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 人逢喜事精神爽。新婚这些天来,杨二妹心中有着叙说不完的欢娱。从新婚之 夜起,她真正开始尝到了做女人所享受到的人生乐趣。每天早上起床后,她的脸上 都漾溢甜蜜的笑容。 乔克仁只在家里陪她玩了三天。第四天,他到码头为江大伟送行(许厂长已于 乔克仁新婚的第二天就先行回去了,江大伟因为要进山里帮助检修发电机,所以晚 走一步)。乔克仁让江大伟顺便搭运煤驳船返回广州。从码头回到家里,他对杨二 妹说井下有些问题,要进山里一趟。出门前,他在爱妻白里透红的腮帮上吻了一下, 说:“你在家里看点书,下午我会回来的。” 乔克仁推单车走出大院门外时,杨二妹仍在背后叮嘱他:“阿仁,小心点啊, 别在路上摔啦!” 杨二妹做完家务活,见无聊没事干,便回自己的新房里,从书架上找一本小说 看。看着、看着,她的心思不由又回想起新婚之夜那一幕永生永世都忘不了的人生 新生活的情景——从酒楼回到新房,两人都累了,白天陪客人吃饭、敬酒、敬茶、 敬烟,忙碌了一整天。那帮人猜拳的、喊码的,捱的时间特别长,直到夜幕渐渐把 苍穹遮挡住,客人们才陆陆续续散席离去。 肖英为他们烧好热水,叫他们去洗澡。 人生幸福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一对新人坐在床沿。乔克仁托着杨二妹的脸,甜 甜地说:“二妹,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妻子了,你说,是吗?” 杨二妹轻轻地点点头:“嗯!” “亲爱的,你今天晚上长得真美,真的,比白天还要美,还要漂亮!” 杨二妹娇滴滴地一笑,把脸儿埋在他温暖的胸膛内。乔克仁温情绵绵地抚摸她 的头发,撩起她的鬓发,轻轻地用手指捏她的秀巧娇嫩的耳垂,耳垂柔软,很嫩白, 仿佛一块人工雕刻的璞玉。他不时喁喁细语,尽挑最甜蜜、最动听的语言灌入她的 耳膜里面。不多时,杨二妹心中的欲火被点着了,她微微地抬起头来,撒娇地说: “阿仁,你帮我把……把衣裳脱了,我好……好困……” 乔克仁看看红木桌上的一对明亮的红蜡烛,又细细品看怀中的娇妻,内心也被 她的柔情感染了。他轻轻地首先解开她领子口侧的第一颗钮扣,接着解开第二颗、 第三颗…… 冰清玉洁的胴体犹如中秋明月,一尘不沾地展露在乔克仁眼里。他大概是头一 回看见异性的肌肤,惊喜得连眼睛都睁圆了。他的嘴巴张大得合不拢,他想发出惊 叹,然而他害怕自己的惊叹声震碎玉雕一般精美的上天造化出来的艺术品。他愣怔 住了,只顾欣赏她修长的身段和丰满的乳房,而忘了继续把她的裙子扯下来。 “你怎么啦?”杨二妹见他发呆了,轻轻地提醒他。 她这一说,才把他从如痴如醉的梦境中提醒过来,他以为自己坠入了甜蜜的美 梦中。 “妹,你太美了!”乔克仁几乎是失态地赞叹说。 “傻瓜,最美妙的人体精品,你不想全部欣赏吗?”杨二妹躺在床上,微微扭 动自己的腰肢,佯作嗔态。 乔克仁心中的情感早已被激发出来,他一把将她的裙子和内裤扯下来。顿时, 他看到了世界上最精美的艺术品,而且比自然界的任何鬼斧神工造就出来的艺术品 还要优美百倍、千倍、万倍啊!他不停地“啧啧”赞叹:“妹,你太美了!太美了! 真的,你太美了……” 杨二妹抑躺着,把两条玉腿分开,闭上眼睛,甜润地轻声呻吟。等待着那即将 到来的最亢奋的灵与肉的精神享受。她想起那天夜里她和肖英互相用手指逗趣的情 景…… “二妹,你在发傻呀?”一声招呼把神萦情绕的杨二妹从甜蜜的回味中叫醒过 来。她合上书籍,转过头一看,原来是肖英走入她房间来了。她以为她已经察觉出 她方才正在回味甜蜜的新婚之夜,不由两腮飞起红云,映衬出她那羞怯妩媚的风韵。 