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 黑牯岭煤矿原煤生产日益红红火火,终于招惹外村一部分人红了眼。在一个月 色惨淡的深夜,有个名字叫郝守权的土匪头,他拉拢三、四十个汉子,挑着泥箕, 手持铁铲,悄悄摸到码头场上。他一挥手,那帮人就忙碌开了,铲煤的铲煤、挑煤 的挑煤,河岸边,停靠着五条木船。 原来,他们是来这里偷运煤炭的。 自从黑牯岭新井打到煤层后,产量增多,两个月来,煤场的煤越积越高。前段 时间河水涨,运输不方便。郝守权听村上的人提起这件事后,情绪很兴奋。有一天, 他一杯酒灌下肚子后,操起粗野的嗓门吼叫道:“他妈的!乔应天在清江镇发了煤 财,我为什么不去发他一把!”当时,他通过他的狐朋狗友,软硬兼施,喊来一帮 人来这里偷煤。 “快!快点挑,装满一船运走一船。明天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郝守权不停 地催嚷着。 郝守权何人也?他原是红水河上游高岭村一家财主的狗腿子。他吃喝嫖赌,胆 大妄为,两年前的一天夜晚,他酒后醉熏熏,窜入主子的卧室,调戏了主子的老婆。 财主一怒之下,通过关系,把他抓起来关在大牢。郝守权趁狱卒不备,打死看守逃 了出来。从此,他落草为寇,当上了土匪头。白天,他吃喝玩乐,晚上就撬家入舍, 干起鸡偷狗盗的事情。 前不久,他窜到狗牙村,听说清江镇码头积存大量煤炭。起初,他不识得这黑 不溜瞅的石头是什么宝贝,后来知道那些黑石头的价值后,他眼红了。于是,他白 天窜来码头看一遍煤场,又了解到晚上没人看守,心中乐了。在他的鼓动下,狗牙 村、黄坡村的汉子就来了。 停泊在河边过夜的几个渔家,半夜听见码头有动静,想起来看个究竟。可是, 没等他们看清楚,郝守权叫同伙把他们绑成一团,用烂布塞住了嘴巴,让艄公们走 又走不了,喊又喊不出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伙人偷煤。 码头煤场,起初是安排有人看守的,因为镇上一直风平浪静,从未发生过偷煤 的事件。乔应天为了减少看守工费,就把看守工撤了。他想,凭他在镇上呼风唤雨 的势力,谁也不敢在老虎嘴边拔须。没想到,郝守权不吃他那一套,今晚他就偏要 来捋一捋乔应天的卵泡毛。 河边下面,很快装满一船煤了。郝守权当即吩咐那个从外地雇来的艄公说: “船老大,你好好听着,现在你先把这船煤划到下游一里外的地方等待,等我们全 部装好船了,再一块走。” 艄公唯唯是喏。随后,郝守权又唤来自己的心腹,叫他上船押煤。划船了,河 水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下接一下的“矣乃”划浆声,好象是谁在用一把铁锤正在敲 击清江镇两岸峻峭的石壁上。 郝守权目睹煤船渐渐离开码头,得意地发出一声阴森森的笑声:“嘿嘿!这下 可比偷鸡摸狗强多啰……” 接着,他又返上码头,催命鬼似的叫大伙赶点挑煤。 就在郝守权做着发财梦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镇上有人发觉他们正在偷煤。 这时,一个女子的质问声冲着他而来:“喂,你们干什么?” 郝守权转头一看,原来是个比他矮半截的村姑。他先是愣怔一下,很快恢复神 态过来,他装着沉着的样子,诓骗道:“干什么,公司要连夜装煤上船,明天一早 好运走。” 来者不是别人,她就是杨二妹。原来,她睡到半夜,因为有一件心事折磨得她 辗转两个钟头还未能入眠。不多时,传来了第一遍鸡叫声,她感到眼皮好沉,可是 脑子却十分清醒,她想了想,既然睡不着,不如现在起床,把昨夜老爷、太太换下 来的脏衣服搓洗干净。于是,她起个大早,就在厨房搓起衣裳来。 杨二妹搓完脏衣裳,便挑起一担桶,提起半篮衣服打算到河边去漂清水。天上, 挂着一勾弯弯的残月,洒下一抹淡淡清辉。她踏着朦胧月色,向码头方向走去。快 走到码头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前面隐隐约约传来吱吱喳喳的吵杂声,难道公司半夜 三更有人挑煤装船么?一阵疑窦升起在她的心头,她赶紧走过去,透过朦胧月色, 她看见煤场上的人都是男人,一个女人也没有。往日,公司组织装船,绝大部分都 是镇上的婆娘们,而现在却是……再说他们的身影,看他们的举动,没有一个是她 所熟悉的。不对,这伙人肯定是外地来这里偷运煤炭的。 于是,杨二妹把水桶、洗衣篮搁在大路旁边,壮起胆子走上前喝问起来。现在, 她听到郝守权说是公司要连夜装煤,一下就识破对方在说谎话。但是,她的头脑却 很快活动起来,她想,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孤身只影,何况又是个女的,自己一个 人又怎么能对付得了他们呢,不如顺着对方的回答,寻机跑回镇上报信,叫醒全镇 的乡亲,让大伙一块来保住公司的煤炭。 与其说是保住公司的煤炭,倒不如说是阻止这伙人抢走工人和乡亲们的血汗钱 更确切些。去年那场罕见的大暴雨,杨二妹看见煤场的煤被雨水冲下河里,她就心 疼了好几天,而现在这帮人正在偷运煤炭,她能不更加疼心吗!可是,现在自己一 个人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这伙人,只能用计脱身。因此,她装出省悟的样子,说: “噢,原来是这样。我现在就回去要泥箕来,帮挑几担要点装工钱。” 说罢,她转身就走,连方才挑来的水桶和衣物也不顾上拿了。走出一段路,她 回头看看,没有人追上来,于是,她赶紧撒腿就跑。她想,应该首先回去告诉老爷, 然后才叫镇上的乡亲。 “老爷,快……快起来……”杨二妹气喘喘地跑回乔府,使劲拍打乔应天的卧 室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唤起来。 狼狗阿黄被惊醒了,吐着舌头跑过来,见是杨二妹,急叫主子,知道外面有动 静,也跟着在房门外面“汪汪”吠起来。 吴玉娇起床打开房门,不高兴地斥道:“发疯啦,天还没亮就大喊大叫,吵醒 老爷,小心罚你下跪。” “太太,你快、快叫醒老爷,码头煤场有好多人在偷煤!”杨二妹的喘息声还 未平息,她脸庞粗红急促地说:听说有人在煤场偷煤,乔应天一下从床铺上跳下来 :“什么,有人偷煤?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偷老子的煤!” “老爷,我也不认识,好象都是外村的,起码有三、四十来人哪。”杨二妹解 释说,“方才我睡不着了,想到河边洗衣裳,刚好碰见那帮人。” 乔应天抓起脱在椅背上的长裤,三下两下套入大腿穿起来。他一边穿,一边说 :“快,你快去叫人,叫大伙拿家伙到码头去!” 杨二妹听到吩咐,急中生智,从厨房拿起一只铜脸盆和木棍,跑出乔府门口, “当当当”地敲起来。她一边敲,一边大声喊:“乡亲们快起来啊!码头煤场有贼 人偷煤啦……” 清脆响亮的铜盆声伴着杨二妹的呼叫声,刹那间传遍了全镇,连栖宿在树上的 鸟儿也被惊动得乱窜乱飞。人们闻讯陆陆续续起来开门,打听是怎么回事后,一个 个操起扁担、木棍、铁铲,迅速向码头方向跑去。 杨二妹走到阿程婆家,阿程家刚好开门,问道:“二妹,码头煤场发生什么急 事呀?” “阿程婆,不好啦,有好多人在偷煤哪!”杨二妹焦急地说。 虽说阿程婆上了年岁,老眼昏花,可是听说有人在偷煤,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山 里挖煤的儿子也将会受到损失。于是,她返回房间,拿起往日儿子挑柴草的茅枪, 说:“二妹,你等我一下,我也要去码头那边!” 