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 “什么,运10船煤下去,才交回这么一点钱啊?”乔应天恶狠狠地咆哮道。他 那副茄子酱色般的脸皮比阴雨天还要黯。 覃伯、赵大山、田牛、老马等8 个艄公胆颤戚戚地站在公司办公室那里,听受 乔应天的训斥。 “董事长,你……你听我说……”覃伯刚开口解释,又被乔应天打断了:“韦 艄公呢,他今天怎么不来交卖煤钱?” 赵大山沉不住气了,一股热血冲上他的脑门,“啪!”的一声,他将随身带来 的半截船浆一下子掷在桌面上。墨水瓶“砰”地跳起来,几滴墨水飞溅出来,将桌 面上的账单染黑了一块。赵大山圆瞪眼睛,愤慨地吼道:“韦艄公在这哪!”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乔应天发愣地望着赵大山。 覃伯生怕赵大山闯下祸,连忙缓过口气说:“董事长,乔老爷,你别…… 别责怪大山兄弟,事情是这样的……“接着,他把他们这次运煤的经过简要叙 述一遍。 乔克仁、甫茂华静静地倾听着覃伯的叙说。而乔应天却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 态来,他拎着白铜水烟壶,咕噜咕噜地吸烟,吐烟圈,不时用阴冷的视线瞟几眼跟 前这几个惊魂未定的老汉。 “……乔老爷,乔经理,韦艄公和韦有木两位老汉已经遇到了不幸,他们船毁 人亡,满舱的煤全都沉没在红水河底下,求求你们,他们二位的煤钱是不是……” 乔应天从烟嘴里喷出一点黄渍渍的烟水,将烟嘴内装的烟丝末连灰带水一起喷 在地上,“噢——”出一声,说:“他们人是死了,不过呢,煤钱可不能少交哟!” 赵大山走上一步,加重语气说:“乔老爷,你还讲不讲理?” 乔应天变脸道:“什么,你想造反呀?” 覃伯按下欲发怒的赵大山,说:“韦艄公他们人都死了,拿什么交啊?” 乔应天冷笑一声:“哼哼!他们拿不出,可是,他们家还有人哪!”他转过脸, 对乔克仁吩咐说,“你把韦艄公、韦有木两人所欠的煤款全部记在韦有根和肖英的 头上,到时候一笔笔扣还回来。” 韦艄公、韦有木两人罹难,多少也给黑牯岭煤矿的煤炭运输带来了影响,尤其 是艄公们以及他们的家人听到乔应天硬要从死者亲属身上扣回煤款,更是愤愤不平。 时间过去了半个月,公司除了航运局来装一趟煤运下广州电厂后,老艄公们谁也不 肯再出船运煤。眼下,正是水运的大好季节,红水河汛期还未到往年暴涨期,如果 不是碰上令人恐怖的暴风雷雨,运煤出去不会总是倒霉的。 傍晚,乔克仁和甫茂华走进了肖英的家门口。乔克仁胳肢窝夹着一只黑色的皮 夹,里面不知装着什么,好象什么也没装着,皮夹扁扁的。他们走进屋里,只见肖 英木然地坐在床沿,她忧郁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搁放在屋中央桌子上那根拆 断的船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悲哀的感情一直未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和她在一 块陪坐的还有方嫂、阿程婆。方嫂见乔克仁和甫茂华走进来了,忙站起来打一声招 呼:“乔经理,甫课长。” 随后,方嫂对肖英说:“阿英,乔经理和甫课长看望你来了。”她移过两只蒲 条编织的垫子,请乔克仁两人坐下。 肖英缓缓地把目光转过来,望望乔克仁,嘴唇微微动一下,不知想说些什么, 可是说不出声。她的心情太沉重了,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一直压抑在她心窝,叫她 几乎喘不过气来。 乔克仁欠起身子,拿起桌子上那根半截残浆,略有所思地上下抚摸一遍船浆, 半晌,才开口说:“肖英,你外公这次遭遇不幸,我知道后心中也替你感到痛苦。 说句心里话,这一年多来,韦艄公为公司出了不少力,吃了许多苦,他和韦有木以 及覃伯、赵大山等老汉们对公司生产销售作出了很大贡献,所有这些,我和公司的 全体职员会铭记在心的。” 阿程婆用手背抹了一下内眦,不知是抹泪水还是抠眼屎,她嗓音有点沙哑地说 :“乔经理,韦艄公为你们运煤,不幸遭到翻船,人都死了,可是公司不仅不同情 他们的悲惨遭遇,相反还要扣人家的煤款。你说,这合不合天理?” “阿程婆,你听我说……”乔克仁显得有些难堪,他把船浆重新放下,一时不 知是站着好,还是坐下好。 方嫂、阿婆和肖英三个人把目光集中到乔克仁身上,想听他解释些什么。 甫茂华赶紧替乔克仁解开窘境道:“噢,乔经理,现在是特意来向肖英表示慰 问的。”他打开皮包夹,从里面拿出一只红封包,“喏,这是公司放给你的抚恤金。” 他把红封包放在肖英的手上。 这回,轮到阿程婆语塞了,她愣怔着,一时不知如何说。 肖英拿着红封包,觉得好象拿着一块烧得赤红的火炭,烫得她掌心一阵阵灼热。 无意中红封包突然掉落在地。乔克仁弯腰拾起红封包,重新递给肖英,说:“肖英, 我作为公司经理,会理解你此时此刻的痛苦的,这次给你的抚恤金虽然不多,仅仅 表示我们的一点心意罢,你千万要收下,啊!” 乔克仁说这句话时,皙白的脸庞上的表情是严谨庄重的,丝毫没有造作的模样。 方嫂十分注意地倾听乔克仁的话语,两只眼睛一直在盯视着乔克仁的脸,她被他的 话语和表情感动了,她相信她说的话是诚心诚意的。她联想起起去年春她和杨大哥 结婚时,乔经理前来向她俩新婚夫妇祝贺恭喜的情景。于是,她轻轻地推一下肖英, 说:“阿英,还不快谢谢乔经理,谢谢甫课长。” 此时,陷入悲伤之中的肖英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她想起昨天到公司办公室领 工钱的情形。昨天上午,公司发晌了,她和镇上的女人们去领挑煤钱,不出所料, 公司真的把她的工钱给扣下了一大半,她才领到三十几个铜元。乔应天坐阵在办公 室里,不容她分辩,她伤心地哭了。可是,她哭得再伤心乔应天也是不会同情她的。 乔克仁目睹着黯然忧伤的肖英,他知道她现在想的是什么。公司发晌前,他本 想少扣点肖英和覃桂兰的挑煤钱,可是,董事长乔应天非要他多一点,以尽快赔偿 公司损失的煤款。昨天上午,他从窗口处看到肖英那张伤心哭泣的脸,内心顿时涌 上一种复杂苦涩的滋味,当时,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工人们以及赶车的,挑煤的全 部领完工钱后,他捏着本月工钱支付表,久久地凝视着肖英的名字,心中感慨万分。 说真的,他很不情愿扣罚这两笔赔偿款。韦艄公、韦有木两位老汉船翻人亡,本来 已经给他们的亲人带来巨大的痛苦,而现在还要克扣他们亲人的工钱,无疑是在他 们亲人的伤口上又撒上一把盐哪!当然,这还只是仅仅一个方面,更严重的问题是, 公司这样做,往后再想叫艄公们帮助运煤出去,恐怕就不那么顺利了。如今,艄公 们回来了十几天,还没有谁愿意出船,乔克仁心里很着急,当然,他理解他们现在 的悲痛之情。但是,公司如果扣了肖英、覃桂兰和韦水根的工钱,事后不及时做好 理顺和解释工作,那么,公司就得不偿失了。因此,他今天此次登门,目的就在于 缓释一下肖英心坎中的怨恨,通过她去说服老艄公们抓紧时间快点出船。想到这里, 乔克仁放慢语气说:“肖英,你把心放宽些,别把身体忧伤坏了。公司在处理你外 公他们这件事方面虽然有许多不妥的地方,但也实在是不得不为之。不过,今后你 如果在生活上遇着困难,只要你提出来,公司会帮助你的。” 甫茂接着说:“是啊,大家都同在公司这条船上,谁不希望这条船浮起来呢? 你看,码头上现在存了许多煤,如果不及时运销出去,公司要损失多大啊?” 尽管甫茂华没有把话直接讲明,可是,肖英已经明白他想讲些什么。许久,她 才轻轻地启动嘴唇说:“乔经理,谢谢你们的关照,过两天我的心情好点了,就去 说服覃伯他们。” 乔克仁见目的达到了,又安慰她几句,然后便告辞离去。接着,他们又向覃桂 兰家走去。 夜里,肖英拆开乔克仁送来的红封包,抚恤金数额除了补足扣出的工钱外,还 多出10块钱。她捏着钱,抚摸着船浆,眼眶内忍不住又一次涌出了泪水。 这泪水的滋味不光是咸的、苦的、涩的,还有……,唉,反正她说不出是啥滋 味。 第二天,她的心情开朗了,被痛苦的阴霾笼罩了十几天,使她感受到心胸很窒 息。如果总是不让阳光照进来,那么,自己恐怕会象文妈那样,忧郁到精神失常, 终于,她想通了。