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今年的汛期来得早。入夏还没几天,上游连降了几场大暴雨,红水河河水一下 子猛涨起来。 早上,天气好好的。韦艄公和覃伯、赵大山等十个老汉,划着满载的煤船,又 离开了清江镇码头。自从前年冬天乔克仁叫韦艄公他们帮助运煤下县城后,每个月 少的来回走三趟,多的走四趟。每次运煤顺风顺水,既为公司减少了存煤,自己个 人也挣了一些钱。起初,只有韦艄公、覃伯、赵大山等四个老汉运煤,渐渐地这支 运煤队伍就壮大了。 在这支运煤队伍中,有个叫韦有木的老头,他是韦水根的父亲。立夏那天正值 他花甲生日。今天,他是第一次运煤下县城。近年来,他身体一直欠佳,老伴和媳 妇不给他划船运煤,怕他吃不消,路上出事。韦有木服了十几剂药后,感觉精神好 多了,于是硬要跟韦艄公他们运一趟煤。老伴和媳妇劝说不过,只好让他出门了。 湍急的河水哗哗地流淌,遇到狭窄落差大的河床,河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令人心惊胆骇。遇到河面平坦宽阔的地方,河水就象一匹又长又柔软的绸子,竹篷 船轻轻漾漾地在绸子上面滑过去。船头不停地响着淙淙波涛声,接着是哗啦哗啦的 划桨声。 韦艄公的船行在最前面,韦有木紧跟在他后面。韦艄公在这段河面风里来,雨 里去,闯荡了几十年,他早就熟悉河床下面的水路,哪一段礁石密布,哪一段水面 平缓,哪一段暗流漩涡多;两边河岸,哪一处尽是悬崖峭壁,哪一处是黄土坡岭, 哪一处是湾道,他已经记得清清楚楚。以前,黑牯岭没有开采煤矿,他曾把打得的 鱼拿到县城下边去卖,来来回回,往往返返,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这一段河面,河岸很陡,被河水冲刷得露出一层层的石头。两岸上面的荒地, 生长着一株株茂盛的木棉树,可惜现在已经过了开花季节,若不然,木棉树开花时 节,远远望去,红的红、黄的黄,那一朵朵巴掌大的花儿简直就象一簇簇火焰,仿 佛整棵树木都在燃烧。 两岸缓缓地向后移动,木棉树也在缓缓地向后移动,远处的山峰却在缓缓地向 他们走来。 韦艄公知道前面有一段河面比较平坦宽阔,他轻轻地摇动撸桨,回过头来,看 看船仓内满载的煤炭,现在正是中午,太阳当空照,煤炭在骄阳的照耀下,闪烁着 星星点点的光泽,好象一颗颗金子在发光。煤装得好满,船舷吃水很深,但他划起 船来很起劲,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力气。不知道为什么,韦艄公感到以前自己一个人 打鱼时,划船从来也没象如今这样带劲。也许是这船煤浸满了工人们的辛苦汗水, 或者是这船煤装载着工人们的期望。因为,公司要发展生产,就必须尽快地把煤运 出去,卖给用户,换回大把大把的钞票,变成工人们的工资,变成自己外孙女阿英 的挑煤钱,还有变成他和眼前这一群摇橹老头的辛苦钱啊! 早上,肖英和许多婆娘们一块挑煤装船时,她最先挑上船的是外公划的这只船。 韦艄公看见阿英气喘吁吁地踏上跳板时,嘱咐她不要挑太满,肖英熟练地拎起泥箕 屁股,将煤卸下舱内,只是笑了笑又奔颠颠地碎步跑上码头。 “老木哥——”韦艄公张开喉咙,大声喊话道。 韦有木正在使劲地划船,听见韦艄公在唤他,他应道:“韦老伯,你叫我吗?” “你第一次运煤,划了这么远的路程,吃不吃得消啊?”韦艄公关切地问。 “放心吧,我又不是头一回摇桨。”韦有木大声回答。 河面坦阔,水波哗哗响,他们两人的说话声,很快就消逝了,跟在韦有木后面 的覃伯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有一只水鸟飞快地从河面掠过去,什么东西也没叼起。 沿河两岸,不是丛生的荒草,就是峻峭的石壁,偶尔见到三两个放牛娃坐在牛 背上任牛慢悠悠地吃草,不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子声。那笛子的调子娓娓悦耳。放 牛娃见了韦艄公他们的运煤船队,便停下来,大喊大叫着,显出十分热情的样子。 大概他们对这支运煤船队很熟悉了。 山重重,水悠悠,在坦阔的河面上,木船随着橹桨的“矣乃”声,轻盈盈地行 驶。然而,如果船只划到了狭窄而落差大的河床时,载满煤炭的木船仿佛象一支离 弦的箭,“嗖——”的一下,转眼前就被急流冲驶出数十丈远,经验少的艄公们往 往紧张得手掌须臾不敢离开船舵。当然,如果仅仅是河流湍泻,河床下面没有暗礁, 没有礁石激浪形成的漩涡,这对于常年闯荡风雨的韦艄公、覃伯来说,他们是无所 畏惧的,并希望一程水路都是这样。水急船快,好早日到达县城。 不知驶过了几重山,绕过了几道湾,天上的太阳渐渐被船儿甩到茫茫云水路后 面去了。韦艄公见前面又是一处河宽水缓的停泊处,便勾着手指含在嘴,向后边的 同伴们打了个长长的唿哨。那唿哨很响,很清脆——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停泊信 号。于是,十只木船缓缓地靠近岸边。 韦艄公熟练地把船划近岸边后,解开系在船舷的粗麻绳,一个箭步跳上岸,将 拿在手中的绳子绕缠在一块石头上,把船固定住。 摇了一天的船,艄公们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大家上了岸,寻找来一大把枯 枝败叶,开始生火做饭。一缕缕炊烟升飘在旷阔的河边。 黄昏降临了。弯弯曲曲的河水尽头处,晚霞象火焰一般燃烧着,仿佛把天边烧 着了,也把河水烧着了,赤红赤红的。旷阔的河岸,傍晚的景色令人陶醉,河岸边 的青草开着一点点红的、兰的、黄的小花,没有风,四周显得异常宁静,连河水的 流淌声也听不到。 老汉们围着一只铸铁鼎锅团团坐着,韦艄公不时往鼎锅底下塞入几根柴火,让 火苗舔着墨黑的锅底。不多时,锅内的水发出吱吱响声了。 “覃伯,木哥,你们是想吃饭还是想吃粥?”韦艄公解开布口袋,露出白净净 的碎玉米,问道。 韦有木说:“老伙计,做顿饭吃罢,吃粥不顶事,拉两泡尿就饿了。” “好,做饭就做饭。”韦艄公拎起米袋,往鼎锅内“哗——”一声倒入碎玉米。 他们往日在外边做饭时,总是这样,大伙把米凑在一块,合伙做饭,省时省柴,又 增添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情趣。韦艄公凭着手感估计倒得差不多了,就停止拎 米袋,随后把锅盖盖好。 不多时,晚饭做好了。菜是现成的萝卜干,还有两瓶自己腌制的辣椒酱和荞头 酸。老头们舀好饭,随便夹点萝卜干、辣椒酱、荞头酸放在饭碗内,别有风味地吃 开了。 吃完饭,天色就黑得差不多了。老汉们洗净碗筷、鼎锅,将这些东西仍放在原 地,留着明天早上还要做一顿早餐。他们摇了一整天的船,感到有些累了,一个个 懒洋洋地躺在岸边的石头上、草坡上。 韦艄公紧挨着韦有木,他转过身问道:“老木哥,你累不累?” 韦有木说:“好长时间没出这么远的门了,累是累点。不过,老哥,你不用替 我担心,我能挺得住。” 韦艄公歇了一会儿,觉得精神多了,便解开扎在腰际间的汗巾,走到河边,将 汗巾浸到河水里,悠荡几下拿起来,绞干水,然后抹抹脸,擦擦身体和四肢。 弯弯的残月爬上半空,淡淡的月光映照在河面上。韦艄公搓着汗水巾,把月影 搅动得支离破碎。静谧的河边,只听见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韦艄公涮洗 干净罢,重新回到韦有木身边坐下。 不知是谁已经睡着了,竟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鼾声。 “老木哥,白天出了一身汗,你不去洗洗?” 韦有木感到有点疲困,再加上睡意袭上脑子来,他含糊不清地说:“算了,先 睡一觉再说。” 这帮艄公们为了多运一些煤,连船舱内的铺位也用来装煤了。秋夏之季,他们 就岸边作铺天当被熬过一夜。徜若遇着下雨,才钻入船舱内躺在煤堆上,当然,煤 堆上面铺有一张草席。 刚刚入夜,蚊虫很多,围在艄公们的耳边轰轰叫。韦艄公不时用方才折来的小 树枝拍打着,驱赶蚊虫。这些蚊虫真是令人烦恼,赶又赶不掉,打又打不着。往日 在家里,夜里熏着一把晒干了的青蒿,不用放蚊帐就能入睡了。可是露宿于旷野郊 外,别说熏一把青蒿,就是十把青蒿也不顶事,阵阵晚风一会儿就把熏烟吹就到一 边去。 夜深了,蚊虫比方才稀拉了许多。韦艄公这才得歇息一会儿。他躺在松软软的 沙土上,两只巴掌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垫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 着天上的弯月,思绪完全溶化在深蓝的夜幕中。