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 正值农忙双抢季节。镇上的、邻近村庄的农民早出晚归,收割、耙田、插秧、 晒谷子。大伙把稻谷挑回家后,一连几天火爆爆的太阳,是翻晒谷子的好天气。晒 干谷子,乡亲们又忙着挑谷子到乔老爷家粮仓交租子。交完租子,剩下的就是自家 的口粮以及留作明年的种子了。 在山里挖煤的工人担心家里的女人、老人忙不过来,住在镇上的一下班就赶回 去帮忙,快到上班时间了又匆匆忙忙赶回山里。连续几天颠波奔跑,消耗很多精力, 一个个累得几乎抬不起脚来。 甫茂华主管生产的,看到产量一天比一天下降,找到乔克仁说:“克仁,这些 天来,工人们为了家里的农活,跑来跑去的,人心涣散,无精力挖煤。不如干脆同 大伙说清楚,放三天假,到时候一定要回来上班,如果旷工的话扣两天的工钱,你 看行不?” 乔克仁沉思一下,同意了甫茂华的建议。 这下,家里缺乏劳力的,大多数工人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留在山里继续做工 的只有少量工人。他们之所以没回去,是因为前些日子已经帮助家里干完了农活, 或者是家中还有兄弟姐妹或长大了的子女帮手。 方嫂租了一亩旱地和一亩水田来种庄稼,这两亩地都是乔家强行霸占去的。方 哥活在世前,本来这两块田地是方哥祖辈留下来的,因为欠下乔应天的阎王债,逼 迫以田地抵债。后来,方嫂还得租回来。农忙了,方嫂的肚子又大又沉,行动很吃 力。眼看谷子成熟了,她不能弯腰收割,一天到晚盼望男人回来帮忙。另外,旱地 里的玉米也干枯了,老鼠很猖獗,玉米还未成熟,每天夜里就有好多老鼠爬上玉米 秆上噬啃玉米苞。看到这么好的粮食被老鼠遭踏,她心疼极了。这一棵棵玉米都是 她和两个孩子流尽汗水耕作才长大的。现在不及时收割回家,损失就惨重了。 镇上的庄稼农户各家忙各家的,谁也帮不了谁。肖英这天早上没进山挑煤,而 是挑起一担箩筐,打算到地里摘玉米。她来到方嫂家,约她一块去。 方嫂皱了皱眉头,说:“摘玉米容易,可我怎么挑回来呀?我男人又不回来, 真是急死人了!” 肖英说:“你先摘下来,傍晚我再帮你挑回来。” “你自家的活儿还忙不过来呢!” 小家才懂事地说:“妈,你摘玉米,我和妹妹抬回家。” 阿杏也说:“我和哥哥抬玉米。妈,快走吧。” 方嫂想,算啦,挑得多少算多少。她装了一罐稀粥,戴上一顶竹叶帽,就和肖 英出门。 方嫂家的玉米地离镇上比较远,要走半个钟头山路。肖英种的地就在方嫂家的 旁边,中间隔着一大片乱石岗。一路上,很多旱地没见了玉米秆,地里只露出被砍 剩下的玉米秆茬茬。人们收完玉米苞后,就把玉米秆砍下挑回家当柴禾烧。 方嫂和肖英分开了,她们各自走进各自的地里。小家才和阿杏象飞出鸟笼的麻 雀一般,吱吱喳喳地跑进地里忙开了。“咔嚓”一下,小家才掰下一个结实的玉米 苞,他把玉米苞举过头顶,大声地嚷起来:“妈,这个玉米长得好大呀!” 方嫂放下箩筐担子,连忙提醍说:“家才,阿杏,注意点,小心别踩着黄豆苗。” 原来,方嫂在玉米行间套种了黄豆。她往年也是这样,能够增加农作物收成。眼下, 黄豆还没有成熟。 她走入玉米地后,看见一个半尺多长的玉米被老鼠啃了大半多,她疼心地掰下 来,剥掉玉米衣,玉米棒上还只剩下一点点黄澄澄的玉米粒。唉,人还未得吃,就 先让老鼠吃了,真是遭踏人啊!她恨不得把那些尖嘴的家伙统统药死。 可是那些老鼠太狡猾,她曾从镇上买回鼠药放在地里,它们只吃一点点,结果 第二天夜里剩下的药饵一粒也没动,简直拿它们没法子。 方嫂把玉米扔在随身带的箩筐内。接着她又掰下第二个玉米苞。两个孩子劲头 好足,小家才摘下几个玉米苞,放在撩起的衣裳内,然后快步走过来,卸在方嫂的 箩筐内,说:“妈,你别站得太累了,我和阿杏专门摘,你就坐在这儿负责剥玉米 衣好啦!”拖着个大肚子走了几里路,方嫂确实也觉得两条腿又累又困,她看到小 家才好懂事,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她折断几株玉米杆垫着屁股坐下,剥起玉米衣 来。 阿杏和小家才开展了比赛,看谁摘得多,跑得快,他们一先一后不停地把玉米 苞送到母亲跟前。两个孩子掰玉米很有规律性,掰完一行又从头掰一行,防止漏掰 了玉米。他们跑来跑去,不知往返了多少趟,热得满头汗水淌下,连眼眉毛也湿漉 漉的。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天空,阳光透过稀稀密密的玉米秆,晒得两个孩子的脸蛋 象浸泡过水珠的红苹果。 “阿杏,别摘了,你也叫你哥哥先歇一会儿。”方嫂抓住女儿的手劝说道。 阿杏是个听话的小姑娘,她从地上抱来一堆母亲剥下的玉米衣垫坐。一会儿, 小家才抱着一堆玉米来了,阿杏开口叫道:“家才哥,你也歇歇,你看你脸上全都 是汗水。” 小家才坐下后,帮忙剥玉米衣,他脖子上露出了一道汗泥,黑溜溜的,好象一 条黑色的蚯蚓在上面爬。方嫂见他一副邋遢相,叫他撩起衣裳擦擦脸上的汗水。 “妈,今年我们家的玉米长得好多,田里还有好多谷子,以后可以多吃几顿饭 了吧,我好久没尝过白米饭了。”阿杏天真地问道。 方嫂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发,说:“乖,等阿爸回来打下了谷子,我们就煮一顿 米饭吃,你们说,好吗?” 小家似有忧虑地说:“那我们打下的谷子能够交完全年的租子么?” 方嫂说:“上半年不够交,留到下半年晚糙再交一部分。” 小家才自言自语地叹气道:“唉,不知道我大叔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人家的爸 爸都回来帮忙收割谷子了。” 对于杨厚实的称呼,小家才一直改不了口,他感到喊爸爸显得别扭、生硬,心 中总不自然。他虽然和杨厚实有很深的感情,但他一直没有忘记他爸爸被镇上老财 主扒地皮打死前的情景。然而,他对于方嫂的称呼,很快就自然而然地喊顺口了。 因为方嫂具有一副做母亲的慈心柔肠,每天为他打水洗脸、洗脚或者洗澡,还为他 洗衣裳、做饭、煮菜,还给他缝衣裳,做鞋子,事事处处都象他妈妈一样,周密慈 爱地关怀他,体贴他,很快使他的感情和方嫂的感情融合在一起了。 “家才,别着急,你大叔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方嫂尊重小家才的意愿,始 终没强迫他改口称呼爸爸,她理解孩子有自己的自尊心。 还没到中午,太阳就象火伞一般,牢牢地罩在大地上,天气热得好难受。 方嫂见两上孩子没遮没挡的,就到地头折一把黄荆枝条叶子,扎成两个套环, 叫他们戴上。小家才和阿杏平时到外面玩,从来没戴过帽子。所以,早上出门时, 方嫂也忘了叫他们戴上帽子挡太阳。 一会儿,三仔娘摘了两个半箩筐玉米棒,方嫂穿上扁担,试挑一下重量,感到 能够挺得住挑回家里。于是,她吩咐说:“家才,你和阿杏在这摘玉米,我先挑半 担玉米回去,!” 小家才望着方嫂的身子,关心地说:“妈,你能行吗?你在这儿吧,让我和阿 杏抬回家。” “听话,路那么远,”方嫂再次加重语气叮咛一句,“别到处乱跑,啊,等一 会儿我又回来。” 方嫂说完,挑起玉米,吃力地走了。她走到路边,刚好和肖英相遇。肖英挑了 满满一担玉米捧,扁担被压得弯弯的。肖英说:“嫂子,你的肚子都这么沉了,快 放下担子吧。我说过了,等会儿我帮你挑。” 方嫂说:“走吧,挑半担玉米我还行。” 方嫂和肖英才走不到一刻钟,杨厚实和山里的工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他在山 里十分惦记家中的农活。无奈,这半个月轮到他上白班,没法子回去帮忙。 他快走到自家的玉米地时,就打算过去看看玉米咋样了。他已经安排好三天内 所做的农活日程,一天时间摘玉米,一天时间收割水稻,最后一天耗田、插秧。 在老远的地方,杨厚实就看见小家才和阿杏在玉米地里来回窜,他凝神左右看 看,没见方嫂的影子,难道就孩子们自己来摘玉米么?他心中念叨着,迈开大步奔 过去。 “阿杏,家才——”杨厚实的喊声一阵风似的传入小家才和阿杏的耳内。 阿杏转过头一看,高兴得扬起手中的玉米苞,喊嚷嚷地跑过去:“爸爸,爸爸 回来罗!” 杨厚实牵着阿杏的手,问道:“阿杏,阿妈没跟你们一块来摘玉米么?” 阿杏歪歪头:“阿妈刚刚和阿英姨挑玉米回家了。” 听阿杏这话,杨厚实内心紧缩一下,她还能挑得动么,都快要临产了,不注意 点保重身体怎么行呀!他放下阿杏,说了句什么,便撒开腿去追方嫂。杨厚实一阵 风地急跑速赶,终于追上了方嫂。方嫂正在路边的树荫下歇脚,她把扁担横架在两 端箩筐,一屁股坐在扁担上边,她脱下竹叶帽,两只手不停地摇动帽子扇凉。树荫 下,只有她一个人,肖英已经走远了,是方嫂叫她先走的。 因为她肚子太沉,腿劲不足,走得很慢,不能老让肖英等她。 “淑兰,你在这儿歇么。”杨厚实气吁吁地跑上来打声招呼。 方嫂往侧边一看,很兴奋地说:“孩子他爸,你今天有空回来啦,我天天都想 着你快点回来收割稻子和玉米。” 杨厚实说:“山里放三天假,乔经理说好给大伙回家抢收抢种。” 方嫂挑了一段路段,衣裳被汗水浸透了,她那往外挺的大肚子,把薄薄的衣裳 绷得紧紧的,脸色有点苍白,耳鬓的头发还淌着细细的汗水。 杨厚实接过担子,没费一点劲儿挑起半担玉米就走。他一边走,一边嗔怨妻子 :“我说你呀,身子象什么样了,还出来做这么重的农活,就不能再等三天么,我 一转上夜班,白天就赶回来。” 方嫂撩起衣裳擦擦脸上的汗,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家,我听人家说, 今年的老鼠太厉害,玉米在地里多捱一天,就多损失一天的粮食。