杨二妹顾不上等阿程婆,她急匆匆向前面的人群追赶而去。很快,追上了一个 熟悉的背影,她叫道:“阿英姐——” 肖英听到有人叫她,她回地头,见是杨二妹,异诧问:“二妹,你怎么不拿扁 担来。” “大伙都来了,我见来不及,就赶来了。” 肖英手里握的是一把禾叉,她由于出门太急,连衣裳的扣子还未全部扣好,胸 口琐骨处耷拉下一块衣领角,叭嗒叭嗒地飘动。她们快走到煤场时,远远就听见前 边传来一阵“砰砰哐哐” 的金属、木棍等物体的撞击械斗声,其中还夹着许多人的痛骂声、叫喊声,甚 至是惨叫声…… “他妈的,老子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煤,你们竟敢来偷!大家快找呀,揍这帮狗 娘养的贼人、强盗!”不知是谁的粗喉大嗓的吼叫声几乎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声。 “啊呀!”有人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 杨二妹和肖英来到煤场,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人群乱成一团,互相撕打。 一时间,棍棒声、痛骂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分不清谁是谁。不过,镇上所来的 人大都是妇女和上年纪的老汉,只有少数的青年人。他们要识别谁是外村来偷煤者, 就看他是不是赤着上身,因为偷煤的汉子挑了几担煤,见太热了,大都把衣裳褂子 脱在船上。 乔应天跟着狼狗慢吞吞的来到这里,看见场面乱成一团,他想放狗扑出去,一 下子又分辨不出谁是镇上的,谁是外地的。狼狗趴在他身边,不停地狂吠。 柴四苟捂着刚刚被打伤额门的伤口跑过来,哭丧着脸说:“老爷,快、快放阿 黄咬他们,不然,我们对付不了他们哪!” “你叫我咬谁呀,谁是偷煤贼呀!”乔应天大慨急昏了头脑,把自己说成了狗。 “我指给你看,叫你咬谁你就咬谁。”柴四苟忙不迭口地伸手指着一个赤着胳 膊的大汉子,说:“老爷,快咬他!” “阿黄,上!”乔应天唤一声,阿黄顿时象一道闪电飞身扑过去,一下子把那 人扑倒在地上。 随着,传出一阵撕心裂肝的惨叫…… “老爷,快咬那个矮胖子!”柴四苟又催叫一声。 “阿黄,上!”乔应天一指,狼狗又顺着主人所指的方向,“嗖”地又扑过去, 接着,又是矮胖子发出的鬼哭狼嚎…… 乔应天得意地摩挲着尖瘦的下颏儿,哼哼笑起来:“我看是你们狠,还是我狠! 阿黄,狠狠咬!” 矮胖子惨叫声划破了天空。 在混战中,阿程婆持着茅枪发楞地站在旁边,她看见有个高瘦个的汉子正从背 后偷袭镇上的一个女人,她喊一声:“桂兰,小心后面。” 覃桂兰连忙闪开,高瘦个扑个空,他看见阿程婆站在不远的地方,便把恼怒发 泄在阿程婆身上。他冲过来,举起手中的铁铲,照头照脑劈下来,可怜老人家年迈 体弱,反应迟纯,“啊” 的一声倒了下去。 “阿程婆——”覃桂兰见状,焦虑万分,连忙跑过来,想扶住她一把。 高瘦个见覃桂兰蹲下去,又举起铁铲,正欲劈下去,在这危紧关头,高瘦个不 知被谁用扁担狠狠扫了一下他的手臂。大概手骨也被打断了,只听“哐当”一声, 铁铲从他头上掉落在煤堆上。他捂着伤手,嚎叫着滚到一旁,然后爬起来慌恐地向 黑暗方向逃窜而去。 杨二妹和肖英来到煤不久,很快就被混打乱撞的人群冲散了。不知肖英在与哪 一堆人搏打了,不知她是不是已经被人打伤了,或者倒在地上了。杨二妹见现场充 满了火药味、血腥味,气氛十分紧张,耳边尽是喊打喊杀的吼叫声,不时看见铁铲 和钢叉碰撞时闪爆出耀眼的火星。 突然,她见有个人挥动扁担向她打过来,她急中生智,举起铜盆挡住对方的攻 击,那人的扁担恰好打在铜盆上,“当!”的一声脆响,声音如铜钟般震耳欲聋, 吓得杨二妹的脸色都变了。 幸得镇上有位老伯赶来得快,把那人打跑了。杨二妹定神一看,原来救了她性 命的是赶牛车的赵老头。 “赵大伯。”杨二妹感激地叫一声。 “二妹,你快到河边下面,看看有没有偷运煤船!”赵老头急吁吁地说。 赵老头的话提醒了杨二妹,她说了句“赵大伯,你小心点”,就匆匆向河边跑 去。可是,没跑出几步,她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双手扒在一堆粘乎乎的液体上,原 来是镇上的一位妇女被人打倒在地上。她身旁流了一滩血,杨二妹的手正扑在血污 上。那女人还没有死,她不停地痛苦地低声呻吟。 透过月色,杨二妹看清是谁了,她急忙把她扶起来:“阿秀,你……你怎么啦? ……” 十几分钟前,狗儿媳妇阿秀和一个汉子抢夺装满煤的泥箕,那汉子恼羞成怒, 扬起拳头,照准她的脸孔就使劲捶过去。阿秀冷不防,往后倒下,她的脑勺碰巧撞 对一块石头上,她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下子失去知觉,鲜血从她的鼻孔、脑 勺渗出来。 “哎哟,我……我的头好晕……好痛啊!……”阿秀呻吟道。 杨二妹急忙把她拖到路边,正好就是她方才搁放准备拿来洗的衣物的地方。她 从篮中拿起吴太太的一件内衣,不管三七二十一,替阿秀包扎起来。她包扎罢,说 :“阿秀,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先到河边下面看看。” 杨二妹急匆匆赶到河边时,就听见最先碰到的那个粗壮汉子在催艄公快点开船 的声音:“快,快开船,能运多少算多少!” 赧守权站在艄公身边,象一条疯狗似的乱吼。他手舞足蹈,可是他从未划过船, 不知如何使用船桨。 “不,不能开船!”杨二妹大喝一声,飞身跃上船头,紧紧把握住艄公手中的 桨把,说,“船老大,这些煤是都是我们镇上大伯大叔们流血流汗从山里挖的。你 不能昧着良心帮他们偷运走啊!” 艄公听了杨二妹的恳求,心里软落下来,他犹豫了。 “快,快开船,别听这黄毛丫头的胡扯,黑牯岭山头的金银财宝不能只让乔应 天一个人独吞!” 赧守权又一次催叫道。 杨二妹语重心长地说:“黑牯岭煤矿是全镇的乡亲们合股开采的,你们偷盗这 些煤,就等于偷盗老百姓们的心头肉啊!老人家,你行行好,千万别替他干坏事呀!” 她的语调几乎是怏求了。 艄公松开握住船桨的手,他转过头,对赧守权说:“赧爷,这姑娘说的在理啊, 我们是不是……” “他妈B ,少啰嗦,你快给老子划船!”赧守权不等他说完,咆哮如雷地嚎叫 起来。继而又叫杨二妹放开手,好让船老大摇桨开船。 杨二妹死死地握住船桨手柄,她抿紧嘴唇,两眼喷发出怒火,逼视着眼前这个 气壮如牛的家伙。 “妈的B ,你不放开手,老子就敲碎你的手指骨!”赧守权躬二身,从船舱拾 起一块活动的木板,使劲地朝杨二妹的手背砸下去。 “啊!”杨二妹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疼,忍不住惨叫起来。但是,她没有松开 手,仍然顽强地握住船桨。 凶暴残忍的赧守权象一只输红眼睛的凶神,他圆睁眼珠,又把手中的木板举起 来,欲把杨二妹置于死地。艄公不忍心眼看这个姑娘死于非命,情急生智,他使劲 地将自己的身体撞过去。 “扑通”一声,竟把赧守权重重地撞落河里,飞溅起的水花洒湿了杨二妹的衣 裳。 郝守权对水性不大熟悉,他象一只落水狗似的,不停地在浪涛中扑腾。他一边 扑腾着,一边嚎喊道:“他妈的,老家伙,等会儿我爬上船后就有你好……”“瞧 的”二字还未说出口,他沉了下去,咕噜喝了一口水后,又重新浮起来。趁这光景, 老艄公一把拉起杨二妹:“快上岸,不然你我都没命的!” 于是,老艄公牵着杨二妹的手腕离开船头,跑上岸了。 二 惊心动魂的夜晚终于过去了。