此时此刻,他想起孤单伶仃的外孙 女儿肖英,想起了外孙女儿的苦难身世,想起自己如何含辛茹苦地抚养她长大成人 的日日夜夜——肖英命苦,她还没有完全懂事,父母亲就先后因患急病猝然死去。 那年,韦艄公把5 岁多的孤苦伶仃的肖英从外村带回清江镇,每天出去打渔时,他 就把她带到船上。网上鲤鱼、卿鱼时,他将鱼放入船仓内,幼小的外孙女就扒在船 仓旁玩耍,有时好奇地伸手捉鱼,鱼儿被她弄得活蹦乱跳,把水珠溅得她满脸都是。 每每这时,小肖英乐得哈哈大笑。在船头划桨的韦艄公听到外孙女天真浪漫的笑声, 回过头来看一眼,也跟着乐起来。 有一回,韦艄公出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打渔,夜里突然刮风下雨,气温下降, 小肖英不幸因感冒引起高烧。孤伶伶的一条木船白日漂到哪儿哪儿就是家,附近一 户人家也没有。他抱着浑身发烫的外孙女,急得团团转,这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 喊地地不灵啊!韦艄公望着漆墨的河面心一横,连夜划船向县城赶去。 起初,外孙女烧得直叫口渴,他划了一会儿浆,又俯下身来喂她几口开水。 末了,肖英烧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双目紧闭着,她已经不知道哭,也不知 道渴了。韦艄公借着昏黯的煤油灯光,瞥一眼病孩的模样,心焦如焚,拼命摇浆。 前面就是人们常唤作“猴儿愁”的险水滩了,这段水路,水急礁密,白日行船, 尚且提心吊胆,何况月黑风高的夜晚,但是,为了外孙女儿的性命安危,韦艄公顾 不得多想了。他凭着自己熟悉的经验,一会儿把船划向左边,一会儿又划向右边, 他硬是捏着一把汗,总算冒险闯过了“猴儿愁”。 待他把船划到县城码头时,天色蒙蒙发白了。他抱起外孙女儿,顾不上船舱里 打下的十几斤鱼,跳下船就往私人诊所赶去。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谁呀,一大清早死人了嘛!”里面传出一阵粗俗的恶语。 “医生,钱医生,快开门呀,我外孙女儿不行了!”站在门外的韦艄公火烧眉 毛地又是拍门,又是催唤。 钱医生搓着惺忪的睡眼开门了,他很不高兴地吼叫道:“哦,是韦艄公啊,今 天这么早就给我送鱼来啦?” “钱医生,我不是送鱼,是我外孙女儿病得快不行了!”韦艄公抱着孩子直闯 进屋里说,“你快给看看吧!” 钱医生慢悠悠地说:“急什么呀,我还未刷牙洗脸呢,你先把孩子放在病床上 吧!” 韦艄公火气上头了,他把外孙女儿放下病床后,本想一把揪住钱医生的衣领, 狠狠地推搡他几下。可是,韦艄公想到外孙女儿的病情,徜若把钱医生惹火了,他 拒绝给外孙女看病,到头来还不是害了孩子。因此,他将欲要窜出喉咙的怒火强压 下去,央求道:“钱医生,求求你了,还是快点给这可怜的孩子看看病吧!你看, 她已经昏迷了两个多钟头了呀!” 悲切凄然的声调似乎打动了钱医生,他掉过头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孩子,然后慢 悠悠地回过头来,拉长腔调:“唔,孩子是病得不轻。不过嘛——” 韦艄公已经从钱医生的神色中领悟了他的意思,连忙陪着笑脸说:“钱医生, 你放心!钱嘛,我身边没带着。不过,我昨天打了十几斤鱼,现在还在船上,我这 就去给你拿回来。” 听了这话,钱医生阴沉的脸上这才稍稍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他穿起白大 褂,戴上听筒,走到病床前忙碌起来。 韦艄公惦记着外孙女儿的病,他跟在钱医生的旁边看着,钱大夫摆摆手,说: “你去拿鱼吧,我这就给孩子打一支退烧针。” 韦艄公走出诊所后,心中放心不下,撒开两条腿奔跑起来,他不是耽心船上的 鱼被人偷去,而是想抓紧时间快去快回。上船后,他掀开船舱盖板,舱内的鱼还在 游来游去。他把鱼装入竹篾编织成的大鱼篓,跳下船又往回跑。 他提着沉甸甸的鱼篓,水珠不时从鱼篓往下滴,把马路滴湿了一路。这时,天 色还早,到码头挑水的行人还不多。平日那些行凶作恶的街霸地痞恐怕不未起床。 不然,如果碰上那帮家伙,韦艄公的鱼少少挨敲窄勒索去三、五条。 韦艄公喘着粗气赶回诊所后,只见一位护士正在给小肖英打吊针。韦艄公放下 鱼篓,顾不上抹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护士小姐,孩子的病怎么样?” 护士支放好注射液瓶,回答说:“老人家,您放心,孩子患了肺炎,我方才给 她打过针了。” “那太太谢谢你和钱医生了!” “钱医生吩咐说,你小孙女儿的药费如果你实在没钱支付的话,每天就打两斤 鱼送来抵账,为期一个月。” “行行。”韦艄公感激涕零道。 那次,小肖英足足住了10天医院,出院时,身体瘦得象猴儿。韦艄公带着外孙 女在船上漂泊了20多天,每天早上按时送去两三条鱼给钱医生。他想,一个正直的 男子汉,说话要算数,不然,以后说不定还要求助于钱医生的。果然,两年后,7 岁多的外孙女又患了一次重病,他还是象上回那样,打鱼抵付药费。 唉,岁月悠悠,生活再贫苦,日子再艰难,总算熬过来了。如今,肖英已经长 大成为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回想起不是爹娘胜似爹娘哺养外孙女儿的日日夜夜, 韦艄公感慨万千。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头,又当爹,又当娘,料理一个孤伶伶的女孩 子,那份苦水浸泡的日子,不用说,有多么辛酸难熬啊! 外孙女儿长大成人了,韦艄公又替她操心起婚姻大事来。先前几年,韦艄公跟 她提过几次,她总是撒娇道:这辈子谁也不嫁,只跟外公过一辈子。小时候,外公 辛辛苦苦照料拖理她十几年,如今,她怎么能忍心出嫁,扔下一个孤寡老人不管呢。 她要报答外公的养育之恩。因此,不管是媒婆牵线,还是小伙子上门求婚,她一概 拒之门外。 韦艄公看见外孙女儿如此固执,很是伤感,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的亲身妈妈了。 前年清明节,韦艄公对她说,带她一块去祭扫她父母亲的墓。说实在话,肖英差不 多有10年时间没去祭扫父母亲的坟墓了。因为从清江镇到原先的老家,路途有三、 四百里远,而且山路崎岖,座落在一个偏僻荒凉的山旮旯里面。 乱石岗上,生长着一丛比人还高的荒草,形状犹似一个小小的山包,荒草下面 葬的正是肖英的父母。坟墓旁边,长着一棵苦楝树,这是韦艄公当年栽下的。 韦艄公向前来扫坟的村民借来月刮、铁铲一下一下地除掉自己亲生女儿女婿坟 头上的荒草,然后,铲来几块草皮堆在坟头上。他放好祭品,点燃香火,焚烧纸钱。 末了,“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拆说十几年来抚养外孙女儿长大成人的艰辛,诉说 着外孙女儿如何孝敬老人的一片孝心。 接着,话题一转,提到了肖英不肯出嫁,要守在家中为自己养老的事,在这个 问题上,外孙女如何不听话,如何固执等等。说着说着,声调如泣如诉,似悲似哀, 听罢,真叫人同情怜悯。 起初跪下来向父母亲坟头叩了三回而后站在旁边的肖英,见到外公说得肩头都 要快抽缩了,心生内疚,想不到自己的孝心竟然使老从如此伤心,急忙再次跪在父 母亲坟头前面,表示要听外公的话,尽早了结老人家的心愿。她许下愿后,又安慰 外公一番。 此行扫墓的目的总算达到了。不久,经过媒婆的介绍,肖英和文庆强相爱了。 原本打算在今年内选择好个日子把婚事办了,谁知,祸从天降,强仔不幸被放炮事 故送了命,好端端的事儿变成了绵绵忧伤。回想起这些,韦艄公的心就好比被尖刀 割了深深的一个口子。 韦艄公躺在沙滩上,望着深邃幽暗的夜空,残月附近,慢慢地飘移来一朵浓重 的乌云。不多时,乌云遮住了月亮,一团黑沉沉的影子仿佛一只偌大的黑箱把他和 他的同伴们,以及周围的一切景物全都装了进去。瞬间,韦艄公感到心情阴郁下来。 文庆强死了之后,肖英好长时间未能从痛苦的漩涡中走出来,尤其是文妈,由 于思儿成疾以至精神恍惚断气在强仔的坟头上。她的内心又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 连续几天吃不下饭。韦艄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怎么也没想到,外孙女儿的命 这样苦。在那阵日子里,韦艄公有一回没跟大伙运煤下县城,整天呆在家中陪伴外 孙女儿,一声长一声短地劝慰她,叫她把心放宽些,想开些。 好在肖英是个性格爽快的女子,半个月之后,她终于从痛苦中走了出来。