她想,外公含辛茹苦了一辈子,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间,回想起 是令人伤心的。但是,活着的人除了悲伤外,还应该继承死者的遗志,早日振作起 来,把他们未竟的事业做得更好、更辉煌。黑牯岭煤矿需要文庆强,需要古彩华, 需要外公和韦有木大伯,更需要象她这样许许多活在世间的人去出力,去流汗,去 建设。还是生产课长甫茂华说得好,大家同在公司这条船上,就应该使这条船浮起 来,经受住暴风骤雨的袭击,同心协力驾着船儿乘风破浪奋力向前。想到这一切, 这位苦历人生艰难的山乡姑娘硬是把十几天来的痛楚哀伤深深地压在心头,她吃过 早餐,便烧了一锅热水,浸泡茶麸粉,痛痛快快地洗了遍头发。十几天了,她没有 照过一次镜子,也没有梳过一次头发。头发零乱得打了一个个结,她拿着牛角梳子 浸着热茶麸水,细心地梳理头发。 肖英洗净头发,编好辫子,整个人儿完全换了个模样,和昨天之前相比,脸庞 上消失了灰暗忧郁的乌云,变得亮亮堂堂的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开始泛荡着汪汪 闪烁的辉泽。她忙完家务后,打算串门去,动员说服覃伯、赵大山等艄公。 肖英自小由韦艄公从外乡接到镇上后,生活了十几年,一天比一天懂事,和镇 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相处得十分融洽,亲密无间。黄彩叶是镇上有名的辣椒 盆,经常与镇上所有的女人争闹得鸡飞狗叫,几乎结成死冤家。平时,象上了年纪 的阿程婆、韦大婶、覃大婶也不敢惹恼她,和她一个辈次的方嫂,在许多事情上都 让她七分。然而,肖英就偏偏敢随便和黄彩叶来往,交谈起来无拘无束,大伙都说, 阿英人缘好。老婆婆老汉们夸她是个好闺女,比她年轻的则称她是好姐姐,小伙子 则赞她是靓妹仔。她在乡亲们中间一站,人们的视线就象磁石般的被吸引到她身上, 大家喜欢看她的眼睛,喜欢欣赏她的身段,爱听她的爽朗活泼的笑声,还爱听她说 话时甜润的嗓声。 十几天了,镇上的男人们女人们才第一次看见肖英今天走路的样子是这般的轻 快,就象往日进山里挑煤的情景一样,脚步迈得很有力。肖英首先走进覃伯家。这 是一户泥砖结构的简陋的船户人家,小小的庭院里,架着一张破鱼网。 在清江镇摇船划浆的老艄公们中间,除了韦艄公外,覃伯算是挺有威望的人了。 肖英心想,只要说服了覃伯,也就等于说服了田牛、赵大山、老马等其余的艄 公了。 覃伯正在补网,他操着竹片修制的梭子,一上一下,巧妙地补好鱼网上的破眼。 这些日子来,他虽然没有运煤下去,但仍然少不了下河打鱼。现在是上午9 点左右, 阳光很大,麻线编织的鱼网在日头的照耀下,不时泛出亮点来。 “覃伯——”肖英一脚跨入庭院的芭芒编织的门坎栅栏,就清脆地叫了一声。 覃伯透过密密麻麻的网眼,见是韦艄公的外孙女儿肖英,便放下梭子和补网用 的麻线,乐乎乎地说:“啊,是阿英妹仔呀,来,快来坐下,快来坐下。” 肖英在覃伯旁边坐下,她拿起梭子帮着补起网来。她的动作很娴熟,穿梭眼的 时候神态专注,表情很好看。覃伯连忙叫住她:“阿英,不用麻烦你了,大伯我再 补几下就好了。” 覃伯待肖英补完最后一只破洞后,站起来将鱼网全部晾在竹架上,然后叫阿英 进屋去坐。覃大婶不在家,覃伯说她到菜地忙去了。肖英重新坐下后,覃伯这才仔 仔细细地打量一下肖英,他发觉她比十几天前瘦了一圈,下巴尖了,手脚细了,面 色也微微苍白,唉,苦命的孩儿呀!覃伯不由在内心暗暗怜悯叹息。 韦艄公此次罹难,留给外孙女儿的只是半截船浆,话儿也没留下半句,连尸首 也没见着影儿。一个活生生的亲人,就这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离去了,怎能不 叫肖英悲愤万分啊!开头两天,肖英一见着外公留下的残橹断浆,就伤感不已,没 日没夜地抱着船桨凄泣。覃伯劝说不下去,不忍心让她哭坏身子,就把那条浸泡过 黄莲苦胆的半截船浆收藏起来,免得她睹物伤心。谁知,这样一来,肖英哭得更是 肝肠寸断,就是木头人儿听了也会流下同情的泪水。没法子,覃伯只好重新拿出韦 艄公的遗物,和大家一块苦口婆心地劝说,总算把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今天凌晨,覃伯下河打鱼,运气好,不到两个钟头,就捞到两条鲮鱼和一条鲢 鱼,合起来有4 斤多。他本来想补好鱼网后就给肖英送去一条鲢鱼。现在看到肖英 来了,而且脸色表情和昨日大大不相同了,简直象换了一个人儿似的。 不是吗,你看她换穿了一套洗得很干净的素色方格衣裳,头发也看得出是刚刚 洗过的,那两根垂到胸口前的短辫子还散发着淡淡的茶籽水的芬芳气息。覃伯想不 出眼前这位姑娘的情绪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变了个样的。昨天,他还看见她无精打采, 郁郁寡欢的呢! 肖英来了,覃伯自然是挺高兴的,至少说明这位可怜的妹仔已经从痛苦的风雨 中坚强了起来,从苦难的生活中成长了起来。覃伯从厨房拎出那条鲢鱼,说:“阿 英,你来得正好,大伯今早打得几条鱼,本打算等会儿给你送去的,你来了,等下 子顺便拿回去,。” 肖英感激地说:“覃伯,不用了,这些天来,你和大家对我关照得太多了。” “说这些客气活干嘛,大家乡里乡亲的。再说,往日里你也关照过我和大婶不 少。” 肖英知道推辞也没有用,于是,接过串着鱼鳃的竹蔑,把鱼放挂在墙钉上。 随后,她重新坐下,用严谨的表情跟覃伯提起她的话题:“覃伯,我想跟你商 量一件事。” 覃伯刚往烟斗装好一锅烟丝,正想划火镰点烟,这时,他见肖英一副认真的样 子,拿着火镰的右手举到半中便停住,恭恭敬敬地听她说下去——“覃伯,昨天晚 上我想了一夜。我想,上次我外公和韦老伯为了帮助公司运煤,不幸遇难了,回想 起来,直到现在我的心情仍然很沉重,很痛苦,每当我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他… …” 覃伯安慰她说:“阿英,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把心放得远一点,放得宽一点。 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告诉大伙,大伙会帮助你的,啊!” “你放心,我会想得开的。”肖英语顿片刻,转过头说,“覃伯,你和大山伯、 田牛大伯等人已经回来半个多月了,我想,你们明天或者后天是不是继续运煤下去。 运煤出去卖,一方面可以增加个人收入,二方面也为公司减少煤炭积压,说到底也 是为了大伙们的利益啊。” 覃伯再次敲击火镰,左手拇指摁在火石上,香蒿火绒冒起了一缕烟,他将火绒 放入烟锅内,叭嗒几口,吐出一串烟雾,沉吟一下,说:“现在红水河还未到暴涨 汛期,确实是运煤下去的黄金季节。如果不是碰到恶劣的天气,你外公是不会出事 的。说实话,打渔人在风风雨雨闯荡了一辈子,还会怕狂风恶浪么?我们这十几天 来不出船的原因,除了心情痛苦外,关键是不服气公司董事长乔阴天的做法。韦艄 公和木哥不幸落水遇难,他作为董事长,不仅不安慰同情你和木哥家的亲人,相反 还要扣工钱赔偿公司的煤款,真是越想心中越有气。” 覃伯越说越激动,连烟也忘记吸了。末了,他把熄了火的烟斗狠敲几下,没想 到陶瓷烟锅竟给敲崩了一块。 肖英连忙劝道:“覃伯,你别太上火。乔阴天是乔阴天,不过乔经理可不象他 父亲那样虎蝎心肠。昨天傍晚吃过晚饭后,他和甫课长来到我家……” “乔经理找你有什么事?” “他给我发了抚恤金,并对公司在处理我外公他们的事情上表示了歉意。” 覃伯略思一下,又问一句:“他没再说别的么?” 肖英答应道:“没有。乔经理只在我家坐了一会儿,后来就去覃桂兰家了。” 覃伯听到这里,已经猜测出乔经理找肖英的用意。不然,肖英今天的心境不会 突然变得这样快,她也不会来跟我提起出船运煤的事情。当然,与乔阴天比起来, 他和镇上的乡亲们一样,对乔经理的为人处事还是有好感的,至少来说,乔家二少 爷起码不象他父亲那样狠毒、苛刻、阴险、狡诈,他对穷人多少也讲点人情味,多 少也体贴到百姓的疾苦。如果黑牯岭煤矿只是乔经理一人独立掌管的,那就太好了, 工人们的日子起码好过些。须臾之间,覃伯想了好多问题。终于,他好象下定决心 似的站起来,打个手势,说:“好吧,阿英,你也别说了。