我等不得了,就 和孩子他们一块来了。”说到这里,方嫂停住脚步,又说,“你自个先走吧,我回 头跟阿杏他们一块摘玉米,这样可以收快些。” 对于农活,杨厚实是精强能干的庄稼汉。三天来,他象一台不歇息的机器,每 天干到夜里10点多钟才回到家中。玉米秆还有一部分留在地里,他只挑了几大捆回 去,剩下的以后再找个机会挑。割完稻谷后,他借来打谷桶“砰砰扑扑”地用人力 甩打脱粒,又挑回家摊开晒在地坪上。家里没养有耕牛,借人家的耕牛耙田,把晚 稻抢插下去。 第三天晚上,趁着朦朦月光,他把最后一把秧苗插完了。当他赤着脚丫子回到 家中,都快11点了。阿杏和小家才早已睡着了。只有方嫂默默地面地对着煤油灯, 给将要出世的孩子缝一件小衣裳。她抬头见男人回来了,深情绵绵地说:“孩子他 爸,你回来啦。” 杨厚实躬着脊背的插了半天秧苗,累得腰骨几乎伸不直起来。他一屁股坐下, 就想躺下去。他脸庞上、脖子上、手臂上还沾满田水泥浆,有的泥浆已经结干了。 方嫂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碗,舀了一碗稀粥端到他跟前,让 他喝了。傍晚,方嫂做了一锅白米饭。新谷开镰,不管生活再穷再苦,庄稼农户都 要吃一顿香喷喷的新米饭,以祈愿来年夏收季节都有个丰收年景。这女人之所以先 舀一碗稀粥水给丈夫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很渴了,现在需要的是解渴,而不是充 饥。再说,一碗稀粥填在肚子里,比喝白开水强多了。 杨厚实喝完粥水后,喘了一会儿粗气,觉得精力恢复些了,便活动一下腰肢, 说:“这双抢累得我真够呛,好象在山里挖煤打炮眼也没有这么困!” 方嫂拿来烟斗、火镰、火绒以及烟丝,一块放杨厚实身边,让他吸烟解乏。 她接过丈夫的话说:“当然罗!这几天你从早上6 点就干到晚上10点,一天不 停地干十几个钟头的活,就是铁打的汉子也要累垮呢!” 杨厚实吸过旱烟,感到力气足点了,他双手撑一下腰肋间,左右摆动几下,慢 慢地站起来,说是到厨房洗一下手脚。他洗干净手脚,用冷水抹一把脸和脖子上的 泥浆。头脑被冷水激凌一下,顿感精神了许多。不过,整个身体还是困乏得要命。 他踅足回到屋里,在爱妻身边坐下,他还要休息一会儿。 屋内墙上,挂着几串长长的玉米棒。方嫂还来不及把玉米粒剥下来。玉米串下 面,堆放着昨天才收割回来的稻谷,谷子还没晒干。晒干后除去交租子剩下的就不 多了。常言道,糠菜半年粮。这就是穷苦人家生活的真实写照。碰上好的年景,糠 菜糊就煮得稠一些,多浮着几粒米罢。如果遇到歉收年,连糠菜也吃不上,那只好 逼迫去逃荒讨饭,甚至饿死他乡。 方嫂缝完最后几针,将针摁在线脚上,用线儿往针尖缠绕上两圈打个死结,然 后凑近嘴唇用牙齿咬断线。她把针线别在胸前衣襟上,双手举起缝好的婴儿衣裳, 左右瞧瞧,对男人说;“孩子他爸,你看这件小衣裳做得好不好?” 杨厚实伸手拿过衣裳,好象在欣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赞不绝口地说:“好好 好!想当年,我刚刚出世,我妈给我缝的衣裳也没有你的手艺巧呢!” 方嫂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戳一下他的额头,嗔道:“去你的,你刚刚从你妈肚 子里爬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你妈的手艺不如我的啦?”话音落罢,夫妻俩同时嘻 嘻哈哈地笑开了。 方嫂不能大笑。她只是笑了一下就敛息了笑声。她拿过婴儿的小衣裳,站起来, 把衣裳放入木箱内。她取下别在衣襟上的针线,把针线装入小小的玻璃瓶里面。她 放好瓶子,回过头来,说:“天不早了,你快吃晚饭吧,吃饱饭洗盆澡好休息,明 天一早你还要赶路下井哪!” 方嫂说着,拿开小方桌上盖饭菜的竹蔑罩子。今晚,她炒了一碟鱼仔焖黄豆, 一碗空心菜和一碗菜茎酸。她从桌底下拿起半瓶木薯酒,斟了一小盅,放在桌面上。 她早就给他摆好了一双筷子。 杨厚实二话没话,端起酒盅抿了一小口酒,接着夹起鱼仔黄豆塞入嘴里有滋有 味地嚼动起来。他不胜酒力,才喝完一小盅木薯酒,脸上、体内就有些发热了。他 知道自己的酒量,不管干活有多累,只喝方嫂倒给他的那一小盅酒。 方嫂坐在旁边,默默无声地看着丈夫吃饭、夹菜。她觉得他的吃相不象方哥。 方哥吃饭时好象饿汉一般,一阵狼吞虎咽,而杨大哥却慢条斯理。 “淑兰,你也吃点吧。”杨厚实吃完一碗饭,又掀开锅盖接着添上第二碗。 这两天来,他吃得多,比在山里增加了饭量。 “你多吃点吧,今年的年景比过去好,家里的日子你不用操心。” 趁杨厚实吃第二碗饭时,方嫂走进厨房,往灶膛内塞入一把柴木,点火烧热水, 她让丈夫吃饱后清清爽爽洗个澡,把浑身汗气污秽以及疲劳洗掉,以尽快恢复精力。 杨厚实洗完澡后,方嫂把他换下来的脏短裤和对襟褂子泡在木盆里,木盆内还 泡着阿杏和小家才的脏衣服,她留到明天早上再拿去河边洗。方嫂回到房间,拿起 一把扇子,爬上床铺,双膝跪着,不停地挥动扇子驱赶藏在蚊帐内的蚊子,扇着、 拍打着,整床蚊帐在晃动。驱赶拍打一会儿,她扔下扇子,赶快把蚊帐放下,掖好。 接着,方嫂小心奕奕地从蚊帐内探出身体下了床,又到后院天井放尿桶处解溲。 杨厚实临睡前,还要抽一袋烟。方嫂解溲回来,轻轻地嗔一句:“快上床睡觉 吧,还抽什么烟哪?” “好好,我就睡,我就睡,你先上床吧。” 杨厚实吐完最后一口烟,抖掉烟锅内的烟灰。然后站起来,关紧房门,又轻轻 地撩开两个孩子的蚊帐,看他们睡觉的姿式。他用手摸一下他们的额头,手上有好 多的汗。天气太热了。他用汗巾帮孩子们拭掉额头上的汗水,拿扇子缓缓地摇几下, 给他们扇凉。扇了一会儿,他重新掖紧蚊帐,不让蚊子飞入床内叮咬孩子。方嫂看 见杨厚实那样慈祥、厚善地怜惜着孩子,心中感到一阵慰藉。她一边褪掉长裤,脱 下短袖外衣,一边催丈夫快点睡觉。杨厚实转脸看去,一眼瞥见妻子的肚子隆得圆 鼓鼓的,套在肌体上的用蚊帐布缝的内衫显得又短又窄,肚脐眼下的部分肌肤一点 也未能遮掩住,裸露出的肚皮又白又光滑,就好象吃得胀鼓鼓的青蛙肚腹一般圆溜 溜的。 杨厚实看得两只眼珠差点儿不知道转动了。他“啧啧”舌头地说:“淑兰,我 看你是不是怀上双胞胎呀!” 方嫂脸庞一阵臊热,嗔道:“馋猫,你还没见过我的肚子呀?快把灯吹灭了, 上床睡觉!” 杨厚实鼓圆嘴唇,“噗”的一下将灯吹灭,屋里顿时显得黑古隆冬的。窗外, 映入一方淡淡的月影。他脱掉木屐,钻入床铺内,便在妻子的身边躺下。 方才他刚刚干完农活回来,觉得好困好累,然而,现在吃了饭,洗了澡,吸过 两袋烟。乏劲没了,睡意也没了,头脑好清醒,好精神,血管里面涌动着一股热流。 这时,他侧过身子,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方嫂的脸,压低声音地说:“老婆,我好 想你啊!” 方嫂挺着大肚子,不好侧身睡,只得仰睡。她轻轻地握住丈夫那伸过来的手, 佯嗔道:“你真坏!一想人家,就叫人家老婆。” “老婆就是老婆嘛!反正你是我老婆,我咋叫不行呀?叫方嫂也行,叫淑兰也 行,总之你爱听就行了。” 方嫂低声笑道:“我最爱听你叫我老婆。” “是吗,为什么呢?” “因为你一叫老婆,我就懂得这是你发出的一种特别的信号,就象发情的猫叫 春那样好听,悦耳,听得我心头痒痒的。” 方嫂向丈夫挑逗一下,杨厚实浑身窜起一团欲火,他忍不住说:“我实在熬不 住了,回来三天了,我还没入过你一次,今晚我真的好想尝尝你那两片肉瓣!” 方嫂动情地说:“老公,我也好想让你插入啊!可是,我不敢。听老人说,这 个时候插进去的话,会给肚里的孩子带来不幸的。我们应该要为未出世的孩子着想 呀!你如果实在熬不住,就用手摸摸我,啊!” 方嫂说着,撩起薄薄的内衣,把丈夫的手按在自己的饱胀丰满的奶子上。 杨厚实的手好凉,而方嫂的乳房暖乎乎的,软绵绵的,好象是冬天里装满热水 的热水袋,使他感觉到一股暖流遍全身。他轻轻地揉捏着妻子的乳头、胴体,随着 他的手缓缓地往腹部滑动,他的脑子里立刻产生出一种好象是从一个小山坡缓缓地 爬上了一个大山坡的美妙的感觉。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掌心扑的震动了一下,接着 又跳动了一下。他好兴奋,喜孜孜地说:“老婆,我们的孩子正在你的肚子里面舞 手蹈足呢!” 这时,方嫂自然也体验到这种美妙的感觉。虽然她曾经生养过一男一女两个孩 子,小男孩未到周岁不幸夭折,她伤心痛苦过。但是,如今再婚后她又有了和第二 个男人孕育出来的爱情的结晶。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值得骄傲和自豪的的本事,更 是一种幸福快乐的享受。因此,她满足地笑道:“再过十来天,你就能当上实实在 在的爸爸了。” 杨厚实缩回手,撑起身体趴着面对面地盯着爱妻的眼睛。尽管屋里的光线很惨 淡黯然,可是他仍然可以看得出妻子的瞳孔内放射出灼灼光彩来。他的脸与妻子的 脸靠得很近很近,方嫂呼出的鼻息微微地吹动了他嘴唇上的胡须。他忍不住伏下头 去,在妻子的脸颊、嘴唇激情地吻起来。接着,他又撩起妻子的内衣,从爱妻的乳 房一直吮到她的高高隆起的腹部。吮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来,认真地说: “老婆,你可要给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啊!” 方嫂把内衣扯下来,说:“放心吧,我保证给你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 稍会儿,她又恳切地叮嘱道,“到时候你千万要回来看望我哟!