尽管 如此,对于外孙女儿的婚姻大事,韦艄公一直惦挂在心里,但是,他没有提出来。 他想,这件事情暂时等待些时候再说吧,反正一家女子百家求,不用操心她嫁不出 去。只是往后一定要给她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婆家,让她过上好日子,不再象在此之 前所受的苦难。如果给她找到好男人,自己作为长辈的,也就放心了,即使两条腿 一撑,双眼一闭,活了这辈子再没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留在世上,自己也好在九泉 之下向她的父母双亲告慰去了。 韦艄公的手臂被脑勺垫困了,他抽出手,翻了一下身,吁出一口长长的叹息。 人老了,心事也多了,许久也理不清楚思绪。睡着、躺着,他索性坐起来,掏出随 身携带的烟斗和烟袋,装上一锅烟丝,划着火镰点燃火绒,“叭嗒、叭嗒”地抽起 烟来。 “韦艄公,你还未睡着哇?”韦有木一觉醒来,看见韦艄公正在烟,便问。 “嗨,睡不着。” 韦有木跟着坐起来,他伸手拿过韦艄公的烟斗,吸完最后一口烟,关切地又问 一句:“你想什么哪?” 韦艄公叩掉烟锅内的烟灰,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木哥,睡吧,明天还 要划船呢!”说罢,他重新躺下来。 韦有木从黑暗朦胧的夜色中,已经看清楚韦艄公的表情。他虽然没有把心事告 诉他,其实他也知道韦艄公想的是什么…… 二 五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翌日晌午过后,老天爷就变脸了。起先是东南方 向的天边出现了一层黑压压的乌云。谚语说,南边黑,大雨漂起船。不一会儿,这 层乌云随着一阵狂风,扩散开来,奔跑开来,变成一块又一块仿佛悬浮在半空中的 大石头,眼看就要砸下来。 韦艄公回过头,大声喊:“木哥,‘猴儿愁’就要到了,加把劲,争取在大雨 来到之前闯过这段险滩!” 狂风呼号,湍流喧哗,把韦艄公的唤叫声淹没得差不多没了。不过,韦有木隐 隐约约中听见了韦艄公的喊叫声,他大声应道:“韦老伯,放心闯滩吧!” “猴儿愁”地段,连连绵绵共有九个险滩,两岸悬崖峻峭、陡直,好象刀削斧 劈一般,连善于攀登跳跃的猴子也发愁攀不上去。两岸河床狭窄,落差大,上游一 段河面比较担阔,河水悠悠,突然被阻挡在这个鬼地方,仿佛千军万马争先恐后一 块拥挤进狭隘关口中,滩上河床礁石密布,千军万马互相绊倒在一堆,结果形成惊 心骇魄的场面:船只经过这里,时而打转转,时而象脱缰的野马,一个俯冲荡出几 十丈远,稍不小心,船只就会在倾刻之间撞着湍流下面的礁石上。这段犹如谈虎色 变的险滩,不知有多少船只翻沉、粉碎,不知有多少渔民葬身鱼腹。但是,冬去春 来,年复一年,为了苦难生活,穷人们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死闯过去。 “闯滩罗!——”韦艄公向后面的伙伴们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子,呼叫声被峻峭 的陡壁荡过来,震过去,形成一层又一层的回音。当然,这回音与震耳欲聋的急湍 咆哮的水浪声相比较,就变得太微弱了。 黑石头似的大块大块的乌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了,天空与河面的空间距离几乎 没有了。天色黑古隆冬的,就象一顶偌大的黑顶锅倒扣在天地间。 “闯滩罗!——”韦艄公又大声喊了一下。 “闯滩罗!——”韦有木接着喊了一声。 “闯滩罗!——” “闯滩罗!——”…… 覃伯、赵大山等老汉一个接着一个高声呼叫起来。 这帮艄公们仿佛正在用自己的呼喊声向恶劣的大自然界宣战,用自己的顽强意 志向急流险滩宣战,用自己勇敢的决心和毅力向即将降临的暴风雨宣战! 艄公们长长的号子,久久地回荡在狭长的河谷两岸,虽然震耳欲聋的波涛早已 把他们的呼唤声盖没了,但是,他们的豪迈气概丝毫没有消失。他们牢牢握住船桨, 随着湍流左右冲泻,随着波涛上下漂浮,开始又紧张又惊险的搏击。 哗哗哗!天空仿佛缺了一个大口子,粗点粗点的暴雨没头没脑地降落下来了。 接着连续是几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好象老天爷发怒了,甩动一根根绳索,狠狠地抽 打大地,抽打山岭,抽打千百万年流淌不息的红水河,抽打世世代代操劳不歇的红 水河上的子孙们。瞬时间,又是狂风,又是暴雨,整个河谷一片白茫茫。在雷雨的 助虐下,湍流显得更加汹涌了。 韦艄公顾不上抹去从额头上淌到眉梢的雨水,他瞪着两只铜铃一般大的眼睛, 一眨也不眨,全神贯注地把握着木船的尾舵。他懂得稍有不慎,整条船就有裂体翻 沉的危险。往日,风和日丽,经过这段险滩时,他凭着年长日久积累下来的丰富经 验,可以说,没费多大心神就闯过去了。然而,此时此刻,天气如此恶劣,韦艄公 不敢疏忽半点,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似乎就要绷断了。今生今世以来, 每回经过“猴儿愁”,从来没遇到过象今天这样猛烈的暴风雷雨。 大雨一阵比一阵下得密集,雷声一声比一声炸得更响,老天爷简直是在发威发 疯了,似乎是要把蓄储了一个冬天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不管你大江大河承不承受 得起,不管你自然界一切生灵受不受得了,它只管发威发怒。云密雨大风狂,天色 显得昏暗了许多,现在虽然是晌午才过去不久,却好象跟傍晚差不多。 奔腾的河水象一头发疯的猛兽急泻向前。 轻飘飘的船只仿佛是一匹断缰的野马在狂奔着。 心情比韦艄公更紧张的是韦有木,他久病初愈,身体本来还很虚弱,狂风骤雨 吹打得他几乎站不稳船头,如果不是手中牢牢把握住船舵,他可能已经趴下去了。 密集的雷雨连续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雨水早已灌满船舱内的煤,黑油油的煤 水从船舷边沿流了出来。整条船连煤带水已经超载了,河水已经大大超过了船体的 吃水线。尽管如此,在奔泻的河流面前,船只仍然显得轻漂漂的,仿佛一片随波逐 流的腐叶,艄公们几乎把握不住自己的船只了。他们谁也没想到,这场雷雨下得这 么大,狂风刮得如此猛烈。他们更没敢想象下去,今天将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韦有木的船儿在湍流中打转转,他感到胸口内一颗怦怦跳的心就要蹦出喉咙外 面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双脚好象不是踩在船板上,而是踩在一团轻盈盈的乌云上, 自己的躯体将随着乌云化成雨点往下坠落,坠落下万丈深谷,坠落到阴森森的十八 层地狱中去。 大雨茫茫,韦有木透过密密麻麻的雨点,朦朦胧胧地看见前面韦艄公的影子, 那个影子左晃右摆,一上一下,时而又消失在密集的大雨中。韦有木的视线不敢在 前面那个模糊的影子多停留一秒钟,更不敢掉回头看看后面覃伯的船儿距离自己有 多远。这时候,每一秒钟都关系到整船煤的安危,关系到船只的安危,更关系到个 人性命的安危! 韦有木拚力地屏息着呼吸,生怕已经悬跳到喉结下面的心稍有不慎就立刻蹦出 喉咙外面,落入滚滚波涛中,从而再也无法寻找回来了。然而,不管他怎样提心吊 胆,怎样小心奕奕,河面突然刮起一股更加猛烈的狂风。这股狂风犹如一条线般从 他的背后疾扫过前面,使他的木船失去了重心,失去了控制,一下子被湍急的浪涛 冲出十几丈远,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船体冲撞对了河边的一块巨大的礁石 上。倾刻间,木船支离破碎了,韦有木“啊——”的一惨叫,眨眼就淹没在涛涛急 流中…… 那一声惨叫,好象一股电能,瞬间传到了韦艄公的肌体内,他浑身一阵痉挛。 其实,雨声沙沙,湍流哗哗,狂风呼啸,韦有木落水前的那声惨叫声早就淹没在大 自然的淫威中去了。韦艄公只是凭着自己的感官本能意识到后面那只船出了事。于 是,他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想看看韦有木到底怎么样了。这时候,方才那股强劲 的风流瞬间迎面向他扑来,而船头前面又突然出现一块巨大的礁石。平时,经过这 里,只要把船只靠向右边一点,就可以避开触礁的危险。 可是,眼下韦艄公心中惦挂着同伴的安危,却忘记了自己所处在的险恶环境中。 他怎么也没想到,迎面吹来的这股猛烈的狂风就是平时在陆地上非常罕见的飑 线风。这种飑线风一般在雷暴雨的天气下特别是在狭长的河岸中央最容易形成,风 速每小时超过100 公里以上,在它经过的范围内,具有非常猛烈的摧毁力。