您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江大伟怨恶地说道:“你呀,就是狗眼看人低!” 刀疤脸听了这话,心中虽然很不舒服,但他不敢表示出有半点的不高兴。 他不得不装出笑脸说:“江师傅,你说的是,你说的是!我刁八有眼无珠,只 求你不要计较小人的不是。” 站在江大伟旁边的工人第一次见到刀疤脸如此低声下气地求饶,心中都有说不 出的高兴和痛快,一个个忍不住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经过井口办公室门口时,刀疤脸又讨好地说:“江师傅,你是不是进我们办公 室坐一会儿,里面有煤炉火烤。” 江大伟说:“不用了,我来这儿是干活的,不是来享受当老爷子的!” 刚刚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被晨风一吹,显得特别的冷。刀疤脸缩起脖子,双 手互相插入胳肢窝紧紧地抱着。他瞟了一眼江大伟,见他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自 知没趣,便拐过弯儿,溜入工棚办公室——一头钻进他的床铺被窝内,继续睡他的 觉去了。 杨厚实拍拍江大伟的肩,说:“刀疤脸他们每天都是这样,一大早就象催命鬼 似的催你起床,然后又自个儿钻入被窝里睡大觉!” 江大伟蔑视地说:“这种狗腿子就知道拍须溜马,在工人面前扬威耀武。 你把腰杆挺直一点,把头颅抬高一点,量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寒冷的晨风嗖嗖地灌入大伙的脖子内。他们把脚步迈得更快一些,向伙房走去。 冷丝丝的北风象刀子一样把大伙儿方才的睡意全刮跑了。他们起床后,就索性快点 吃饱早饭,好抓紧时间下井干活……虽然方才在被窝里被刀疤脸催命般地赶起床, 心中窝着一股火气。可是,既然起床了,再磨磨腾腾的也是活受罪。天那么冷,风 那么大,不如快点下井算啦,多干点活儿也能够多挣点钱。 再说井下没比地面冷,挖起煤来只有出汗的份儿。 工人们吃饱早餐回来,工棚办公室的门口仍然关闭着。刀疤脸早已蜷缩成一团 躺在被窝里。早上来接班的工头没到这儿,他是不会爬起来的。 张传宝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头朝办公室门口扔去,门板发出“砰!”的一声脆 响。他大叫一声:“大睡猪,就知道催我们起床上班,有本事和我们一块下井打大 锤看看!” 罗福家劝他说:“算啦,忍忍气。谁叫我们生来没有享福的份儿!” “哼,难道他们天生就该有福气么?” 阿眯哥接着说:“老弟,别在这儿发牢骚啦!今天你还能在黑牯岭挖煤,就算 有福气了!”他的话意其实是说,象古彩华、文庆强早早就死于井下,那才是真的 叫命苦呢!不过,他没敢直接明说,生怕会引起大伙儿痛苦的回忆。 还有,古彩华被砸死的那次事故中,自己贪生怕死,早早溜之大吉。若提起那 件事,还不是引火烧身,何苦呢! 他们议论罢,便各自向山脚窿口和山外面的新井口走去。 天边的黑云慢慢地变成了一层灰白色的氤氲,升浮在薄亮的半空中。远处的山 峰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了。江大伟走在崎岖的山坳小路上,回首俯视低洼处的山谷, 浓重的晨雾沉沉地笼罩着工棚,仿佛弥漫着一层白色的炊烟。山乡的晨景颇有一种 朦胧的美妙的诗情画意。 罗福家见江大伟神情异样,问他一句:“江师傅,眼前的这些晨雾你觉得好看 不好看?” 江大伟赞叹地说:“好看,真象一幅水墨画!”随后,他指着远处的山峦, “你看,天边那几座高耸入云的峰巅,被茫茫晨雾遮没住半山腰以下,现在看上去 山峦是黑的,晨雾是白的,黑白相映成趣,真是一副天然的水墨画啊!” 他再一次赞叹起来。 杨厚实补充说:“如今是阴冷天,如果是三月天,黄梅时节,烟雨蒙蒙,雾锁 群峰,那时候的山色更是令你百看不厌,浮想联翩呢!” 江大伟感叹地说:“我们国家的每一片土地,每一座青山,每一条江河,都是 这样的壮观美丽。可惜啊,民族的工业经济太落后,和美丽的国土比较起来,显得 太不相称了。” 他说这番话时,语调又低又沉,显得忧郁忡忡。