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 清明时节,春雨绵绵。好不容易熬到天晴日出的好日子。镇上人家,附近村民, 陆陆续续挑着箩筐,里面装有染上红、黄、蓝、白等颜色的糯米饭团,煮熟的全鸡、 香烛、纱纸、纸钱等祭品,扛起铲子、锄头等工具,前往野外去祭扫亲人的坟墓, 以寄托对死去的亲人的哀思和怀念。 杨厚实下了夜班,急匆匆从山里赶回来。自从方嫂因难产不幸离世后,不知有 多少个日日夜夜,妻子那张贤惠的笑脸久久地浮现在他眼前。她吃了一辈子苦,他 本来希望在她的后半辈子给她享一点福。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她却被死神夺去了 生命。她虽然命苦,但是,生活着总比死亡美好。要不然,就连最低等的小虫临死 前也会本能地挣扎呢,因为小虫也知道死亡是痛苦的、婉惜的。可惜,杨厚实感到 自己再有本事,也不能使自己的爱妻重新复活,唯有聊慰自己心灵的是,趁清明节 这一天,去祭扫方嫂的墓茔。 杨厚实回到家中,只见肖英把一切该要做的事情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箩筐内, 盛放着两盆五颜六色的糯米饭,肥得流油的熟鸡,还有几把檩香,几支殷红的蜡烛, 一叠黄色的草纸钱,还有白色的沙纸等等。阿杏和家才已经把铲子、扁担拿过来, 准备等到阿爸一回来就出发。 现在,杨厚实回来了,阿杏放下扁担,就扯住他的衣裳撒欢道:“阿爸、阿爸” 连声叫个不停。 杨厚实望着肖英,感激地说:“阿英,太辛苦你了。” 肖英拿过扁担穿好箩筐棕绳,淡淡地笑了笑:“你回来啦,先洗盆澡吧,热水 已经烧好啦,在火灶头热着。” 杨厚实洗净身上的煤粉尘污,换穿干净的衣裳,随随便便吃两碗青菜粥,就算 填饱了肚子。 然后,他挑起祭品,肖英扛着铲子、月刮,四个人一块出门去了。 肖英今天是顺便去祭扫文庆强的坟墓的。本来,她想去扫扫外公的墓,可是, 可怜的外公葬身在滔滔红水河里,连尸身也没见着。这样,早晨,她端起祭品来到 码头下边,面对坦阔的河水,默默地低头哀思。然后,她斟两小盅米酒,轻轻地洒 入河里,接着又撒一把黄色纸钱。 小河水载着一片纸钱,颤悠悠地漂向远方,把她对亲人的思念带到天国去。 清明节前后,是生者对死者怀念的日子。因此,肖英一早起床,就把自家养的 下蛋鸡给劏了。 她想,杨厚实肯定会从山里赶回来的,他肯定要去祭扫方嫂的坟墓。因此,她 准备好祭品,一起拿到杨厚实家来,打算和他一块去祭扫文庆强以及方嫂和方哥的 墓。 四月天气,不时夹带着一丝寒意,如果今天不是日出天晴,而是绵绵细雨季节, 山乡的春风依然是有些咬人的。太阳刚刚冒出山巅,把沾在草丛叶尖的雨水珠映照 得亮亮闪闪。偏僻的荒野,远远近近,突起一个个土包,那是长眠在地下的死者的 归宿地。有的坟墓多年没人祭扫过,杂草丛生,那些恐怕是无主墓,或者所有的亲 人们早已不在阳世了。墓地附近,不时响起稀稀零零的鞭炮。那声音,在旷阔荒凉 的野外,显得特别单调、凄凉、哀愁。远远望去,刚刚扫过的土包,飘零着一条条 白色的纱纸幡,白纸幡在和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扬起来。此情、此景,无不令人鞠 洒一把同情泪。生者对死者的怀念,往往只有在这块没有生气的土地上才能表现得 真诚无遗呀! 方嫂的坟茔处在一处向阳的坡地。因为这是一座新坟,坟头上生长着稀落的草, 经过一个冬天的折磨,野草已经枯萎了。有的野草从根部长出了嫩芽。她的墓就在 方哥的墓旁边。 杨厚实他们来到方嫂的坟墓跟前,他放下担子,从肖英手中拿过月刮,把坟墓 周围的杂草清除干净。 阿杏似乎也懂得大人们的心意,她蹲下来,用手一下一下把枯草拔起来。有的 草丛根部深,只能拔断草叶尖。去年,妈妈死的时候,她未能听到妈妈咽气前给她 留下的话,她好伤心啊! 当爸爸和乡亲们把妈妈装殓放入薄薄的棺材时,她拉住妈妈那只蜡黄蜡黄的手, 哭嚷着不肯让大人们把母亲的遗体装入那口四面不透气的棺柩内。出山时,她呜咽 着,抓起一块泥土扔入墓穴。她怎么也没想到,妈妈就这样孤孤伶伶地永远埋葬在 荒山野岭了。虽然说,自己的亲身爸爸就埋在旁边,但是,在这开阔的没有人烟的 荒山野岭的地方,妈妈也是孤苦伶仃的,亲身爸爸永远也不会陪伴她在一块。 杨厚实轻轻地挥动月刮,把杂草清除掉。他心情好沉好重,每除掉一棵杂草, 胸口中的那颗心不由自主地“扑”的跳一下,他生怕把长眠于地下的爱妻惊醒过来。 因为她被生活中的苦难折磨得太累了,她需要安安静静地休息啊。 肖英和家才在旁边铲方哥的坟草。方哥死了好些年,坟头早已长满杂草。肖英 和方哥之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只因她和方嫂相处得如同姐妹一般亲密,所以,也 就情谊浓于血缘了。 杨厚实刮完方嫂坟前的杂草后,从附近挖了两团草皮,重叠倒扣在方嫂的坟头 上。然后,他折来一根树枝,把几条沙纸系在树枝梢,便插在坟头新堆的土坯上。 不多时,他和肖英一块也把方哥的坟墓整理一新了。他返回到方嫂坟墓前,把 祭品一一摆放好。他划着火柴,点燃插在墓碑前的檀香和蜡烛,然后对两个小孩叫 道:“阿杏,家才,你们跪下,向妈妈磕头。” 阿杏和小家才虔诚地屈下双膝,不停地磕头跪拜。他们抬起头时,只见两个孩 子的眼眶内噙满了泪花。他们年纪虽小,但方嫂生前给予的殷殷母爱,深深地渗入 了他们的心头。虽然,小家才不是方嫂的亲生骨肉,但是,小家才觉得她跟自己的 亲身母亲没有什么差别。在某些方面,她对他的慈爱甚至比对阿杏还要深,还要亲。 因此,方嫂去世时,小家才也十分伤心地号啕了一场。 肖英和杨厚实站在孩子们的后面,他俩也情不自禁地跪下来。杨厚实拿起小酒 杯,颤抖地将杯中的酒一点点洒泼在地上。墓碑前,一束束点燃的檀香萦缭起浅蓝 色的烟雾,红色的蜡烛火光恍惚,烛身淌下溶化了的烛液,仿佛泪珠一般。此时此 刻,墓地气氛显得十分肃穆、庄重。 杨厚实洒完杯中最后一滴酒,心情沉重地开口说话了,他是说给方嫂听的: “淑兰,今天我和两个孩子,还有阿英,一起来看望你了。这几个月来,我和孩子 们好想念你呀,盼望有一天你重新回到我们的身边。淑兰,阿杏象往常一样乖巧伶 俐,她好听话,家才也一样,他象哥哥似地关心阿杏。你临走前留下的未了心事, 我会照办的,等到孩子们长大了,我会叫他们一块好好生活的。你放心吧……” 杨厚实倾吐这般肺腑话语时,如泣如诉,但是,他强忍着,不让浸润眼眶的泪 水淌出来。诉罢衷肠,他向方嫂的坟茔再磕一次头,尔后叫阿杏、家才起来。 肖英等杨厚实说完,她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思念之情,低沉地诉喁起来:“嫂子, 我的好嫂子!你去年一个人默默地走了,一走就是这么长的日子,你叫我多么想你 啊!如今,你苦零零地呆在这儿,方哥常来给你作伴吗?嫂子,你回来吧,泥土下 面黑暗暗的,没有半点阳光,没有一丝温暖,没有生活中的欢声笑语。你快点离开 这儿吧,杨大哥在等待你,阿杏、家才也在盼望你,他们不能没有你呀!嫂子,我 说了这么多,你听见了吗? 你怎么不回答呀……“ 一阵山风把她的这番话送出遥远。