它来得 迅猛,也消失得快。就在韦艄公走神的一刹那,他的木船突然失控地闯入礁石张开 的血盆大口之中。 一起恐怖的场面又出现了。韦艄公的身体随着船只的快速冲撞,高高地抛出两 丈多远,然后又重重地掼在礁石上。他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喊,就咽了气。 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脑后勺渗透出来,把楮褐色的礁石染红了,雨水很快把血水 冲到河里。韦艄公的下肢浸在河水里,上半身搁在礁石上,两条腿被急流冲刷得晃 晃荡荡,好象两条折断的败柳垂落在河水中。河水只要再荡漾几下,柳条就将被冲 得无影无踪。 韦艄公静静地仰躺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在望着天空。他好象在向老 天爷质问:苍天啊,你为什么如此凶狠残忍,对待我们穷苦百姓没有半点仁慈之心? 他的手始终保持着拳头形状,也仿佛在向红水河发问:红水河啊,多少年来,你养 育着我们,为什么突然翻脸无情,对自己的子孙变得如此残暴,连我们的骨肉血液 也要吃尽喝完?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暴雨仍然在下;狂风仍然在喊;雷霆仍然在炸…… 自然界的凶神们丝毫没有理睬韦艄公的质问,它们仍然在发泄淫威! 韦艄公至死也不肯瞑目。他是在惦挂着外孙女儿的未来生活,还是在回忆自己 今生今世一辈子的磨难? 韦艄公至死仍然紧握着拳头。他是在愤慨苍天的不公道,还是欲向红水河讨回 自己不应该过早失去的一切? 唉——大雨茫茫,永远也洗刷不掉韦艄公心目中的怨恨和怒火啊! 两起船祸就这样在倾刻之间发生了。两个生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离开了人 世间。一分钟前,还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韦有木和韦艄公,他们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就这样从此告别了亲人,告别了阳光,告别了春天,告别了养育他们的清江镇! 在后面的艄公们由于距离韦艄公较远,加上又被滂沱大雨遮挡住视线,所以根 本不知道韦艄公出事。唯有跟在韦有木后面的覃伯提心吊胆地把握住船舵,两只眼 睛一眨也不眨敢地盯视着船头三、四丈的河面,不时也抬起眼睛瞟一下不远处的韦 有木。说真的,覃伯很担心木哥应付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雷暴大雨。因为他大病初 愈,体力虚弱,如果天气晴朗的话,闯过“猴儿愁”是没多大问题的。可是,现在, 气候恶劣,水急滩险,自己身强体壮,还感到力不从心,何况一副病恹恹体态的韦 有木。 突然,覃伯看见距离他前面四、五丈远的地方瞬间出现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恐 怖的情景,好象是谁挥起一把无形的锋利的刀从河面迅速直削过去,风声吼叫得更 可怕了!在一股急流的冲击下,覃伯觉得自己的身子好象凌空飞渡一般,心弦绷得 紧紧的。眼看就要绷断了,他浑身一阵痉挛,连毛发都竖立了起来。他牢牢把握住 船舵,辨清水路,左闪右避,总算躲过了那阵恐怖的冲击。 就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刻,他忽然发现韦有木的船只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他赶紧 抹一把挡住视线的雨水,想全力搜索韦有木的踪影。可是,天茫茫,雨茫茫,河水 也茫茫,哪里还见韦有木的影子。 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惨祸终于发生了! “木哥——”覃伯心焦如焚地呼喊起来!他的呼喊声在风雨中震荡,在激流中 震荡,在雷电中震荡。可是,任凭他的憔悴的呼喊声再响亮,再狙犷,也很快消失 在风雨中,消失在激流中,消失在电闪雷鸣中…… 覃伯屏息着呼吸,全神贯注地搜索河面。忽然,他发现礁石旁边回流的水面漂 浮着半截船桨,船浆晃荡几下,又被急速的激流冲出前面。望着那截断浆,覃伯感 到好象是一截肢体,他觉得自己一阵头晕目眩,他知道,和自己一块同行的韦有木 落难了。就在他万分悲切之余,闪眼间,好象看见侧面礁石旁边搁着一个躺倒的人, 还没待他看清楚,船只唰的一下被激流冲出十几丈远。 “木哥——!”覃伯急忙回过头来喊一声。他哪想到,方才看见的人影不是韦 有木,而是韦艄公的遗体。 覃伯想把船停住,可是,狭窄的险滩湍流根本由不得他把船放慢一点。他的心 思刚刚分散一点,只感到船打横晃荡起来,他赶紧重新调转好船头,让船只顺水冲 下。过了这段险滩,到下游水流缓些再说吧,覃伯打定主意,只好把悲痛压在心底。 “猴儿愁”终于闯过了。这时候,风停了,雨也渐渐小了。河面坦阔了,水流 平缓了,覃伯内心紧绷的神经略略放松下来。然而,只是一刹那,他的内心瞬时又 紧张了下来。原来,他看见前面坦阔的河面上,空荡荡的阒无一人,韦艄公不知什 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他急忙把船靠住岸边停辍下,回过头来,双手凑在嘴巴形成 个圆筒状,大声呼唤道:“韦艄公,你在哪呀?——” 一声又一声悲壮的声音顺着河床向上游荡去,向天空荡去。 后边的几条船渐渐地过来了,赵大山和其余的几个老汉,象覃伯一样,把船搁 在岸边。 “覃伯,韦艄公、木哥他们呢?”赵大山下船走过去,问道。 覃伯的眼眶湿润润的,不知是方才的雨水泡的还是让悲痛的泪水浸的。他在眼 睑下端抹一把苦涩的水珠,然后嘤泣泣地哽着嗓带说:“大山兄弟,韦艄公和木哥 ……他们的船翻……翻沉了……” “啊,韦艄公和木哥他们……”赵大山怎敢相信啊,韦艄公走这条河,不知闯 过多少次风风雨雨。每次只要和他在一块打鱼,他就感到心里踏实许多。 尤其是为公司运煤以来,只要和他在一块闯滩,他就觉得心中稳扎许多。现在, 他和覃伯等八个人都闯过来了这场罕见的大暴雨,而韦艄公和木哥却不见了……想 到这儿,他眼眶里的泪水顿时象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大山兄弟,先别哭了,我们先把船停在这里,上岸回头去找韦艄公他们吧?” 覃伯忍住悲伤,劝说一句。 赵大山红着眼睛,哽着说:“找,上哪儿去找呀?” 覃伯连忙把自己方才闪眼间见到的情形叙述了一遍。末了,他说:“我也不知 道他是木哥还是韦艄公,只是船速太快了,我想再看一眼都来不及。” “快走,兴许韦艄公还有一口气呢!”赵大山忙拉住覃伯的手,催道。 “对,我们一块去找。”其他的老艄公异口同声叫道。 覃伯摆脱赵大山的手,唤一声:“田牛哥,老马,你们俩和我还有大山兄弟一 块去,其余的四个人留在这里。” “覃伯,我们大伙一起去找吧。”有人恳求说。 “你们留在船上也有事情做。”覃伯指着船舱内的煤说,“你们看,煤仓里水 太多了,你们用瓢把煤水勺出来,减轻一点船的载重量。” 覃伯吩咐完,便和赵大山等三个人一起,沿着岸边往上游走去。这场大雨差不 多下了一个小时,雨水把岸边的松泥冲刷出一道道水沟,泥浆和雨水一起流入河里, 河水呈现出明显的混浊状,河边水面漂浮起一串串淡黄色的泡沫。 在一处河水转弯的地方,岸边黄土坡垮塌了一大块,年年总是如此,至使河岸 越来越宽,河水越来浑浊。 覃伯细心地观察河边,突然,他朝着下面的河里叫喊一声:“大山兄弟,你们 看,那是什么?” 赵大山一看,原来是半节船桨,正在刚刚崩塌的岸边回水处漂来漂去。船桨附 近,浮着一层层泡沫,形成半圆状。睹物思人,赵大山顾不得多想,便沿着没有崩 塌的岸边下去。 “大山,你下去干什么?”覃伯连忙问。 “我下去把船桨捞上来。” “船桨已经烂了,还要它有什么用?” “你别管。” 覃伯理解赵大山的心情,也就不再阻止他了。 不多时,赵大山把船桨捞上来了,他指着船桨的把手镌刻的一个记号说:“覃 伯、田牛、老马,你们看,这是韦艄公的船桨!” 原来,船桨手把上刻着韦艄公自己常用的“△”形符号。赵大山记得有一回, 他问韦艄公刻这个三角形符号有什么含义?韦艄公说:“三角形下面宽,上面尖, 就象一座大山,顶天立地站得稳固,象征着我的船只也如同大山一样稳固。不管风 吹浪打,照样岿然不动啊!”韦艄公回答罢,爽朗地呵呵笑起来。 老艄公的寄寓多么好啊!“△”的含义图简意赅,寄寓着韦艄公和他的同伴们 深深蕴藏在心底的美好的愿望。 