有你在我身边 守着,我心里才有一种安全感。” 杨厚实体内奔腾的热血已经冷却下来了。他说:“等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一定 回来,给你烹一锅甜滋滋的鸡汤,好让你补一补身体!” 方嫂仰睡了一阵,感到身体好累,她慢慢地侧转过身,说:“老公,别说话了, 你今天干了一天活,够累的了,快点入睡吧,明天早晨你还要赶路上班呢!” “嗯,”杨厚实应了一声。 夫妻二人再也没有说话。一会儿,他们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二 前几天,乔克仁找肖英商量,叫她到公司当会计,肖英犹豫不决。她担心自己 文化低,做不了这份管理财务账目的事,一时没有答应下来。 对于乔克仁的做法,乔应天不同意。他认为肖英是穷人的女孩子,乔家的账目 让她来掌管,这怎么行呢!乔克仁则坚持自己的主张。他说,公司是合股创办的, 安排小股东到公司来当会计,一方面可以提高工人对我们的信任感,使他们相信工 人和职员是平等的,另一方面不断改造生产经营管理,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大家 同心同德,才能共同把煤矿办好。 乔应天听儿子说的有道理,因此退让一步,答应可以试用。如果以后发现肖英 不听从公司的旨意,就严厉处罚。 肖英忙完双抢,这两天正在忙着翻晒刚刚收割回来的稻谷。每天早上,她把谷 子从家里挑到镇上的地坪摊开晒,傍晚又回家。她不敢把谷子留在地坪过夜,一怕 被人偷,二怕突然下雨淋湿。有的农户懒得挑回去,只好呆在地坪那里守夜。肖英 是姑娘,晚上独自守夜心里害怕,既怕遇上歹徒,更怕想起老人们所说的“鬼”。 镇上有大大小小十多个晒谷场。那是乡亲们用石灰拌黄泥和沙石拍打成的。这 段日子以来,十几处地坪一直没空余的地方。只有等到一家农户晒干谷子后才轮到 第二家农户。乡亲们一边翻晒谷子,一边用风柜把空瘪的秕谷风掉。 地坪周围,堆满空瘪瘪的谷壳和一束束细碎的稻草。 肖英终于找到一块空地坪,她把稻谷挑出来晒。她的谷子不多,满打满算才8 箩筐,也就4 担谷子。谷子晒了两天,和她在一块晒谷子的一户人家说他明天不用 晒了,于是她去叫方嫂,打算帮她把在家中晾了两天的湿谷子挑出来晒。 杨厚实到山里上班了。镇上没有空余的地坪晒谷子,方嫂担心湿谷子堆在一块 容易发热以至发芽。因此她把稻谷摊开在自家的地上。肖英踏入门坎,看见此情景, 连忙说:“嫂子,快把谷子拢堆在一起,我现在晒谷子那块地坪没人晒,我来帮你 挑谷子去晒。” 方嫂只租种一亩水田,也只打下3 担多一点谷子,晒干后风掉秕谷,最多只剩 下3 担。肖英帮助方嫂挑完谷子去晒,早已累得出了一身汗。方嫂很感激肖英,歉 意地说:“阿英,真是谢谢你了。杨大哥不在家,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肖英冁然一笑,说:“嫂子,你现在行动不方便,我帮点忙算什么呢!” 小家才和阿杏帮着把谷子均匀地耙开来。稍会儿,方嫂吩咐孩子,叫他们好好 坐在旁边看守,时不时用木耙将谷子耙一遍。如果有麻雀来叮食谷子就驱赶它们, 不让吱吱喳喳饶舌的麻雀践踏了到手的粮食。 小家才说:“妈,你和阿英姨回去吧,我和阿杏一定好好看守谷子。” 肖英抚摸一下小家才的头,说:“家才,等会儿阿姨再来接替你们,啊!” 自从方嫂身孕日益增重后,肖英几乎成了方嫂的替身,帮她挑水,到河边搓洗 衣物。重活、累活,只要她有空闲,能帮的她都来帮忙。现在,她们并肩而行,喁 喁细谈。方嫂问:“阿英,前几天你不是说乔经理想叫你到公司当会计管账目吗, 你想好了没有?” 肖英有些难为情地说:“嫂子,你知道,我小学还读不毕业,识字不多,拨弄 算盘珠子也忘了,我怕做不了。” 方嫂勉励说:“怕啥,不会不知道学嘛。乔经理既然器重你,这是你的福份, 帮公司计计数,算算账,总比进山里挑煤轻松嘛。你今晚就去答应他,不懂就勤问 些,好学些,实在做不了,到时候乔经理也会重新换人的。” “嫂子,我听你的。”肖英愉快地回答道。 乔家粮仓大院门口前面,有好多人在排队,他们都是来缴租子的。有的用肩挑, 有的用手推车推来,也有用牛车拉来的。口袋、箩筐、木车,装的有玉米,也有稻 谷。柴四苟、刀疤正在忙着用大斗量,用大秤称,而乔应天就坐在那里记帐。狼狗 蹲坐在主人身边,凶光逼人地盯视着衣裳褴褛的人群。 柴四苟正在把持一杆抬秤,他用手移动一下称砣的绳索,秤尾还高高地向上翘 着,喝道:“覃桂兰,第五担谷子122 斤!” 刀疤脸取下箩筐,往粮仓内倒谷子。乔应天噼哩啪啦地拨响算盘珠子,把覃桂 兰先前的两担租子重量合计起来,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韦水根家的,你家上半年 应交玉米270 斤,稻谷300 斤,今天你才交485 斤,还欠租子85斤,其中玉米欠34 斤,稻谷欠……” “乔老爷,你的秤是不是太大了一点,我明明在家里都称够数了的。”韦水根 媳妇不服气,打断乔应天的话责问道。 乔应天气急败坏地说:“什么,我乔家的秤不够数,哈哈哈,真是笑话。 往年县衙门来我这儿征收清江镇这一带的皇粮,我都是用这杆秤过数的。“他 信手把一张白纸条字据往覃桂兰跟前一扔,”拿着,这是你家交租的证据,弄丢了 还要你重交上半年的租子!“ 阿黄看见主子发怒了,从原地站起来,做出随时扑上去的样子。覃桂兰是个妇 道人家,不敢再争辩,只得弯腰拾起那字据,把米袋装入空箩筐内,噙着泪珠儿走 开。 “蒙十五,稻谷117 斤。”柴四苟又嚷开了。 方嫂和肖英经过这儿,刚好碰见覃桂兰把字条掖入右边衣裳口袋内。方嫂见她 眼泪汪汪的,同情地说:“桂兰,你交租哇!” 覃桂兰嘤嘤低泣,说不出声,旁边的一位妇人替她说:“唉,别提了,桂兰挑 了570 多斤稻谷、玉米来交租,谁知过完称,乔老爷硬说还欠80多斤,你说气人不 气人?” “有什么法子,上辈子的老人就说过,‘乔家的秤,虎狼的心’,这话是实实 在在的呀!”另一位妇人接过话茬低声说。 她们正议论着,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肝的惨叫声:“啊,救命呀!……” 肖英掉头看,只见乔家的狼狗正向一位老汉子扑过去。原来,蒙十五见自己辛 辛苦苦种下的粮食,一下子就让乔应天的黑秤吞入了一大口。他火盛了,举起手中 的扁担,狠狠地往那秆称砸下去。乔应天见状,吆喝一声,唤狼狗扑过去,一下子 就把老汉扑倒在地上。 老汉的惨叫声仿佛象六月天骤下一场冰雪,震慑得现场的乡亲们心惊胆颤,毛 发悚起。肖英顾不上多想,赶紧跑过去大喝一声:“乔应天,你马上唤回狼狗,你 不能活活把老人家咬死!” 这位姑娘情急之中,不知从哪儿涌来这么威严的勇气,连平时对乔老爷的尊称 也变成赤裸裸的“乔应天”三个字了。她本想说“你不能让狼狗活活把老人家咬死!” 由于心情急迫,索性说成“你不能活活把老人家咬死!”无意中将乔应天比作狼狗。 乔应天被半路杀出来程咬金式的人物震慑了。他愣了一下,吆喝道:“阿黄, 回来!” 待狼狗悠悠闲闲地回到主人身边趴下时,蒙十五的腿上、身上早已鲜血淋淋, 惨不忍睹。肖英走过去,扶起被狼狗咬伤的老汉,说:“十五伯,我搀你回家。” 蒙十五脸色惨白,他被方才那条凶残的狼狗吓得面无血色,双手和双腿颤颤发 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肖英帮他拾起那张扔在地上的交租字据,搀住老汉,一跛 一跛地离开那可怖的地方。 太阳下山了,肖英把自家的谷子和方嫂的谷子挑回来了。傍晚,方嫂和她一块 到村边的一个池塘洗衣裳。方嫂躬不下身子,只是坐在肖英旁边的一块石头上,陪 着她帮洗自己的和孩子们的衣裳裤子。池塘的水好清,夏季雨水丰沛的话,别处的 水就流到这低洼的池塘储蓄起来,因为这时候,红水河的水太浑浊,镇上的人只好 在这儿洗衣裳。这张池塘的水清是清,只是太脏,不能饮用,因为池塘四周地势高, 大伙洗衣服的脏水又重新流进去。在这里洗的衣裳,晾干后存留有一种异味,但没 法子,衣裳洗过一遍总比不洗的气息好闻些。 在池塘旁洗衣物的还有好几位老妇和中年妇女,阿程婆也在里边。大家拿着木 杵,不停地捶衣裳,“扑扑扑”,池塘四周响起一片彼起此伏的捶捣衣声。 阿程婆拧干一件衣裳,想起白天人们议论肖英敢于挺身而出,从狼狗的血口利 齿下救出蒙十五性命的事,很是佩服。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平常看上去阿英是个羸 弱的姑娘,竟敢在那样的场合表现出一般男儿也不敢做出的举动。于是,阿程婆低 声地问她:“阿英,听大伙说,今天你好厉害,你不怕往后乔阴天报复哇?” 肖英左手翻动衣裳,右手举起棒杵,不停地捶打。听到阿程婆问她,停下手中 的活儿,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当时只想到救人,根本没考虑 怕不怕乔阴天。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有些心跳呢!” 李彩梅欣佩地说:“阿英,今天要不是你,蒙十五可能就没命了!” 肖英没有回话,她思忖道:高李说的是实在的。前几年乔阴天过五十大寿生日, 外地来了一个乞丐路过他家门口讨饭,乔阴天嫌乞丐冲了他的寿福,便唤出狼狗活 活把那流浪汉给咬死了。一提起乔家狼狗咬死人的事,大伙儿就心惊肉跳。镇上有 的人说,在乔家,不仅是狗仗人势,而且更是人仗狗势。所以,平时,乔应天走到 那儿,就把狼狗带到那儿,借助狼狗的凶相显示自己的威风。 