坟头树枝上的纱纸条,急剧地拂动,仿佛是 方嫂的魂灵被肖英的语调感染了。 “噼噼啪啪!”远处,又传来一阵他人扫坟的鞭炮声。杨厚实的心被震动了, 肖英的心也被震动了。于是,杨厚实从箩筐内取出一封100 头的鞭炮,点着起来。 一阵短暂的“噼啪”声过后,搁在坟前的五色糯米饭上,飘落下零零碎碎的炮竹纸 屑。 接着,杨厚实又把满簸箕的祭品端到方哥的坟前,按照方才的程序重新祭奠一 遍。他没有见过方哥,方嫂生前一直把她前夫的相片收藏得隐秘,始终没拿出来给 他看过,也许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隐私,没有必要告诉杨厚实,生怕引起他的误会, 或者怕伤了他的心。方嫂去世后,他在压在笼箱底下的破衣裳的口袋中翻见了她前 夫的相片,他端量了半天,觉得方哥的人品相貌很憨厚、朴实。看罢方哥的相片, 他丝毫也没有责怪方嫂没有告诉他这件秘密。事后,他重新把方哥的相片藏好,好 让阿杏以后长大了再看看自己亲身父亲的遗像。 他们祭扫完方嫂、方哥的坟后,接着又去祭扫文庆强的坟。文庆强的坟冢在新 井口山脚那边,从这儿走去还要半个钟头。杨厚实担心路途远,孩子们受不了,便 叫阿杏和家才两人先回家,但是他们不肯,硬要跟去。孩子们出来扫坟,内心的感 情毕竟不象大人们那样,主要是为了玩。平时,大人没空带他们出来玩,今天是难 得的机会,所以,他们怎么肯提早回家呢。杨厚实拗不过阿杏的央求,也就让她和 家才一块去了。 路上,碰巧遇到进山运煤的赵老头。杨厚实叫两个孩子搭牛车,自己和肖英先 走。阿杏起初不愿意,后来见坐在牛车上颠悠悠的,感到比走路有趣。再说,她从 未搭过牛车,现在坐得好舒服,也就不想走路了。 赵老头对杨厚实说:“杨大哥,你们先走吧,等会儿我带阿杏和家才去强仔墓 地那儿。” 等到赵老头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文庆强的墓地时,杨厚实和肖英已经祭扫完毕。 阿杏在附近采撷来一束野花,她扬起手中又红又黄又紫的野花,蹦蹦跳跳地来到继 父面前说:“阿爸,这些花儿好看不好看?” “哎哟,真好看!”杨厚实故作惊喜地叫起来。 阿杏又说:“爸,我拿这花儿回家插在瓶子上,你说好吗?” 杨厚实附着孩子的话音应道:“好啊!” 阿杏高兴地跳起来:“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把我们家打扮得漂漂亮亮!” 瞧她那副天真伶俐的样子,杨厚实乐了,肖英也乐了。肖英蹲下身,替她扯扯 往上提的衣襟,说:“嗬,阿杏阿乖,这么小就懂得什么漂亮不漂亮。”扯罢,又 拍拍沾在衣裳上的煤粉。 太阳当空了,天气好暖和。远处山色如黛,近处野草泛绿。耳边,不时听到一 阵阵婉转悦耳的鸟鸣声,一切景象都表明,春天已经来到了世间。 杨厚实拾掇好扫墓工具和祭品,他看看天上的日头,然后对肖英说:“阿英, 现在已经偏过中午了,今晚我还要上夜班,我不想再回去了,你和孩子们一块走。 就辛苦你一趟把这些东西挑回去,好不?“ 肖英说:“杨大哥,你不回家怎么行,今天杀鸡扫坟,不管怎么说,你也要回 家和孩子们一块吃饭啊!” 阿杏拽住杨厚实的手,央求说:“阿爸,我要你回家,我要你回家嘛!” 望着阿杏那可怜巴巴的眼睛,又看了看肖英那又含情脉脉的眼神,杨厚实心中 升起一番感慨。 自从方嫂逝世后,家中丢下两个孤伶伶的孩子,弄得他到山里做工心中都不踏 实。多亏肖英心眼好,几乎用自己的肩膀替代了方嫂所承负的家务重担,这才使他 能够安心在山里上班。 眼下,他想用商量的口吻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便使肖英感到不高兴。虽然, 从表面上看不出她的不满意,但是,她的语调里含有一种伶悯的忧伤。 杨厚实想了想,说:“好,爸爸回家,爸爸回家。” 肖英听罢,用手拨开一绺挡住眼角的头发,盈盈地笑了。 二 仲夏七月,一场大雨把炎炎的山乡洗涤得清凉爽快。肖英从晒谷场回来,浑身 衣裳被雨水淋湿透了。不仅她湿透了,阿杏、小家才也湿透了,大人和小孩象个落 汤鸡一般。 肖英似乎已经把杨厚实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白天,在这儿煮饭、洗澡;晚上, 呆在这儿陪孩子睡觉。起初,她只是白天里帮助两个孩子做事、做饭呀,补衣裳呀, 洗脏衣服呀,到了晚上,就回自己家睡。去年冬天,夜里天气寒冷,阿杏蹋开被子 受凉,引起发高烧,弄得肖英心中好难受。杨厚实闻讯从山里急忙忙赶回来看望。 阿杏这一病就病了一个星期,人也消瘦了一圈。阿杏病好后,拽住肖英的衣襟,苦 苦怏求:“英姨,你别走了,晚上你陪我睡嘛,不然我又会生病的……”她心软了, 一阵隐恻之心促使她紧紧地搂住阿杏,说:“阿杏乖,从今天起,英姨天天夜里陪 你睡,。” 阿杏听了她的话,这才松开手,笑了。 肖英打开笼箱,拿出阿杏和小家才的衣裳,说:“快把湿衣裳脱了,不然,等 会儿又挨感冒的。” 阿杏当着肖英的面,三下两下脱掉短袖花格衣裳,褪出裤子,浑身皮肤又嫩又 白。肖英抓住她的胳肢窝,阿杏忍不住痒,“咯咯”嬉笑出声。肖英一边帮她脱衣 裳,一边说:“笑什么,你又没捡得金元宝!” 小家才十四岁多了,知道害臊,拿起短裤走进厨房洗澡间换衣服。 待两个孩子换上干净的衣裳后,肖英也从竹篙上收拾起自己的晾干的衣裳和裤 子,去洗澡间更衣。 肖英和孩子相处差不多一年了,她早已把自己的感情溶入他们的身上。渐渐地, 她体味到一种做母亲的快意。晚上吃饭时,如果阿杏和小家才在外面玩迷了,久久 不回家,她就感觉到似乎缺少什么,她一定会出去找他们的。有时候,她还会拿起 一条细细的竹鞭子,在孩子们后面轻轻地抽打。当然,不是抽打孩子,而是故意装 出斥训的样子来管教他们。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因为孩子太跳皮,当娘的正在 揍一顿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昨天傍晚,肖英去阿程婆家找小孩,阿杏兄妹不在那里,肖英忍不住数落两句 :“这两个捣蛋鬼真是越来越玩疯了,该叫杨大哥找个后娘好好管教他们!” 谁知道,阿程婆虽然上了年纪,却眼不花,耳不聋,她一把拉有英的手,说: “阿英呀,我看得出你是个好闺女,方嫂不在了,你对阿杏他们没少过操心劳神。 如果说叫杨大哥给阿杏他们找个后娘,依我看,倒不如叫你做他们的娘最合适呢!” 阿程婆一句唠叨,一下子把肖英弄得脸颊泛起一阵阵滚烫的赧晕。她腼腆地笑 了笑,半嗔半怪地说:“阿程婆,瞧你说的,真是羞死人了。如果让杨大哥听见, 叫我怎么好意思再见他呀!我主要是看见阿杏和小家才这两个孩子太可怜,不然, 我怎么会……” 阿程婆说:“我知道,阿杏和小家才常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简直比他们的亲 娘还要亲。” 阿程婆的话语,犹如一块石头,激起肖英隐藏在心中的情感浪花。说实在的, 她也感到自己已经越来越离不开这两个孩子了。平时,阿杏和小家才如果有半点不 舒服,她就会坐立不安。 