黎明,一轮红彤彤的朝阳从弥漫着雾气的红水河 下游升起来,几朵绚烂的朝霞飘浮在初升太阳的上面。远处,飞翔着十几只叫不出 名字的鸟儿,又是好一个娇媚的艳阳天气。 然而,清江镇码头却笼罩着悲惨的血腥。天亮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幅惨 不忍睹的场面:从码头煤场到河边停泊的煤船,长长二百多米的地段,到处是乱七 八糟的泥箕、铁铲、扁担、木棍,有许多被踩掉的草鞋、木屐、布鞋,还有破破烂 烂的衣裳,围腰的布巾、烟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东一滩,西一片的被煤粉染黑 了的污血。在煤堆旁边,还躺着三具衣襟褴褛,浑身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是矮胖 子,一个是高瘦个,再一个是脸庞黢黑的中年汉子,他们都是被狼狗咬死的偷煤者, 其余的同伙们早就连伤带痛慌作惊弓之鸟逃散了,谁也顾不了谁是死是活。整个码 头,好象是一片荒凉的、恐怖的、阴森森的坟场,完全失去了往日清晨人来人往, 谈笑风生的气氛。 岸边,还停泊着四条装了半舱煤的船只,艄公们在大伙互相混战时,良心受到 遣责,不忍心白白把人家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煤偷运走,再说,他们昨晚不是心甘情 愿来这里干的,而是郝守权逼迫他们来的。所以,趁乱之机,他们跑上岸躲进平时 在风雨中结识的其他艄公家中,等到天亮以后看事态发展怎么样再作打算。 日头升上一竿多高了,不管柴四苟怎么喊破嗓子,也没有一个人跟他们一起进 山里挑煤。原来,好多人家的女人昨晚被打伤了,有的被打得头破血流,有的被打 得手断腿折,更令人伤心的被打死的不仅有阿程婆,还有镇头住的平时沉默寡语的 老头舵背张,去年被狗咬伤的蒙十五,以及一位拖着大肚子去看热闹的孕妇。 柴四苟昨晚只是受了一点小伤,那是被对方用扁担端上的竹签刮伤了额门。他 回到家里,叫老婆扯了一块花布包扎好,这时,他斜戴着一顶柳藤帽子,企图把额 门上的花布遮挡住。 他挨家挨户喊了几遍,见没人出来,于是,他走到狗儿家门口,再次大声喊道 :“狗儿媳妇,你今天不进山挑煤了么?” 狗儿在山里挖煤,家中有一个病倒在床上的老母亲。狗儿娘颤抖抖地走出门口, 咽声说:“四苟呀,我家阿秀差不多都被打死了,你叫她怎么去挑煤哟。” “嗨,我不也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么,现在还不照样打起精神来。”柴四苟指着 额门角上的花布,说:“快,叫阿秀去挑煤吧,老爷说了,今天进山挑煤的多增加 工钱。” “你……你走你的,阿秀还昏迷不醒,我……我要去拣几服药给她敷伤口!” 狗儿老娘推开柴四苟,掩上门,一歪一摆地向镇上的中草药铺走去。 柴四苟离开狗儿家,碰对工头阿山。阿山推着一辆自行车,他打招呼道:“老 四,算啦,镇上的婆娘们伤的伤,痛的痛,家家户户好象全都死了人似的,就是没 病没伤的也没心思进山挑煤,我们快点走吧!” 两个工头分别踩上吱吱嘎嘎的自行车,一先一后向山里奔去。就在他们从镇口 出发的时候,镇上已有一个人最先赶到了山新井口那儿。她就是肖英,今天凌晨 在码头煤场混战时,她操着一把禾叉,左挑右挡,避开了好几次危险的攻击,有一 回,一个高个汉子挥动铁铲向她劈过来的时候,她急忙举起禾叉准备把对方的铁铲 架. 没想到,对方不知为什么,突然被绊一跤,直朝她的禾叉尖扑过来,只听“啊 呀!”一声惨叫,她才发现自己的禾叉扎入了那人的腹部。在这之前,她杀只鸡双 手还发抖,没想到今晚竟敢参与打架、杀人,肖英顿时吓呆了。她拔出禾叉,一股 怜悯之情涌上她心间,她扔下禾叉,连忙扶住那汉子,慌慌张张地说:“大叔,我 ……我不是故意的。” 那汉子的手本来是紧捂住腹部的伤口,现在见眼前的这位软心肠的女子竟忘记 了仇恨,扶住他。然而,他却心狠手辣,不再捂住伤势,而是张开鲜血淋淋的双手, 朝肖英的脖子紧卡上去,他发狠地吐出充满血腥的字眼:“操你妈的,你要我死, 我也要你给老子垫背!” 蓦然间,倒在煤堆上的肖英被卡得面红颈粗,几乎窒息昏倒过去。她稳住一下 自己的紧张惊恐情绪,屈起自己的膝盖,猛地朝对方的下阴部撞去,终于那家伙再 次惨叫一声,滚到旁边,姑娘这才摆脱险境。她喘着粗气,拾起地上的禾叉,吃力 地站起来,看看现场双方拼得你死我活的混乱场面,心想,镇上的都是女人和老人, 这样打下去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得赶快到山里报个信,叫大伙儿快点回来帮忙解 围。 于是,肖英踏着茫茫夜色,踉踉跄跄向山里奔去。情急之下,她竟忘记害怕荒 坟岗上的幽魂,忘记害怕枯槁老树上的夜猫子的冷笑,忘记害怕附近高高低低、古 里八怪的黑魆魆的物体。 总之,她一心想着快点赶到山里,把镇上发生的事情早一点告诉杨大哥,告诉 给覃七哥、程一民、狗儿、韦水根等等所有镇上的工人。 山路落满煤粉,显得好黑,哪一处是凸起的石头,肖英几乎看不清楚,她只顾 一个劲的往前赶,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幸得她拿着一把禾叉,起到了拐杖的作用, 支持她稳住了身体的重心。晚风吹来,她感到胸前的衣裳湿润润的粘贴在肌肤上, 不知道是因为赶路太急使体内出汗弄湿了衣裳,还是由于想到码头上父老乡亲们正 处在危急关头,心里太窘迫的原因,使她紧张得出了一身汗。这汗水也不知是冷汗 还是热汗。反正,她顾不上想这些,只是恨不得双腿再迈得快一点,步子再大一点。 方才,她的咽喉被人重重的卡了一下,现在还感到隐隐疼痛,好象有一团火在 燎烤,又干又渴。她使劲地往下咽口水,可是唾沫太少了,而且又粘又涩,根本顶 不了干渴的煎熬。 急赶慢行,奔走了好长一段路,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新井口那边传来的柴 油发动机的轰鸣声了。肖英回过头,看见镇上方向的天边透露出了一线微光,破晓 前的浓墨渐渐地变成了鱼肚白。不久,太阳从山坳的地方露出了半张脸。 肖英巅波奔走将近两个小时,终于来到新井口附近,远远她就看见六、七个黑 不溜瞅的汉子从井口下面爬出来。他们都是刚刚下的夜班,尽管他们的面孔黑得象 锅底,但是,杨厚实那熟悉的身影一下就窜入她的眼帘。 “杨大哥,快……快回去,家里出大事了!”肖英三步并作两步,憔悴万分地 奔过去。 杨厚实干了一个晚上的苦累活,刚刚从两百米的陡坡巷道爬上来,连半口气还 来不及缓过来。 他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而又焦急的声音窜入耳鼓内,定眼一看,令他大吃一惊 :“啊,阿英,你……你身上好多血,家里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啊!” 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胸口处的衣裳全被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脖子甚至脸 庞上也沾满了血污,几乎是个血人了。原来,这些血都是那个汉子扑在她身上时流 淌出来染上的,颈脖上的血污是汉子卡住她时粘上的,而脸腮帮上的血污则是她自 己不注意给弄着的。 肖英的胸口急剧地一起一伏,她吃力地回答:“杨大哥,不是……不是家里, 而是镇上,两个钟头前,码头煤场……”她急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人也几乎昏厥 过去了,脸庞一片苍白。 