看在乔经理的面上,他 讲情,我们也别不讲义气,我现在就去窜门,叫大伙明天一早装船,运煤出去!” 没想到,惊魂刚定的覃伯一下子就这般爽朗地答应了,肖英感到由衷高兴。 临走时,覃伯叫她别忘把鱼拿回家煎了。 翌日中午,惨遭风雨摧残的黑牯岭煤矿水上运输队又出发了,他们家中的亲人 久久地伫立在河边,目送着矣乃远去的船只。覃大婶,赵大山媳妇,田牛小女儿, 一个个紧挨在一块,他们在心里默默地向苍天祈祷,向红水河祈祷,祝愿亲人们一 路平安,一帆风顺。 运输船队这么快又出发,乔克仁怎么也没意料到。通过这件事,他再次看到了 肖英的能力和鼓动力,更重要的是他进一步感觉到,作为一名公司领导,在生产经 营管理问题上,一味依赖皮鞭统治和强制压迫手段,工人们只是表面上的屈从而绝 不肯在心里服从。如果工人们和公司领导离心离德,要想搞好一个企业,是绝对不 可能的。前天晚上,他从肖英和覃桂兰家回来,就相信了这一点。当然,他是瞒着 乔应天给她们送去抚恤金的。 乔克仁站在河边,久久地望着八条船影,他也和老艄公们的亲人一样,期冀他 们平安归来。八条船影渐渐消失了,他转过身来,正恰看见肖英也站在旁边不远, 发现她眼里噙着点点泪花,他理解眼前这位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的心情。于是, 他走过去,轻轻地说:“肖英,谢谢你帮公司出了这么大的力。” 肖英凄然地勉强笑一下:“乔经理,别这么说,甫课长不是说过吗,同在公司 一条船上,谁不希望船儿浮起来呢!” 肖英说这句话虽然简单,但乔克仁听起来却感到十分亲切,他当时真想伸出手 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可是他忍住了。在这种大庭广众面前,他不能有失于礼节, 尤其不能使尚未婚嫁的年轻女子有失面子。 船儿走了,肖英和覃桂兰以及几位妇女象往常一样,拿起扫把、铲子,开始把 撒落在码头路面的煤末打扫起来归成堆。乔克仁看着这群妇女勤快的样子,愁郁多 日的心境也开始感受到晴朗开阔了。他在内心感叹道:“清江镇的父老乡亲多好啊, 我有什么理由要与他们势不两立呢!” 二 乔克强回来了,他穿着一套笔挺的军人制服,腰腋上插着一把手枪,一派威风 凛凛的样子。乔克强是乔应天的长子,身材又矮又胖,虽然才三十出头,却生得又 粗又黑。他的头象颗硕大的洋葱头,面孔黧黑,和乔克仁细皮嫩肉的脸形成鲜明的 对比。从外表看,根本分辩不出他们是同胞兄弟。几年前,他离开家乡,投身于国 民革命军黄埔学生军,由于他善于安排舒适的生活,饱食终日,身体越来越胖。他 虽然一无所长,但他最崇拜他的校长蒋介石,而且是无条件的盲从。结果,蒋介石 在学生军内“清党”时,他因揭发大批学生共产党员而受到赏识,于是,便荣升了 连长。上个月末,他从外地调到清江镇所在的县城任保安团团长。因此,今天是他 习武以来,第一次回到家乡。 “阿强呀,三年了,你才第一次回来。两年前,人家都说你在‘剿共’战斗中 阵亡了,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没想到你这么有出息,当上了城防保安团长。 哈哈哈,这下我们乔家可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的大富人家喽!“乔应天得意 洋洋地发出一阵磔磔怪笑声,象是半夜荒郊夜猫子的哀号。 乔克强鼓动着他那蚌壳似的厚嘴唇说:“爸,这回我们乔家的势力可大了,以 后家里出了什么紧要事,你派人到县城告说一声,我马上带人马回来,看哪个敢在 你头上拉屎洒尿。”他从枪壳内拔出闪着瓦蓝幽亮的短枪,炫耀地摆弄几下。 杨二妹端上几杯茶,一一摆在茶几上。随后,她转身到厨房忙着做晚饭。 吴玉娇坐在大儿子身旁,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三年了,他的身 体变化太大了,她差点认不出来。偎在乔克强身边坐的是他随身带回来的老婆张凤 美。张凤美是乔克强在学生军中认识的同学,由于在一次战斗中,乔克强冒险救了 她,因些,她以身相许,以报答救命之恩。 张凤美见丈夫的母亲不停的打量儿子,娇气地说:“妈,你儿子身上的肉没掉 瘦半两吧。” “哪里!哪里!你看这身肉疙瘩,生得多结实,我看着瞅着,心里别提有多高 兴哪!”吴玉娇喜孜孜地回答。 傍晚,快做熟饭菜的时候,乔克仁从山里回来了,两兄弟相见,几乎谁也不认 识谁。乔克强看见弟弟一身黑不溜瞅,满脸煤粉的,以为是哪儿来的“乞丐”。乔 克仁突然瞥见屋里来了一位军人,还有一位漂亮的少妇,一时愣怔起来。 乔应天说叫道:“阿仁,你愣啥,这是你大哥和嫂子。” 兄弟两人互相打了一声招呼。乔克仁匆匆拿起茶几上的一杯凉茶,咕噜咕噜地 喝。喝罢,便吩咐杨二妹为他拾掇干净衣裳,准备洗澡。 除了妹妹乔艳花到县城读书不在家外,乔应天一家人在谈笑风生的气氛中吃饱 了晚饭。杨二妹洗罢饭碗、筷子,又提起乔克仁、张凤美,乔克强等全家人换下的 脏衣裳到村边的水塘去洗。 当晚,一家唠叨了好夜深。做父母的不时向儿子打听他在军队中的生活情况, 询问当保安团长的待遇。谈论间,还话长话短地向张凤美了解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 情况。乔克强和张凤美回答了父亲的问话,顾不上回答母亲的问话,回答了母亲的 话题,又答不清楚乔克仁的提问。接着,乔克强也向他们问起黑牯岭煤矿的事情。 “爸,公司开矿以来,工人们闹没闹过工潮啊?”乔克强问。 “闹工潮?”乔应天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名词,一时弄不清楚其意。 “啊,就是工人无理取闹呗。比如罢工哇,要求提工资哇,提出减轻劳动强度 哇,缩短工作时间哇,等等。”乔克强补充解释道。 “噢,到目前为止,大的问题严重的事件还没有发生过,不过呢,小的问题倒 是出现过一两起。” “啊,是怎么回事?” 乔克仁解释说:“其实也没什么……” 乔应天不大满意乔克仁的回答,说:“上回,公司井下死了个娃,工人们要求 给死者更换新工作服,给一副棺材安葬,阿仁心软,就答应了他们的条件。” “笨卵!挖煤的伙计提一点条件你就答应,往后他们就会得寸进尺,这种世面 我在城里见过多了。”乔克强自以为见多识广,说,“爸,以后工人们再提出类似 的要求,你不要理睬他们,要寸步不让,谁敢闹事,我就派人把他抓起来关进监狱!” 乔应天转向二儿子,说:“阿仁,你听见了吧,有你大哥为你撑腰,你的骨头 太软弱了。俗话说,马善被人骑,人善遭人欺,我们乔家在镇上是大户强人,就要 显耀出乔家的威风气势来!” 乔克仁没有吱声,他知道他不可能说得服父亲和大哥的。 张凤美第一次来到清江镇,大伙不认识她,连续几个傍晚,吴玉娇带着她走家 窜户,表面上向大家介绍认识她家媳妇,其实是向乡亲们炫耀自己的儿子当上了县 城保安团团长,以威慑大伙的心理。白天,镇上的人大多不在家,不是到山里挖煤、 挑煤,就是下地里护理庄稼,比如除花生草呀、松棉花土呀,等等。她没有办法, 只好傍晚登门。可是,庄稼户人家白天忙得腰酸背痛,回到家里还得忙着做家务活, 哪有多少人跟张凤美扯闲谈。有的女人挑煤累得够呛,只简简单单说一句:“噢, 你是乔老爷大公子的媳妇呀!”连赞美话也不多说一句,就忙自家的活儿去了。 张凤美见自己长着一副瓜子般的漂亮脸蛋,竟没博得几个人的欣赏,似乎感到 受到了莫大的耻辱,她恼怒成羞,把一切都怪在自己男人的头上。夜里,她躺在床 上,推搡着乔克强的脊骨梁,说:“阿强,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在这里住了几天, 我都住烦了。” 乔克强转过身来,一把搂住她,说:“我的宝贝,你急什么呀,我出去三年了, 回到家不多住几天,这怎么行?我想明天到山里看看,看我爸他们创办的井口建成 啥个样子了。” “你呀,习武了这多年,农民意识还忒严重,什么时候才象个县城长官呀?” 张凤美娇嗲嗲地指戳一下乔克强的额门。 乔克强不介意地说:“嗨!只要我披上那件黄狗皮,拨弄那支专吐洋花生米的 家伙,谁见我不害怕三分。我们乔家的势力往后还要全靠我来保护呢,你等着瞧吧!” 六月间,田地里的庄稼长势特别诱人,原因是今年开春以来,雨水充沛,是十 多年来最风调雨顺的一年。