阿杏咳嗽一下,她感到自己的肺腑仿佛也抽动了一下。当母亲的,哪一个不为 自己的亲生骨肉牵肠挂肚呢?虽然,肖英还不有结过婚,更谈不上生育过孩子。但 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体味到做母亲的快意和欢乐。她认为自己有能力养育和 管教好阿杏和小家才,她决心要尽到他们亲娘的养育责任。从阿程婆家回来的这天 夜里,肖英失眠了,整个晚上,她想起了许多许多。 肖英换好干净的衣裳从洗澡间出来,看见阿杏和小家才正在趴在床上玩纸牌, 便拣拾好孩子们的脏衣服,准备到村边的水塘去洗涤(每年仲夏,红水河水太浑浊, 镇上的人都是到镇边的水塘洗涮衣物的)。 临出门,她叮嘱几句,叫他们不要出去玩了,免得又把刚刚穿上的衣裳弄脏了。 阿杏见她要出门,叫唤起来:“阿英姨,我肚子饿了!我要吃粥,我要吃粥!” 接着,小家才也喊要吃粥。肖英放下木盆、捶衣棒,转身到厨房把玉米碎粒煮 的粥端出来,接着又从橱柜拿出两只瓷碗,两双筷子和一碟自己在冬天腌制的萝卜 干,放在屋角的小方桌上。她舀好两碗玉米粥,让孩子们坐下慢慢吃,然后端起盛 着脏衣裳的木盆出去了。 镇上集市显得很清淡,眼下正值农活双抢季节,人们进山挑煤的挑煤,下井的 下井,到田里收割的收割,抢插的抢插。在镇上墟亭摆摊的赶集的多是一些上了年 岁的老太婆、老公公,或者是一些干不了重活的身体病恹恹的妇女。 刚下过一场大雨,镇上的马路积下一洼一洼的脏水。肖英匆匆行走,一不留神, 一脚踏着一洼水坑,脏水飞溅起来,差点溅着旁边的一个女人的身上。她刚想说声 :“对不起”,没料,对方却破口骂街起来:“你的眼睛瞎啦,叫牛屎水溅脏了我 的裤子!” 原来,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勤吃懒做的赖婆娘黄彩叶。黄彩叶刚从集上买回一 瓶豆酱,还有一把空心菜。她穿着一条蓬松的淡蓝色风力丁唐装裤,她左手提起裤 管,低下头东看看,西瞧瞧,想看看裤子被弄脏哪里。 看罢,发现裤子没脏着,可是黄彩叶还不肯罢休,继续撒泼道:“小贱人,你 走那么快,赶去山里找野汉子呀!” 肖英见黄彩叶当众如此羞辱她,忍不住又气又羞又恼,脸颈子红涨起来。她强 忍住在眼眶内打转转的泪珠,温和地说:“罗嫂,真是对不住!不过,你的裤子没 有被弄脏,你说话别这般刺心咬肉好不好?” 谁知,肖英不还嘴还好,才温温和和地说这么一句,就好象抠了黄彩叶的屁股 似的。她双脚一跳,指着肖英的鼻尖羞辱道:“哇,骚货!又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哼,谁不知道你天天夜里想野汉子想到钻上了人家的床铺!” 镇上的人就是喜欢凑热闹,不一会儿,周围站满围观热闹的大人、小孩、男人、 女人。人群中,不是爆发出一阵阵讥笑声、附和声。肖英仿佛一只落入罗网的麻雀, 尽管不停地扑腾着翅膀,就是飞不出来,她终于忍不住,泪水哗的一下象断了线的 珠子,滚落到地上。她红着脸儿,争辩道:“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我看你才找野汉 子呢!” 黄彩叶伸出弯曲的手指,往肖英的腮帮上刮两上:“哟哟,你的脸皮真厚啊!” 接着,她把刚买的豆酱和空心菜放在地上,一把夺过肖英端在肋前的木盆,双手翻 动盆内的衣物。她一边翻,一边嚷:“大家仔细看清楚点,看看有没有野汉子的内 裤。” 黄彩叶泼妇般地乱翻一遍,她找不到她所谓的证据,只得拿起小家才的短裤衩 高高地扬起来:“喏,这不是!” 在场的人们都知道黄彩叶故意找碴耍泼辣,尽管如此,大家还是附着哄笑起来。 肖英气愤得脸庞一阵红,一阵白,她知道她争不过黄彩叶,她实在想不起,黄 彩叶跟她到底结下什么怨恨,她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泼妇,让她在大庭广众面前 出丑。 其实,肖英并没有得罪过黄彩叶。可是,她怎么会想得到,这个泼女人对她产 生的瓜葛怨恨,完全源于两年多前文庆强和杨厚实他们那次因冒顶被困在井下时, 她老公阿眯哥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到山里挖煤。后来,因眼红别人挖煤赚钱, 最后又要求重新下井。文庆强曾经表示不愿要阿眯哥分在他们班上共事。因此,黄 彩叶就把对文庆强的怨恨转移到肖英的身上。 虽然,肖英还没有正式嫁给强仔,但按当地的风俗,婚约就等于结婚。如今, 强仔死了,肖英又过去帮助照理方嫂和杨厚实的两个孩子,尤其是杨厚实又死了老 婆,怎能不让黄彩叶抓到了把柄,难怪今天黄彩叶非要让肖英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不可。 肖英感到人格受到了极大的耻辱,她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 这时候,从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女子,她横眉怒眼,喝住黄彩叶的淫威,痛斥道 :“罗嫂,你无凭无据诬陷阿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黄彩叶转头一看,来人正是乔老爷家的佣人杨二妹。只见她怒目圆睁,眼睛内 射出两团火,仿佛要把她焚着了。她不得不敛息一下淫威,语调有所放软下来: “啊,是二妹呀,你不在家服侍乔老爷,跑到街上来干什么?” “你随意欺负人,凭什么理儿?”杨二妹一改往日羸弱的性格,理直气壮地质 问道。 别看黄彩叶平日气势汹汹、骄横乖巧,可是现在当着杨二妹的面前,好象理亏 了一大截,舌头也好象转动不过来了。 “……” 黄彩叶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好。原来,她并不是害怕杨二妹,而是害怕乔应天 和乔克仁,她担心杨二妹叫老爷、少爷把自己老公给开除了,或者罚老公的工钱。 既然如此,肖英在公司里管账目的,那她就不顾忌肖英在算阿眯哥的工钱时进行报 复么?不,她知道肖英的为人,向来不与人结冤。所以,她才敢当着肖英的面放肆 撒野。 看到杨二妹站出来为肖英说理,围观热闹的人群也开始有人指责黄彩叶的不是。 黄彩叶自知无理取闹,弯下腰拿起刚买的豆酱和空心菜,灰溜溜地钻出人群走了。 人群渐渐散开了。肖英抹掉沾在脸颊上的泪渍,重新端起木盆。杨二妹安慰她 说:“阿英,你别跟那种小人计较!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走你的路,别管 人家舌头生蛆还是长黑毛!” 杨二妹上街买菜,正好碰上方才的情形,她忍受不住黄彩叶的淫威,才上去帮 肖英解围。 肖英听杨二妹这话,方才受到巨大创伤的心口仿佛溶入了一股清纯的温泉,使 她开裂的伤口得到了弥补。她好感激,她望着杨二妹那张亲切的脸,觉得她就象自 己的妹妹一般。论年纪,杨二妹只是比肖英小半岁,自从去年肖英进公司当会计后, 她和杨二妹接触多了,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更加密切了。