这时候,给个水缸做胆子,谁也不敢惹恼乔老爷呢! 肖英洗完衣裳回到家中,才坐下不久,蒙十五的老伴和媳妇阿秀以及他的两个 小孙儿一块来了。他们是来感激肖英救了蒙十五的性命的,所以提来半斤猪肉,还 有几个鸡蛋,说是送给她,表示报答她的大恩大德。肖英说什么也不肯收下。 蒙十五老伴说:“阿英,你如果不肯收下,那我们一家老少实在过意不去呀! 唉,乔老爷太狠心了,如果狗儿在家,兴许也不会遭狗咬。人老了,行动不灵便。” “这不能怪十五大伯不灵便,是乔阴天的心太狠毒!”肖英又推辞说:“这些 东西你们拿回去吧。十五大伯伤势严重,需要补补身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他们正说着,乔克仁来了。方才,他骑着自行车刚从山里回到家中,杨二妹偷 偷跟他说起老爷早上放狗咬人的事。对于父亲横行霸道的行为,他确实有些看不惯 眼。可是作为一家之长,当儿子的只能唯命是从,想指责也指责不了。 吃罢晚饭,洗完澡,他决意背着父亲去看望蒙十五老伯,表示对伤者及家人的 安慰。于是,他出门了。起初,乔克仁先是来到蒙十五家,蒙十五两条腿包扎着绷 带,他倚靠在床背,不时痛苦地呻吟。乔克仁满脸愧疚地连声道歉,并从身上掏出 几枚银元放在老伯的手上,说是压压惊。老伯知道,尽仁尽义的乔少爷和他老爷不 是同一副心肠,因此,他说不上把怨恨发泄在乔克仁的身上。临走时,蒙十五告诉 他,老伴和媳妇到肖英家去了。所以,乔克仁就转到这儿来了。 乔克仁来这儿有两个目的,一是当面向蒙十五老伴和媳妇表示歉意,二方面是 主要的,问问肖英,看她拿定主意了没有。这时,他见蒙十五老伴和媳妇正与肖英 推推让让,不用问,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说:“狗儿大妈,你们还是把这 些东西拿回去吧。我相信肖英是诚心诚意的。 方才,我已经到你们家去看望过蒙老伯了,对于老人家被狗咬伤,我十分遗憾。 多亏了肖英,不然的话……“ 乔克仁语塞了,他不知还说些什么才好。 狗儿媳妇看了乔克仁一眼,气不打一处来,她气咻咻地冲着乔克仁说道:“乔 经理,你家老爷也太狠心了,我公公把租子交给了你们乔家,凭什么还要放狗咬人? 你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她说着,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拽住乔克 仁身上的灰条衬衫。 肖英见状,赶紧拉开狗儿媳妇的手,劝道:“阿秀,你消消气,这事不能怪乔 经理,他当时还在山里面呢!” 乔克仁胸襟处的衣衫被狗儿媳妇阿秀拽了一下,被弄得皱巴巴的。他一时显得 很尴尬,幸得肖英替他说好话,这才脱开身来。他连声赔礼说:“对不起,实在对 不起!……” 阿秀和婆婆、儿子离开后,肖英用块抹布拭干净小方凳,让乔克仁坐下。 她不用乔克仁开口,就知道他今晚的来意。她坐下之后,不急不慢地说:“乔 经理,你说的那件事儿我想了两天,我……” “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是很多,不过,工作上的困难再多,我也不怕。我只是怕……”肖英语 顿片刻,思忖一下,接着说下去,“我是个穷苦妹,要和你们这些有钱有势又有文 化的人在一块做工,恐怕配合不来。” 乔克仁说:“你呀,何必那么小看自己呢!我虽然是乔家的少爷,但我自从在 学校接受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教育,我就觉得,天下穷苦人才是这个社会的真正力 量。你看,在我们清江镇,如果没有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耕田种地,乔家大院的粮 食能从红水河流来吗?如果没有杨师傅、韦水根、覃七哥等一大批工人挖煤,没有 你肖英、没有方嫂、覃桂兰、张老汉、赵大山等人帮助挑煤运煤,公司的生产能发 展起来吗?所以,希望你能消除不必要的顾虑,愉快地到公司来上班。” 乔克仁这一番话,把肖英的心说活了。可是,只一瞬间,她想起今天早上的事, 心中又袭入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嗫嚅道:“今天早上,我……” “别害怕,这件事情由我回去跟我父亲讲清楚。在那种情况下,你敢出面制止 老爷的举动,是应该的,也做得对!我绝不会让他报复你,你放心吧!” 肖英听他说得如此恳切,如此真情,于是说:“那我就试试做一段时间吧,如 果不行的话,你就另找别人来干。” 乔克仁临走前,叫她明天或者后天就到办公室上班。肖英答应了。乔克仁离开 后,肖英关上门,转而又去找方嫂。 方嫂从池塘回来后,就和阿杏、小家才掰玉米粒。玉米棒刚从地里摘下来,还 没有完全干透,掰起来好吃力,剥得手指隐隐生疼。小方桌上的煤油灯苗,黯淡如 豆。方嫂有意把灯芯捻低些,好省一点煤油。灯光微弱,三仔娘凑在一块,使劲地 掰玉米。 阿杏才掰一会儿,就抚摩着微微发红的手指叫疼。不多时,小有才也叫手指疼。 方嫂听了,说:“算啦,你们在晒谷场守了一天的谷子,现在出去玩一会儿吧。” 孩子终究是孩子,听母亲这么一说,把没掰完的玉米棒往地下一扔,就欢声雀 跃地跑出门口,跟别家的孩子玩“蒙蒙躲”游戏去了。 “嫂子,掰玉米么?”肖英一进屋就开口打声招呼。她没等方嫂吱声,就自个 坐下来,拣起阿杏方才扔下的玉米棒帮着剥起来。 方嫂说:“阿英,你家的玉米剥了多少?” 肖英笑道:“我也是今天下午才开始剥的。” 方嫂见灯火太黯,想把灯苗拧高一点,肖英制止她说:“别拧了,又不是做针 线活,要那么亮干什么。” 屋里,响着一阵阵剥玉米粒的声音。稍会儿,肖英把方才乔克仁再次到她家找 她的事说了出来。 “嫂子,依你说,我到公司去上班好还是不去好啊?”肖英问道。 方嫂抬起眼睛看肖英一眼,高兴地说:“当然好哇,今早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 吗!乔经理看得起你,信得过你,你就去算算账呗,反正总比让给刀疤脸、柴四苟 他们当会计好啊!你去做这份工作,对乡亲们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不从账目上对大 伙暗中做手脚嘛!” 肖英听方嫂这么一说,放下心了:“那好,明天挑完谷子去晒后,我就去办公 室上班。” 方嫂坐了一会儿,感到腰肢好酸,也放下玉米棒,挺着肚子,双手轻轻地撑起 肋骨放松一下。肖英从侧面看着她腹部构勒出的弧度,觉得好象是一张绷紧的弓。 于是,她关切地问:“嫂子,你的预产期快到了吧?” “大概还有一个星期吧。” “那你可要注意了啵,可别累坏了身体。” “嫂子在这方面比你知道。”方嫂感激地说,“嗨,也多亏你帮了我许多忙! 不然,我一个人在家,可应付不了这么多的重活、弯腰活。阿英,我前世修下 了阴功,让我今生今世找上你这样一个好妹妹!“ “嫂子,你别说这些了。以后也会轮到你照顾我的。”肖英这句话一说出口, 脸上就现出一团羞涩的红晕来。 方嫂抚摩一下腰骨,感觉舒服了一些,她放下手,又拿起玉米棒继续掰下去。 她一边剥,一边认真地说:“阿英,嫂子想问你一句话。” 肖英知道她想问些什么。因为她觉得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已经给方嫂提到了要 问的话题。所以,她有了思想准备,把目光停在方嫂的脸上。 “强仔离开你已经好几个月了,到现在你开始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哇?” 方嫂见她轻轻地摇摇头,关心地说,“你呀,应该考虑了。哎,你看没看中有 合适的后生仔呀,如看中了的话,嫂子给你说媒。” 肖英说:“嫂子,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以后我会考虑的。” “你呀,不要再拖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然,什么时候才轮 到我照顾你呀!”方嫂说着,逗趣地摁了一下肖英的扁扁的肚子。 肖英脸红了,急忙推开方嫂的手,羞赧地笑道:“你坏!你坏!……” “扑哧”一声,方嫂忍不住也笑了。笑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敛息笑声, 一本正经地说:“呃,我感到乔经理好象对你有那个意思哩。” 肖英赶紧推开方嫂那张嘴巴,说:“嫂子,你别拿我逗开心啦!今生今世我也 不敢往那方面去想。你想,我是个穷苦妹,人家是少爷,门不当,户不对的,你真 是越说越玄乎了!” “这也难说。古代就流传过阔少爷追求丫环的爱情故事。兴许乔少爷就是那种 人呢!”方嫂不管肖英如何害臊,照样说她的,“前些日子,我听杨二妹说,韦老 板的女儿韦小丽已经跟余歌林那小子结婚了。乔经理知道这事后,好象没当一回事。 你说,这其中是怎么回事呀?” 肖英见方嫂穷追不舍地问她,佯作生气地说:“嫂子,什么这回事,那回事, 我怎么知道呀。你再拿我趣笑,我马上就走!” “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这下行了吧!” 方嫂停止说话后,屋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响着单调的剥玉米的声音。 三 八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一片晴空,突然间,从南边方向刮来大 块大块的乌云,黑压压地向清江镇压过来。