开绞车的张传宝端来一杯开水,说:“肖会计,你先喝杯开水,压压惊,然后 再慢慢说。” 肖英喝完开水后,感觉到喉咙舒服了些。她缓过一口气,才简要地把凌晨煤场 发生的事叙说一遍。末了,她心情沉重而难过地说:“杨大哥,你叫一个人赶快到 山那边,叫镇上的男人都快点回去,兴许有好多人都被打死了,那场面好可怕啊!” 未等杨厚实吩咐,张传宝说:“杨师傅,你们先回去看看,山里的人由我去告 诉他们知道。” “传宝,你快点去!还有,叫大伙别上班了,全体都回去。家里的老婆孩子、 父母老人为了保护煤炭,流了这么多血,这可是关系人命的大事,通知大伙全都返 回镇上看一看。”杨厚实加重语气说。末了,他又转过头,对罗福家说:“福家, 你留在这看守,防止有坏人来盗窃设备。” 这时,上白班的覃七哥、刘石华兄弟俩、李友亮等十来位工友,也正好听到了 肖英的叙说,一个个心头又是着急又是气愤。覃七哥把黑乌乌的汗巾贴往肩胛一搭, 挥个手势说:“走,咱们马上回家去…… 杨厚实说:“等一下,先让阿英洗洗脸上的血再走。” 覃七哥惦挂他老婆的安危,担忧地问肖英:“阿英,我老婆她被打伤没有?” “不知道,当时天色又黑,场面又混乱,我也没见着她。唉,对方都是身强体 壮的大汉子,我们镇上的乡亲们肯定是凶多吉少!” 杨厚实从工棚伙房端来半盆水,对肖英说:“你把脸上、手上的血污洗一洗。” 肖英随便洗一下,头发粘满了水珠。她用手抹抹,又使劲地甩手,把水珠甩少 些。她的衣裳沾满好多的血,浑身散发血腥味,粘腻腻的,很不舒服。她想开口说 些什么,还未等到她启唇,杨厚实已经明白她的心思,于是说:“阿英,你如果不 嫌弃的话,我先给件单衣你,把身上这件衣裳换下来,免得看见一身血污,心里就 恶心。” 肖英“嗯”一声,跟杨厚实走进工棚。一会儿,杨厚实出来,把门口掩上,让 她一个人在里面更衣。很快,她换好衣裳,把脏衣裳叠成一团拿出来。杨厚实的单 衣穿在她单薄的身上,显得好宽。加上里面没有穿贴身内衣,她感到肌肤空荡荡的, 有一丝凉嗖嗖的空气从领口处钻进去,好象有只手在轻轻地摩挲她的胴体。她走出 工棚门口,看见十几个男人的目光直盯着她,她的脸庞不由泛起一抹微红的羞涩。 大伙怀着忧虑、迫切的心情,急于往家里赶路。早上的太阳耀眼明亮,山里的 晨风轻微拂面。 远处,鸣叫着“吱吱啾啾”、“谷谷黄儿,谷谷黄儿”的鸟啼,无忧无虑的黄 鹂、斑鸠、画眉、麻雀等各种各样的鸟儿好象在开展林间的口技比赛。可是,谁也 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自然界的景色。好长一段路程,没有一个人开口,似乎个个都在 想象家中亲人正在发生怎么样的令人揪心的事情。 差不多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他们和柴四苟、阿山两上个工头相遇了。柴四苟 下了车,拦住大伙的去路,说:“喂喂,你们怎么不下井啦?快、快回去干活!” 覃七哥迎上前说:“老四,今天凌晨家里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情,谁还有心思 挖煤啊,别说我们不下井,等会儿山里那边的伙计们全部都回来呢!” “反啦,你们这是要反啦!是谁说镇上出了事,啊?”柴四苟口头上咋咋唬唬 地嚷,而心中却有些虚。 “老四,你别瞒我们,我们都知道了。”杨厚实大声说。 “胡说!一大早会有谁告诉你们的。” “我!”肖英挺身而出。原来,她穿着杨厚实的衣裳,柴四苟只注意和覃七哥、 杨厚实说话,没发现她站在旁边。肖英把手中的血有抖开,“老四,你说,这件衣 裳上面的血污证明了什么?” “……”柴四苟哑了,一时无言以对。 阿山推扶着单车,狐假虎威地说:“肖英,乔经理这么器重你,提用你担任公 司会计,可是今天你不但不为公司的产量着想,为公司的利益着想,相反一大早就 跑进山里,煽动工人不下井,煽动工人回镇上闹事。要是让乔老爷董事长知道了, 非找你算账不可!” 肖英很平静地说:“阿山,你不要吓唬人,你凭啥说我不为公司利益着想,那 这件衣裳上的血是你的吗?”她边说,边把衣裳凑近阿山的鼻尖。 柴四苟连忙打圆场:“好啦,好啦,肖会计为了保护公司的煤场,流了血、负 了伤,是有功的,不过呢……” “你也应该象老四爷一样,负了伤,还要进山。”阿山指着柴四苟额头上包扎 的花布,说,“总之呢,矿里的生产总比个人家里的事情重要吧。再说,镇上所发 生的事还有乔老爷在家里帮助处理呢。覃师傅,你们还是先回去上班吧,过后,我 跟乔经理提个建议,凡是这几天上班的,多增加工钱!” “是呀,是呀,大家都回去,我保证给你们每人每天增加一块钱!”柴四苟也 附和说。 覃七哥说:“老四,别说增加一块钱,就是五块、十块,我们的心也放不下。 如果家中不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件,镇上的人到现在怎么连一个人也未进山来挑煤、 拉煤呀。” 狗儿、程一民、韦水根等其余几位工人异口同声说:“覃七哥,别在这儿耽误 时间了,家里的亲人都在等待着我们快点回去呢!”说着,狗儿、程一民做个走的 手势,好几个伙计从柴四苟身边走了过去。 柴四苟拉住走在后面的韦水根的手,软中带硬地说:“韦水根,你今天不上班, 不怕考旷工么?公司有规定,旷一天工扣两天工钱哟!” 韦水根摆脱他的手,说:“扣就扣,老子今天非要回家看看不可。” 柴四苟又掉过头,向杨厚实恳求道:“杨师傅,你是领班的,大伙都肯听您的 话,你就劝劝他们回去上班吧。” 杨厚实拍拍柴四苟的肩,装出挺热乎的口气说:“老四啊,今天情况特殊,不 光他们要回家看看,我也要回去一趟不可。如果家中没什么大事,我保证动员大伙 晚上立刻返回山里上班。” “对,如果家里没事,我们都听杨师傅的。”韦水根附和道。 杨厚实他们懒得再和柴四苟、阿山磨牙齿,离开原地往镇上继续赶路。一路上 静悄悄的,前面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更说明,镇上煤场发生的械斗事件是很严重的, 不然,连赶牛车的也没一个人来运煤。 狗儿走着、走着,担心地问起杨厚实:“杨师傅,你说,老四他们真的要扣我 们的工钱哪?” “不用怕,老四要是这样不讲情面的话,我们再跟乔经理论理,乔经理不会象 董事长那样漠不关心工人的利益的。”杨厚实似乎显得有把握地说。因为这两三年 来,他觉得乔克仁的为人还是挺和气的。 杨厚实走在肖英身旁,他想起什么,便问:“阿英,这个星期我好象没看见乔 经理进山,他有什么事啦?” “他出外面办事去了。唉,如果他在家,兴许还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肖英说。 “很难说,外村的人看到咱们的矿井挖出那么多的为煤,能不眼红么!”杨厚 实说,“在我们家乡,有一年发生抢水浇田的械斗,结果双方死伤二三十人,当时 的场面真惨啊!”他语顿片刻,又祈求说,“但愿镇上不要发生那悲惨的情景啊!” 说归说,听归听,可是谁的心情都是一样的紧张,一样的担惊受怕。因为他们 从肖英的遭遇就猜测出镇上肯然有人死于非命,在双方你死我活的乱打乱砸之中, 谁能保证自己的老婆,自己的父母老人能抵挡得住对方粗个大汉的有力攻击呢?大 伙走得好快呀,旁边耸立的大山徐徐往后移,而他们的心坎上仿佛被石山一般重重 地压了下来。 这时,再也没有人吱声了,大伙都在惦挂心事。 突然,从山路前面传来一声揪心而又急切的呼唤:“杨师傅——”那语调显得 好凄凉,声波传到左侧的山壁产生了共鸣,仿佛变成一阵由远而近滚滚而来的闷雷。 