晨风把他耳鬓露出的头发吹得 忽忽飘动。 杨厚实拉他的手,说:“走吧,你在这儿再发出一百次忧叹,也顶不了事,我 们的本事就是多干活,多挣钱。” 江大伟望他一眼,苦笑了一下,他没有再说什么。是的,他还能对杨厚实这句 话反驳些什么呢,光讲空洞的道理毕竟解决不了肚皮问题呀! 走到井口后,下井的下井,拉车的拉车,各忙各的。连续两天,江大伟跟杨厚 实讲解风钻的原理、结构,以及操作方法。大伙劲头很高涨,很快开始连接风管下 巷道了。 乔克仁见江大伟在工人面前一点也不摆架子,又和工人们吃住在一块,心里很 满意。第三天早上,他特意吩咐柯苗到墟集上买30多斤的牛肉,两桶玉米酒,还有 几箩筐青菜、萝卜,用牛车拉到山脚下,然后再叫挑煤的婆娘们帮助挑到工地伙房。 原来,昨天江大伟告诉他,今天中午可以试机了。乔克仁一高兴,决定晚餐给 全体工人加个菜,还给点酒喝,鼓励大伙们好好干活,主要还是表示庆贺黑牯岭矿 井开始使用上机器。 听说今天可以试机了,这可是镇上千百年来的新鲜事哟!于是,镇上的大人、 小孩,能来的都来了,一时间,从镇头的榕树脚下到通往黑牯岭的路上,人群熙熙 攘攘,好象赶集一般热闹。 方嫂一手牵着阿杏,一手牵着小家才,喜孜孜地跟随大伙儿向山里走去。 阿杏一边走,一边颠起足尖蹦跳,高兴地问:“阿妈,矿上有了机器,往后阿 爸做工就没有那么辛苦了,是吗?” “嗯。”方嫂答应道,“听乔经理说,等到公司生产进一步发展了的话,矿里 还要买回好多好多的机器。” “哎呀,那太好啦!” 小家才天真地说:“等我长大了,我也下井挖煤,挣多多的钱给阿妈。” “乖孩子。”方嫂夸道。 今天天气特好,昔日呼啸的寒风敛息了锋利的爪子。太阳好象也懂得黑牯岭井 口适逢喜事,早早就爬出山坳,用暖融融的光辉照耀在乡亲们的身上。天晴日朗, 更使大伙儿心怡神旷,精神振奋。 山路两旁的小树,有的光秃秃的枝头开始冒出了嫩绿的芽尖,陌陌辽阔的荒坡 上,隐隐约约泛现出淡绿的草色。远处山脚下,不知是画眉,还是黄莺、百灵正在 竞鸣。山崖削壁,生长着一层近似黑色的深绿色的青苔,经过几场绵绵细雨的浸滋, 渐渐换上了嫩绿带黄的细绒,万物都在表明,春天又渐渐返回大地了。 “方嫂——” 方嫂回过头,只见肖英脸庞红扑扑地挑着泥箕追上来,她上身穿着一件白底蓝 印格子衣裳,下身穿的是一条黑纹布裤子。她脖子上系着一个肩垫,这块肩垫是前 两天才缝好的,她用针线密匝匝地缝了好几层。她脚步匆匆地小跑过来,肩垫“扑 嗒扑嗒”地扬起来。 “阿英,你今天怎么出门这么晏啊?”方嫂关切地问。 肖英喘过一口气,说:“昨晚帮阿民缝件衣裳,睡得深夜些,所以起床晚了点。” “啊,帮阿民缝衣裳?” “呃,是阿民叫我帮他未过门的媳妇缝制的。”肖英附在方嫂耳边小声地说, “不过,你可别乱嚷嚷出去哟,免得阿民怪我。” “你呀,总是那么热心帮助人,将来肯定能找个好婆家。”方嫂逗她一句。 言罢,她自个忍不住“格格”地笑出声来。 肖英没有回嗔她,只是一板正经地说:“嫂子,你别拿我寻开心了,我现在没 有心思考虑这些。” 方嫂见肖英一本正经的,也就不说了这方面的话题,她想找别的谈,一下子又 不知道随便说什么才好。 小家才觉得手臂有些酸,想到路边折一支树枝玩,挣开方嫂的手,向路旁跑去, 方嫂忙叫道:“家才,你去哪?” 小家才折断一截黄荆枝条,拿在手中晃来晃去。阿杏见状,也叫道:“家才哥, 帮我折一枝,我也要玩。” 小家才把枝条递给阿杏,自己又去折枝。 肖英见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对方嫂说:“这两个孩子真听话!” 方嫂说:“嗨,你还没见他们淘气的时候,有时拌起嘴来闹得鸡飞狗叫呢!” “妈,你胡说!我和家才哥什么时候斗过嘴呀?”阿杏歪起小脸蛋,天真伶俐 地纠正道。 肖英笑道:“你看看,说阿杏他们听话就是听话嘛!” 小家才也接着说:“我和阿杏才不争吵呢!”言罢,他走到阿杏身边,拉着她 的手一块走。 到山里看热闹的人,大多数已经走远了,先前出门的可能差不多都走到黑牯岭 了,在后面慢慢吞吞行走的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或者身体比较虚弱的妇女。方 嫂有孕在身,所以她不急不慢地走在后面。 后面传来了“吱吱压压”的抬轿声。