方嫂正在家中埋头掰玉米,忽而觉得屋 内的光线明显暗下来,她抬起头看门口外的天空,失声惊叫:“哎呀,要下大雨了! ……” 方嫂担心晒谷场上的谷子,本想今天最后再晒一天,谷子就干透了。没想到, 现在天气马上要变了,万一谷子被淋湿,多挨劳累两天不说,谷子受潮,老天爷又 不放晴,谷子会沤发芽。她很着急,拿起一块油毡布关好门就出去。 晒谷场上,只晒有方嫂家的谷子,肖英的谷子早晒两天,昨天就不晒了。 这时,天空上的乌云成片成片地压过来,渐渐起风了,翻滚的乌云仿佛象乱了 阵形的马群,那情景令人恐怖。方嫂挺着沉沉的肚子,行动很不方便,肚子直往下 面坠,她用手支托着,吃力地向晒谷场赶去。 在镇上赶集的人,乱纷纷地东奔西跑,他们太多是赶回家收拾衣物的,或者抢 收晒在外面的玉米、谷子的。一时间,鸡飞的、狗叫的、牛喊的、小孩子哭的,乱 成了一片。大风把地上的纸片、落叶、枯草刮得团团转。枯枝败叶随着狂风时而旋 上半空,时而摔落下地,飞扬的沙石尘土漫天遍地,吹得人们几乎睁不开眼睛。 方嫂迎着顶头风,艰难费劲地赶路,她用一只手紧紧拽住被狂风撩起的衣裳下 摆,另一只手遮挡着额下,防止沙石吹入眼睛内。她想把脚步迈大些,走快些,可 是,沉坠的肚子压得她的两条腿几乎支撑不住。 由远而近的雷声象队列一般渐渐走过来,它们走得好仓促,把大地踏得一阵阵 颤抖。方嫂感到自己的心也在急遽颤抖,她望着黑压压的天空,默默祈祷:“老天 爷,你慢点下雨啊,你慢点下雨啊!……” 在晒谷场那里,阿杏和小家才急急忙忙用木刮子把谷子刮拢成堆,狂风将谷场 周围的稻草吹得乱飞,本来已经风净了的谷子又混进了许多稻草末。阿杏看见大块 大块的乌云压下来,一个个互相追逐的雷声在头顶上空不停地耀武扬威,她被这可 怕的场面吓慌了,急得想哭出声。她恐惶地说:“哥,大雨就要来了,怎么办啊!” 小家才握着木刮子,刮着一堆谷子,他使劲地往谷堆刮拢。忽而感到木刮子好 重,回头一看,阿杏发怔地跌坐在地上,忙说:“阿杏,快点帮推啊,我一个人刮 太重了。” 阿杏说:“哥,我腰背太困了。” 家才放下木刮子:“你来拉,我来推!快!” 这样,他们俩互换位置,又匆匆地刮拢谷子。 突然,天边的灰幔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象是被一柄明晃晃的剑由上而下地划 下来。灰色的幔帏豁开口子后,很快又合拢在一块,老天爷好象不想那么快拉开灰 幔,让这两个孩子过早地看到灰幔后面那一幕恐怖的景象。 阿杏使劲地拉着木刮,她脸上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汗珠,小衣裳全湿透了。 她抹一把鼻尖上的汗水,说:“哥,歇一下吧,我好困了。” 小家才看看谷子刮得大半多了,说:“阿杏,你帮装谷子进箩筐,其余的谷子 我来刮!” 阿杏把箩筐口靠在谷堆上,双手不断地扒谷子。这时候,她和小家才多么希望 大人赶到这儿。 方嫂终于来到了。阿杏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她的头发和眉毛粘满了谷子,衣 裳子也粘满好多谷子,她叫喊道:“妈,快点来啊,我和哥哥都来不及了!” 方嫂赶得太急促,脸色都发白了。她顾不上和女儿多说话,从小家才的手中夺 过木刮子,一下一下地刮拢谷子,她的头发被狂风吹乱了,鬓发不时飘挡在眼前。 即将临盆的身孕,使她不能过多的弯腰,她累得直喘大气。 狂风在原野上作虐十来分钟,渐渐停息了。然而,风一停,大雨就哗啦哗啦地 倾泻下来。方嫂急忙扔下木刮子,叫小家才和阿杏三个人一块赶紧拉开油布盖在谷 堆上面。雨点大颗大颗地摔打大地。晒谷场上来不及刮拢归堆的谷子被雨迸溅得不 停地跳跃,好象无数粒金黄色的小精灵在狂欢。 方嫂担心谷了被雨水淌出晒谷场外面,冒着大雨又拿着木刮子把其余的谷子刮 成堆,她一边刮,一边喊道:“家才,快和妹妹到前面的屋檐下躲雨去!” 小家才站着不动,说:“妈,你也快去躲雨吧!” “家才,妹妹还小,万一被大雨淋病了那就糟了,快去吧!” 其实,淋到这时候,三仔娘的衣裳早已被雨水浇得湿透了。谷场上,雨水冲成 了一道道水沟,有的谷子顺着湍流淌走。小家才不走了,他急忙趴在地上,用手帮 拨拢谷子。他想,每一粒谷子都是大人费了好多心血和汗水才打下来的,都是香喷 喷的白米饭呀!绝不能让大雨把珍贵的粮食冲走。阿杏见哥哥趴下拣拾谷子,她也 跟着蹲下来帮忙。方嫂看见这两个孩子这么懂事,心中涌上欣慰和怜爱相互交织在 一块的感受。她觉得自己眼眶淌下的仿佛不是冷冰冰的雨水,而是暖乎乎的泪流。 阿杏有幸和小家才成为亲密无间的兄妹,这是女儿的造化,也是她的造化。因此, 她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反正全身已经湿透了,孩子不怕大雨淋就让他们淋一会儿吧, 穷人的娃崽不是泥巴捏的,难道一碰上雨水就会化成一滩泥浆么?让他们在风雨中 摔打成长,以后能吃苦,能耐劳,能经受住各种各样的磨难。 大雨瓢泼一般,周围水雾茫茫。“啪啦!”一声,炸雷轰响,吓得阿杏“哇” 的一声惊叫,她害怕地捂住耳朵,脸色也吓白了。这当儿,雨雾中匆匆忙忙向 这边跑来一个女人,她戴着一顶大竹叶帽,帽子只能挡住头发,却挡不住倾斜的大 雨,她的衣裳和裤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大雨淋湿了。 “嫂子,下这样大的雨,你怎么不躲一躲,你的身子支持得住吗?”来人正是 肖英,她刚刚从煤场那边回来。才走到半路多一点,她见天气要变了,气喘喘地往 回赶。她心里惦挂着方嫂家晒的谷子,生怕被大雨淋湿了。一路上快步如飞,毕竟 还是来晚了。她摘下竹叶帽,戴在方嫂的头上,从她手中接过木刮子利索地忙碌起 来。 这场大雨来得迅猛,停得也快。约下了半个钟头,天又放晴了。方嫂、肖英象 两只斗败的落汤鸡,傻楞楞地望着地坪上湿漉漉的谷子,心中涌上诉说不尽的苦楚 和哀愁。要说她们有多气就有多气啊!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已经晒干的谷子又被雨淋 湿了,两人木然地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湿透的发梢不停地淌着水珠,袖子、 衣摆、裤脚也不停地淌着水珠。 方嫂的衣裳湿透后,丰隆鼓胀的肚腹更现眼了,薄薄的布衫紧紧地贴着肌肤, 好象一块绷得没有半点皱纹的鼓皮。阿杏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拽着母亲的衣裳说: “妈,我肚子饿了,衣裳也湿了,我们先回家吧!” 阿杏的央求把正在发傻的肖英震醒过来,她对方嫂说:“嫂子,你和孩子先走, 你回去换衣裳要紧,我留在这儿看谷子。” 方嫂说:“你浑身也湿透了,谷子堆在这儿,我看一会儿没人来偷的。” “快走你的吧,我年轻火气盛,平时进山挑煤那一回不是干一身、湿一身的, 我能挺得住。”肖英推了一下方嫂说。 雨过天晴,瞬间,天空又是一片蔚蓝,唯有天边远处飘挂着几抹淡淡的云彩。 地坪上的水渍很快蒸发干了。肖英拿起搁在地坪旁边的竹扫帚,刷刷刷地扫坑坑洼 洼的积水,好让火辣辣的太阳晒干地坪,以便重新把淋湿的谷子摊开晒。 肖英到公司上了两天班,今天早上,她进山里找几个领班的工人核对数据。 一去一回,就过了中午。没想到,她今天不在家,来不及帮忙,一场突然而来 的大雨把方嫂家的谷子给淋湿了,幸亏没有全部被淋湿。她抬头看看天空中晶白耀 眼的太阳,自言自语地骂道:“你妈的,这场大雨留到明天后天再下不行嘛!” 骂老天爷发泄怨气的不止肖英一个人,附近地坪也传来晒谷子的农民的叫骂声。 方嫂和两个孩子回到家中,换下湿透的衣裳。她把被大雨大风弄乱的头发重新 梳理好。小家才、阿杏舀粥吃。阿杏喊一声:“妈,快来吃粥。” 方嫂用手扯扯衣襟,想把显露的肚皮多遮住一点,可是,衣裳太狭,包裹不住 她那鼓胀的腹部。她放下梳子,回答说:“家才,你和妹妹在家玩,我去看谷子, 好让阿英姨回来换衣裳。” 盛夏的夜晚,周围田野不断响起乱乱轰轰的青蛙的鼓噪声,漆黑的田地中,一 只只萤火虫点亮屁股飞来飞去。镇上,绝大多人家早已熄灯就寝了。方嫂家后院那 棵高大的苦楝树,树叶茂密,在晚风的吹拂下,响起沙沙的响声。屋里,还点着一 盏煤油灯,玻璃灯罩子上端被油烟熏黑了,中央部分擦得干干净净,透光度很强。 方嫂忙碌了一天,仍然在灯下给丈夫纳一双布鞋底。 墙壁上,还挂着好多玉米棒,连续掰了几天玉米,她的手也掰痛了。小家才和 阿杏早就睡熟了。为了把鞋底纳得结实些,耐穿些,方嫂用好大的力气使劲地抽拉 棉纱线。她想赶在坐月子前给丈夫把布鞋做好。井下石头尖砺,如果下井干活不穿 鞋,脚底部都要被磨破。可是,一双新做的布鞋穿不到两个月又磨得没底了。每回, 男人总是把烂鞋穿得实在不能穿了,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扔掉。 竹篓里,放着一只已经纳完线眼的鞋底,现在方嫂手中的鞋子还差十几针就纳 完。她打算纳完后就上床睡觉。白天在谷场上冒着大雨抢收谷子,走来走去的,确 实也有些累了。她本来想早点休息,可是上星期丈夫回来帮收玉米谷子时,她看见 他穿回来的鞋子露出了半截脚趾头,心中涌上一股怜惜之情。是啊,作为妻子,哪 能不心疼自己的男人呢? 就在这时,方嫂突然感觉得腹部猛地一坠,疼得几乎从凳子上跌下来。她把手 中的鞋底、锥子、针线一古脑儿扔在布篓内,双手捂住沉坠的下腹,挣扎着爬上床 铺。