大家听到呼唤,不由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女子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啊,是杨二妹,”肖英惊叫一声,跑步迎上前去,扶住跑得气喘如牛的杨二 妹,“二妹,你的手受伤啦?” 杨二妹的左手今天凌晨被郝守权砸伤了,她在艄公的帮助下,从船上跑开,回 到房间后,敷点草药,用纱贴包扎起来。杨二妹这才看清楚是她方才还揪心提胆的 伴友肖英。她又是惊,又是喜,顾不上回答肖英的问话,而是悲喜交加地说:“阿 英姐,没想到你已经来报讯了,方才我到杨大哥家去找你,阿杏说整个早上没见着 你,不知你上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偷煤都绑架走了呢!叫我忡忡地忧了一个早上。” 肖英为她拨弄整齐被晨风吹乱的头发,关心地说:“二妹,你手上的伤势要紧 吗?” 杨二妹妹看见杨厚实等人走到了她们身旁,还是顾不上回答肖英的问题,急忙 拨开肖英的手,转过脸对杨厚实说:“杨大哥,镇上出大事了,阿程婆、舵背张, 蒙十五,还有……” 狗儿听到杨二妹说到“蒙十五”,心里急了,不待她说完,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问道:“杨二妹,我爸他怎么啦?” “你爸,你爸……”杨二妹哽咽着,眼圈已经涌出了泪水。 “二妹,你快说呀,我爸到底怎么啦?” “你爸今早天未亮之前被人打死在煤场上了。” 听到这噩耗,仿佛听到一声惊雷似的,狗儿大叫一声:“阿爸——”,然后拔 腿往前面狂奔起来。 接着,杨厚实、覃七哥等人开始急步奔跑,谁都希望尽快一点回到家里。于是, 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这群人好象都急疯了…… 三 清江镇附近的乱坟岗上,又垒起了七座新土堆,一阵山风吹来,拂动着白色的 纸幡。 几天前,在码头煤场发生的械斗,双方共有七条性命丧生,其中还有一个已经 怀了七个月的孕妇。人们处理完丧事后,镇上的风波仍然没有平息,还有好多人呆 在家,没心思到山里挖煤或者挑煤。今天早上,河边来了拉煤船,刀疤脸敲着铜锣, 挨家挨户叫人去挑煤上船,结果稀稀拉拉只来了十几个人。整个上午,才装了半舱 煤。船长看到这情形,很有意见,多次向乔应天提出,如果等到明天中午还不能开 船,以后就懒得来这里运煤了。 真是火烧眉毛,别看乔应天平时在镇上耀武扬威,可是在这关头,百姓不吃他 那一套,他也只能干瞪眼。没法子,他拿黄五、刀疤脸出气:“他妈的,你们两个 简直是饭桶,连喊人挑煤都喊不动!” 刀疤脸哭丧着脸,那道发亮的刀疤也布满了皱纹。他解释道:“老爷,镇上那 帮婆娘,还有那帮不进山挖煤的煤黑子,总是死死要求公司给死者支付抚恤费,受 伤的提出要支付药费。 不然,他们就……“ “就个卵,老子一旦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往后我在镇上还怎么呼风唤雨?”乔 应天把手中漆黑油亮的文明棍使劲地往煤堆戳下去,“不行,我不能答应他们的要 求!” “老爷,那怎么办呀?”刀疤脸抚摸一下脸上的疤痕,忐忑不安地试问一句。 “你和黄五马上到黄坡村、狗牙村去,请那里的村民来挑煤。” 刀疤脸有点犹豫:“我怕来不及了,来回二、三十里,他们到这儿天都黑了。” “怕天黑,你就不怕煤场的煤运不出去,老爷我真是白养你们了。”乔应天恼 怒地斥训道,“今天你们两个喊不到人来挑煤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 “是。”刀疤脸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应诺。 他们刚要离开煤场,黄五突然看见河边下面走上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他 惊喜地叫起来:“老爷,乔经理回来啦!” 果然是乔克仁,他这趟外出办事,来回整整半个月时间。他下船后刚巧碰到公 司组织大伙挑煤装船,看见挑煤的人员零零仃仃少得可怜,不由萌生出许多的疑惑。 他还未上到码头煤场,远远就看见父亲和刀疤脸、黄五正在凶声恶气地说些什么, 好象是发火的样子。他不知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他心急如焚地赶上来。 “爸,今天来挑煤的人怎么这样少啊?”因为走得急,他解开领带和衬衣扣驱 散体内的热气,喘吁吁地问。 乔应天似乎有说不出的苦衷:“唉,你走的这些天,镇上出了大事,叫我差点 应付不过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黄五插过话说:“嗨,前几天有个叫郝守权的家伙挑唆外村四十来个人半夜三 更跑来这儿偷煤,幸亏被杨二妹发现,及时向老爷报告。为此,镇上的人和他们发 生械斗,结果镇上被打死四人,受伤三十多人,家里死了人的昨天才处理好丧事。 由于血战,大伙的情绪好受影响,创伤好深,这不,今天才来十几个人帮助挑煤, 什么时候才能装满船啊?” 挑煤的女人们看到乔克仁回来了,也跟着围过来,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乔经 理,今天来挑煤的人这么少,这三条大驳船,我们就是不吃饭,不睡觉,明天中午 也装不满啊!” “是啊,乔经理,要不是看在公司的利益上,今天我也不来挑煤了。” “乔经理,前几天镇上有好些人为了保护公司的煤不被外人偷运走,流了血, 负了伤,甚至死了人,你说,公司该不该发放抚恤金和支付医药费?”…… 乔克仁转身看看这个,又掉头看看那个,耳朵内尽是吱吱喳喳的询问,他一下 不知先回答谁的好,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得叫对方满意些。他扬起两只手,稳住大伙 激昂的情绪,说:“乡亲们,大家先静一静!我刚从外面回来,至于镇上发生了这 么严重的事情,我一时还不太清楚。我想,有什么事需要公司妥善处理的,等到我 们找个时间再好好商量,现在的问题是首先要抓紧时间装满煤舱,好让航运公司快 点开船。” “谁不想快点装满船舱啊,可是才来十几个人,象这样下去,明天中午也装不 了。”李彩梅扯着尖亮的嗓音嚷道。 乔克仁见如此拖时间也不是办法,他再次扬起双手:“大家先继续挑煤,等会 儿我回去,想法子再发动大伙一块来挑煤。” 这样,大伙才离开继续挑煤去了。 刀疤脸听乔克仁说他回去发动大伙来挑煤,于是,他壮着胆子小心戚戚地问乔 应天:“老爷,还用不用去黄坡村、狗牙村喊人来?” 乔应天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到儿子的脸上,似乎在问:你能把镇上的乡亲 们都叫来么? 乔克仁已经明白父亲投来的视线的含意,于是说:“黄坡村、狗牙村先不用去, 等我去叫镇上的人,我想,总会有人听我的。常言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乔克仁离开煤场后,心想,方才没见着肖英,她怎么会不来呢?往日有船来, 都是叫她通知大伙来的,今天她怎么啦?难道她也受了伤?唉,真没想到,几年来, 煤场一直风平浪静,而这次我刚出去半个月时间,公司就发生这么严重的流血事件, 甚至还打死人,到底死了多少人,是谁被打死了?因为方才太急,一时顾不上了解 清楚。