原来,是乔应天半躺半坐在轿子上,让轿 夫们抬他进山。他虽然是公司的董事长,但整个冬天里,他几乎没有进过山。因为 山里北风呼啸,他怕冷,连门口也不想出,只是过年前一阵子,才出门挨家挨户催 了几天的债。他总认为,公司的生产由儿子管着,用不着他多操闲心。听说今天山 里开始使用新安装的机器掘进矿井巷道,他当然也想去看看新鲜。再之,难得的好 天气,阳光和煦,风停树静,于是,待镇上的人都走后,他才去叫轿夫抬他进山。 轿夫走惯了山路,步子迈得很快,不多时就赶上了方嫂她们。待轿子快走近时, 方嫂和两个孩子及肖英连忙走出路旁,让乔老爷他们先过去。待轿子渐渐走远后, 肖英厌恶地说道:“老爷就是老爷,连出门也不肯双脚沾地。生那两条腿干什么, 不如剁去喂狗算了,免得让轿夫多抬几十斤重的骨头和皮肉!” 方嫂连忙“嘘——”一声,说:“小声点,万一让乔阴天听见了,非捉你关进 大牢不可!” 肖英吐了吐舌头,左右看看,旁边没人。 还没有走到山脚新打的井口,远远就看见那里密集集的站满着好多人,不时听 见人们吵轰轰的议论声。 新井口处,人声鼎沸,群情漾溢,来这里看热闹的,除了镇上的乡亲们外,邻 近村庄也来了不少人,因为他们关心自己亲人所在的公司煤矿生产发展情形。另外, 乔克仁还把在山里挖煤的工人全部叫来。大伙们围在刚刚安装好的柴油发动机、矿 山压风机旁边,指指点点。外村妇女初次来到这儿,她们没见过井口,纷纷侧身伸 出脖子,探望井口巷道,只见黑古隆冬的巷道下面闪动着几点黯淡的亮光,那是当 头照明的小油灯的亮光。望着这深幽幽的巷道,一个个吐着舌头惊呼地叫出声: “哎哟哟,这个井好深呀!” “这就算深了?嗨,现在还没挖到煤层呢!” 黯淡的灯光一点点向上移动。不多进,巷道底下传来了一声声粗壮的喘息。 杨厚实、江大伟、罗福家以及另外三名工人,接装好最后一条风管和风钻,蠕 动着沉甸甸的腿一步步爬上来。这条巷道的坡度很大,每爬上来一回,都要费好多 的劲,身体再结实的汉子,还没爬出井口,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杨厚实走出井口后,吹灭手上拿着的小油灯。接着,后面的几名工人也上来了。 乔克仁早就在井口旁边坐等着,他见江大伟上来后,递过一条毛巾说:“江师 傅,喏,擦擦脸上的汗。” 江大伟随随便便擦一下,白净的毛贴沾上了一道道污秽的痕迹。接着,他把毛 巾转交给杨厚实擦。 乔克仁又问江大伟:“下面全都接通了吧?” 江大伟回答:“全都接好了,可以试机了。” 乔克仁调头看看,见自己的父亲——公司的董事长还没来到,便说:“噢,再 等一会儿。” 这时,黄五象一条得到赏食肉骨头的哈巴狗窜过来,喜洋洋地报告说:“经理, 董事长来了!” 人们闪开一条道,让轿夫把乔应天抬到井口跟前停放下。乔应天走下轿子,右 手拄着一根黑漆一般油亮的文明棍,一步一顿地走到柴油机前面。江大伟正在用烂 布巾擦拭柴油机体。 乔应天拉起阴不阴、阳不阳的腔调说:“江师傅,你辛苦了!” 江大伟抬起头,一边用烂布巾擦拭手掌上的油污,一边恭恭敬敬地说:“噢, 董事长,您今天有空进山里来呀?” “听说今天可以开机了,我要来看看。”乔应天抬起文明棍,指戳一下柴油机 说,“这台家伙要不是亏得你帮忙,我们还不知道怎么摆弄呢!” 江大伟谦虚地笑道:“呃,别这样说,别这样说。”他转过脸,对乔克仁说, “乔经理,你看,还是由你来发动机器吧!” 乔克仁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还差10分钟就12点,再等10分钟吧,日头 当中,图个吉利,以示象征黑牯岭煤矿犹如当空春阳,前程光明!” 中午,太阳融融,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好一个春日艳阳天呀!大伙们纷 纷抬起头,仰望中天艳阳,心中充满兴奋和激动。距离井口不远的几棵古老的苦楝 树上,栖落着一群黄莺、麻雀、白头翁,这群鸟儿刚刚从寒冷的冬天熬过来,正在 叽叽啾啾地鸣叫。 方嫂和肖英赶来到了。阿杏和小家才挤进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日思夜想的杨 厚实。 