可是,美好的寄寓现在却惨遭到暴风雨的鞭挞、摧残,“△”的主人的性命如 今不知怎么样了?覃伯抚摸着船桨上的“△”符号,心中憔悴如焚,连忙说:“大 山,把船桨放在这儿,先去找韦艄公他们要紧!” 赵大山不肯,执意要把船桨随身带上。 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河水显得比方才上涨了许多,湍流哗哗响。覃伯细心留神, 生怕错过方才所目睹过的地方。他看看前面,岸边孤伶伶地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木棉 树。他内心很清楚地记着,从这棵木棉树到韦艄公出事的地点,大约还有30丈远。 终于到了“猴儿愁”出事的地方,两岸离河面有10多丈远。覃伯指了指河里的 一丛礁石,说:“方才,我看见不知是韦艄公还是木哥的船在那里。田牛,你年岁 轻些,眼睛利点,你看看下面那儿是不是还有人?” 田牛50岁不到,眼睛自然比覃伯好用些。他揉几下眼睛,还是只看见礁石,没 看到人影。他说:“覃伯,你记错地方不,怎么没见人啊?” 覃伯很肯定地说:“没错,就是在这儿。” 赵大山放下船桨,说:“我下去看看,这岸上地势太高,老眼昏花,很难看清 楚的。” 覃伯说:“大山兄弟,小心点。” 赵大山攀住岸边的树枝野藤,一步步下去。距离近了,礁石上的一块块鹅卵石 他也能够清楚看到了,可是,除了数不清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礁石上再也没有什么 了,连一棵小草也没生长着。 “大山,见着人没有?”上面传来覃伯的呼叫。 “没有,什么也没见着!”赵大山回答。语罢,他向礁石方向大声叫唤起来, “韦艄公、木哥,你们在哪呀?——” 呼唤声在狭长的河谷里回荡,河水哗哗响,如泣如怨,好象在回应赵大山的呼 叫。 赵大山绝望地爬上来了,他难受地说:“覃伯,兴许河水上涨了,韦艄公他们 已经被河水冲走了。” 覃伯“嗯”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稍会儿,赵大山拾起船桨,四个人默默地 向河水中间的那丛礁石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转身离 开那里。 三 雷越响,风越急,雨越大,肖英的心也就越跳得厉害。她和乡亲们到山里挑煤, 刚返回到山弄煤场,大雨就来了。她放下担子,赶紧和大伙们一块跑进工棚内躲雨。 “轰隆隆!”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而下。竹篾茅草搭起的工棚被狂 风吹得摇摇晃晃,木柱屋架发出“吱吱咋咋”响的声音,似乎经受不住狂风的摧残, 眼看就要垮塌下来了。在一个角落处的屋顶,突然被狂风掀开一块茅草盖,大颗大 颗的雨点象石子一般砸在大伙的身上。人们赶紧往另一边挤去,一下涌成一团炸了 窝的蜜蜂群。雨水正好漏在韦水根、阿眯哥的床铺上,他们手忙脚乱地搬移床上的 衣物和被褥。 阿眯哥看见衣物被雨水淋湿了,抬头看看屋顶上的漏洞,气咧咧地骂起来: “他妈的,这个鬼天气,东不漏,西不漏,偏偏漏在我的床铺上!” 他话未说完,一阵狂风夹着雨点往他脸上吹打而来。他急忙往后退,后面的人 躲闪不及,他一下子被绊倒在一个挑煤婆的身上。 被阿眯哥压在底下的挑煤婆不是谁,正是他的老婆黄彩叶。黄彩叶被压得呱呱 叫唤,她使劲推开阿眯哥,红着脸庞大声大嚷起来:“哎哟哟,你这个挨刀砍头相, 你想压死老娘呀!” 阿眯哥吃地爬起来,他伸手拉起自己的女人,埋怨她说:“我又不叫你进山来 挑煤,谁叫你来呀!” 以前,黄彩叶平时好吃懒做,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进山挑煤。后来看见镇上的 女人进山挑煤后,每个月都领到好多的钱,她眼红了,于是,也挑起泥箕跟着一群 婆娘们进山来了。今天来挑煤却碰上这么恶劣的天气。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雷声, 又是闪电,直叫她心惊胆颤。 “哗啦!”屋顶上又一块茅草盖被狂风掀飞了,雨点来得更迅猛了。透过漏出 一个大洞口的屋顶,肖英看见天色灰暗暗的,一道闪电银蛇似的从屋顶上空直窜下 来,好象就要窜入工棚内,把她和她身旁所有的挖煤汉子和挑煤的婆娘全部吞噬掉。 她心中好害怕啊! 当然,她害怕的不是现在所处的环境,而是自己一颗惊骇的心早已牵挂在几十 里水路以外的外公的身上。她看见风这么大,雨下得这么紧,恐怕她来到这个世界 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猛烈的暴风雨。她想,在这儿,山弄四周尽是山,风都刮 得这么猛,在那开阔的河床上,风岂不是刮得更猛烈了?如果外公他们的船刚刚经 过水急浪高的“猴儿愁”、“恶虎滩”,那就更危险了! “老天爷啊,你保佑我外公他们吧!祈求你保佑我外公他们平安无事吧! 老天爷啊,你快点停雨吧!风婆婆啊,你也别发威了吧……“肖英望着屋顶洞 天,两只手掌合拊在一起,靠在胸口前看上去好象是经不住风雨的侵袭而惊骇的样 子,其实她心中正在焦虑地默默祈祷。 呼呼呼——一阵阵狂风贯入大伙们的耳鼓内。 哗哗哗——大点大点的暴雨声越来越凶狠。 没到半小时,工棚外面的煤桨水好象发山洪似的一个劲地往门口灌进来。 一个汉子急忙挥起锄头,猛挖门口前面的泥土,然后用铲子铲土把门坎加高, 这才堵住了涌入工棚内的煤浆水。 黄彩叶看看天色,懊丧地咒骂起来:“发瘟雨哪,你有本事就把天空都下崩嘛! 知道今天我不来挑煤好了!” “罗嫂,别咒了,这个天就是下塌了,你也没法子。”说这话安慰黄彩叶的是 韦水根的老婆,名叫覃桂兰,别听她说的很轻松,可是她心里也很焦急不安,她此 时此刻的心情也和肖英一样,惦挂着自己家公韦有木的安危。 昨天中午,覃桂兰和婆婆一块送韦有木出船。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提醒 他要多加小心。可眼下,老天爷好象缺了大口子的,一下就是数十年来未遇的特大 暴雨,下得人心慌慌,她紧紧挨在老公韦水根身旁,低声地说:“水根,不知公公 他挺不挺得住这场暴风雨,我真担心他受不了。本来,他久病初愈,体力还未恢复, 我和婆婆都叫他在家休息十天半月,待身体强壮些再出船,可是他不肯。” 韦水根今天上夜班,中午在工棚里睡觉不未醒,暴风雨就来了。挑煤的人群涌 入屋里躲雨,他和所有睡觉的工人也爬来了。这时,他听到老婆说这话,接过话音 道:“阿爸也真是,一身病怏怏的,去运什么煤啊!如果我在家,说什么也不让他 出船。你看这大风大雨的……” “啪啦!”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落入工棚内,好些女人“啊——”的一声 惊叫起来,脸色都吓变了。 覃桂兰捂了一下耳朵,放开手后,说:“不光我和婆婆劝他不要出门,连韦艄 公、覃伯都说服不了他,没法子,只得由他去。” 韦水根语顿了下,想了想,又说下去:“不过,有韦艄公等人照顾,我想,阿 爸不会有事的。” 望着屋外一阵比一阵下得密的大雨,内心忐忑不安的不仅是肖英、覃桂兰、韦 水根,还有田牛的女儿田玉妞、赵大山的媳妇张明凤……除了家里有老人运煤出船 的男人们女人们外,其余的男人们、女人们也一个个心神不定,有的担心家里是不 是漏水了,有的担扰晾在屋外面的衣裳孩子们是不是收回家了,或者被狂风吹飞了, 有的担心田里的禾苗是不是被洪水冲跑了。一时间,大伙儿议论纷纷。 大雨哗啦啦从屋顶的漏洞灌进来,不多时,地上积了一汪水,水慢慢地漫开来, 再经人群踩踏一下,地上的泥浆浮起来了,工棚里差不多变成了烂池塘,零乱乱的 茅草撒落在工棚里,遍地都是。望着这湿漉漉的地板,阿眯哥几乎哭丧着脸儿,自 言自语说:“糟了,屋里都变成了烂泥塘,还叫人怎么睡觉哟!” 黄彩叶说:“工棚不被狂风吹垮就算好命了,起初我还担心狂风会把我们连这 茅草房一块吹上天呢!” 这场大暴雨在大伙们焦悴不安的心情中总算慢慢地停了。工棚里,几乎变成了 鱼塘。雨雯天晴,挑煤的婆娘们便争先恐后地涌出工棚,挑起泥箕赶回家中去,下 了一场大雨,家中不知怎么样了。工棚外面煤场,四处积满雨水,山地变成了沼 泽地。女人们出去后,挖煤的男人们忙着拾掇地铺上的东西。 韦水根唤住他老婆一声:“桂兰,你先回去看看,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就不必来 告诉我了。” 覃桂兰应道:“知道了。” 黄彩叶拉起阿眯哥的手,催他回家看看。阿眯哥说:“我现在哪有空回去啊, 你不见嘛,我们的工棚屋顶都风吹穿了个大洞,等会儿还要到山外面割茅草盖好呢!” “盖个屁嘛!