她知道,肚子内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想去烧盆热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 刚刚躺下,裤裆里立刻涌出一团暖乎乎的液体,有一个蠕动的物体缓缓地向体外挤 出来。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团蠕动的血肉象一条在河里游泳的鱼儿,游进一个石 头缝里,身体突然打横着被卡住了,出又出不来,回又回不去。然而,仿佛有一股 冲力死死地压迫那团蠕动的物体往挤出来。顿时,方嫂感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 正在使劲撕裂她的躯体,痛得她忍不住地发出一声声惨叫:“哎哟,哎哟,痛死我 啦!痛死我啦!……” 小家才在甜梦中被方嫂痛楚的惨叫声惊醒了。他急忙爬起床,看到底是怎么回 事。只见方嫂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一副痛苦万状的表情。他焦急地问:“妈,你 怎么啦?” “家才,快……快去叫阿程婆,说妈……妈要生了!……”方嫂语不连词地说。 小家才看见这情势,急坏了,匆匆忙忙拉开门就冲出去。他跑到阿程婆家,连 连拍打门口,大声喊道:“婆婆!婆婆!……” 阿程婆迷迷糊糊地开门,见是小家才,问他道:“家才,你怎么啦?” “婆婆,快、快去!……我妈要生了,她正在床上不停地唤叫,你快去啊!” 阿程婆听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连门口也顾不上掩闭,就跟小家才赶 来了。 阿杏也被方嫂的叫唤声惊醒了,她慌得失呆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方才,她醒 来的时候,见门口敞开,家才哥哥不在家,妈妈又在床上“哎哟!哎哟!” 地惨叫个不停。一会儿,她急忙爬下床,来到母亲跟前,伸出手轻轻地摇她的 身体:“妈,你怎么啦?妈,我好怕呀!……” 阿杏不知哥哥上哪了,又是头一回见到阿妈这恐怖的样子,害怕得惊魂失色。 慌乱之中,她触摸到方嫂裤腿上尽是粘粘糊糊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她把手伸到油 灯下一看,见是殷红红的一片。啊,血,阿妈身上流了好多的血!她把灯拿过来仔 细一瞧,只见床上的席子全被血染红了。这下儿,她更是吓慌了! 小姑娘着急万分地问道:“妈,你身上流了好多血啊!妈,你到底怎么啦?… …” 煤油灯在阿杏的手中摇晃,小姑娘的身体也在摇晃。她惊骇得连嘴唇也颤颤地 发抖:“妈,阿妈,你到底怎么啦?我好怕呀!……哥哥,你在哪呀,我好怕呀! ……” 小姑娘害怕得几乎哭出声来了。 方嫂的惨叫声渐渐地细弱下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的脸色如同白纸一般惨 白,整个人儿软绵绵的。 阿程婆终于来到了。她接过阿杏手中的油灯看了看方嫂,连忙吩咐说:“家才, 你快和妹妹到厨房去帮烧一锅热水,你们阿妈要用热水。噢,我不叫你们,你们不 要过来看,啊!” 阿杏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她问道:“阿婆,为什么不给我们看阿妈呀?” “你阿妈要生孩子了,小娃崽不能看大人的事儿!”阿程婆的口气硬梆梆的。 小家才拉起阿杏的手,到厨房烧热水去了。 阿程婆把煤油灯搁放在床头边的木箱上,再把灯苗捻亮一点。她熟悉方嫂家的 情况,很快找来一大叠草纸、还有用来剪脐带儿的剪刀、包裹婴儿的大布片、揩方 嫂身子的浴巾以及给她换身的裤子。她准备为方嫂接生。 阿程婆在镇上为好多个女人接生过孩子。方嫂先前生育过的两个孩子也是她来 帮忙接生的。老人家凭着自己以往的经验,仔细观察一遍产妇的阴户大小宽窄、胎 儿的位置、腹部隆起的高度,用手摁摁捏捏,就可以惴测得出产妇将是顺产还是难 产。有时候,有的产妇生不出孩子找她来帮忙,婴儿又能平安出生了。因此,镇上 的女人都喜欢找她来接生。当然,她也碰到过难产的,甚至遇上连产妇和孩子都幸 免不了的棘手的事儿。一旦遇着这种情况,阿程婆好生内疚,老是觉得对不起产妇 和产妇的男人。不过,人家不怪她,只怨自己的命苦罢。因为大伙儿都认为一个人 的生老病死一切总是命中注定的。 阿程婆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先是用浴巾擦干方嫂脸、脖子上的汗水。方嫂的 脸色好惨白,她不停地呻吟。 “方嫂,忍耐一点儿,等一会就好了!”阿程婆安慰她说。 方嫂紧紧抓住阿程婆的手,低声地说:“阿程婆,我……我身底下好痛啊! 你快……快叫人……帮我到山里喊我男人回来……“ 阿程婆说:“嗯,等一会儿吧,我先看看婴儿怎么样了。” “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哟呀!……”方嫂不停地挣扎着,揪心裂肝 地叫唤着。那一阵阵叫唤声,令人听得发毛。 阿程婆拿起一块布片,说:“你把布片紧紧咬住,就没那么痛了。”说着,她 把布片放入方嫂的嘴巴内,让她紧紧地咬住。接着,阿程婆躬着腰,解开方嫂裤头 上的布条结,轻轻地把她的脏裤子褪下来,她看见方嫂的两条白白的大腿根部尽是 血污。那情景,就使人联想到好象是剥了皮的芭蕉被谁用红墨水染红了半截。阿程 婆用草纸轻轻地擦干方嫂大腿上的血污。然后,托起她的臀部,把一叠草纸垫在下 面,让草纸好吸收从她阴户潺潺渗出来的血液。这时候,屋里尽是血腥气。那气味, 使人感到窒息。 “婆婆,水烧热了!”小家才在厨房那边大声喊道。 阿程婆走过去,将锅头内的热水倒一半进木盆,留半锅热水等一会儿用。 她手脚抖颤颤地端起木盆,对小家才说:“家才,你和阿杏去叫阿英姨,说你 阿妈快要生了,喊她来帮帮忙。” “嗯!”小家才和阿杏点头应一声后,就从厨房急冲冲地赶出去。 肖英很快就来了。她身后没有跟着小家才兄妹俩。她知道,女人生孩子时不能 让小孩子在旁边目睹母亲分娩的过程。不然,让他们看见那一团血血肉肉从母亲产 道内流出来,会害怕受惊的。因此,她叫小家才和阿杏在她家里睡下,自己火速赶 来了。 阿程婆正在慌忙得不知所措。方嫂已经疼痛得叫不出声了,她双目紧闭,她身 上的衣裳早已被痛苦的汗水渗透了。垫在床上的草纸全部染红了。阿程婆的双手沾 满血污,她本人也紧张得大汗淋漓。 肖英来到方嫂床前,悄声地问:“阿程婆,方嫂怎么样了?” 阿程婆神色惶惶地说:“糟啦!婴儿打横着,好难取出来。孩子恐怕不行了, 大人也有危险,怎么办啊?” “保大人要紧,胎儿实在不行也没法子。”肖英头一回到这种紧张的情形,不 知道如何接生。所以,她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稍会儿,她才想到应该帮助方嫂抹 抹身上的汗水。 阿程婆把双手浸在热水盆内,洗洗手上的血污,继续为方嫂按摩腹部、盆腔。 不知是用力过度还是什么原因,昏迷中的方嫂突然又“啊!”地一声惨叫。 惨叫罢,她本人依然昏昏沉沉的紧闭双目。 “阿英,你是不是赶到山里一趟,去叫杨大哥回来,恐怕方嫂她……”阿程婆 本来想说“不行了,”但怕出言不吉利,所以话说一半就收住了。 肖英明白阿程婆的话意,叮嘱一句道:“阿程婆,你千万千万要想尽办法,让 方嫂等着我们回来啊!”说完,就跑出门外了。 三 不知是心理感应还是本能的缘故,杨厚实今晚在井下干活老是觉得眼皮发跳, 做活时常常走神。他心里惦挂着一件放不下的心事,那就是老婆快要临产了。他想, 今晚干活心神一直不定,是不是上天暗示我,淑兰已经生产了。明天早上下班后, 我要马上回家看看。 罗福家和杨厚实共同操着风钻,“突突突”地打炮眼。风钻响起的轰鸣声在巷 道内回响,急促颤动的风钻震得他们的手臂一阵阵发麻。钻杆打进炮眼里面了,罗 福粗想把风钻杆来回推几下,疏通干净残留在炮眼内的石粉。可是,他想拉出来, 杨厚实却要推进去;他想推进去,杨厚实又要往外拉钻杆,力气总是配合不到一块。 “杨师傅,你今晚怎么啦,好象有点儿不对劲?”罗福家抬起疑虑的眼睛,转 望着杨厚实的脸上。 风钻声太响,杨厚实听不清罗福家说什么。他关停风钻电源开关,巷道顿时寂 静下来。他反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罗福家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沾在鼻孔上的石粉末,说:“我方才问你,你今晚 好象有什么心事?” 杨厚实愣怔一下,很快回过神来,装着没事的样子,说:“别说了,快干活!” 站在旁边帮着把水灌入炮眼孔内的张传宝,拿起毛扫蘸着水,清洗一下钻头, 让杨厚实他们接着打另一个炮眼。“突突突!……”风钻又响了。不一会儿,岩粉 又随着飞速转动的钻杆头纷纷扬扬地洒落出来。由于打眼供水不足,白茫茫的岩粉 在窿口弥漫开来,好象是一片烟雾。张传宝时不时用小口盅舀水灌入眼孔内,以降 低粉尘飞扬的程度。上班时,从地面提着两桶水下来,到现在只还剩下半桶。 同杨厚实一起干活的有六个伙计,他们三人先是在井下干上半班打眼、放炮、 铲渣,下半班再轮到他们上地面摇绞车提升、卸渣。每天他们都是如此分工合作。 张传宝用口盅舀水灌入炮眼。两桶水用完了,炮眼也打好了。他们立刻装炸药、 接线,准备放炮。杨厚实叫两个伙计先上井口,自己留在下面点火放炮。 罗福家和张传宝爬出井口后不久,肖英和狗儿媳妇阿秀喘着气赶到了。 方才,肖英出了门,本想去叫柴四苟踩自行车帮忙到山里给杨厚实报个话。 可是天黑路不平,娥眉月儿被乌云遮挡着,恐怕蹬不了自行车。