镇上的乡亲们之所以情绪激昂、愤慨,是有缘故的。我不在家,也许父亲他 们对这件事处理不当,引起大伙不满,所以他们怎么能有心思来挑煤呢? “呃,少爷,你回来啦!” 一个清脆甜润的女声打破了乔克仁的沉思。他抬起头一看,原来是杨二妹。她 换了一件有补丁的旧衣裳,挑着一担泥箕迎面走来。她脸时刻都浮现出甜甜的笑。 她走近后,再次高兴地说:“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从语气中可以听得出,杨二妹很惦念他,现在见到他,似乎有好多话要说。乔 克仁一眼看见她左手上包扎着耀眼的绷带,由于做家务事,白色的纱带已经磨蹭出 斑斑的污迹。看到她手掌上裹着的绷带,乔克仁马上意识到这位姑娘也在前几天的 械斗中负了伤,流了血,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叫出口:“二妹,你的手……” 杨二妹说:“噢,那天被人打伤了。” “要紧么?” “还好,骨头没被打断。”杨二妹活动一下左手腕,淡淡地说。 乔克仁胸口中一颗悬起的心安然地平落下来,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接着,他又 说:“你现在去挑煤哇?” “嗯,我见今天来挑煤的人太少了,在家里闲着没事,所以去阿英姐家借了一 担泥箕,反正多一个人就能多挑快一点。” 听说肖英在家,乔克仁急于问道:“肖会计她受伤没有,她怎么没组织大伙一 块来挑煤?” 杨二妹说:“伤是没什么大伤,不过,那天她差点被人扼断喉咙呢,至今颈上 的指印还没完全消失。” 听罢,乔克仁心中松了一口气,她没受伤就好,有她在家,他相信他能说服她, 让她去发动大伙来挑煤。杨二妹今天是第一次来帮助挑煤,往日,她想来,乔克仁 不让她来挑,叫她在家里料理好家务活,把家什收拾干净整齐些。现在,她既然来 了,他也不想再阻止她,再说,眼下正需要来人挑煤,于是,他用不寻常的口吻嘱 咐说:“挑煤时候注意点,别闪着腰,啊!” “知道啦,我又不是头一回挑担子。”杨二妹粲然一笑,接着又说,“家里的 午饭还热着,你快点回去吃吧。” 两人各自分开了。乔克仁坐了半天船,肚子也饿了,他回到家后,匆匆忙忙吃 饱饭,顾不上打盆水抹抹脸,又出门去了。他要抓紧时间找肖英。走到她家,见门 口关闭,寻思一下,心想她可能在杨厚实家。 果然,乔克仁在杨厚实家找到了她。肖英正在用浆糊糊布箔。 “肖会计,你在忙什么哪?” 肖英抬起头,见是乔克仁,连忙说:“经理,你什么时候回到家的?” “噢,刚刚回到。”乔克仁开门见山说,“肖会计,河边来船了,你怎么不通 知大伙去装船啊?” 肖英放下糊浆糊的刷子,拖过一张木方凳,让乔克仁坐下。她缄默片刻,才慢 慢开口:“我想,前几天镇上发生的事情不用我说,你可能也知道了。” “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以为,公司眼下的任务不是如何考虑处理 死者、伤者的事,而是首先要马上组织大伙到河边挑煤,不然误了航行公司的时间, 轻则人家叫你补偿延误运输损失费,严重的话人家指责我们不讲信用,以后不再愿 意和我们继续合作。你身为公司职员,难道没考虑到这件事的后果么?”乔克仁好 象是第一次这般认真严肃地和肖英商量公司的工作。 肖英不敢用眼睛看着乔克仁投射过来的目光,只是低声嗫嚅:“我……我心里 气不过董事长那种独断专横的做法,所以……” 原来,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肖英一大早跑到山里,叫大伙回来。柴四苟和阿 山向乔应天作了汇报。乔应天大为恼火,说肖英无法无天,煽动工人罢工闹事,要 她马上叫工人返回山里复工。肖英表示无力办得到。因此,乔应天恼羞成怒,要她 立刻把公司办公室钥匙交出来,不准她再跨入公司办公室。她想,会计工作让我干 就干,不给我干也罢,但是,不管怎么样,也要等到乔经理回来。 更令她愤愤不平的是,肖英考虑到镇上的乡亲们为了保护公司的煤,死的死, 伤的伤,公司应该给遇难者支付必要的抚恤金,数目即使小些,也使大伙心中得到 一点抚慰。杨厚实、程一民、狗儿等人去找乔应天协商,乔应天不但没有半点同情 心,相反,冷冰冰地说:“人死就死了,谁叫他们自己倒霉!” 肖英一反平常软弱的性格,厉声说:“乔老爷,你到底是不是公司的董事长? 他们的亲人为了保护公司的煤不被人偷走,连性命都丢在了煤场上,你难道连半点 仁慈之心也没有吗?” 仿佛被人捅了一下屁股眼,乔应天气得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在清江镇上, 竟敢当面顶撞他的恐怕肖英是第一个了,而且还是一个尚未婚嫁的女子。他暴跳三 尺高,吼道:“肖英、肖姑娘,你吃了豹子胆是不是?!你也是公司一名会计,可 是胳膊却往外拐,当家人不当家把财,倒要做个败家仔,你……你……” 乔应天挥动文明棍,向肖英不停地指指点点,瞧他那副恶狠狠的模样,恨不得 把肖英的脑袋戳穿个血窟窿。 杨厚实上前两步,把乔应天的文明棍按下,平心静气地说:“董事长,你先别 发火,肖会计只不过是替工人讲几句话。说实在的,象狗儿、程一民两个工友,他 们的父亲、母亲分别在这次械斗中丧生,公司不仅不好言好语抚慰他们,相反却说 他们自己倒霉,这从天理上讲得过去吗?” 狗儿平时生性怕事,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挺起胸膛,在乔应天面前 争回公道。他接过杨厚实的话音争辩道:“是呀!董事长,你要讲点良心!我在山 里流尽汗水,搏尽老命为公司挖煤,每月领得钱多钱少我都没半句怨言。可是现在, 我老娘活活被偷煤的人打死,老婆也被打至重伤,如今还躺在床上呻吟。每天夜里, 我听到阿秀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的心都将要碎了。而你却说她是自己倒霉,你的心 太狠了!” “放肆!”乔应天咆哮如雷,突然举起文明棍,朝狗儿头上敲下去。幸亏杨厚 实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手中的棍杖,喝道:“不准这样粗暴对待我们工人!” 乔应天的棍杖被牢牢抓住,他挣扎几下,还是挣不脱杨厚实铁钳似的手掌。许 久,待杨厚实松开手后,看见覃七哥、程一民等几个工人个个都怒目圆睁,只好缓 过口气说:“好好,看在你们平日为公司煤矿的创业立了汗马功劳,今天先放你们 一马。” 肖英把她和杨厚实他们第一次与乔应天交涉的经过简单地讲述一遍后,心情依 然愤愤不平。 她绷紧面孔,没有女人固有的半点温情。蓦地,她抓起刷子,蘸满浆糊,狠狠 地在布箔上涂抹几下,然后又铺上一块破烂的布片。 乔克仁似乎显得有耐烦心地听她叙说,等她说完了,讲够了,他才放缓语气说 :“你所反映的那些建议,有一定的合理性,我代表公司将会进行认真的研究,并 及时妥当处理好。不过呢,眼下不是争论的时候,你知道,装船比叫人到山里挑煤 要紧,耽误了人家开船,也就是耽误了公司的生产,也会影响公司的声誉。阿英, 就算我以个人的名义来求你了,你马上帮我通知大伙到码头去挑煤,好不好?” 肖英本来有些愤慨,可是,当她听到乔克仁呼她“阿英”,而不是“肖会计” 时,不由一愣,继而又听到他以个人的名义来求她去叫人,她的心绪一下子软化下 来。她想,采取与公司相对抗的行为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何况乔克仁向来是个 讲信用的正人君子,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的恳求呢。