兴许我们家里也穿了个大洞呢,你不回家帮忙,我一个女人婆上 得屋顶吗?”黄彩叶咋呼呼地喊叫。 阿眯哥听老婆这么一说,他转脸看看韦水根。韦水根理解他的心情,便说: “阿眯哥,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家里的话,你就回去一趟吧。工棚房顶的漏洞还有我 们大伙来修呢!” 阿眯哥感激地说了一句,便跟老婆一块走了。 肖英走在人群中,她的心情很不平静,她倒是不担心家中晾在天井的衣裳被大 风吹落地,也不担心屋顶的瓦片被大风吹飞,她担心的是外公他们是不是平安地闯 过了这场暴风雨。 山弄的积水有半尺多深,女人们把裤脚捋得高高的,小心奕奕地淌着水行走。 她们挑的泥箕和扁担往日被煤尘汗水染得黑污污的,方才被大暴雨淋了差不多一个 时辰,现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了。泥箕隙缝里,连半点煤粒也没留存。 系在泥箕上的麻绳,也露出黄斑斑的原色来。山坳脚下,一股股亮汪汪的山水 流淌下来,好象山泉一般。 就在这群挑煤的婆娘们急着往回家赶路的时候,镇上那边也同时走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公司经理乔克仁,另一个则是生产课课长甫茂华。他们步履匆匆,向着煤场 方向奔来。 今年春,公司扩大招股后,乔克仁为了更好地管理公司的生产经营,把公司内 部的编制正正规规地建立起来。公司建立了生产课、会计课、销售课等。 乔克仁既任公司经理,又兼会计课长,销售课长由黄五担任,董事长的宝座仍 然还是由乔应天把持。早上,乔克仁在镇上办公室结账,甫茂华也呆在办公室里不 知忙些什么,所以,他们没空进山。方才,老天爷突然变脸发怒,没头没脑地向大 地下起瓢泼暴雨,只见大雨一阵比一阵下得密集,狂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紧。因为关 窗慢了些手脚,桌面上的账页、图纸被狂风吹落下地,弄得满屋乱七八糟。乔克仁 忙关闭窗口,窗是用木板钉制的,又掩门、又关窗,办公室顿时黑暗下来。 甫茂华拾起地上的账页、图纸。然后划火柴,点亮搁在角落的煤油灯。办公室 内,本来是点汽灯照明的,前些日子纱罩烧毁了,一时买不回来,只得用煤油灯照 明。 狂风夹着冰雹似的雨点,把办公室的窗扇,门板吹打得噼噼啪啪响。雨水从窗 缝、门隙一个劲地灌进来。不多时,门口前面的地上,被雨水洒湿了一大块。靠近 窗口的桌子,也被淋湿许多。他们连忙把苦楝树制作的办公桌移开。 耳边听到的除了爆豆般的雨点和狂风的呼号声外,还有陆陆续续盖顶劈下来的 雷声,闪电不时把耀眼的光芒从窗缝钻进来。乔克仁听着这雨声、风声和雷电声, 不用开窗出门,也知道这场雨下得太大太大了。他觉得整个天空就要塌下来了,他 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走到门口处又回头。一时坐不是,站不是,心中很着急。 与他相反,甫茂华却愣愣地坐在竹椅上,望着窗口方向发呆着,两只眼睛似乎 一动也不动,不知他在思考些什么。 “茂华,你说,这场雨那么大,山那边新开的井会不会被山洪淹了?”乔克仁 停住脚步,眼睛定定地望着甫茂华。 甫茂华收回目光,对乔克仁说:“半个月前,我已经布置杨厚实他们在井口附 近开了防洪沟。我想,恐怕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乔克仁仍是担扰地说:“新井口那边今天没安排老刁他们去看管,不知杨厚实 他们能不能应付得了突如其来的山洪。万一洪水全部灌入井口,那就糟了!”他语 顿一下,又说,“茂华,我们去看看。” “现在就去?”甫茂华愣怔地反问道。 “我想现在就去!”乔克仁说着,转身欲走。 甫茂华连忙拉住他的手:“克仁,现在风狂雨大的,又是雷,又是闪,路上被 雨淋湿了身体,很危险的。如果洪水真的灌入井口,就算你现在赶到山里,也解决 不了问题。即使要去,也要等到雨停以后再走嘛!” “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等不及也要等!”甫茂华硬是拉住他的手不放,说,“你没听说过吗,雷雨 天在野外,很容易遭到雷击的。再说,淋湿了身体,也容易生病呀。所以,不管怎 么说,也要等到雨停后再去!” 乔克仁被说服了,只好老老实实地等下去。这场大雨不知下了多久,他今天忘 记把怀表带在身上,感到这场大雨好象下了半天。他等得心中犹如火烧火燎的。可 是屋外的大雨不但未能浇灭燎灼他心中的急火,相反,大雨却象一盆盆煤油浇泼在 他的心坎上,把心火浇得更猛烈了。 乔克仁等啊,等啊,总算把大雨等停了。这时,他听见屋外的风声小了,雨点 也稀了,便站起来过去开门,说:“茂华,雨停了,快走吧!” 他们走出办公室。只见街道上到处积满雨水,低洼处的水沟哗哗流淌着混浊的 污水,好象一条条小河。被大雨洗刷后的街道石板路,露出了一块块干干净净的石 板,原来上面粘着的猪屎牛粪半点影子也没有了,连空气也显得清新了许多。当然, 窜入他们眼帘的还有一幅幅被暴风雨摧残后的惨景:街道上,撒落一块块茅草帘, 还有乱七八糟的破瓦片。不知是谁家用黄泥舂墙建起来的猪圈被大雨淋崩了山墙, 山墙把一口快要下崽的老母猪给砸死了,只见一个老太婆正蹲在猪圈那里哭泣着。 乔克仁目睹镇上雨后的劫景,对山里的安危更是惦挂了。街道马路上,坑坑洼 洼的积满水。他顾不上回家换穿雨靴,便催甫茂华快点走。他们每迈一步,积水就 飞溅上来,使皮鞋面溅满了水珠。 “少爷!少爷——”后面传来一阵急切的喊叫声,乔克仁回过头一看,原来是 杨二妹。杨二妹跑到他跟前,脸颊上红扑扑的,她胸脯急遽地起伏。 “有什么急事呀,看你跑得喘气吁吁的。”乔克仁问。 杨二妹喘息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爷,不好啦!码头上的煤被…… 被雨水冲走了好多好多,连那间木板房也被大风吹倒了!“ 原来下雨前,杨二妹到河边去洗衣服,还未跑上码头,大雨就来了。她赶紧躲 入码头煤场旁边过秤的木板房内避雨。狂风暴雨几乎把这间孤独的木板房吞噬掉, 雨水从木板与木板之间的隙缝中伸出一只又一只利爪,仿佛要把这个孤伶伶的村姑 撕碎。她被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声吓得直发抖。她想冲出去,可是风那么猛, 雨那么狂,她害怕自己羸弱的身体经受不住雨魔利爪的撕扯。虽然说距离木板二十 来丈远的地方就有镇上人家的住户,可是眼下天昏地暗,周围阒无一人,她也不知 道这场大雨要下多长时间。她害怕天黑了会有鬼魂,更惧骇的是头顶上轰隆轰隆炸 响的雷公。她曾听老人说过雷公专门劈死单独在野外避雨的人,尽管这木板房所处 的地方并不是郊外,但是大雨茫茫,天幕暗暗,谁能保证雷公长不长眼睛,和她过 不过得去呢? 狂风把木板房吹得吱吱咋咋响。杨二妹的心瑟索得更紧了,她双手紧紧地捂着 怦怦跳的胸口,想把欲跳出体外的心摁住。这样气势汹汹的大暴雨,她从来没有一 个人独自在外面呆过。而这一回,她真正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做心惊胆颤。有一 阵子,她感觉雨点好象小了些,便凑近木板缝窥觑外面的雨情,不看则已,一看令 她大吃一惊——只见汇集而来的雨水顺着码头下坡的地势,仿佛发山洪一般,把堆 积的煤一个劲儿地向河边冲下去。码头下面,简直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正在她发 呆的时候,突然一阵更猛烈的狂内吹来,只听“叭啦!”一声脆响,煤堆旁边那棵 苦楝树竟被大风吹断了一截树杈。接着,木板房也发出摇摇欲坠的响声。她抬头一 看,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拎起盛满衣裳的竹篮,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门就 冲入大雨中。她跑出不到十来步远,身后就传来“哗啦——”一声响。 她回过头一看,木板房已经被狂风吹垮了。好险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只眨 眼功夫,她就浑身湿透了。她顾不上再想些什么,一个劲地往回跑…… 听了杨二妹简单叙说码头上的情况后,甫茂华急着拉住乔克仁的手:“克仁, 我们先到码头上去看看。” 乔克仁想了想,也就同意先到码头走一圈。 码头上的存煤,被洪水冲出一条条沟道,靠近路的地方,竟被冲掉了半边。 岸边的石头旮旯,积留着许多零零散散的煤。