许久,她懦动嘴唇,说: “二妹,你放心吧,我会想得开的。” 这样,两人才分手,各自忙各自己的活儿去了。 肖英在水塘边洗完衣物,还没有恢复过来原先的心情。方才黄彩叶甩出的那一 串串肮脏恶臭的唾沫,仿佛是从大粪坑里掏出来的一桶桶龌龊不堪的污秽物,令她 恶心不已。她恨不得立即跑到码头下面跳入红水河中,让滔滔河水冲刷干净沾染在 她身上的污言秽语。她实在想不明白,黄彩叶为什么要如此耻辱她、诬蔑她?唉, 烦人的心事不要去计较它。她抹一把渗出额门的细汗,然后狠狠地一甩手,似乎要 把烦恼的思绪全部甩开一边。 雨过天晴,盛夏的太阳依然象火球一般,向大地投射出一束束亮闪闪的光芒。 镇边晒谷场的水渍,很快蒸发干了,许多农户又忙着将起初在大雨前耙拢的谷堆重 新耙开,趁太阳下山前多翻晒两遍稻谷。 肖英端着半盆衣物,顾不上回家,而是向晒谷场走去,打算把自家谷子摊开来 晒。她来到这儿时,留在这儿帮她看守谷子的蒙十五和老伴二人已经忙开了。蒙大 婶用木耙耙开自家的谷子,蒙十五则帮她耙开谷子。 “阿英,你那么快就洗衣裳回来啦?”蒙十五看见肖英来了,便打招呼。 肖英“嗯”一声,放下木盆,从蒙十五手中拿过木耙,:“十五伯,让我来耙。” “阿杏和家才这两个孩子呢?” “我叫他们在家玩了。” 下雨那时,蒙十五看见肖英和阿杏、小家才三个人浑身淋湿透了,就叫老伴和 他们先回去换衣裳,自己留下来帮看守谷子。他对肖英很有好感,因为他永远也忘 不了去年交租时,是肖英大义凛然,从乔阴天那只凶恶的狼狗的血盆大口之下救了 自己的命。因此,对于肖英这样的大恩大德,他这辈子也报答不了。 肖英耙完谷子,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好多,她走到旁边的茅寮坐下, 从木盆拿起刚洗干净的衣裳,抹拭去额门上的汗水。 蒙十五从瓦罐内舀出一碗稀粥,对肖英说:“阿英,你喝一碗粥吧。”这粥是 蒙大婶刚从家里带来的。 肖英微笑道:“十五伯,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其实,她方才回家换衣裳 时并没有吃中午餐。但她不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再说,她分明看得出,蒙大婶带来 的瓦罐内没装有多少粥。 蒙十五知道这姑娘客气,也不勉强,自己便咕噜咕噜喝起来。粥煮得很稀,他 喝起粥水来发出很清脆响亮的声音。连萝卜干之类的小菜也没有吃,三下两下就把 瓦罐内的稀粥喝光了。 蒙大婶腰肢患有关节痛,才耙了十几分钟,就累得直不腰来。她躬着佝镂的身 躯,右手弯屈着往后捶背。肖英靠近过去说:“大婶,来,我帮你捶背。” “好闺女,我自己捶就行了。” 肖英还是倔强地帮蒙大婶轻轻地捶了好几分钟。一会儿,蒙大婶才感到舒服此。 “十五伯,狗儿在山里挖煤,你和阿秀大家里忙农活忙得够呛吧。您老人家身 体又不好,大婶又做不了。”肖英和蒙十五拉起家常话。 蒙十五叹了一口气:“唉——一个人活在世上,累死累活,都是为了填肚子。 不怨天,不怨地,要怨就怨自己前世注定的苦命哟!” 肖英安慰两位老人说:“大伯大婶,等到我们山里的新井口挖好了,那时候, 大伙把煤挖得多多的,狗儿他们挣的钱就更多了,日子定会比现在好过许多。你们 说,是不是这样呀?” 蒙十五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想是这样想。只怕是乔阴天这吃人 不吐骨头的家伙到时候会更加贪得无厌呢!”他一想起乔应天那条张牙舞爪、血口 盆开的狼狗,就感到惊骇万分。去年交租时那恐怖的情景,至今还令他余悸未消。 夏日,蝉儿在不远处的苦楝树上“知了、知了”地叫。远处的田野,不时传来 一阵阵吆喝水牛、黄牛快走的声音,农民们正在抢农时耙田插身。再往远处看,还 有成垄成片的稻田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辉泽。今年,雨水充沛,农民的庄稼获得 了好收成。 用茅草搭成的三角形小寮又矮又窄,一阵微风穿过茅寮,肖英感觉凉爽了许多。 额门上的汗气已经消褪了。她望着远处赶紧耙田插秧的农民,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忧 愁。 蒙十五见她有些悒郁、发呆的模样,便问:“阿英,你家里的农活还没干完吧?” 肖英说:“我只有一小块田,昨天已经插上秧苗了,只是杨大哥的稻谷还来不 及收割。” “他怎么还不抽空回来,你一个人、两只手怎能帮得那么多哟。”蒙大婶接着 喋喋不休地道,“阿英哪,难得你这位好闺女。自从方嫂去世后,你简直替杨大哥 挑起了他家庭的担子,又是帮助照料孩子,又是帮助干农活。杨大哥真是前世积下 好阴功,又碰上你这位好妹仔。三年前,他流浪逃荒来到我们镇上,碰上心慈肠软 的方嫂,如今又轮到你,他不知怎么感谢你,报答你呢……” 蒙大婶这番话语把肖英说得脸红起来。她喜欢听,可是她又不好意思让老一辈 的人当着她的面这样说。因此,肖英低垂着红彤彤的脸,羞怯地说:“蒙大婶,瞧 你说的。乡亲们之间互相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何况杨大哥在山里挖煤,两个孩子 还不能自己料理自己。我想,帮他照顾一下孩子,让他安心下井做工,别为家里操 心走神,不然出了事,丢下这两个孩子咋办?方嫂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吩咐过我, 以后她要是有个好歹,叫我把她的女儿拉扯大。我答应了,所以……” 蒙大婶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心里很欣佩。稍时,她又悄声为她担忧地提醒道: “阿英,你的心肠善良,够情义,只是镇上有的女人看不顺眼,我听见那些人在背 后议论你呢,说你……” “狗儿他妈,你别替人家嚼舌头好不好!”蒙十五打断老伴的话,他担心她把 那些长舌妇搬弄的是非无遮无掩的全部说给肖英听,这闺女一下子承受不了。他怕 姑娘的心就好像玻璃一样脆弱。 其实,肖英心里早就明白蒙大婶想说的是什么。方才,在镇上遇到的那情形, 已经是赤裸裸地向她的这种行为挑衅了。当然,蒙大婶还以为她蒙在鼓里呢!对于 那些流言蜚语,肖英以前就听过多了。那时候,方嫂就曾经淹没在黄彩叶等人的唾 沫里。可是,她硬是挺过来了,勇敢地向自己所钟情的男人表白自己的爱,最终用 自己纯洁的感情击退了封建传统的旧风俗。还是杨二妹说得好,自己的路自己走, 用不着害怕别人流长蜚短。想到这儿,肖英抬起头来,恳切地对蒙大婶说:“大婶, 别人说什么我不管。不过,如果您以后看见我有哪些做错的地方,尽管给我说出来, 我还年轻,有些事情想不透切,比不上你们老年人考虑得周密。您说,是不?” 蒙大婶慈祥地抚摸一下肖英的长发:“好闺女,哪个男人要是娶上你做媳妇, 真是他的好福气咧!” 语音落罢,蒙十五和老伴跟着笑出声来。 三 这几天来,肖英白天抢收稻谷、晒谷子、插秧,晚上才去公司办公室统计当天 产量、运煤、挑煤以及材料费用开支等单据。平时,每天上午八点钟左右,肖英就 去黄五、柴四苟等工头家中,收集夜班的各种原始记录,分类记入账本内。