再说柴四苟为 人奸诈,想来也叫不动他。可惜乔经理早上出门去了,他到县城要煤款还未回来。 如果他在家的话,他是肯帮忙的。天黑路远,夜深物静,一个女人进山里,多少是 有些害怕的。想来想去,她去拍响了狗儿媳妇家的门,她知道阿秀的男人和杨厚实 共在一个班干活,她会愿意与自己作伴到山里走一趟的。 阿秀被肖英叫醒后,听说是怎么回事,二话没多说,就答应了。阿秀之所以这 样爽快陪肖英到山里,原因不是为了能够见上丈夫一面,主要是前几天她家公蒙十 五遭到乔应天唤使狼狗欺凌时,是肖英挺身而出,救了她家公一条性命,她感恩都 来不及呢!何况是方嫂正在难产,叫她男人回来也是应该的事情。 狗儿拎着半桶柴油给机器加油,返身回来时见自家媳妇连夜赶来这儿,以为家 里出了什么事,惊得油桶“晃当”一声掉下地,忙问道:“阿秀,家里有事么?” “没事,”阿秀理顺一下被晚风吹乱的头发,说,“杨大哥呢?他老婆难产, 孩子生不出来,阿程婆叫他快回去!” “啊,是真的?难怪杨师傅今晚干活好象总是心不在蔫的,原来他在惦记他老 婆快要生孩子的事。”罗福家抹一下额门上的汗珠,晃然大悟道。 张传宝说:“杨大哥正在下面点炮稔,等一会儿他就上来了。” “轰隆——”井下炮声响了,很快,杨厚实赶在炮烟之前爬出井口了。还未等 他站稳,肖英急忙走近他跟前,把他家里的急事简单地叙说一遍。 “杨师傅,你快点回去看看吧,剩下的活儿我们五个人干了。”罗福家催说一 句。 “是呀,你快走吧,你老婆在等着你呢!”张传宝也跟着说。 杨厚实望望几位工友,他们眼里都闪射出替他着急的目光。他想了想,说: “伙计们,那就多辛苦你们各位了。”话音落罢,便和肖英、狗儿媳妇阿秀匆匆赶 回去。 在家里,阿程婆手忙脚乱地一边为方嫂止血,一边不停地捣弄产妇肚子里的婴 儿。方嫂已经昏迷过去了,脸色犹似一张白纸。两条沾满血污的裸露的大腿,就象 两根熟透的红辣椒。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阿程婆总算把孩子给拉出来了,由于 窒息时间过长,孩子还未出亲娘肚子,早就没气了。 “阿程婆,我老婆她怎么样了?”杨厚实一回到家中,就焦急地问道。 阿程婆双手血污,正在用草纸拭擦方嫂腿部上的血污,她见杨厚实回到家,内 疚地说:“杨大哥,真对不起!为了保住大人的性命,我不得不……” 透过暗淡的灯光,杨厚实看到方嫂往日隆起的肚皮已经凹陷下来,而她紧闭双 眼,奄奄一息。他见此情景,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声喊起来:“淑兰!淑兰!……” “杨大哥,别叫了,方嫂现在不省人事,你快到厨房端半盆热水来,我好给她 擦净身子和穿裤子。” 肖英不等杨厚实行动,自己进厨房把小家才方才烧的半盆热水端来。阿程婆拿 着浴巾蘸湿水一点一点轻轻地擦拭方嫂身上的血污,老人家机械地摆弄着昏迷不醒 的方嫂的双腿。她替方嫂擦干净身体后,唤使杨厚实、肖英和阿秀一起把方嫂抬到 另一张干净的床铺躺下,然后给她穿上裤子。 阿程婆忙碌三、四个钟头,累得快站不稳了。她喘着大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这时,她才感觉自己的衣裳被汗水浸湿了好多。方才,为了救方嫂,她紧张得冒出 了一身冷汗。杨厚实倒一碗米汤递过去,忍着内心的痛苦说:“阿程婆,你累了, 先喝点米汤解解渴。” 阿程婆喝完米汤,放下碗,内疚地说:“杨大哥,我阿程婆对不住你,没能让 孩子活下来。” 杨厚实等阿程婆歇了一会儿,悲戚地问道:“阿程婆,我的孩子在哪?我要看 一眼。不然,我心里难受啊!” 阿程婆只得站起来,走到天井角落揭开一只倒扣的泥箕,往日方嫂用来挑煤的 另一只泥箕内,装着一堆呈紫乌色的血肉。那堆血肉有手、有脚、有头、有脸,腿 根处还带有一条把儿。那曾经是一个有生命、有灵魂的男婴啊!杨厚实目睹自己的 亲身骨肉,仿佛没有力气了,一下子软了下来。“叭嗒”一下,他双腿跪下来,双 手抱起死婴,凄楚地哭出声来:“我的儿呀,你怎么连爸爸、妈妈也不看一眼就死 了哇?孩子呀,你难道不愿意要我当你的爸爸吗,啊?……” 杨厚实“嘤嘤嘤”地凄泣,哭得好伤心。阿程婆见过好多这种悲痛万分的场面, 现在听在耳内,看在眼里,仍然感到很不是滋味。她内心感到一阵心酸,一把杨厚 实手中的死婴夺下来,重新放在泥箕里。然后安慰他说:“杨大哥,别太伤心了! 你快洗净身子,先给方嫂煮一碗鸡蛋姜汤,等一会儿她醒来后好给她喝。”说罢, 她拎起泥箕,说是把这婴儿拿去外面埋掉。 “阿程婆,让我拿去处理吧。”杨厚实忍着心中的痛苦,怜然地说。 “算啦,免得你以后和方嫂一见到那堆泥土,心里就伤感。不如让我拿去处理, 好让你们早点忘掉今天晚上这件伤心的事情。” 杨厚实只得叫阿秀陪阿程婆出去。肖英趁杨厚实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帮着拾掇 产床上乱七八糟的污秽的草纸,整整装满两泥箕。她的手被血污染红了,一身都是 血腥气。杨厚实从厨房返回来,看见肖英双手都弄脏了,很过意不去地说:“阿英, 今晚你辛苦了。现在天快亮了,你快点回去合合眼吧!” 肖英说:“杨大哥,不用了,我拿这些脏东西出去处理掉。” 杨厚实说:“你放下吧,等会儿我再拿去倒掉。” 肖英没听他的话,还是自己拿出去倒了。 离天亮还有个把钟头,肖英、阿程婆、阿秀看看方嫂睡了,她们和杨厚实打了 一声招呼,就回去休息了。杨厚实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把小油灯捻得旺旺的,好让 淡黄淡黄的亮光照在妻子那张经过一番折腾显得十分疲倦、惨白、而且有些蜡黄的 脸。他静静地默守在床边,两道视线须臾也没有离开妻子的脸上。 他不时在内心念叨着:“淑兰,你醒醒,你快睁开眼睛醒过来吧!” 一会儿,方嫂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杨厚实看见了,高兴地抓住她的手腕,轻轻 地摇着,说:“淑兰,你醒啦,你醒过来啦?” 方嫂仍然象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的裤裆又被浸出的血染红了。杨 厚实急忙拿一叠草纸给她换上。他感觉到,妻子的肌肤好冰冷,没有一丝体温。 煤油灯点了一个通宵,煤油燃尽了,灯苗跳动几下,最后渐渐地熄灭了。 这时,窗棂外的天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不多时,天空变成了浅灰色, 渐渐地又变成了浅蓝色,苍穹显得越来越阔朗,,一轮鲜红的太阳撞开了苍穹的大 门,露出了殷红、发亮的脸庞。万物又迎来了充满活力的新的一天。 小家才和阿杏一早醒来,惦记着昨晚上的事情,他们一睁开睡眼,就匆匆往家 中跑。 “妈,我的妹妹呢?” “妈,我的弟弟呢?” 两个孩子刚跑进家门坎,就大声喊叫起来。杨厚实过去抚摸着阿杏的头,心情 怆然地说:“阿杏,你阿妈还未醒,别吵她,让阿妈多睡一会儿。” 小家才看见阿妈昨晚上睡的那张床的席子上残留好多血污的痕迹,他心里明白, 懂事地卷起席子,说:“大伯,我拿去河边洗干净。” 杨厚实说:“别到河边了,就在家里洗洗算啦。” 小家才洗干净席子,把席子晾在竹架上。水珠不停地滴落下来。 阿杏撩开盖在方嫂身上的被单,没见着她盼望的小妹妹,她感到好迷惑,问道 :“阿爸,我妈昨晚不是生了个妹妹么,我的小妹妹呢?” 阿杏天真幼稚的话语,激起杨厚实内心无比感慨:四十多岁了,他才有幸和方 嫂结婚。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没想到,命太苦,自己的骨肉一来到人世间就没气 了。残酷的现实能不令他分外伤感和痛苦吗!但是他在小小年纪的阿杏的面前强忍 着哀伤,平静地说:“阿杏,别问了。小妹妹命苦,她已经走了。” 杨厚实虽然没有明说,但阿杏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听罢,她脸上表现出一副 欲哭的样子。她凑近母亲的脸上,伸出手儿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张一夜之间瘦陷下去 的腮帮。稍时,一颗颗滚烫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滴落在母亲的脸上。 也许是小女儿那副真诚的爱母之心,触动了浑浑沌沌中的方嫂的灵感,她微微 地发出沉哦低吟,那声音细弱得如同蚊子哼叫:“杏……阿杏……” 阿杏一听,兴奋得叫起来:“妈,阿妈——” 方嫂只哼两声,又没动静了。杨厚实见妻子一直昏迷不醒,交待阿杏和小家才 几句,便出去找镇上开药铺的医生。 一会儿,医生来了。他坐在方嫂床前,伸出手指为她号脉。方嫂的脉膊很微弱。 经过一个晚上在死亡线上的折磨,她体内的血液好象流涸了,脸色仿佛一张蜡纸, 嘴唇苍白得可怕。他沉吟一下,摇摇头说:“杨师傅,你老婆产后大出血,身体太 虚了!看情形要及早送往县城大医院输血输液抢救,不然就有生命危险了!鄙人由 于缺乏医疗器械,实在无能为力,请多多包涵!” 镇上的老艄公们都运煤下县城去了。会划船的新手是有几个,但眼下红水河暴 涨汛期还未完全退下,面对着涣涣大水,谁也不敢轻易出船。杨厚实央求这个船家, 央求那家渔户,一个个只是婉言拒绝。其实,杨厚实那里知道,那些人说洪水太猛, 不过是他们借以推辞的托词罢。其中的真正原因是看见方嫂是个坐月婆,产后大出 血,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万一在途中死了,月婆鬼带来的霉气会使这条船在河里一 辈子都不吉利。