乔克仁见到这种情景,感到很可 惜,要知道,这些都是工人们一镐一锄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煤啊!这些都是镇上的女 人们用肩膀一担担挑出山的煤啊!这些都是卖给用户后能够换回花花绿绿钞票的煤 啊!可恨的这场暴雨,把工人们的血汗冲进了红水河里,把女人们的劳累冲进了红 水河里,把赶车老汉的苦累冲进了红水河里,把公司的生产资金一古脑儿地冲进了 红水河里,怎能不叫乔克仁感到痛心呢! 乔克仁弯下腰,从石头缝里抓起一把被雨水冲得晶晶发亮的精煤,心中涌起百 般感慨。于是,他交待杨二妹说:“二妹,你回去找几个人把冲在河岸上的散煤全 部收集起来。” 杨二妹“嗯”一声,便转身走了。 “茂华,这场雨太大了,我想山里的情形一定会很严重的,我实在放心不下。” 乔克仁说这句话时,语调显得很沉,他似乎已经看到山里一幅幅可怕的凄惨的情景。 两人走出镇口,出现在他们俩眼前的,确实是一幅幅严重的灾情:旱地里,生 长得齐腰高的玉米几乎被风吹倒在地,有的玉米连根也掀翻了;水田里,一片汪洋, 往日生长得绿油油的禾苗全都淹没在水里,只有稀稀拉拉的禾苗露出一点点叶尖。 坑洼不平的牛车路,积水泡得没见车辙痕迹。乔克仁的皮鞋早被小路上的泥水弄得 又是泥浆,又是水渍,已经完全湿透了。 在暴雨的洗涤下,山色显得特别清新。远处,又传来“啾啾”鸟鸣。夏日雨雯, 天空一片蔚蓝,太阳又出来了,晒得大地蒸发起一团团热气。 乔克仁和甫茂华快走到半路时,迎面来了一辆牛车。赶车的是赵老头,他身上 的对襟背心褂和短裤湿漉漉的,褪色的褂子上,粘满星星点点煤浆。方才下雨时, 他的牛车刚走到半路,没地方躲雨,只得钻入牛车底避一避,谁知风大雨大,雨水 把车上的煤淋湿透了,煤浆水顺着板车缝隙渗透下来,滴落在他的脊背上、头发上。 乔克仁急于知道山里的情况,便打声招呼问:“赵老头,你刚刚从山里拉煤回 来哇?新开的井口挨没挨水泡啊?” 赵老头见出太阳了,脱下背心褂,拧下水份,见乔克仁问他,说:“啊,乔经 理,日头已经中午了,你们还进山啊!”他根本没听清楚乔克仁问他些什么。 甫茂华说:“方才雨太大了,乔经理想去看看,新井口遭没遭灾。” 赵老头接过话茬说:“是呀,该去看看,该去看看。” “赵老头,您不是刚刚从山里出来的啊?”乔克仁又问一句。 “哪里?要下雨的时候,这条老牛慢慢吞吞的,赶到半路前不着村,后不靠店 的,你看我躲在牛车底也不是办法,照样淋得你从头湿到脚。这不,连短裤都湿透 了。这鬼天,下这场大雨真要命,方才吓得我差点魂魄都飞了!”赵老头叽哩呱啦 扯个不停。 乔克仁见问不出什么名堂,也就不开口了。不一会儿,牛车轴的吱呀声渐渐远 离而去。 四 红水河比前些日子上涨了许多,河水更浑浊了,湍流似乎也更急速了。一连好 几天,肖英和覃桂兰等人呆呆地站在码头上,久久地向下游眺望,希望那支日盼夜 盼的船队出现在她们的眼前。亲人们等得好心焦啊!仿佛日子显得特别长,每一天 都很难熬过去。 这天,肖英起了个大早,她匆匆熬好一锅稀粥,就拿起扁担到河边挑水。 她拐个弯,去叫覃桂兰。覃桂兰正在搓洗衣裳。她跨入桂兰家门口,就喜孜孜 地叫道:“桂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覃桂兰绞干一件衣裳的脏水,见肖英满脸春风,惊诧地说:“阿英,你能有什 么好消息讲给我听的。”她顺手将绞干脏水的衣裳扔在竹篮内。 肖英说:“昨天夜里,我梦见我外公、还有你家公他们全都回来了!” “啊,真的吗?”覃桂兰也很认真地听。 “桂兰,搓完衣裳不,我们一起快到河边去。兴许我外公他们已经连夜划船回 到码头了呢!” 覃桂兰听罢,她淡淡地笑一下,当然很希望肖英的梦意真的会成为事实。 她加快搓几下最后剩下的一条短裤,“哗——”的一声,将木盆内的脏水全部 倒在天井。于是,她挑起水桶,将盛衣裳的竹篮挂在一头扁担钩上,和肖英一块到 码头。 初夏的清晨,晨雾缭绕,河面迷迷茫茫一片。码头那里已经有许多人上上下下 了,大多数都是去挑水的,也有不少去洗衣物以及青菜。大暴雨将码头上的存煤冲 下来,填满了岸边的石头旮旯,杨二妹和一帮人东挖西抠,把零星散落的煤归堆在 一起,这堆煤就在河边不远。 肖英蹲在覃桂兰旁边,帮她揉洗脏衣服。肖英看见河水混浊浊的,说:“河水 这么浑,把衣裳都染黄了。” “管它呢!这些破烂衣裳,黄也好,黑也好,反正把汗臭洗掉就行了。” 覃桂兰顺口说一句。她动作很麻利,不多时,就把半篮衣物全部洗好了。 肖英挑起水桶,弯下腰,一下就在河里汲满两桶水,然后挑出十几步,在一处 稍为平整的地方停下。覃桂兰也是如此。这时,她们就一块坐在石头上,面对下游, 把自己心中的惦念投向弯弯曲曲延伸向天边的河面上。 太阳出来了,满河金波。天边,飘着几朵红霞,有几只水鸟掠着水面飞行。 在河边过夜的渔户人家,已经做早饭了,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缓缓弥散开来, 和河面的水蒸气混合在一起。一时间,水雾茫茫,烟雾茫茫,好一幅山村水乡的美 丽景色。 方嫂挺着个大肚子,她也挑着水桶来了。她看见肖英和覃桂兰好象俩妯娌般并 排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阿英、桂兰嫂子,你们一大早就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 坐在这儿观赏日出啊!” 方嫂嘴上故意说一句轻松的语调,其实她也知道她们坐在这里的目的,只是为 了把大伙的心绪调得轻松一点。方嫂有身妊几个月了,平常穿的衣裳、裤子已经不 合身了,现在穿着一件宽宽蓬蓬的衣裳,衣襟下摆被日愈隆起的肚皮绷得紧紧的。 肖英回过头,见是方嫂,忙说:“嫂子,这么早你又来挑水啦?” “不挑怎么行,家中总不能不用水哇!” “昨天傍晚我不是看见杨大哥回来了么?” “他呀,今早上天没亮就赶去上班。”方嫂话里含带着一丝忧郁的滋味, “有什么法子,不下井哪有钱挣啊,我现在这个身子,又不能进山里挑煤。” 覃桂兰说:“方嫂,先坐下,我们一块聊聊。” 方嫂说:“你们聊吧,我还要回去补我老公的裤子呢。他昨天下午从山里拿回 来的。”她特意把“老公”两个字的字音说得充满自豪感,她再也不怕谁瞧不起她 了。她已经有了男人,有了靠山,有了主心骨。 肖英和覃桂兰见她把话说得很响亮,丝毫没有害臊的样子,双双忍不住“扑” 的一声笑出口。 方嫂知道她们笑她什么,脸庞不由微微一阵发热。她也暗暗地笑了笑,没有作 声,径自挑着桶儿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慢慢地用桶汲水,她只挑大半桶水,返身 回去。 方嫂走后,肖英和覃桂兰仍然坐在那里,翘首眺望着河流尽尾处。 那天大暴雨停后,肖英回到家中,一放下泥箕扁担,就首先跑到码头下面,看 看红水河的水情怎么样了。果然,水位比昨天上涨了一尺多,从而,她为外公的安 危更加感到忧心忡忡。一日盼一日,她数着手指计算日子,叨念着外公他们是应该 返航回家了。昨晚半夜,她在梦中见到外公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中,高兴得叫起来。 谁知睁开眼睛一看,屋里空空荡荡,唯有黑暗与孤独伴随着她。 她顿时感到一阵失望,时而她又感到一阵慰藉,也许天亮后外公他们真的回来 了呢。 湍湍流动的河水,把肖英、覃桂兰对亲人们的惦挂和祈望流淌到下游的尽头。 太阳升高了,水气烟雾渐渐散尽了,下游尽头的景物逐渐由朦胧变为清晰了。远处, 是淡淡的山峰,浅绿的荒野。 覃桂兰见坐了一个时辰,还不见船只出现,有些失望了,说:“阿英,我们先 回家吧,韦艄公他们即使回家也没有那么早的,也许要过了晌午后他们才回来。” 肖英实在不愿意就这样又一次失望地离开河边,她说:“桂兰,再等一会儿, 昨晚我是真的梦见我外公他们回来了。你不信?” 覃桂兰苦笑一下,她理解肖英的心情。其实,她本人也是一样,急切焦虑盼望 着家中老人平安归来,她拗不过肖英,只好又坐下来再呆片刻。 这时候肖英突然拉住覃桂兰站起来,伸出手指着远处,惊喜地叫道:“桂兰, 你看,我外公他们真的回来了!” 覃桂兰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然,红水河下游极目处,出现了一片片淡淡的帆 影。帆影下面的黑点缓缓移近过来,船只的轮廓渐渐变大了,变得清晰了。 看到船只缓缓靠近清江镇的码头,肖英和覃桂兰感到多日悬在心中的石头放松 下来。这时候,码头上面来了几个中、老年妇女,她们是老马的老伴,覃伯的老伴, 田牛的媳妇和其余的运煤老汉的亲人。覃桂兰转头看见家婆来了,大声喊:“婆婆, 公公他们的船回来啦!” 韦大婶人老眼花,怎么也看不清楚远处的船只。