当天傍 晚,就交给乔克仁过目核实。 肖英从晒谷场挑完谷子回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匆匆吃完两碗玉米粥,吩咐 阿杏、小家才几句什么,就去办公室结账。这些统计工作,本来两、三天做一次统 计也行,可是她知道乔克仁十分讲究工作效率,每天晚上他睡觉前,一定要掌握昨 天的生产情况,若是怠慢了,他要给你脸色看。虽然,乔经理看上去白净文弱,可 是发起火来,肖英也感到好害怕,好紧张。 去年,肖英帮助杨厚实料理方嫂的后事,来不及做好当天的生产、会计报表, 结果乔克仁满脸不高兴。他对她说:“肖会计,做工作就要象做工作的样子,不要 马虎,不要拖拉。今天你延误了每日的统计,虽说是有特殊原因,但是,下不为例, 以后白天做不出来,晚上不睡觉也要加班做出来,不然,我是严格执行公司的工作 条约的。不论是谁,我都一视同仁的!” 乔克仁说这番话时,语气斯斯文文。可是,肖英觉得仿佛是绵里藏计,她脸颊 一阵红,一阵白,根本不敢辩解半句。虽然说,方嫂刚刚死去,她的心情还处在悲 恸之中,现在又听到乔克仁的责备,心里更加不好受,不知是感到委曲还是什么的, 泪水一下忍不住淌了出来。当时,她悄悄背过脸去抹掉,不敢让经理看见。 “好啦,以前我没向你交待清楚,这不怪你。不过呢,以后再碰到特殊情况, 你要事先跟我讲一声,我抽空做,记住了吗?”临走时,乔克仁又叮嘱了一句。 打那次起,肖英每天都准时把生产、会计统计报表交给乔克仁过目。每个星期 交给董事长乔应天审查,一直没有发生过差错失误。因此,乔克仁对她的工作精神 和工作态度十分满意,苛薄的乔应天也挑剔不出什么问题来。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肖英碰上好多从山里挑煤回来的婆娘们,还有一群挖煤汉 子,那些男人还帮着自己的老婆挑着一担煤回来。然后,他们把煤挑到码头煤场去。 在这伙汉子中,有狗儿、程一民、阿眯哥、韦水根、伍志全、毛毛。看到他们, 肖英突然想起,明天是矿里放假休息的星期天,这么说,杨大哥也回来了。好啊, 明天就可以和他一块去收割他家的稻谷了。她内心一阵高兴,于是,便停下来站在 旁边等待杨厚实回来。 那些和她要好的女人见了她,相互间打声招呼,也有三五个女人见她痴呆呆的 站在那里,不免发出几声猥琐的讥笑,那笑声好象一柄冷嗖嗖的尖刀向她的心头刺 过来。不过,她在心理上已经增强了承受住来自任何方面的压力。因为这两年来, 家庭生活苦难的打击,个人感情的磨难,逐步使这位姑娘在逆境中得到了锻炼,她 深深懂得,软弱和泪水解决不了问题。因此,她听了那些酸溜溜的话,心头只是微 微颤动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下来。和今天中午在镇上发生的事情相比,这算得了什 么?和方嫂所经受的风刀雨剑相比,更算不得什么!再说,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 并没有过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自己应该挺起胸膛来,勇敢地面对生活, 勇敢地做女人。 于是,肖英以平平常常的心情,心平气和地向李彩梅打招呼道:“高李,你家 七哥不回来啊?” 李彩梅的个子比她男人覃七哥还高出半个脑袋,长着一副修长腰肢,两条修长 的腿,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起话来叽哩呱啦。总之,在镇上谁不知道她是个快嘴 快舌,快手快脚的女人。 因为她是镇上最高挑的女人,站在许多女人中间,就象鹤立鸡群那般引人注目, 所以,大伙都喜欢叫她“高李”。 李彩梅想不到肖英还敢问她,便阴里阴气地唤起来:“哟——是肖会计呀,我 孩子他爸不回来没关系,我倒是怕杨大哥不回家呀,可能有人整个晚上都睡不着呢!” 她转过头来问她的同伴,“你们说,是不是呀?” 有两、三个女人附和道:“那当然哟!” 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难听的怪笑声。 走在后面的韦水根走上几步,制止李彩梅说:“高李,你们胡嚼舌头做什么, 说话别那么酸酸溜溜的。要是叫覃七哥知道,非凑你一顿不可!” 李彩梅不以为然地说:“嗬,他敢!晚上我不把他踢下床才怪呢!”她的话音 才落下,又是一阵轰笑声。 韦水根知道她嘴巴厉害,只好退让说:“得得,好男不和女人斗。” “桂兰,你听见没有,你老公说,‘好男不和女人斗’往后他要是欺负你的话, 你就揍他,看他屁股是硬的还是软的。”李彩梅回过头,又把话转到韦水根老婆身 上。 覃桂兰脸皮薄,她见李彩梅拿她来开心,脸庞一阵红,一阵白,低声嗔她一句 :“你说你的,干嘛又扯到我身上来呀!” “哎,挑了一天的煤,不说几句笑话,那不是困死人了嘛。”李彩梅说,“我 这个人嘴巴贱,想到什么说什么。桂兰,你别怨我,啊!” 肖英见大伙又说又笑,自个站在这儿也不是办法,打算走开。这时,韦水根劝 她说:“阿英,方才我在山里见到杨大哥,他说井下有些事情要处理,今晚可能回 不了,你先回去吧!” 肖英借机说:“我又不是等他,我还要回办公室结账呢!” 几分钟后,肖英从酸溜溜的噪音中来到安静的办公室。夜幕刚刚降落,山乡的 蚊子特别多,屋内尽是蚊子的哼哼声,弄得她静不下心来。她点一扎长长的青蒿, 文火缓缓地熏燃,涌冒出一股股又浓又有香味的烟雾。很快,屋内烟雾弥漫。不多 时,蚊子声才渐渐细弱下来。 肖英在汽灯亮光下,细心地记账。从生产统计表上看得出,这个月矿里的煤炭 产量不错。新井巷道累计也打了180 多米。前天听经理说,从岩层结构来看,快打 到煤层了。从去年开春到现在,已经一年半时间了,工程开支数目花费了不少,一 直见不到煤层,不要说乔经理着急,工人们也着急,连她也替矿里着急呢。因为只 开巷,不产煤,就意味公司投入多,收入少,这样就影响矿里的经济效益,也影响 到工人的收入。 肖英负责公司会计工作后,对矿里的生产情况十分关心,矿里挖的煤多,卖出 的煤多,她心中就一阵高兴。当然,她更关心杨厚实他们所在的新井口巷道进度情 况。去年,刚打井时,矿里用手工摇轱辘提升,工人的劳动强度很大,随着巷道延 伸,人力提升越来越影响劳动效率,同时,安全生产系数越来越严重。肖英看到这 种情况,多次向乔克仁提出建议,宁愿给工人支付少一点工钱,也应该购置一台小 型绞车用电力来提。这样,不但可以减轻工人的劳动强度,还可以提高工效呢。终 于,今年初,乔克仁采用了她的建议。 由于提升速度快了,巷道的进度也快了许多。前两天,乔克仁曾经对他说,最 多还需要一个星期,就能够见到煤了,当时,她听了好高兴。眼下,她多么希望杨 厚实立刻从山里回来,给她带来一个惊喜的消息。可是方才韦水根说杨大哥在山里 有事,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呢,难道这件事情留给上夜班的工人去做都不行吗?肖 英一边记账、统计,一边惦记着山里的事。 “啪!”一只蚊子叮在肖英脸上,她忍受不住,猛地拍打一下。 