水上船家是最迷信出船行情的。 “杨师傅,干脆用牛车拉去吧。”一个渔民出主意劝他道。 杨厚实忧叹道:“牛车?这怎么行啊!老牛拉破车,一路慢慢腾腾、颠来簸去, 什么时候才赶到县城啊!” “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在家里等断气呀!”对方说。 杨厚实失望地回到家中,肖英和阿程婆已经再次来看望方嫂。方才,阿程婆问 小家才,知道杨厚实一早出去找船,现在见他无精打彩的样子,就问道:“杨大哥, 没找到船吗?” 杨厚实叹出一口气:“唉——一个个都说河水太涨,不敢出船。” 阿程婆一语点穿:“嗨,什么河水太涨?人家是嫌方嫂是月婆。按本地传统的 说法,月婆的霉气太重,何况眼下又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怕万一有个好歹,所以… …” 杨厚实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船老大 迷信那千百年来的说法,他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阿杏听了,泪眼汪汪地扑在阿程婆的怀里:“婆婆,我怎么办呀?求求你想法 子救救我妈呀!” 阿程婆想了想,说:“我家是有一条小船,只是阿民不在家,不然我叫他送你 一程。” 杨厚实仿佛从黑沉沉的天幕中看到一道亮光,急忙地说:“我立刻赶到山里叫 他回来!” “嗨,一去一回,太耽误时间了。”阿程婆说。 肖英抢着说:“杨大哥,不用了,我来送嫂子去县城!” “你?”杨厚实向她投去一道疑虑的目光。 “你忘啦?我外公在河里闯荡了一辈子,我是跟着他喝红水河的水长大的。” 杨厚实说:“我是说,现在河水也是太涨,你一个妹仔家不怕么?” 肖英说:“象现在的汛期我是没出过船。不过救人要紧!再说,河水涨了,水 面也比较平阔。相对来说,过河滩水位落差小,还比冬季划船稳当多呢!” 阿程婆说:“唔,阿英说的有道理。杨大哥,你就让阿英帮你划船送一程吧。 眼下情况危急,送得越快越好,时间就是生命啊!” 这是没有办法的唯一办法了。不叫肖英去,还能叫谁呢?可惜自己不会划船使 舵,不然,他是不会让姑娘去的。杨厚实答应了。他找来担架,收拾好东西,和肖 英用门板小心奕奕地把方嫂抬到河边。然后阿程婆带肖英和杨厚实把自家搁在岸滩 的小木船推到河里。接着又把方嫂抬上船。 这条小木船好简陋,连个篷也没有。方嫂躺在船上,面对的就是一片天空。 火爆爆的太阳直接晒在她的脸上。杨厚实解下扎在腰间的浴巾,盖在妻子的脸 上,以遮挡一点强烈的光线。 肖英站对杨厚实召唤一声,叫他坐好,开始划船了。她站在船头,早晨的阳光 把她的长长的身影投射在方嫂的身上。她躬着腰,撑开脚板踩牢船板一划一拨,那 动作就好象跟她死去的外公差不多一样老练。两岸的景物缓缓地向后移动,小木船 轻快地在河里穿行。 杨厚实默默地坐守在妻子身边,他没有心思观赏两岸那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一草 一木、一沙一石。两年前,他和小家才坐在韦艄公的船上,第一次经过这儿,那时, 虽然是逃荒时搭上韦艄公的船,心境也没象现在这般沉重、难过。 自从踏上清江镇这一方土地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给他带来无限深情和爱恋的 那间小屋子。即使在黑牯岭井下挖煤、开巷,他的心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小屋里面 的女人。而现在,他为了这个自己的女人,第二次搭船顺流而下前往县城,心境却 糟透了。他感到两叶肺腑仿佛塞满了一团烂棉絮,堵得他的胸口好难受。 “矣乃——矣乃——”肖英不停地划着船桨,木船驶得好快。她想尽快些时候 赶到县城,。她知道,方嫂的性命就掌握在她手中。太阳升高了。她的脸上、身体 内浸出一层层细汗。过了中午,船儿离开清江镇已经好远好远了。杨厚实抬起头看 看中天的烈日,说:“阿英,你歇歇手吧,先喝点粥再划,啊” 肖英回过头来说:“杨大哥,我还没饿,再走一程吧!” 杨厚实没有勉强她。他知道眼前这位山乡妹仔的性格。她待人热情、善良,肯 帮助人。平时,她和方嫂相处得好比形影不离的一对妯娌,甚至象姐妹一般亲密无 间。现在,方嫂因难产失血过多,处于昏迷之中,她也和自己一样感到揪心般的痛 苦,断肠般的难受啊! 这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太阳象一只燃烧着巨大的火球,不断地散发出灼人 的热量。杨厚实起初用浴巾盖在妻子的脸,后来看到闷热,把浴巾拿起来,脱下自 己戴的竹叶帽,一手拿着竹叶帽遮挡住妻子脸上的上方,好让河边的风轻轻地吹拂 在方嫂那张苍白蜡黄的面孔。杨厚实注视着这张熟悉而亲热的面孔,心里犹如刀绞 一般,经过整个晚上和半个白天的折磨,这张蜡黄的脸变得薄薄的了,两只眼窝深 深地凹陷下去,里面装满了这个女人今生今世以来最沉最重的万般痛苦。当初,她 的第一个男人方哥从悬崖摔死的时候,她虽然放声号啕恸哭,也没有象现在这样一 直昏迷不醒;她的第二个孩子重病夭折的时候,她虽然也悲伤万分,但也没象现在 这样奄奄一息。哎——这个可怜的女人啊! 杨厚实不时用羹匙从瓦瓮里舀一点粥水滴在方嫂那两片干涸的嘴唇上。粥水顺 着嘴角淌下来,把方嫂的颈脖、领子弄湿了。许久,也许是杨厚实的一片纯情化为 无形的琼浆,浇润在方嫂心中那块涸渴的土地上,使这块土地萌发出微弱的嫩芽。 渐渐地,杨厚实察觉到妻子的嘴唇微微地动几下,他兴奋极了,连忙呼唤起来: “淑兰,你醒啦,淑兰!……” 方嫂的嘴唇又动了几下,不知她想说些什么,她使劲地睁眼皮,眼皮好深重, 她的眼睑只动一下,连一道细缝也睁不开。杨厚实顾不上叫唤她了,急切切地舀粥 水喂她。方嫂凭着身体的条件反射本能地吞了一些粥水。 肖英听见杨厚实的叫唤,也好高兴。她回过头来,说:“杨大哥,我嫂子她醒 过来?” “醒啦!她能够吞一点粥水了!”一直处于极度痛苦中的杨厚实这会儿好兴奋 啊!虽然妻子还未能睁开眼睛,还未能开口说话,但是,她能够吞一点粥水了,作 为一个男人,看见自己奄奄一息的老婆渐渐地苏醒过来,他能不高兴和激动吗?真 的,这时候,杨厚实激动得连羹匙也拿不稳了,一羹匙的粥水洒泼在方嫂的脸上。 没想到,一直昏迷不醒的方嫂被这一羹匙的粥水激凌一下,竟然苏醒过来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虽然只是一道眼缝,但是我们可以看得出她的眼缝里闪射着一 种异常的光芒,使人联想到如同炭火燃烬前闪耀的那样一种光泽。方嫂想抬起手臂 握住丈夫的手,可是她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手指微微动几下。 杨厚实劝住她说:“淑兰,你太累了,好好躺着,千万别动,!” 方嫂又动一下身子,大概她想欠起身体,而她全身的骨架好象分散了。末了, 她费尽仅有的一点力气。吃力地启动嘴唇,不知想说些什么。杨厚实俯下身体,把 耳朵凑近妻子的嘴唇边,好不容易才听见她的话语:“杨……大哥……我对不住你 ……我怕是不……不行了……” “淑兰,你别说这话,你……你要挺住些,我和阿英送你上县城医院,你…… 会……会好的。”杨厚实凄楚地宽慰妻子。 方嫂吃力地动着嘴唇,涩楚的目光里突然闪烁出一道特别耀眼的光芒,那道 光芒好恐怖:“……杨大哥,我今生今世能和你在……在一块生活,我感到很幸福 …… 只是我有一件心事……放……放不下……“ 听着妻子那断断续续的话语,杨厚实这个硬汉子早已肝肠寸断,他多么不相信 这是妻子最后的诀别啊!他强咽下欲哭的泪珠,哽噎着喉咙说:“淑兰,你说吧, 我会记住,让你放心的。” 肖英正划着船,突然听到杨厚实说这些话,回过脸来,看见他默然神伤的面孔, 察觉到事情不妙,便放下船桨,走近方嫂跟前蹲下,哀怜地说:“嫂子……” 她刚一开口,却说不出声了,泪水已经浸泡住她的眼眶。 方嫂使出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终于伸出手抓住了杨厚实那只粗糙结实的巴 掌:“……阿杏还小,你要帮……帮我照顾好她,她和……家才以后长…… 长大了,也不要分……开……“ 杨厚实点点头,终于,一颗滚烫的泪珠滴在方嫂那象霜露一般苍白的嘴唇上。 方嫂动了动嘴角,微微地流通露出一丝笑意。渐渐地,她双目中的火焰慢慢地熄灭 了,她那只抓着杨厚实巴掌的手突然无力地松开了。 “淑兰——”杨厚实肝肠痛断地大唤一声,惨然的声音回荡在河边两岸。 他来到这个世间上,恐怕从未有过如此悲痛的事情,他的苦苦爱恋着他的妻子 淑兰就这样走了,他多么不忍心眼巴巴地看着方嫂就这样离开人世间啊!他用双手 拼命摇晃方嫂那逐渐冷僵的身体,不断地叫道喊道。 肖英凄凄怆怆地低声抽泣,她怎么也没想到,昨天还和她一块抢收谷子的方嫂, 一夜之间,今天就这样撒手走了。她吞声哭泣:“嫂子,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们呀? 嫂子……” 木船失去把持,不时被河流冲击得团团打转,杨厚实顿时感觉到天在旋,河在 转。突然,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万般痛楚,“唔哇——”的一声,象小孩一样扑在 方嫂的遗体上放声号啕起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