于是,她把布箔搬到屋外晒 太阳,然后从门口角落取下肩垫,拿起扁担,挑起泥箕,说:“好吧,我现在就去 喊人。” 肖英扣好门口后,走出不远,镇上又响起了她那清晰响亮的呼唤声:“覃桂兰, 去码头装船啰!高李——” 四 经过一个星期的走访,乔克仁把镇上发生的煤场事件经过调查清楚了,并挨家 逐户记下了受伤者的名字,以及伤势程度。他打算按伤势轻重情况分别给予适当的 慰问金,同时叫肖英做好表格,计算好需要开支多少款项。当然,对于狗儿、程一 民、舵背张的儿子张六兴,孕妇的男人田牛,他已于早两天亲自送去了抚恤金。钱 虽然不多,但是,狗儿、程一民等四人都激动不已,尤其是狗儿,他竟激动得双手 颤抖,连钱也接不稳,掉落在地。乔克仁弯腰拾起来,重新递给他,狗儿眼眶里滚 动着悲喜交加的泪珠。他走近床前,把老婆扶坐起来,连声说:“阿秀,乔经理可 是一位体惜咱们穷人的好人哪!” 那天阿秀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石头上,流了好多的血,被人抬回家里,在床上 躺了一个星期。 半个月过去了,她才能慢慢站起来走动,但还是感到头脑有些晕,被疼痛折磨 了十来天,她脸色苍白得象一片枯黄的菜叶,连眼眶也显得陷了许多。 跟着,乔克仁走近阿秀跟前,安慰她道:“阿秀嫂子,你好好养伤,啊!你为 了保护公司的煤受伤的,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从来没有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对她说过这般充满温暖的话。前几天,她听她男人 说,狗儿和工友们去找得乔应天想要点钱,结果差点挨吃乔应天的闷棍。现在,乔 克仁却和他老子大庭相径,把乔家父子二人对照比较一下,阿秀瞬时感到心里好受 了许多。于是,她当即对狗儿说:“狗儿,你明天就回山里上班,我不用你在家里 服侍了。” 狗儿听了老婆的话,有些傻乎乎地望着乔克仁发笑,好象想说点什么。其实他 的意思是想问,乔经理,我已经10天没上班了,公司会扣罚我的工钱么? 乔克仁看透了他的顾虑,因为公司曾经有过规定,旷一天工,扣两天工钱,他 也多次对工人强调过这条规定。不过,他考虑到这次事出有因,情况特殊,再执行 死规定,会严重挫伤工人们刚刚从悲痛中挺直腰杆的积极性。于是,他为了打消狗 儿的顾虑,说:“狗儿,你有空的话,去对大伙说,公司不会因为在这次械斗中旷 工在家的,任意扣罚旷工者的工钱。” 狗儿连连应诺。 狗儿和程一民的现身说法,总算说服了所有赖在家里的工人,大家一块儿进山 下井了。很快,公司的煤炭产量又恢复到十几天前的水平。 为此,乔克仁对自己能在短短几天中就妥善处理了停工闹事风波,感到很满意。 虽然由于械斗影响,公司的产量曾一度下降,但是,他自信工人们很快会把产量弥 补回来的。 直到现在,乔克仁才感到自己好累好累了。往日,走路进山里,又爬数百米的 巷道、采煤面,一身是汗水,一身是煤尘,他似乎觉得还没象眼下这样累。因为, 他觉得进山下井所产生的累,只是体力上的惫乏,夜晚睡上一觉,精力又恢复了; 而这几天的累,则是由于精神上的负担劳碌造成的,大脑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几 乎没有一时半刻让他松过一口气。 首先,是父亲乔应天对他的做法表示激烈的反对,认为这是真正十足的败家子, 真正彻底的把他的脸面铲光了。为此,乔克仁和他老子发生了几次口角。起初,乔 应天想以收回资金投入的杀手锏来挟持乔克仁改变主意。可是,乔克仁胸有成竹, 明确表示说,收回资金也不怕,因为他这次外出,在县城一家银行争取得了20万元 的贷款,再加上广州电厂10万元的预付款,以及余太元、甫文宝两人的借支款,再 加上镇上乡亲们的股金,基本上能够保证生产资金的周转了。乔应天盘算来,盘算 去,暗暗叹了一口气:唉,儿子长大了,翅膀也开始硬了,再阻挡他也是白费心机 了。不过,也好,从目前来看,儿子他也越来越显得有本事,有出息了,别的不说, 光说这回从银行贷款的事,不得不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到底是怎么把别人口袋 里的钱拿回来的,他没有仔细过问。总之,这足以表明他是有经济头脑的,今后也 许能成为一名商业界、企业界的巨贾呢。因此,乔应天也就由他爱怎么搞就怎么搞, 不过,他还是多了一个心眼,拟写了一份黑牯岭煤矿股份财产分割契约,万一公司 临濒矿产,他将随时收回其中自己30万元的股份金额,并让乔克仁在上面签字划押。 当时,乔克仁心中就十分不愉快,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塞了胸口似的,但是,考 虑到今后工作方便,他即使不愿意,也违心地签字了。 其次,由于这次发生了偷煤和械斗事件,造成公司停工停产,经济受到了重大 损失,这是事先从未预料到的。如果不是妥善地处理好死者和伤者的抚恤金、医药 费问题,缓和一下工人以及乡亲们与公司之间的矛盾,他很难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 似的事件。随着公司煤炭生产日益发展,树大怕风,看来要抓紧时间建立一支矿山 保安队,才能保证公司生产的正常秩序。 不然,以后再碰到有人强行偷煤抢煤,发生的流血事件也许不是死三、五个人, 恐怕是十几个、几十个,公司停工停产也许不是几天、十几天,恐怕是一个月、两 个月。那样的话,公司所遭受的经济损失就更惨重了,要处理的问题就更加棘手了。 唉,反正都是伤脑费神的事。 乔克仁这次外出,除了贷得一笔款额外,还专门购买矿井测量仪器。他想,新 矿井投产后,不能再象在山弄里面开采五层煤那样,乱掘乱挖巷道,一切都要按照 矿井设计进行合理的生产。 乔克仁回来一个星期,一直没空到山里看看新矿井掘进情况。每天傍晚,等到 柴四苟、阿山从山里回来后,他再向他们了解一下,然后用红铅笔将巷道进尺数据 填在矿井图纸上,以便胸中有数,一目了然。 傍晚,乔克仁从办公室回来,还未走到家门口,乔应天急急忙拿着一封信迎面 走来,他惶惶不安地说:“阿仁,不好啦!” “又发生什么事啦?” “你看,这是郝守权叫人送来的恐吓信。” “郝守权,他是谁?”乔克仁发怔道。 “嘿,这次偷煤就是他教唆组织来的,听说他是个土匪头,平时专干劫舍越贷 的勾当。”乔应天把信递过去,“现在要命的是他已经把你妹妹劫持去做绑票了。” “啊!”乔克仁紧张万分,展开信就看。 原来那天凌晨,郝守权从河里爬上岸后,象一条落水狗似的惊慌逃窜。事后, 他对这次偷煤不成,带去的人反被打死三人,受伤十几人,大为恼火。他不甘心就 此罢休,打算以后再找机会进行报复。事也凑巧,前些日子他听人说乔应天有个女 儿在县城一家中学读书。于是,他决定采取绑票的手段,敲榨勒索一笔所谓精神损 失赔偿费。郝守权在信中说,接到信后,最迟也要在后天带10万元钱到县城,把赎 金放在名叫清水桥旁边的一块石头下面。如果不按他的意见去办,他没收到款额, 他将撕票。 乔克仁看完信,气愤得脸色都发白了。他真没想到,郝守权竟采取如此卑鄙恶 劣狠毒的手段来挟持他们一家。他把信撕个稀巴烂,狠狠地掷散下地,骂道:“他 妈的,世上竟有这样卑鄙的小人!” 吴玉娇见儿子回来了,心急如焚地说:“阿仁,你快点拿钱去,把妹妹赎回来, 不然,郝守权他心黑手狠,说到做到的呀!” 乔应天在屋内来回踱几圈,转而对乔克仁说:“你看,明天是不是马上到县城 一趟,找你大哥商量,他见多识广……” “对,对,叫阿强带几个保安队员去,把他抓起来。”