大半个月亮从夜空云彩露出来,淡淡的月光把窗户外的景色映照出清晰的轮廓。 晚风徐徐吹入办公室,肖英感觉凉爽了许多。 肖英快统计好今天的生产数据的时候,乔克仁不知有些什么事,摇着一把纸扇, 不声不息地走了进来。 肖英抬头看见乔克仁,连忙打一声招呼:“乔经理。” 乔克仁在她对面坐下,放下纸扇,然后说:“肖会计,今天的账还没结完哪?” “经理,快了。” 乔克仁伸手拿起其中的一本账册,很认真地看起来。他看着,看着,操起算盘 拨几下珠子,没说什么,便把账册合上。 肖英目睹经理的一举一动,心中很坦然,经理没吱声,说明自己没记错。她记 完最后一笔账,合上笔,便把全部账本推到乔克仁面前,说:“经理,账目全结好 了。” 乔克仁一本本翻开,当看到今天的产量统计数字时,高兴地点点头:“唔,如 果每天的产量都象今天这样高,那公司今年的效益肯定会比去年好得多了。” 肖英说:“我想,今后的效益肯定会比去年有提高。” “哦,你说说看。”乔克仁侥有兴趣地望着肖英,听听她的分析。 “新井口很快就打到底了,到时候,再往里面打进去,既得进尺,又得产量。 再说,在山外面挖出来的煤,减少挑工费,降低了一笔为数不小的生产成本。经理, 你说是不是。” 乔克仁赞同她的看法。他过目完其余账册和统计表,把账册和表格退回肖英, 让她锁入抽屉内。 屋里熏的青蒿烟雾气味已经没有了,蚊子又开始猖獗起来。肖英放好一切东西, 站起来想准备回去。可她看见乔克仁没有想马上走的样子,于是又坐下来,她不好 意思一个人悄然无息地离开这儿。 坐下稍时,肖英见屋里只她和乔克仁两个人,孤男寡女,生怕旁人又将会说出 什么闲话来。 她犹豫一下,开口说:“经理,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该回去了。” 乔克仁好象有些心事,他望了望肖英,继而把想说的话又咽下肚里,回答道: “哦,没事。” 肖英猜测出他有些什么事儿,只是他没说出来,她只装作不知觉的样子,站起 来告辞道:“经理,我先走一步,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吩咐我做。” 肖英从办公室出来,镇上已经消失了白天的喧闹气氛。有十几个孩子跑来跑去, 他们在玩“蒙蒙躲”游戏。 淡淡的月色把肖英的影子映照在石板路上。她用手理拨一下散落在眼角边的头 发,经过晚风一吹,感觉到疲倦的身体恢复了好多力气。这几天来抢收抢插,也忙 得她够呛的。现在,她默默地踏踩着光滑的石板,心中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又跑到杨 厚实家中那两块稻田上。 说是两块田,合起来至多一亩地。去年,方嫂去世后,乔应天想把田地收回来, 租给别的农户。杨厚实一时犹豫不决,继续租地种么,自己在山里挖煤,家中孩子 小,干不了农活。不租地么,仅靠微薄的工资收入,又怎能维持生活。后来,肖英 知道这事,她当即表示愿意帮他的忙,千万别把田地抛弃了。当时,杨厚实很难为 情,他望着姑娘那单薄的身体,怕她吃不消。为了让杨厚实放心,肖英特意把自家 租种的旱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块一亩两分的田地。 今年开春,肖英先是翻犁自己的田地,她没有牛,只得去借人家的水牛来犁地。 犁好地、耙好田后,牛主又把水牛拉走了。因此,杨厚实家的那两块田一直等到别 的农户插完秧后,肖英才重新去借牛把农活赶做完。这样,杨厚实家的稻谷成熟期 自然比别人的稻谷稍晚几天。 “明天,该去收割杨大哥的稻谷了。如果他回来的话,那就太好了。两个人一 起收割、打谷脱粒、总比一个人强嘛!再说,他是个男子汉,有力气,一只手也比 我一双手做得还快呢!” 肖英一边走,一边低头思忖着。 阿杏和小家才正坐家门口外面纳凉。他们刚刚从阿程婆家听讲古回来,见肖英 没在,就搬出小板凳坐在外面等她。他们和肖英生活了半年多,已经对她产生了依 依不舍的深厚感情。 “家才哥,你说,英姨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呀?”阿杏双手折弄一张纸片,折 着折着,突然问道。 小家才说:“英姨心肠好呗!” “她心肠为什么这么好啊?” “她见我们年岁小,又没阿妈,所以可怜我们呗!” “不是,不是的。”阿杏不相信英姨是这样想的,她反驳道。 小家才反问她:“那你说,不是这样,又是哪样呀?” 阿杏一本正经地说:“英姨不是可怜我们,而是爱我们,你懂吗?”…… 晚风把两个小孩子的对话送入了肖英的耳朵内。她抬起头,远远看见阿杏和小 家才坐在门口外面,正在议论她什么。 “哥,如果英姨做我们的阿妈,你说好不好呀?”阿杏那幼稚的童音象一阵清 晰的银铃传入肖英的耳膜内。这时,她的脸庞悠然发热起来。她还来不及想象出阿 杏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听见阿杏一阵欢叫起来:“噢,英姨回来啰!英姨 回来啰!” 好象小白兔一般,阿杏飞奔过来,拽住了肖英的衣摆。她抑起小脸儿,欢快地 连连问道:“英姨,你记完账啦?英姨,你记完账啦?” 肖在抚摸一下她的头发,说:“记完啦 .”随即,她牵起阿杏的手,走到家门 口,弯下身子,拎起那张小板凳,叫小家才一块进屋。 入夜,她为孩子们安顿睡着后,本来还想做点针线活,为阿杏补条裤子,无奈 一阵强烈的倦意袭上身来,她感到好困。于是,她闩好外面的门,上床在阿杏身旁 睡下了。 四 鸡啼头遍,大概是凌晨4 点钟的时候,肖英睡得朦朦胧胧,感到小便好胀,于 是爬起床,打开房间,到厨房洗澡间解手。她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淡淡的月光走到 厨房门口,突然她发愣了:咦,门口怎么虚掩着?她明明记得昨晚睡觉前已经拉上 门闩了,难道有小偷来撬门? 她满腹狐疑,轻轻地推开门口,一阵低沉均称的鼾声从堆放柴草角落的地方传 出来,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肖英稳住一下紧张的心情,借着从窗口映入的月光,才看清楚是谁。一瞬间, 她又是惊,又是喜。她想张口把他叫醒过来,但又担心惊忧了他的睡眠。她知道, 他好累好累,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原来,在柴草角落睡得正香的恰恰是几个钟头前肖英还在惦念的杨厚实。你看 他的睡姿,身躯向左边侧卧着,两条腿稍稍屈拢,一只手垫在耳旁,一只手搭放在 大腿上。 大约半夜1 点多钟的时候,杨厚实匆匆忙忙从山里连夜赶回来。本来,天黑路 远,行走不方便,他想在山里的茅棚睡到天亮再回来。可是考虑到家里的稻谷还未 收割,不如连夜摸黑回去,等天色一亮,就可以抓紧时间收割稻谷了。因此,他便 踏着月色赶回自己家。 走到家门口,他从身上掏了用铁线制作的弓形钥匙,正想插入直角形状的暗锁 孔内勾开门闩。 忽然,一个熟悉的女人的梦呓从窗栅传出来:“杨大哥,我好困。你……你帮 我捶捶腰骨,好吗?杨……大哥……” 肖英的梦呓使得杨厚实甚为吃惊。