她只是一个劲地唠叨:“回来 就好,回来就好……” 远处的船只驶过一道河湾,肖英注视着,忽而,她刚刚放下的心立即收紧起来, 她吃惊地叫一声:“哎呀,好象少了两条船!” 桂兰一听,默默地数一下,果然,只回来八条船。那天早上,家公他们运煤出 码头时是10个人出去的呀,还有两条船怎么不回来呢?想到这儿,她的心情也跟着 紧张起来。 桂兰婆婆听说少回来两条船,她揉揉两只昏花老眼,想看清楚一下前方的情景, 可是,眼前只是波光潋滟,水天苍茫共一色,她忙拉住媳妇的手问:“桂兰,你公 公他们的船没有全部回来么?” 覃桂兰努力把心平静下来,抚慰婆婆说:“婆婆,兴许公公他们当中有谁因为 什么事情耽误,没能跟大伙一块回来呢。婆婆,您放心,公公他们不会有事的。” 老马老伴、赵大山孙女儿、韦大婶一个个伸长脖子,向船只划来的方向投去她 们迫切期冀的目光。 “矣乃、矣乃”的划浆声一阵比一阵听得清楚了。船只近了,越来越近了。 终于,老艄公们的船只一条条靠岸了。肖英、覃桂兰、韦大婶等人赶紧迎上前 去。 覃伯下船了。 田牛下船了。 老马下船了。 赵大山下船了…… 饱经风雨的八个老艄公,个个都流露出疲倦不甚的面容,他们无精打采地走上 岸来,两条腿好象是拖着两根泡胀塘水的又沉又重的梧桐木头。他们的目光是那样 的发滞、苦涩,失去了往日平安归来的那种特有的辉泽。 肖英很快发现外公没有回来,惊慌失色地跑上几步,连声问道:“覃伯,我外 公呢,他怎么不和你们一块回来?” 覃桂兰没见着家公韦有木,也焦心不安地跑过去问:“覃伯、大山叔,我公公 他怎么不回来呀?你们告诉我,你们快说呀!” 覃伯、赵大山象木头一般,愣愣地望着肖英、覃桂兰以及桂兰婆婆,心情很沉, 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们。肖英转过身子,拉住田牛的手,又问:“田大伯,你说, 我外公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田牛深深呼吸一口气,平缓心情说:“阿英,先回家,等会儿我们再告诉你, 你们不要太着急。” 其余艄公也纷纷如此劝说。肖英从覃伯他们满面晦暗的表情已经揣测出外公和 韦有木大伯一定是发生了意外,可是她不敢开口问个明白。她多么希望她的揣测只 是一场恶梦而已,因为她昨天夜里她还睡了个好梦,梦中的外公是那样的笑容可掬, 是那样的慈祥可爱。现在,和他一块出船的覃伯、大山叔、田牛大伯、老马等都平 平安安地回来了,他怎么会不回来呢?他怎么会舍得扔下我孤伶伶一个外孙女儿不 回来呢?可是,眼前的事实却是这样冷酷、无情,怎么能不叫她着急万分呢! 忽然,肖英才注意到赵大叔肩上扛着一根折断的艄浆,她对这条船浆的木质很 熟悉。她急忙从赵大山手中拿过船浆,一眼就看见那个深深镌刻在浆柄上的“△” 符号,顿时,“△”符号幻化成一座沉重的山峰从她头上压下来,她感到自己两条 纤弱的腿已经支持不住了,不由失控地惊叫出声:“啊!外公——” 随即,她身体发软,一下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覃伯急忙蹲下去,扶起肖英,把她托在自己的臂弯内。他痛苦而轻轻地呼唤道 :“阿英,阿英,你醒醒……” 覃桂兰捡起肖英身旁的半截船浆,船浆是那样的沉,那样的重。她已经明白家 公他们在外面发生了曾在心中牵挂一个多星期的船祸。这时,她也觉到自己喉咙里 好象有什么东西哽住,她忍不住“哐啷”一下扔掉船浆,一转身,扑在婆婆肩头上, 低声咽泣起来:“婆婆,我公公他……” 饱经风霜磨砺的韦有木老伴虽然也愣怔住了,但她顽强是支撑住身体,让媳妇 牢牢实实地扒在自己肩膀上哭泣。稍会儿,她轻轻抚揉着覃桂兰的头发,说:“桂 兰,别哭了,公公他不走也走了,唉,这一切都怪咱们的命苦啊!” 说罢,韦大婶语调如泣如怨。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覃伯老伴过去扶住她, 安慰说:“韦嫂,你千万要挺住啊!木哥虽然走了,您身边还有水根、媳妇他们呢! 别太伤心过度,免得伤坏了身子,!“ 韦大婶用手背拭去眼眶上的泪珠,咽喉哽噎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和韦有木 生活了一辈子,没想到男人久病初愈第一次运煤出去,就在红水河里思罹难了,她 怎能不感到犹如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呢? 肖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中的床铺上了,邻居乡亲 都站在她床前。当中有方嫂、阿程婆、黄彩叶、高李,还有阿杏、小家才和好几个 小孩子。赵大山,田牛也站在旁边。肖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人抬回来的,她看见 大家都可怜兮兮地看望她,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她一把拉住方嫂的手,悲声叫道: “嫂子,我的命怎么这般苦哇?……” 方嫂坐在床边,安慰说:“阿英,别太难过,谁家都免不了三灾七难的。” 赵大山说:“阿英,你别想那么多了,过些日子我们再慢慢跟你叙述一下事情 发生的经过。” 方才,肖英在河边昏倒过去,赵大山和覃伯手忙脚乱,他们呼唤了好几遍肖英 的名字,她依然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四肢冰冷。没法子,只得把她背回去,覃伯 放下肖英后,就去韦有木家,陪一下韦大婶和覃桂兰,好好劝慰她们安下心来。 方嫂出门想干点什么事,看见覃伯背着肖英回来,不知发生什么事,赶紧和两 个孩子赶到肖英家里。她看见肖英奄奄一息的样子,焦急万分。急忙走进厨房,找 来一块生姜放进嘴里细嚼,然后吐在手心,为肖英不停地擦额门、掌心和肚脐。姜 气缓缓渗入肖英的肌体,促使她四肢慢慢地回暖了,脸色渐渐地红润了,这才使她 有点劲儿重新睁开的眼皮。 阿程婆去厨房捣碎姜末、薄荷,然后拿起烹在火灶上的滚烫的粥,冲一碗姜末 薄荷粥,端入屋里,对肖英说:“阿英,阿婆给你冲一碗生姜薄荷粥,趁热吃了, 发发汗,好驱赶一下渗入体内的寒气,啊!” 肖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方嫂接过粥碗,一羹匙一羹匙地喂肖英吃。她吃得 很慢,感到好象半点味道也没有,也不知吃的是什么东西。吃完粥后,她浑身发热 起来,这才渐渐地觉得意识清醒了许多。稍时,她看见赵大山、田牛两人的眼珠布 满一道道血丝,想来他们为了赶路,至少划了一天一夜的船,路途挺辛苦劳累的, 于是,她按住心中的痛楚,说:“大山叔,田大伯,这几天来你们也累多了,先回 家休息吧,我没事了。” 她的话音很低很细,犹似夏蚊哼哼。在巨大的悲痛打击下,她的体力还没有完 全恢复过来,她觉得自己好象大病了一场,浑身软巴巴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赵大山、田牛见肖英清醒过来了,心中的石头放松下来,他们说:“阿英,你 好好歇着,明天我们再来看望你。” 这些天来,赵大山他们确实够疲惫不堪的。那天,他们仿佛象掉了魂似的回到 自己的船上,看到船仓里的煤灌满雨水,真恨不得把煤全部翻沉入红水河里,连夜 空着船儿返程把噩耗告诉给韦艄公和韦有木家中的亲人。不过,覃伯沉住气儿稳住 赵大山、田牛、老马等人的心情,叫他们千万要用理智战胜感情,不能凭脾气做事。 不管怎么说,这些煤毕竟是工人们辛辛苦苦从山里挖出来的,也是韦艄公,韦有木 用生命代价换来的,虽然他们两人连煤带船一块让河水吞噬了,但是其余八条船的 煤也是他们用性命换回来的。 赵大山、田牛等人的心情总算安定下来了,他们忍受着悲痛的折磨,一勺一勺 就地把船舱里的煤浆水舀出来,尽量减轻船体的重量。当晚,他们把船停在原地, 大伙谁也没有睡觉,注意观察河面,看看韦艄公和韦有木的遗体有没有漂浮下来, 以便打捞运送回去装殓。可是,他们守了一夜,接着第二天又守了一个白天,还是 没见着。最后,他们只好失望地离开到县城后,把煤卖掉,他们什么东西也没买, 就赶回来。本来,逆水归程,需要四个大白天时间。结果,驶过了“猴儿愁”等几 个险滩后,他们连夜划船,两天一夜就回到了清江镇。心情的悲痛,路途的疲劳, 使得艄公们疲倦不已。方才走下船后,看见肖英、覃桂兰等人在河边等待他们,已 经猜想出她们在暴风雨后,如何苦苦地牵挂着亲人们的安危。往日从未象今天这样 在河边等他们。可见,那场万恶的暴风雨是如何地揪住亲人们的心,撕裂亲人们的 心哪!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