乔克强带着张凤美,跟随父亲以及乔克仁、甫茂华、黄 五等人,一块慢悠悠地向黑牯岭方向走去。乔应天今天心情特别愉快,第一次不用 轿夫抬他进山。一路上,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吐穗的玉米,茂盛的花生秧,还有黄 豆苗、绿豆苗,在山坡地那边,还有一大片西瓜,绿茵茵的瓜蔓结出一只只大西瓜。 在山脚附近,因缺乏水,大多数的都是畲地,水浇田只限在镇口周围。而那些水田 也是等天田。旱情严重的时候,农民还得爬码头挑河水浇灌。看着那一片长势良好 的农作物,乔应天得意地笑道:“嗨嗨,今年的租子好收缴了!” 乔克强问:“爸,镇上的百姓进山挖煤的挖煤,挑煤的挑煤,哪还有劳力照管 庄稼啊?” “嗨,农忙季节,矿里特意放了几天假,让工人们回去帮干农活。不然,误了 农时,光挖出一大堆煤,煤能当饭吃啊?我可不会做那样的傻事。”乔应天显出一 副慈眉善心的肚肠来。 黄五插过嘴陷媚一句:“乔团长,你爸爸最善于当家理财的,在我们这个县城 方圆百里,恐怕还找不出第二个呢!” 如果说乔应天善于搜刮民脂民膏、强取豪夺百姓血汗,那才是全县城数一数二 的。不过,如果让时间倒流到几十年前,乔应天的祖父倒是省食俭用发家起来的。 那时候,乔应天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祖父乔光10岁时从北方一个省城流落 到这块荒草丛生的清江镇,镇上的穷人见他可怜,收留他住下来。开始,他给一户 地主打短工,自己也开了两块地,一年辛辛苦苦总算有了点收成。 乔光的上辈本是个有钱财的大户人家,因为他父亲吸鸦片成瘾,硬是把全部家 当败个精光,而且还欠下一笔沉重的债。他的父亲后来死于肺痨,母亲因被债主逼 得走投无路,悬梁自缢。临死前,她给自己的独生儿子留下唐诗人李商隐的诗句作 为遗书:“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母亲绝笔儆儿。” 乔光藏着母亲的遗书,重新开始艰苦的奋斗,一年四季,除了农忙平时总是喝 稀的,吃素的,一碗青菜汤内,不见半星油花,下田回家,总是赤着脚丫,只有赶 集的时候,才稍时穿双布鞋,赶集回到家中,又把布鞋脱掉了。就这样,他省吃俭 用,有了一点积累,置一亩半分地,渐渐地,他的家业兴旺起来了。 待到他结婚成家后,他的家业在镇上已经变成了一个中等户。 光阴似箭,转眼间,乔光到了古稀之年,他给儿子和孙子创下了雄厚的家底。 他在咽气之际,吃力地叫丫环找出个精致的红梨木盒子,从里面拿出母亲生前留下 的遗书,传给了他的儿子乔国来,希望儿子要牢牢记住祖母的遗训。 乔国来连连答应后,他才把不肯瞑目的眼睛闭上了。 乔国来不愧是乔家的栋梁柱,他除了节俭吝啬出奇令人信服外,还具有超人的 韬略奇谋,大秤入,小秤出,手段花样翻新。不多久,把镇上的原先的大户人家给 排挤出去,成了清江镇方圆几十里独一无二的地主。 轮到乔应天主撑乔家大业时,他不仅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更重要的是他 早已将曾祖母的遗训改成了这样的座右铭:“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因此,他在镇上为非作歹,行凶作恶,成为当地令人胆寒的土霸王。乔应天深 知自己的恶行在老百姓中积怨匪浅,一旦火山爆发,自己难逃性命。因此,他这辈 子生了两个儿子,他就送大儿子乔克强到外地习武,二儿子乔克仁则去习文。这样 一来,乔家文武双全,文能发家,武能保家,他为自己的长远目光感到得意自豪, 认为这是乔家祖祖辈辈最得意的治家杰作。 乔克强上小学的时候,调皮捣蛋,整天欺负穷人的孩子,上中学时偷摸扒窃成 性,向来学无长进。乔应天看在眼里,不仅不为大儿子的坏行为反感,相反暗自高 兴。他常常拍着乔克强的肩膀夸道:“孩子,有出息!常言道,‘马善遭人骑,人 善受人欺。’你以后要牢牢记住这句话!”因此,乔克强把老子的教诲当作处世信 条,平时,只要看谁不顺眼,就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乔应天为了巩固乔家的势力, 于是,用钱买通衙门官府,让乔克强进了保定军校就读,混得了一张毕业文凭。现 在,乔克强春风得意地回来了,乔应天感到天空中的太阳显得异常耀眼明亮。 黄五话音刚落,乔应天心中象灌满蜂蜜一般甜滋滋的。他磔磔笑起来:“嗨嗨, 要说当家,以后还要全靠阿强呢!” 乔克强说:“爸,你放心,到时候我派一支保安队长驻镇上,以便维持黑牯岭 煤矿的治安,保证正常生产。” “哎呀,那太好啦!”乔应天叫了一声。接着,他转过脸对乔克仁说,“阿仁, 听见没有,以后你们兄弟俩可要密切配合,同心协力把生产搞上去!” 乔克仁正在考虑问题,似乎没听清楚父亲和大哥开头说些什么,只是听了末尾 一句,因些,他高兴地说:“好哇,只要大哥肯回来!” 他们一行人说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黑牯岭新开的井口。 井口附近,开了一条深深的排洪沟。上次下的那场百年未遇的大雨,山洪差点 儿灌满了巷道,幸好工人们提前挖了这条排洪沟,来势汹汹的洪水从低洼的地方溢 出来,淌入巷道,巷道被淹了一半。过后,工人们花费三天时间,才把巷道内的积 水排完。为了防止再次发生淹井事故,大伙又把排洪沟挖深一尺。 “轰轰轰……”柴油发电机发出震耳的轰鸣声。机房附近,被发动机排放出的 黑油烟笼罩得乌烟瘴气,机房地上,尽是油污。人力绞车房空荡荡的,工人正在井 下协助打炮眼。井口不远处,卸满了从井底拉上来的的石碴。 乔克强夫妇站在井口处,伸出长长的脖子往下看,井底黑幽幽的,隐隐约约地 看见一点亮光,那是当头作为照明用的瓦数很低的电灯泡发出的光。自从新井口使 用柴油发电机后,工人们不再用点煤油煤,确实方便了许多!“突突突!……”一 阵风钻声从巷道底下传上来,经过凹凸不平的巷壁反复缓冲,显得很沉闷。 张凤美瞧见井巷坡度很陡,好象站在悬崖似的,害怕万一站不稳从上面一直滚 到下面,连忙缩回几步,吐吐舌头尖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么陡,挖煤的汉子怎 么下去啊?” 乔克仁平平淡淡地说:“只要经常上上下下爬多了,就不怕了。”接着,他给 自己的大哥介绍起打新井口的情况。乔克强虽然对煤矿生产知识一窍不通,倒也很 注意听。 “啊,码头上堆放的煤不是从这个井口挖出来的吗?”乔克强诧异地问。 甫茂华转身指指山坳那边,替乔克仁回答说:“喏,原先的旧井口在山坳里面 呢!” “那为什么又要在这里挖新井呢?” “嗨,运输太困难,五煤产量太低,成本划不来,所以……” 乔克强见山坳那边行人来来往往,场景颇热闹,感兴趣地说:“我们到那边看 看。” 他们刚想离开井口,井底的风钻声停了,乔克仁知道工人们打完了炮眼,就着 手装填炸药,准备放炮。于是,他便叫乔克强等一下,等工人出井口后问一下井下 的掘进情况。 张传宝、罗福家和另外两名工人,吃力地扶着巷壁,一步一撑地爬出井口来了。 他们四个人的短裤上扎了一条黑得流油的浴巾,上身赤裸着,露出一团一团结实的 肉疙瘩。一出到井口,他们就解下浴巾,不停地擦脸庞上、胸口、脊背上的汗珠。 张传宝走到柴油发电机前,关停机器。顿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消失了,旷阔喧嚣 的山野突然陷入了静寂的氛围中,好象死去了一般。 “罗福家,杨师傅在下面填充炸药了吧?” 罗福家擦完汗,用劲绞一下浴巾,拧出好多汗水来。他仍然“呼哧!呼哧!” 地喘粗气,从井下当头爬上陡峭的井口,不歇息几分钟,粗气是喘不过来的。 罗福家有气出无气进地说:“董事长、经理,杨师傅已经在下面装药了。” 张传宝关罢机器,走过来主动汇报井下的掘进情况:“经理,今天早上我们已 经放完了一轮炮,出了10车碴。杨师傅说,到下班前争取放三轮炮。” 乔克仁拍拍张传宝的肩头,赞许地说:“好哇,就应该这样干!上班嘛,就应 该象上紧发条的闹钟,一分一刻不停地打眼、填药、放炮、铲渣、拉车,争取快点 打到煤层!” 张传宝傻乎乎地笑了笑,说:“经理,你不是常常跟我们讲嘛,要想多挣钱, 就得多干活。再说,公司的生产上去了,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所以,再苦再累我 们也能挺得住!” 