吴玉娇以为这是一条妙 计,急切切地喊起来。 乔克仁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脑袋,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妥当。交10万元去 赎回妹妹,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它可差不多够支付全体工人半年的工钱了。答 应郝守权的无理要求么,他感到这笔钱花费得实在冤枉。可是,拒绝对方的话,恐 怕又殃及了妹妹的性命。一想到妹妹,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乔艳花那张娇俏而此时 正在眼巴巴等待家人前来救她的痛苦模样的影子。唉,真是左右为难。呆了许久, 他才松开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可是,他还是没有吱声。 吴玉娇见他发楞了,又气又急,忙用手指轻轻地戳他的脑袋:“你哑了,怎么 不开口呀?” “妈,你以为我不焦急么。”乔克仁烦燥不安地说。 “那你说,到底是拿钱去还是叫阿强派人去把他抓起来呀?” “叫大哥去抓他?”乔克仁摇摇头,“我怕万一风吹草动,把郝守权惊跑了, 不但救不了妹妹,反而还把她给害了。” “那就拿钱去吧!俗话说,去财消灾,阿花的性命总比那10万块钱重要啊!” 吴玉娇急促地接着说。 “妈,你别催那么急好不好?” “嘿,还不急死人哪,明天中午前一定要出发,后天才能赶到县城,不然,就 晚了!” 乔应天无可奈何地说:“算啦,10万块就10万块,钱去了还可以挣回来,阿花 可是我们家唯一的宝贝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做父母的怎对得起她啊!” 说着,他的干涩的眦角有些湿润了。平时,他对外人总是一副石心肠,任你如何怏 求他,他从来不动半点恻隐之心。比如说这次因发生偷煤事件,镇上被打死了人, 他对死者家属不但没有同情心,反而恶言恶语,恨不得多死几个才了结他心意。在 他看来,穷人的是贱命,死了人就跟死只蚂蚁差不多。 杨二妹挑水回来,扁担一端挂着半篮刚刚洗干净的衣物。她晾晒好衣物,听见 乔府一家正在议论解救乔艳花什么的。她回到自己的卧房,解下系在胸前的围裙, 挂起来,拍拍几下衣摆,复而又到厅房,接着听他们议论。很快,她听出了头绪。 她想插嘴讲几句,又怕乔老爷责怪她多管闲事。 乔克仁看她的神色,知道她有话想说,便问她:“二妹,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 样处理才好?” 于是,乔应天和吴玉娇都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看这位普通的女佣能提出什么 好主意。杨二妹两只手低垂在腹部,反复搓揉。她略略稳住一下心绪,小声地说: “老爷、太太,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想,二少爷不是想打算组建一支矿山 保安队么,不妨前去跟郝守权商量,如果他肯干的话,那10万块赎金就可以省下来 了。这样化干戈为玉帛,既解救了小姐,又为公司在今后发展的道路除掉一块石头。” 杨二妹话音刚落,马上得到乔应天的赞许。他拊掌叫道:“好好,这倒是一个 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他肯干的话,那10万块钱至少也顶得开支他这辈子的工钱了, 就是说,等于让郝守权这臭小子白帮我们卖命。他干得好的话,就让他继续呆在公 司里,如果他耍心计的话,到时候就让阿强把他抓起来。总之,那时刀把子是握在 我们手中,量他怎么跳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嘻嘻嘻……”乔应天越说下去, 越感到得意。末了,他狡黠地笑起来。 “对对,”吴玉娇拽一下乔克仁的手,“阿仁,就这样办。” 乔克仁看了看杨二妹,犹豫说:“万一他不肯答应呢?” “做好两手准备呗,反正要从坏处方面考虑。如果他愿意干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杨二妹说。 乔克仁略思片刻,还是犹豫:“这次煤场流血事件,都是因为郝守权引起的, 我们招他进矿,镇上的乡亲们,特别是死者家属会答应他么?” 乔应天脸色发涨:“他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反正这个公司煤矿是我乔家 开的,又不是他们开的,我爱用谁就使用谁,碍他们什么事。” “爸,话不能这样说。有句古话,得民心者得天下。办企业也是这样,如果这 次不是全镇乡亲们团结一心,煤场的煤恐怕就让那帮人偷完了。如果我们不慎重其 事,万一镇上的乡亲又闹起事来,那就难办了。” 杨二妹听罢,脸色有些尴尬,她怪自己心直口快,只想到救小姐,没考虑到镇 上乡亲们这一方的情绪。无意中,她在右手触摸到左手背上的一道伤痕,大脑神经 立刻产生隐隐疼痛感。 她想:在这次械斗中,自己虽然受轻伤,但是,如果不是那位不知姓名的船老 大急中生智拉我逃离上岸,别说这只手残废在郝守权的手中,恐怕荒坟岗上第九堆 新土就是属于我杨二妹了。唉,好了伤疤,痛苦难忘,何况程一民、狗儿、田牛、 张六兴等家人惨死在那场血战中,他们对郝守权能不恨之入骨吗!皮肉疼痛容易治 愈,而精神上留下的创伤恐怕就不是一时半载就能治愈的。思着,想着,杨二妹也 觉得好为难。其实,就她个人来说,为了解救小姐,她倒是情愿不与郝守权计较个 人恩恩怨怨。与人为善,是她一直奉为做人处世的信条。她总是这样认为,在个人 恩恩怨怨面前,退让一步,则海阔天高,何必把事情闹僵,把事态扩大呢。只是她 是她,她代表不了众人的心愿。当然,为了整体利益,她就不能不挺身而出,不然, 那天凌晨在码头发现有人偷煤,她就不会回去报信,甚至重新返回码头和大伙们一 起同郝守权等人拼个你死我活了。 “二妹,你看,乡亲们会怎么想?”乔克仁见杨二妹在沉思,再次征询她的意 见。 杨二妹犹豫一下,说:“我倒没什么,总之我们这样想,得饶人处且饶人,化 干戈为玉帛,对人对己对大家都有好处。” 吴玉娇欣佩地说:“嗨,如果大伙都象这你这般菩萨心肠,息事宁人,那世间 上就没有这么多烦恼的麻烦事了。” “太太,你别夸我,做一个人虽然不能有傲气,但是,不能没有骨气。对于该 争一口气的地方,还是要争一口气的。”杨二妹不卑不亢地说。 乔克仁很赞赏她说的这句话,心想:这二妹和镇上其他女孩子在气质、德行、 性格、修养等方面就是大不一样。她简直就象个在城市里长大的,进过学校读书的 姑娘,对各种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于是,他赞许道:“二妹,你说得对,该谦让 的地方还是谦让,该竞争的地方就是要进取。” 乔应天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他们的话:“什么让不让、争不争的,你们少在这 儿卖弄嘴皮。 照我说的,我明天就去找郝守权,解救阿花比什么都紧要!“ 乔克仁知道其父亲脾气太暴躁,担心他把事情弄糟了,急忙说:“爸,还是我 去,至于镇上的乡亲们怎么想的,到时候我们再考虑,尽量不要激化大伙的情绪。”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