阿杏拉起杨厚实那只粗大的手掌,欢喜地喊一声:“爸爸——” 杨厚实低头一看,高兴得一下子把她抱起来,连声说:“阿杏、家才,你们也 来啦!” “嗯,我们和妈妈一块走路来的。” “妈妈呢?” “喏,那边不是?”阿杏举起手中的树枝指过去。 杨厚实望眼过去,只见方嫂和肖英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她们比比划划,不知 在说些什么。瞧她们那副亲热样子,俨然一对相亲相爱的妯娌。于是,他抱着阿杏 向她们走去。 “阿妈,爸爸来了!”阿杏老远就叫喊道。 方嫂走下来,迎上前去,嗔怪女儿说:“阿杏,快下来,阿爸做工这么累,还 让他抱。” 杨厚实放下阿杏,亲昵地对方嫂说:“路途这么远,你还带着两个孩子来。” 方嫂说:“听说你们井下今天就开始用上机器了,谁不高兴哇?所以来凑凑热 闹呗!” 就在杨厚实夫妻两人交谈的时候,乔克仁也站在较高的地势作了一番简短的讲 话。他说:“各位工友,各位父老乡亲,从今天起,我们黑牯岭煤矿生产即将掀开 新的一页。在广州电厂的支持下,江师傅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穷山沟,帮 助我们安装机器,还手把手地教工人学技术。在此,我代表公司全体职员向广州电 厂的许厂长、江师傅,还有电厂全体工人老大哥,表示诚挚的感谢!……” 人群中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乔克仁再一次掏出怀表,长短针正好重叠在X Ⅱ字上。于是,他提高嗓门,仿 佛是下达命令似的大声叫道:“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江师傅给黑牯岭煤 矿发动机器!” 江大伟没有推辞,在人们的鼓掌声中,情绪激昂地走到柴油机跟前,伸出粗壮 的双手,紧紧握住发动机把柄,使劲地摇转。一圈、两圈、三圈……他越摇越快。 瞬时,现场的人群一个个屏息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在穷山沟 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乡亲们,自古以来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耕耘着等天田。两年 前,黑牯岭煤矿开办了,工人们手挖肩挑,谁也没有见过使用机器挖煤掘进的情景。 如今,这日夜盼望的情景很快就要出现在眼前了,又有谁不兴奋和激动呢! 乔应天扬威耀武了一辈子,此时此刻,他也象普通的平民百姓一般,目不转睛 地盯着江大伟的身影;乔克仁全神贯注地把目光投射过去;甫茂华双眼一眨也不眨 地看着;柴四苟、刀疤脸、黄五、阿山翘首以待;杨厚实、方嫂、肖英,还有覃七 哥、阿眯哥、韦老六、小南…… 还有赶牛车的赵老头、韦二伯,长年在河上划船的韦艄公、田牛、老马等等、 等等,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发动机轰鸣的时刻…… 时间,仿佛凝结了,人们似乎觉得等望了好久好久。其实,从江大伟握住发动 机把柄到现在,时间不过十几秒钟。就在大伙们似乎等得好心焦的时候,终于,柴 油发动机突然“扑扑扑”地吼叫起来。紧接着,江大伟又摁了一下压风机的开关, 顿时,压风机也立即“晃晃晃”地大声吼叫起来。 “扑扑扑!……” “晃晃晃!……” 一组高亢震耳的声音在群峰丛峦间荡响开来,震得山谷发出轰鸣的回音。 那声音,象山呼海啸,象电闪雷鸣。 “吱喳——”附近不远的几棵苦楝树上,惊飞起一群又一群的麻雀、百灵、白 头翁。它们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难怪鸟族们惊慌失措地拍翅逃窜。 “扑扑扑!……” “晃晃晃!……” 柴油机在震颤,压风机在震颤。它们仿佛在向崇山峻岭宣告:“我们来了,我 们的形象跟你们一般巍峨,我们将永远立足于黑牯岭之间,向荒山挑战!向大地挑 战,向天空挑战!向整个世界挑战!” 随着轰鸣震耳的机器声,人群中爆发起一阵阵高涨的欢呼声、喝采声、鼓掌声 ……好多人眼眶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