啊,她一个尚未嫁过男人的姑娘正在屋里睡 觉,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现在进去,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如果让镇上的人知道 了,叫她今后怎么做人? 我无所谓,倒是应该替她保持名声要紧。不然,我可真是万万对不起她那一片 慈母般料理孩子们的热心肠了。 想到这里,杨厚实转过身,用钥匙打开侧边的厨房门,他轻轻地推开。门板枢 轴发出“吱呀” 一声响。他怕这清响的声音惊醒了屋里熟睡的肖英,赶紧把门板拉住。他走进 厨房后,摸了一下灶头,灶头没有油灯,没法照明。虽然屋外面有稀稀落落的月光, 但只有几点光亮映入窗棂和门口前面,厨房里面仍然显得很黯。 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傍晚吃完晚饭,他又下井干了半个班,几个钟头下来,肚 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他慑手慑脚揭开顶锅盖,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吃的。可是锅内 空空的,连半碗粥水也没有。唉,也难怪,穷苦人家的日子又有几户有剩饭剩菜的。 不过,现在是开镰的收割季节,有些庄稼农户生活再艰难,也要尝尝头苗新米的滋 味。 杨厚实放下锅盖,又轻轻走到水缸旁,用葫芦瓢舀半勺冷水,咕噜咕噜喝过精 光。喝了半肚子冷水,才把饥饿感暂时驱赶开。从山里回来,浑身又是汗渍,又是 尘埃,虽然被晚风吹干了汗水,身体仍是粘腻腻的,很不舒服。他想到码头下面泡 泡河水,无奈深夜河水太凉,弄不好万一感冒发烧,不仅影响身体健康,严重的是 不能下井干活。他想烧盆热水洗个澡,可又担心弄出砰砰响的杂音来,把肖英吵醒 了,影响她的休息。不用说他也知道,这些天来,阿英太累了,她为了抢收抢插, 肯定忙得腰酸背痛。不然,她方才怎么会说出那些令他既同情又难受的呓语来,他 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样的梦,总之,梦中的她大概也是刚刚收割稻谷回来吧;或许, 她刚刚挑谷子回来;或许,她干完农活后又即到河边去挑水呢。唉,这位心地善良 的姑娘,看不出她竟能挑得起如此沉重艰难的生活担子。想到这儿,他心里又感激, 又难受,他想以后一定要好好帮她的忙,快些组建一个家。没有个男人帮助她,一 个年轻姑娘处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是相当艰难的。 杨厚实在厨房里面转了转,心想,算了,还洗什么澡,不如抓紧时间在柴草堆 角落处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好去收割稻谷。说到睡觉,倦意马上袭入他的大脑神经, 他把柴草随便铺平,打个哈欠躺下,不多久,他就睡着了。 这时候,肖英看着杨厚实那睡熟的姿势,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不是么,床铺没 床铺,蚊帐没蚊帐,就这样穿着一件背心褂和一个短裤叉睡在这儿,夜里蚊子多, 不用看,他的手臂上、大腿上、脸面上,不知叮下了多少个蚊子口。看着、想着, 她心中不由涌上一股热流。她想把他叫醒,可是,叫他回房间上床睡,又怕吵醒他, 影响他休息啊。瞬时,她发呆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稍会儿,她返回房间,点亮煤油灯,于是持着灯儿重新走入厨房。在灯光的映 照下,她才看清楚,杨厚实是刚刚从井下出来的,连澡也没洗,就邋里邋遢地躺在 草堆上睡着了,而且睡得这般熟,她进来这么久还未醒过来。唉,在井下打连班, 一干就是十七、八个钟头,而且还连夜赶了十几里山路,能不困乏么?而现在,却 象狗一样蜷缩在草堆角落。 此情此景,肖英心中不知是感慨,还是唏嘘。唉——他回到家里,干嘛不开房 门,干嘛不烧热水洗盆澡,干干净净地上床睡呢,难道是怕吵醒我,还是怕镇上的 人知道了嚼舌头。哦,他是在替我着想啊!她猜测出了他的心意,于是,她内心泛 起一种说不出什么样的滋味,总之,半是怜悯,半是怅然。 怅然也罢,怜悯也罢,小便发胀的信号终于绷紧了肖英的大脑神经,她再也憋 受不住了,急忙把油灯搁在灶头,匆匆走到厨房侧面角落洗澡间,解开裤带,蹲下。 瞬时,尿桶响声起了一阵“沥沥沙沙”的声音。 真是怪事,正在酣梦中的杨厚实竟被肖英的撒尿声弄醒了。他迷迷糊胡睁开眼, 看见灶头上放着一盏不太亮的油灯,他爬起来,开口就叫道:“阿英,你起来了, 你在哪?” 肖英急急忙忙提起裤子,系紧裤带,从洗澡间走出来。她感到有点窘。毕竟她 还是个姑娘,让一个汉子发现她在屙尿,毕竟是一件不大雅观的事。她看见杨厚实 在望着她系裤带的动作,脸颊不由发热起来。 她走到杨厚实跟前,半嗔半怨地说:“杨大哥,你回来啦。怎么不洗个澡回房 间睡呀?这儿蚊子那么多,把你身上的血都叮光了。” 杨厚实憨厚地笑道:“不要紧,我的皮肤厚着呢!” “瞧你还说笑呢。来,我帮你烧一锅热水洗干净身体多舒服点。” 肖英刚想去拿水瓢舀水,杨厚实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阿英,先 别忙,听我告诉你一件的事……” 肖英顿时感到手腕似被一双铁钳紧紧夹住了,手腕骨一阵隐隐作痛。她愣怔一 下,不知杨厚实想说什么,只见他脸上溢满着前年他和方嫂结婚时那种神采飞扬的 表情,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过去她从未这样注视着他。 “阿英,我们的新井打见煤层了!真的,就在今天夜班的时候打见的!”杨厚 实怕肖英听不清楚,加重语气说。 “是吗?”肖英也跟着反问一句。 杨厚实惊喜地叫起来:“哗!那还用说,那煤层高得很哪!高得可以站起一个 人来!” “哎呀,那太好了。”肖英兴奋得双手想挥动起来,挣扎几下,才发觉杨厚实 还没松开手呢。 这时,杨厚实也发现自己失态了,不知什么时候把肖英的手紧紧抓在自己的手 中。他忙松开手,发窘地说:“啊,真对不起,都怪我太高兴了!” 肖英用另一只手轻轻柔一下隐隐发疼地手腕,红着脸儿说:“没关系!” 接着,杨厚实把今晚他在井下加班的事情简要地讲出来。原来,白天快下班的 时候,当头遇到烂窿,并涌出一股泥浆,为了及时处理事故,他留下来,跟他一块 上连班的当然还有班上的两位工友。他和覃七哥班的伙计们一起,紧张地清理当头 烂窿的泥浆,幸好烂窿面积不大,涌出的泥浆只清理10多车就完了,待大伙儿支好 棚架,背好棚顶,打钻时,发现钻头进度好快好轻松,一点也不费劲就打好了炮眼。 杨厚实抓起一把从炮眼渗透出来的黑麻麻的粉粒,仔细一看,哗,果然是他和大伙 们日盼夜盼的煤层啊。于是,他当即惊喜地唤叫起来:“七哥,你看,煤粉,我们 的巷道打到煤层啦!” 覃七哥也从炮眼抓起一把煤粉,凑近鼻冀前用力闻几下,似乎要把煤粉吸入肺 部里。那种兴奋劲不用说了,顿时,大伙儿象孩子们一样在当头里面又是喊又是叫。 杨厚实眼眶里涌出一股暖乎乎的液体来。