乔克仁见这个年轻小伙子憨得可爱,在镇上好象没见过他,便敛息往日那张冷 森森的面孔,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小伙子,好样的。哦,你家不是住在清江 镇上的吧!” 张传宝说:“告诉董事长,我是今年春节才到矿上做工的。我家住在狗牙村, 离镇上有三十多里路呢。”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好眼生。”乔应天举起文明棍,轻轻地点点张伟宝的胸 脯,“好好干,嗯!公司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乔应天与张传宝谈话间,罗福家看见乔克强穿一套黄军服,肋下挂着一支硬梆 梆的家伙,面孔上布满骄横的凛气,心中有些惧慑,他本来很靠近乔克强,不由自 主地离远一点。 乔克强看见罗福家那副畏缩的样子,拍了拍肋部间挂的手枪,发出一阵粗野的 浪笑,粗声粗气地说:“老弟,别紧张!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做工,规规矩矩挖煤, 这支家伙是不会随便食晕腥的!”他把枪壳拍得扑扑响,显示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凶 相。语气中,仿佛平地里刮来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叫张传宝、罗福家等四位工人无 不感到一阵胆寒。 甫茂华向他们介绍了乔克强和张凤美的身份。张传宝听罢,壮起胆子说:“乔 团长,你和太太打这么老远的地方到井口来看望我们,劳驾你们一路辛苦了!” 张凤美娇声嗲气地说:“唉——别说了,我妈生我下来,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 远的山路呢。”她扭动腰肢,拍了拍旗袍,大概她发现旗袍沾了一点尘土。 “轰隆!”井底传出一声强烈的放炮声,声浪迅猛而来,吓得张凤美惊叫出声 :“哎呀,吓死我了!” 乔克强虽然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次打仗场面,仍然被吓了一跳,他唬吼起来: “熊他奶奶的!老子打仗开大炮也没见这么响!” 炮声响过不久,一股浓烈的硝烟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涌出来。接着,杨厚实和 一个姓韦的以及姓罗的另两名工人呼哧呼哧地爬出来,火药味呛得杨厚实他们连打 几个喷嚏。弄得满脸汗水,满眼泪珠,整个人儿被炮烟熏得比张传宝等人更黑、更 脏。 杨厚实和身后的两个工人顾不得擦汗水,匆匆赶到放在绞车工棚旁边的水桶舀 起一瓢冷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这才扯下浴巾,擦起汗来。杨厚实一边擦汗一边 走到乔克仁他们跟前,客套话地开口打声招呼说:“乔经理,甫课长,你们今天又 到井口来啦!” 许久没有答话的黄五陷媚地说:“乔经理今天专门陪乔团长来视察井口的。” “乔团长?”杨厚实怔怔地望一眼五短三粗的乔克强,这几天,他一直在山里, 听进山来挑煤的人提起过乔克仁大哥回来的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以为乔克强长 得跟乔经理差不多,没想到,差异竟这般之大。他怔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客气 地跟乔克强寒喧几句。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说:“甫课长,发电机的 柴油差不多用完了,家里还有没有哇,明天记得叫张老汉用牛车拉一桶来啵!” 甫茂华“嗯”了一声,表示记住了。 涌出井口的硝烟渐渐稀薄了,杨厚实立刻吩咐张传宝、罗福家放车下井,他对 乔克仁说了一声:“乔经理,你们忙着,我们下井装碴了。”随后,他和其余四位 工人一块跟在车斗后面,重新下井去。 工棚里,绞车轱辘吱呀吱呀地转动,浸透机油的麻绳一尺一尺放松延伸下井, 张伟宝见绞车轴太响,拿起泡在半盅机油的棕扫毛笔,蘸着油往轴心扫几下,吱呀 的声音比起初低沉了许多。 乔克强目睹着杨厚实等人忙碌的身影,自言自语说:“唔,要是我手下那帮喽 罗有这样听话就好!” 三 放暑假了,乔艳花带回来一个令她父母亲吃惊的消息。她去年才到县城读中学 的。这次期考结束,班上的女同学和男同学邀她到广州玩耍,她乐意地答应了。所 以,现在有同学作伴,她高兴得象一只轻盈旋嬉的花蝴蝶,尽情地在市区登山、赏 洞、划船。 礼拜天,城里的男男女女喜欢到教堂做礼拜,一些新婚青年也爱好到教堂请牧 师给他们主持婚礼。这天一大早,乔艳花和她的几位同学约好到市区天主教教堂凑 凑热闹。 整个城市内的建筑似乎没比这座教堂的正面那样富丽堂皇了,那里有三个连在 一排的大门,教堂是拱顶形的,墙壁、柱子、门檐,全部镂刻着精美的花纹图案。 教堂里面四壁点着通明放光的红蜡烛,许多教徒正在安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整 个场面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他们走入教堂,刚好遇上牧师正在给一对年轻人主持婚礼,乐曲演奏结束,牧 师举起手划了个十字,开口说:“我的主啊,您的儿子余歌林真的愿意娶韦小丽做 妻子吗?”…… 牧师的问话清晰地传入乔艳花的耳膜内,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两条腿不 由自主地向前移动几步,之后,又听见牧师开口问女方:“我的主啊,您的女儿韦 小丽愿意嫁给余歌林为妻吗?” “愿意。”回答声尽管很轻,含蓄着一种羞涩的表情,但是,那声音太熟悉了。 乔艳花以为自己听错,她睁大眼睛,看清楚果然是余歌林和韦小丽。只见他们手牵 着手,高高地举过头,神采飞扬地向这边走来。他们打扮得华丽漂亮,待新郎新娘 漫步走近时,乔艳花忍不住喊一声:“韦小丽——” 韦小丽听见有人叫她,转头往旁边看,发现是乔艳花,她一时尴尬发窘了,但 她的表情很快又变为正常,装着不认识的样子,冷漠地走出教堂。 从教堂回到旅社后,乔艳花再没有心思出去玩了。同学们问她为什么,她不想 说明其中的缘故,她生怕他们叽笑她有一个无能的哥哥,有一个被情人甩掉的哥哥。 她打算到傍晚的时候,再去找韦小丽问个明白,问她为什么如此移情于他人,同时, 她也要责问余歌林,为什么要从朋友手中夺走他人所爱。 几个月来,乔艳花一直以为哥哥乔克仁和韦小丽不会发生什么矛盾。今天早上, 她还打算到教堂凑完热闹后,顺便到韦小丽工作的医院去找她聊聊,因为她早就打 心眼里喜欢上这位漂亮的未来的嫂子。谁知道,竟让她亲眼目睹了韦、余两个举行 婚礼的场面,差点儿叫她气昏了。 吃过晚饭后,乔艳花在医院韦小丽的同事指点下,很快就找到余歌林的家。 韦小丽很客气地接待她,并捧出糖果瓜子让她品尝。乔艳花一肚子气,一颗糖 也没吃,一粒瓜子也没啃,站在屋里气乎乎地说:“小丽,我哥知道不知道你们今 天举行婚礼?” 韦小丽有函养地说:“艳花,你别急,先坐下,我慢慢告诉你。” 乔艳花坐下后,韦小丽毫不掩饰地说:“艳花,今天我情愿嫁给余歌林,这也 怨不得我。你也知道,先前我去过你家,也写过好多封信,再三恳求阿仁来这儿工 作,可是他不肯,我又忍受不了山沟沟的委屈,所以……” “所以,你就变心了,是不是?”乔艳花打断韦小丽的话。 “变心也好,不变心也好,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不能在一棵歪脖子 树上吊死。”韦小丽辩解道。 余歌林看见乔艳花脸部神经绷得好象一块铁板,陪着笑脸解释说:“艳花,你 别把脸皮绷得那么紧好不好。几个月前,你哥哥曾来我们这里,他都不怪我们,你 何必呢?” 乔艳花吃惊地叫出声:“什么,我哥哥早就知道你们两人相爱啦!” 韦小丽点点头:“是呀。” “哼!软骨头,活该他一辈子找不到老婆!”这下轮到乔艳花把怒气迁移到他 哥哥身上了。她气咻咻地哼了一句,转身就跑出余家。 “艳花,你等一下——”韦小丽喊着追出门外。乔艳花听见韦小丽的呼唤声充 满着诚挚的情意,停了下来。 韦小丽追上去,恳切地说:“艳花,今晚你到我们家来,我不会怪你的。 我和你毕竟是同乡嘛,何必在这件事上闹得如同仇人相见那样呢!“ 乔艳花内心很复杂,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抬头望韦小丽那张打得十分俏丽 的脸,语塞了。 韦小丽从身上掏出一只信封,交给乔艳花说:“前个星期,我已经给你哥哥写 了一封信,本来想叫他来参加我和歌林的婚礼,我还在信中跟他讲了别的事。可是, 考虑到他可能忙不过来,所以一拖再拖,一直没有寄出去,今晚你来了正好,麻烦 你帮我带封信回去给他,好吗?” 乔艳花终于踏上归家的路程,从余歌林家回来,她的内心好象打翻了五味瓶, 她不知是气还是怨,不知是恼还是恨?唉,现实生活的大千世界就是这样复杂多变, 幻化无穷。起初,她气愤韦小丽的绝情,恼恨余歌林的无情。可是,不到半个钟头, 她的感情底片的黑白色彩又翻了个翻,她不知是怨恨哥哥的软弱无能,还是怜悯哥 哥的傻冒样。 她回到家了,经过四天三夜的路途颠簸,她的脸颊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黝红黝 红的。这次她下了火车从县城回来,没有搭船,而是坐黄包车走小路。小路弯弯曲 曲、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车夫无法蹬黄包车,只得叫她下车步行。 乔艳花一跨进自家大院门口,就大声叫起来:“妈,我放假回来了。” 吴玉娇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女儿的唤声,挺起身来,说:“噢,是阿 花呀,你放暑假回来啦!” “妈,阿爸不在家哇?” “今早上和黄五、柴老四下乡催收租子去了。” 杨二妹戴着一顶竹叶帽,正从河边挑一担水回来。河水浑浑浊浊的,她把水倒 入水缸内,水缸满了,还剩下半桶水,她就用明矾浸入水缸中搅动几下,好让浑水 快点澄清,以方便饮用。缸内的水在她的动作作用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打罢 明矾,她转身出到客厅外,便和乔艳花打声招呼:“小姐,你回来啦!” 吴玉娇吩咐杨二妹快点烧盆热水,给小姐洗澡。杨二妹一口气挑了五担水,粗 气还喘不过来,又返回厨房舀水盛入锅头里,烧起火来。乔家有两只大水缸,用完 一缸水,杨二妹又要下河去挑,每时每刻都得保持两只水缸盛满水。 不多时,杨二妹把水烧热了,乔艳花收拾好换身衣裙,洗澡去了。 乔艳花洗完澡,感觉精神好了许多。杨二妹端出中午做好的饭菜,问她还要不 要炒热一下。乔艳花见肚子饿了,眼下又正值大暑天,饭菜不怎么冷,就说将就吃 点算了。 趁小姐吃饭间,杨二妹拾起她换下的脏衣裳和裙子,放入木盆,然后用洗衣板 搓起来。搓着搓着,她听见小姐和太太提起乔克仁的事,不由把双手的动作放轻, 注意地听客厅那边传过来的对话——“妈,哥哥这几个月来心情怎么样哇?” “没啥呀,还不是象以往一样,三两天又钻进山里一趟,回到家里至多躲在书 房里看书。” “他跟你和爸爸提没提起过韦小丽呀?” “嗨,你哥哥是怎么样一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几乎从来没跟我们讲过小丽的 情况。嗨——不知道他现在跟小丽姑娘怎么样了,平时问他他又不肯说。” 乔艳花慢慢地嚼着米饭,她望着母亲那张开始爬上几道眼纹的脸,心里寻思几 下,终于忍不住说道:“妈,你以后别跟哥哥提问小丽的事了。” “小丽姑娘她怎么样啦?”吴玉娇诧异地望着女儿的眼睛。 “10天前,韦小丽已经跟余歌林结婚了!” “啊,是真的?”吴玉娇的眼睛睁大了。 于是,乔艳花将自己在广州所见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末了,她又气又 怨地说,“都怪哥哥不好,一到到晚想的就是煤啊、煤啊,为了煤,连这么好的嫂 子也舍得让人家夺去。” 吴玉娇听女儿这么一说,顿时气得脸都铁青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唉——这 能全怪韦小姐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小丽起初也不是那样无情无义, 三番五次央求阿仁跟她一起到城里生活,可是儿子就是不肯。那么,要怪就怪儿子 没有这份艳福罢,谁叫他那样傻呢,那么漂亮水灵的姑娘他都不娶,看他往后要找 个咋样的老婆? 这当儿在镇口外面,三辆牛车吱吱啊啊地滚动着木轮子,赶车的张老汉、牛大 叔,韦二伯三个老头慢悠悠地随着牛车的颠簸往回走,跟车的还有乔应天、黄五和 柴四苟。牛车上装运的不是煤,而是黄澄澄的谷子。 早上,乔应天跟儿子说好,要用三驾牛车到离镇较远的村庄去收租子。每年夏 收和秋收,离比较远的地方乔应天就要牛车去运,较近的就叫农民自己挑到乔府粮 仓缴纳。往年,催收一次谷租,需要出去五六辆牛车,来回跑半个月才收完。现在, 公司要运煤,所以每天只能出动三驾牛车。平时装煤车身黑溜溜的,乔应天拿来三 块帆布叫老头们垫着,不让煤粉把谷子弄脏了。 谷子装得满满的,乡间的牛车路不平不整,谷粒被颠得不停滑动,在烈日的曝 晒下,好象是一堆滑动的金沙砾。乔应天坐在张老汉的牛车上,身边还放着一只四 方形的大斗,斗内也盛满了谷子。他抓起一把谷子,用手指使劲地碾搓,饱胀结实 的谷子压得他的手指肚阵阵生疼,他乐了。往时年景不佳的话,收来的谷子很少象 今年这般饱满胀粒的。 乔应天豢养的狼狗跟在牛车旁边行走。天气炎热,阿黄咧开嘴巴,伸垂出粗长 的舌头,舌头鲜红得发亮,好象血染一般。它那上下两排锋利的牙齿又长又尖,好 象钢针一样,眼睛射出两道凶狠的光芒,实在令人看见心寒几分。一路上,好多农 民在忙着收割稻谷、摘玉米。有的农民在收割完谷子的水田里,不停地吆喝着水牛 耙田,抢插晚稻。双抢季节,正是乡下农民最忙碌的日子。 乔应天坐在牛车上,得意地摇头晃脑,不时哼起几句不成曲子的小调。张老汉 转过脸来,说:“董事长,你今天好乐啊!” “呃,别叫我董事长。在公司里我才是董事长,外出催收租子的时候叫我老爷!” 乔应天解释说。 “噢,乔老爷,你今天好开心哇!” “那当然罗!今年风调雨顺,我们乔家的谷仓又满喽!”乔应天兴奋地说。 “老爷,你家每年粮食满仓满囤的,哪吃得那么多呀?”张老汉斗胆地问。 乔应天哼道:“张老汉,你好好赶你的牛车,别的你不要多管闲事。粮食多, 是我们乔家前世修来的福份,是老天爷的造化!再说,我们家收来的这些租子,也 不尽是我们乔家全部独吞了,我们还要上缴皇粮呢!” 张老汉缄口不语了。张老汉在镇上是个鳏夫,早年有个女儿嫁到外乡,不久病 死了。独生女儿死去才两年,老婆又因暴病猝死。如今一个人生活,无牵无挂,前 些年,驾着一辆破牛车帮助镇上或乡外的农户运草运肥运别的东西,比如石头哇、 柴火哇等,靠一些微薄的收入维持生活。自从镇上开了煤矿后,他为公司拉煤,生 活比以前好过了,每餐都能喝上一小盅杯米酒,或者玉米酒、高粱酒,所以他虽然 年过花甲,身板还硬朗得很。张老汉赶了三十年的牛车,技术很娴熟,不管是黄牛、 水牛、老牛、嫩犊,只要套在牛轭,它们都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 到了镇头榕树三岔口,收租的牛车和从山里运煤回来的牛车相碰在一起了。一 边是金黄的谷子,另一边是黑亮的煤炭,那场面,那情景,乔应天看在眼里,心中 滋生出美滋滋的满足感。当然,这种满足感永远也填不满他那贪婪的胃口,他恨不 得把黑牯岭地壳下的煤全部装入他的心胸内,把黑牯岭的一草一木全部填入他的心 胸内,把清江镇所有穷人的血汗全部吸入他的肚肠内。 乔应天看着赶在他前面的牛车,车上堆着满满的墨玉般的煤炭,无意中便想起 了儿子乔克仁。嗨,如果不是他,乔家祖祖辈辈只能和土地打交道,和农民打交道, 和农作物打交道。