于是,他操起电钻,一口气打完全部炮眼。 接着,填药,封泥,点炮…… “轰!”炮响了,炮声不象往时那样脆崩崩的清响,而是一种沉闷地声音。 炮烟还未完全消失,大伙们兴奋地冲下当头。哗!一大堆亮亮闪闪,黑油油的 煤块似一团黑浪翻滚在巷道底部。杨厚实高兴得一下子扑在煤堆上,恨不得打几个 跟斗。他捧起一捧煤粉,向上洒开去,顿时,巷道里面滚荡着一个粗犷狂欢的嗓音 :“呵,我们的巷道出煤啰,我们的巷道今晚出煤啰!” 随着杨厚实的喜悦,覃七哥、张传宝、罗福家、刘石华、刘石丰等几个人拥抱 着杨厚实,大伙们喜孜孜地滚成一团倒在煤堆上。多少个日日夜夜啊,他们终于盼 见了这如金似银的煤炭啊!虽然说,他们在山弄里面挖过五煤层,但那煤层毕竟太 薄了,使他们每天都象乌蛇一般吃力地爬进爬出,把肩胛、手臂、膝盖等部位都磨 出了血,最后磨起了一层厚厚实实的老茧。 这一晚,大伙儿的劲格外足,大家抓紧时间铲煤装车、提升,很快又放了第二 轮炮,待到再次产完当头的松煤时,已经看得出巷道底部的煤层厚度几乎可以站起 一个人来。往后有这样的生产条件,不用说,矿里的经济效益肯定会比以前好,工 人们的收入肯定也会比往月多。 想到这些,杨厚实和他的伙计们心里憨足了劲,似乎从来没象今晚这样充满力 气。 看看当头一切都正常了,杨厚实跟覃七哥讲几句什么,于是,他和张传宝、罗 福家先上井下班了。出到地面,张传宝和罗福家走进井口附近新搭起的工棚休息, 而杨厚实心中惦挂着家中的农活,于是,连夜赶路回来。 肖英听完杨厚实所叙述的这些,心绪早已被井下新打出的煤层的喜讯所占据满 了。她愣怔地望着杨厚实,一下子竟忘记舀水给他烧一锅热水了。 杨厚实也愣怔地注视了一会儿肖英,半晌,他才发觉自己走神了,他好不容易 回过神来,说:“阿英,离天亮还有一阵功夫,我先送你回你家去,待会儿我再自 己烧水洗澡,啊。” 肖英听他说出这种冷冰冰的客套话来,心中一阵不愉快。她不高兴地说:“杨 大哥,你那么快赶我走干嘛,你劳累了一天半夜的,我帮你烧一盆热水也困不到哪 里去。” 说着,她拿起水瓢,一瓢一瓢舀水倒入锅头内。杨厚实拗她不过,只得坐在草 塾上,往灶膛内塞入一把柴草,然后用煤油灯把火引燃。火苗从灶膛内窜出来,把 肖英和杨厚实两人的脸庞都映红了。 不一会儿,锅内的水“咝咝”地响了。水烧热了,肖英回房间为杨厚实拣拾好 换身的短半筒短裤和背心褂,帮他搭在洗澡间的门框上。杨厚实打好洗澡水,提起 满桶热水走到洗澡间,倒入木盆内。 这时,肖英退出厨房,忙碌了一阵子,睡意半点也没有了。她独自坐在门口旁 边的木凳上,发呆地望着敞开门口的厨房。只听里面传出“泼啦泼啦”的水响声。 那种声音好动听,仿佛象无数细小的虫子往她全身毛孔钻入体内去,不由得使她产 生某种说不出的感觉。 远远近近的公鸡又开始啼叫第二遍了,弯弯的月儿钻入一团厚厚的云彩里,夜 色顿时显得暗淡了许多。肖英用手指揉眼角,她站起来,想做点什么事。她看见杨 厚实洗完澡走出厨房门口,便说:“杨大哥,你饿了吧,我马上给你煮一锅饭吃。” 杨厚实用手拨弄掉头发上的水珠,说:“阿英,别煮了,天还未亮,你还是先 回去睡一觉吧。” “要睡你先睡,我不睡。”肖英执拗地说。 杨厚实见她不听,也就由她量米,淘米去。肖英放好锅头,塞入一把柴草,灶 膛内烬还残留着火星,她用火筒吹几下,火苗又着了。她静静地坐在灶前烧火,瞳 孔内映照出两点活跃的星光。 杨厚实走入房间,撩开蚊帐看看正睡得香甜的两个孩子,他先看望阿杏,接着 又看望睡在外面床铺的小家才。看到这两个孩子睡得这么熟,他心中不由一阵热乎 乎的。唉,多亏了阿英这姑娘啊!不然,谁来料理他们呀!虽然说家才比以前懂事 多了,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能自理自己就不错了,他能帮助带好阿杏么?如果 不是阿英一片热心肠,他也就很难安心在山里干活了。 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重新走进厨房,在肖英的身旁站住。肖英见状,抬起 头来说:“杨大哥,你先睡一阵子吧,待我做好饭菜,就叫你起来吃。” “阿英……”杨厚实一下子不知说些什么。他心里太感激了,话儿还没说出口, 就被激情噎住了。 屋里安谧片刻,只剩下柴草燃烧时发出细小的噼啪声。不多时,锅内的米汤滚 溢出来,溢出的米汤使锅边的火苗窜起来。肖英急忙把火罢弱些。接着,她过去把 挂在屋梁木钩上的菜篮取下来,篮内盛有半篮白天从菜地摘回来已经洗干净的青菜, 她准备拿来炒。 杨厚实见她忙这忙那,简直就象这个家的主妇一般殷勤,他心头一热,情不自 禁地叫道:“阿英,你歇一下,让我来炒菜好啦!” “杨大哥,你歇吧,这些琐碎的灶头活,许多人家都是女人来做的。”不知什 么原因,肖英竟说出这种话来。话音刚停,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口,脸庞不由 一阵发热起来。虽然说,她是个比较开明的姑娘,但在一个刚死了老婆不久的男人 面前说出这样失体的话,无疑也要令她一下子感到发窘起来。因为方才说的那句话, 只有家庭主妇才这样对自己的男人说的。 也许杨厚实不在意听她说些什么,因此,他也没有察觉出眼前肖英的窘态来, 仍然从肖英手中拿过菜篮,在油灯下一节节捏断长长的空心菜。 肖英返回房间,拿来一张板凳,在杨厚实对面坐下,跟着帮助捏起菜来。有一 次,两个人竟同时拿起一根空心菜来,看到这情景,肖英不由轻轻地“嗤”的笑出 声来。 捏着,捏着,杨厚实开口了:“阿英,这几天你忙得够呛吧。” “当然忙啰,又要割谷子,又要晒谷子,都怪你不抽空回来,让人家累得腰酸 背痛的。”肖英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心绪,心里是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说话间 不时流通露出半怨半嗔的情调来。 听罢,杨厚实又想起她方才的梦呓,既怜惜又感慨地说:“阿英,你真是太好 了,要不是你帮忙,我家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唉,都怪淑兰命不好,这个家刚刚成 个样子,她就撒手走了,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 杨厚实一提起方嫂,心情又显得有些沉重起来。说实在的,方嫂虽然死了一年, 可是,她的音容笑貌时无时无刻不浮现在他的脑海。一看到肖英,他就想起方嫂的 影子。 肖英知道他又在想念亡妻了,于是,宽慰地对他说:“杨大哥,你别想那么多 了,方嫂不在了,不是还有我么。” “傻妹仔,淑兰是淑兰,你是你,我总不能让你帮我一辈子呀!” 肖英见杨厚实不明白自己所说的话,心里有些怨嗔,可是她又不好表达出来, 只得瞟他一个白眼,然后又埋头撷菜。 煮好饭,炒好菜,天边开始蒙蒙发白。这时,镇上人家陆陆续续起床忙碌干活。 趁杨厚实吃饭的时候,肖英把他换下来的脏衣裳放入竹篮,挑起水桶,走出门口。 很快,她那苗条袅娜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