而现在,他是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儿子是公司经理, 煤矿生产经营发展壮大,将是他乔家创业史上发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听儿子说, 广西目前还没有一家象模象样的煤矿,煤炭市场广阔,广州电厂许厂长都舍得借资 10万元开发黑牯岭,说明儿子所选择的事业是很有前途的。他摇晃着脑袋,暗忖道 :嗨,阿仁这小子没有白读十几年书,乔家的祖业,看来全靠他来发扬光大了! 想起儿子乔克仁,乔应天的思绪又转移到韦小丽身上了。小丽姑娘聪明伶俐, 人见人爱,阿仁能娶她做乔家的媳妇,他也觉得满意了。几个月前,听说小丽姑娘 写信叫阿仁到城里去,享受城市的生活。说到城里,自然有城里的优越感,但乔应 天觉得自己在乡下有钱有势,喊风得风,唤雨得雨,独霸一方,城里有的财主老板 恐怕也比不上乔家八面威风,过惯了乡下火火爆爆的日子,他哪里也不想去。眼下, 乔应天有个想法,他打算在今年内叫乔克仁早点和韦小丽完婚,到时候,小丽就不 得不重新返回生她养她的家乡,再说,她父母亲还住在清江镇上嘛。乔应天之所以 不劝说儿子离开清江镇,根本的原因是清江镇方圆几十里都是乔家的天,乔家的地, 祖辈创下的家业,还得靠儿子们继承呢。再说,乔克仁现在又创办了煤矿,乔家的 根更应该世世代代扎在黑牯岭山下,扎在红水河岸边了。 “哦——”张老汉吆喝一声,把牛叫停。原来,牛车已经赶到乔家粮仓。 张老汉的喝牛声打断了乔应天的遐思。乔应天下了牛车,从身上掏出一串钥匙, 拧开了粮仓的大铜锁,拉开两扇铁门,然后叫柴四苟找人来搬谷子进仓。 搬完谷子,太阳快偏西了。乔应天牵着阿黄悠达悠达地回到自家府内。乔艳花 见父亲回来了,叫了一声,还未等乔应天开口应许,吴玉娇便扯开嗓子嚷起来: “我们家的媳妇没啦!” 乔应天坐下,刚提起白铜水烟壶,还未装上烟丝,忽然听见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发怔道:“什么媳妇没啦?” 吴玉娇走近他跟前,说:“阿丽姑娘跟余歌林那小子结婚啦!” “啊,当真的?”乔应天手一晃,烟壶内的烟水从烟嘴孔晃出少许来,将他的 府绸长衫溅湿了一块。 “不信?你问我们的千金宝贝阿花,她还亲眼看见他们二人在教堂里让牧师主 持了婚礼哪!”吴玉娇的语气越说越急,好象希望老爷快点想办法,重新把韦小丽 给儿子娶过来做媳妇。 乔艳花接过母亲的话茬:“爸,这完全是真的。她还叫我带回一封信交给哥哥 呢!” “拿信来,我倒要看看这婊子说点什么?”乔应天伸出手喊道。 乔艳花从她的卧室拿出韦小丽的信。这是一只漂亮精美的信封,信封左侧下面 印着一幅象鼻山风景画,右上角贴着一枚邮花,但没有盖着邮戳。可以想象得出, 韦小丽封好信封口,贴上邮票后,却没有投入邮筒内。当时她的心里一定很矛盾, 也许象她跟乔艳花所说的那样,耽心乔克仁太忙,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使她处于又想 寄信又不想寄信的矛盾状态之中。碰巧乔艳花闯入余歌林家中,干脆就把信交给她 带回来算了,也许这样了却了韦小丽的一桩心事。 乔应天接过信,想撕开信封口,乔艳花突然想起什么,忙制止说:“爸,你随 便看韦小丽的来信,怕哥哥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别管他,我是他老子,老子看儿子的信有啥不行的!”乔应天“嘶”的一下, 把信封口撕开了,他展开信笺急不可待地看下去。看着看着,他那张晦暗色的面孔 变得更难看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唰唰唰!”两只手把信纸撕得个粉碎,随后狠 狠一扔,纸屑飘满遍地。 乔应天一边撕碎信纸,一边咆哮道:“我就不信,阿仁找不到一个比这婊子更 漂亮的老婆。阿花,你现在就写封信给你大哥,叫他在县城帮助你二哥物色一个门 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乔艳花被父亲的举动惊吓了,她不知韦小丽在信中说了什么,让父亲气得咆哮 如雷,现在又听他提起大哥,她更糊涂了。 乔应天把乔克强回家乡的事简要告诉给乔艳花听后,又改口说:“算啦,等到 收完租子后,我跟运煤船下去一趟,亲自找阿强说,免得你在信中讲得不清不楚。” 杨二妹从厨房拎着一只白花搪瓷壶走入客厅,搪瓷壶内灌满刚刚烧开心的水。 她抓起一撮茶叶放入专门用来泡茶的小壶,斟满滚烫烫的开水,盖起盖子,然后端 来放在茶几上,说:“老爷,给您泡的茶。” 乔应天指着地板上的纸屑,吩咐道:“二妹,把这些碎纸扫去倒入灶膛内烧了!” 杨二妹拿来扫帚和垃圾撮,不吭不声地把纸片扫进垃圾撮,随后走开,她要忙 着做晚饭。 乔艳花望着杨二妹离去的背影,待她拐弯走入厨房后,心有余悸地说:“爸, 要是哥哥知道你把他的信烧了,他会生气的。” “你不告诉他,他哪知道。”乔应天转头又吩咐他老婆说,“喂,你也不要跟 阿仁提起信中的事,啊!” 吴玉娇说:“我又没看过信,谁知道小丽讲些什么!” “不管她讲点什么,反正她已经嫁人了,不再关我们乔家的事,想来阿仁也懒 得过问小丽的事,不然这几个月来怎的不见他提起那婊子!”乔应天加重语气道。 说罢,乔应天重新拿起方才撂在茶几上的水烟壶,点火、吸烟,吐出一串串烟 圈。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好象完全忘记了韦小丽在信中给他所带来的不愉快。一 会儿,他又拎起粗瓷小茶壶,把壶嘴含在口中,慢慢地品茶。吸过烟,饮完茶,于 是,他两腿一伸,半躺在摇椅上,一边晃动摇椅,一边闭目养起神来。 四 乔家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七天。 这天下午,运煤下广州的火轮船又返程回到了清江镇的码头。乔克仁在酒楼上 款待了船长、二副、司炉工以及随船一起来的电工师傅江大伟。 江大伟是特意来了解柴油发电机和压风机使用情况的,许厂长还委托他带来两 辆自行车,说是送给乔克仁他们方便进山工作。乔应天、乔克仁、甫茂华、黄五、 柴四苟、刀疤脸等,一个个感到十分高兴,不时伸手往自行车摸摸这儿,摸摸那里。 乔克仁早就想买几辆自行车了,只是市场上太缺货。从镇上到山里,能够用自 行车代替步行,不仅速度快,更重要的是方便来来往往。平时,只有县城的邮差久 不久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送信件来到镇里走一趟,转个身两只轮子转噜噜又走远 了。乔克仁看在眼里,心里羡慕极了。他想,要是公司购置有三四辆这玩艺儿,平 时就用不着走得两条腿直发酸了。 筵席上,乔克仁高兴地说:“江师傅,太感谢许厂长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了, 我们一直想买车子买不着,上次我跟许厂长提起这件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帮助解决 了。” 江大伟说:“嗨,买这两辆洋车子也不容易啊。许厂长通过好多七拐八弯的关 系,送了好多的礼,才买到的。” 乔应天不时给船长、二副和司炉工斟酒。江大伟不胜酒力,脸庞早就红得象一 座火山似的,不论乔应天再怎样劝酒,他坚持推辞不再喝。他坐在乔克仁旁边,开 口说话又提问起公司里的新井打得多深啦,煤炭生产怎么样啦,杨厚实他们使用风 钻熟不熟练呀,发电机发生没发生过故障呀,等等,乔克仁一一告诉他。同时,江 大伟也把电厂的发电情况也简明地叙说出来。末了,江大伟还说,厂里计划明年增 加一台发电机组,希望乔克仁他们加快打井速度,快点出煤,以保证电厂用煤。 “江师傅,你回去许厂长,叫他放心,我们保证早日打到煤层,新井口所处的 煤层起码有1 米多厚,产量自然要比山弄里的五煤层高得多。” 这餐筵席整整耗去一个半钟头,乔克仁他们从酒楼出来,太阳已经下山了。 他把大船长等人带到客栈,吩咐店小二好好接待客人,店小二连连点头哈腰, 表示象往常一样让贵客住宿满意。 镇上的女人们刚刚从山里挑煤回来,高高矮矮的住户人家才陆陆续续升起一缕 缕炊烟。炊烟袅袅向旷野飘散开来,与晚霞余辉汇在一块,形成山乡特有的黄昏景 色。 天上飘浮着一片淡淡的云彩,初升的圆月在薄薄的云翳后面探出了整张俏美皎 洁的脸,它俯视着清江镇周围的大地。田野、山峦、红水河床以及镇上的泥房、砖 房、木板房等建筑物,一切都是那样的朦朦胧胧,好象整个空间笼罩着一层白灰灰 的轻纱帐。挑煤的婆娘们劳累了一整天之后,忙完家务,便和着溶溶似水的月光, 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码头下面,火轮牵拖着三条驳船,静静地停泊在河边,明日天亮之后,这里又 将是一个熙熙攘攘的装船场面。 公司办公室里,汽灯仍在明亮亮的放出白色光芒。乔克仁翻开帐页,正在忙着 记公司近段时间所开支的流水账。他是公司会计课课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担 任会计,所以,他经常一个人在办公室记账。他本想叫刀疤脸负责管理账目,他考 虑到刀疤脸办事马大哈,经常丢三拉四,怕他把账目搞得乱七八糟。叫柴四苟来做 么,更不行!这家伙手脚不干净,怕他暗中捣鬼,他不放心。 再说山里也需要他们当监工,因此,他宁愿自己多辛苦一点。 乔克仁把挖煤工人每天的工作量记录完,接着又记录女人们所挑煤的数目。生 产上有关的数据本来是由甫茂华负责的,傍晚他陪船长、二副多喝了几杯,早已醉 了。乔克仁帮助统计好,同时也可以了解生产方面的情况。写着,写着,“肖英” 的名字窜入了他的眼帘,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停顿下来,手中的笔也停了下来。随 之,肖英的倩影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暗忖道:肖英姑娘表现不俗,有一定的号召力。 比如前不久,她外公不幸罹难,他只登门安慰一回,她就能够从痛苦中重新振作起 来,并且第二天立即说服镇上的艄公们及时把煤运出去。由此,他对她产生了比较 深的印象。 突然,乔克仁当即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仿佛一下子醒悟过来。于是自言自语 道:“嗨,还上哪儿找会计呢,肖英不是很好的合适人选吗?在这之前我为什么就 没想到她呢?对,明天就找她谈谈!” 这时,杨二妹来了。方才,她在乔克仁的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深夜了少爷还未 回来,她反复思量着藏在心中的心事。于时,她返回自己的住处,从枕头底下拿出 一件东西,往镇上公司办公室走去。她跨入门坎,恰巧听见乔克仁末尾的话,脑海 中顿时跑出一个意念来,并把这个意念与少爷已经知道韦小丽和余歌林结婚的事联 系起来。 仲夏的夜晚,尽管外面月色溶溶,屋里仍然显得好热。乔克仁热得额头冒起一 层细汗。杨二妹迈入屋里,他竟然没有发觉。杨二妹没敢打忧少爷的思绪,她看见 桌子旁边有一把纸扇,不声不响地站在乔克仁身边,摇动扇子,给少爷扇凉。 阵阵凉风从侧面而来,乔克仁掉头一看,见是家中女佣,就善意地打声招呼: “二妹,这么深夜了,你还未睡呀?” 杨二妹说:“你还不是一样。” 乔克仁见她还在给自己扇凉,便说:“不用扇了,你坐一会儿吧,我再记几个 数字就回去了。” 杨二妹没没坐,而是凑近过去好奇地看乔克仁记帐。姑娘身体散发出一阵阵芬 芳的味息不时扑入乔克仁的鼻腔内。这种味息不是由香水组成的,和韦小丽身上的 香水气味大不一样,而是一种天然的异性体味。乔克仁不由噏动几下鼻翼,暗暗地 呼吸着。杨二妹并没有察觉出少爷所做出的细微的动作。 乔克仁记完账,合起账本,把蘸水笔插在笔架上,转过头站起来做个手势,说 :“二妹,走吧。” 杨二妹站在原地,好象没有马上要回去的样子。乔克仁揣测出她今晚心中好象 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就从衬衣口袋掏出怀表看一下时间,才10点一刻,对于仲夏之 夜来说,还不算很深夜。于是,乔克仁复而坐下,问她有什么事。 杨二妹的衣裳口袋里装着她用浆糊重新精心裱好的信,那是几天以前乔应天撕 烂的那封信。那天,老爷、太太和小姐所讲的话,她在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老爷 叫她把地上的碎纸屑扔入灶膛烧了。她想,韦小丽写给少爷的信,少爷连看也没看, 这怎么行呢?因此,她走进厨房后,见没人跟来,就将垃圾撮内的纸屑一张不剩的 捡入口袋里。当天夜里,她趁乔家主人全部睡熟的时候,重新把碎纸片一点点的裱 贴好。她想,等过几天后,再找个机会把这封信交给少爷看。 这当儿,杨二妹把话儿想妥了,于是,谨慎谨微的开口说:“少爷,这是韦小 丽写给你的信,你看了可别让老爷、太太知道。” 乔克仁拦过烂成碎片的信纸,觉得奇怪,可是他见杨二妹诚惶诚恐的样子,意 识到个中必有原故。他不想急于追问,先看看韦小丽的信,看她说些什么。 原来,韦小丽在信中说,她诚挚感谢乔克仁心胸坦阔,没计较她移情于余歌林, 使她如愿在城里嫁了一个好郎君。当然,乔克仁也永远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如 果上帝能把她分成两半,她情愿将身子分别嫁给余、乔二人。韦小丽还有信中告诉 他,他和余歌林计划于7 月10日在教堂举行婚礼,祈愿心上的白马王子前来参加他 们的婚礼。信末,韦小丽又说,她企望来世有幸再做乔克仁的娇妻,以弥补今生今 世的遗憾。 看罢信,乔克仁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许久,他也没有说出 半句话。杨二妹木怔怔地望着他,胸口怦怦跳,她怕他一时忍受不住感情的刺激。 那天晚上,她把韦小丽的信裱背好后,原想第二天交给少爷,可是,想到乔老爷为 了这封信咆哮如雷的样子,她怕把事情弄糟了。一拖就是几天,让老爷的火气慢慢 消了,再向少爷叙说原委。此时此刻,乔克仁发呆了,杨二妹也跟着惴惴不安。一 个人碰到不顺心的事情,有时候爆发出来,可能火气还消失得快。如果闷在心里, 那才是最糟糕的事呢! 一会儿,杨二妹轻轻地说:“少爷,少爷,你心中如果有什么不快的话就冲我 出气吧!我不应该瞒着老爷和太太偷偷将这封信藏下来留给你。少爷,你骂我吧, 这样我心里才好受些。”她说完这句话,站了起来,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好象是做 错事的小女孩正在向父母亲低头认错似的,一双手不停地柔捏着衣襟的下摆。 屋里一片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乔克仁这才缓缓地将手中的信揉成一团,向汽灯光照不到的角 落扔去。纸团落下来滚动一下,仿佛角落有一只老鼠贼头贼脑地窜动。 “二妹,你不要太紧张,我没怪你。韦小丽她结她的婚,至于她说过的那些过 于多情的话,不过是一个蹩脚演员的独白而已。”乔克仁拍拍杨二妹的胳膊问她道, “你告诉我,这封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久了才拿来给我看?” 杨二妹抬起头来,见少爷的脸色平和了许多,这才一五一十地把那天的事情说 出来。末了,她又一次恳求道:“少爷,你千万别让老爷知道我没有烧掉韦小丽的 信。不然老爷会闹我不听他的话,不再留我在你们家做事的!” “放心吧!我还是我,韦小丽既然要走她自己的路,我不拦她,不怪她,也不 会恨她,更不会为这件事生气冒火。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乔克 仁平心静气地说。 汽灯的火焰通明发白,映照出乔克仁的瞳孔内跳动着两点火星,那两点火星仿 佛是两个富有生命力的精灵。杨二妹听他说得如此自信、自尊、自爱,不由得从心 坎内升腾起一种敬仰的感觉。她暗思道: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才是一位真正的男子 汉!他不仅有事业心,有正义感,而且经得起女儿关。唉——只是不知道以后老爷 会给他找一个怎么样的姑娘? 乔克仁看见她痴痴的楞着,便问:“二妹,你在想什么呀?” 杨二妹怕他窥觑出自己的想法,便摇摇头,说:“少爷,夜已经很深了,你该 回去了。” 于是,乔克仁拧熄汽灯,关闭办公室门口,招呼杨二妹一块走回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