看见她这付神态,肖英忍不住“扑嗤”一声笑出声来,故意逗闹她说:“二妹, 我说的话没错吧。昨晚你又尝鲜藕了,是不是?” 杨二妹推她一下:“去你的,你这张嘴能不能说点别的!”说罢,脸庞愈发红 润亮丽。 “到哪天你有空闲,再跟英姐我谈谈点感受,好吗?” “你坏,你坏……” 肖英看见她被自己逗乐得面红耳赤,乐得好开心。末了,她收敛起嘻皮笑脸的 表情,正经地说:“二妹,走,到我家去,我有一个特大的好消息告诉你。” 杨二妹戏谑地说:“瞧你这张讪脸,还会有啥好消息讲给我听!” “呃,我说正经的。” “究竟是什么事嘛?” 肖英拉起她的手:“走哇!到时候保证叫你一个惊喜。你当新嫁娘的那天,是 我看见你那块鸳鸯玉后,才发现其中的秘密的。” 杨二妹听她这句藏头露尾的话,蒙了一头露水,莫明其妙地跟她一块来到杨厚 实家里。 阿杏和家才正在地上玩耍,看见杨二妹进来。阿杏站起来,天真无邪地喊道: “新娘子,新娘子!” 杨二妹在孩子们旁边的木凳坐下来,她抚摸一下阿杏的头,问:“阿杏,你和 哥哥玩什么呀?” “我们玩‘走珠窝’。”阿杏指着地上的一堆龙眼核,得意地说,“你看,我 赢了好多好多的钱!” 杨二妹夸奖一句:“哇,你今天可是个老板娘了!”说完,她笑了,阿杏也笑 了小家才不服气地说:“往日都是我赢的多,今天我让你么,不然……” “我才不要你让呢,我才不要你让呢!不然,我们重新来玩!”阿杏人虽小, 却挺有骨气,她快手快脚把龙眼核拨乱成一团。 肖英从中调和地说:“好啦!好啦!你们好好玩,干嘛非要争争吵吵呀?” 待两个孩子坐在地上重新玩耍时,肖英拧开笼箱的锁头,从里面找出那块鸳鸯 玉,递给杨二妹:“二妹,你看,和你戴的那块璞玉一模一样。” 杨二妹拿在手中,正面瞧瞧,背面瞧瞧,顿时惊讶得大声叫起来:“哎呀,这 是我爸爸以前专门叫人雕琢的,和我妈妈的那块璞玉是一对的。阿英姐,这件东西 怎么到你手上的?” 正在玩珠窝的小家才听见杨二妹这一叫嚷,把手上的龙眼核一撒,跑过去一把 夺过杨二妹手中的鸳鸯玉,说:“这是我阿妈留给我的,不准你乱动!” 杨二妹愣怔一下:“家才,是你阿妈留给你的。你阿妈名字是不是叫‘刘翠云 ’,你阿爸是不是叫‘杨德山’?” 杨家才睁大眼睛,惊疑地反问道:“是呀,我妈妈就叫刘翠云,我爸叫张德山, 你怎么知道我父母亲的名字呀?” 杨二妹听罢,她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充满了惊喜,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 孩子就是她多年来连做梦都不能梦见的亲弟弟。当年她被人贩子拉走的时候,弟弟 才两岁多,他小时候的影子她现在半点也找不出来了。姐弟俩生离死别十几年,没 想到,弟弟如今长得这么大了,让他们姐弟俩在远离家乡的清江镇重逢相认,这怎 么不叫她惊喜万分啊!于是,她兴奋不已地说:“家才,我是你的亲姐姐呀!” 现在,杨家才听见眼前这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娘子说她就是自己的亲姐姐, 他顿时也发呆了。于是,他抬起半疑半信的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她:“你……你 是我姐姐?” 肖英走上前两步,高兴地说:“家才,别发傻了,她真的是你的亲姐姐呀!她 手里也有一块你阿妈留给她的鸳鸯玉,和你的这块一模一样。” 杨家才更是发楞了:“姐姐,真的是我的亲姐姐?”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位曾经 每天早晚碰见的在乔老爷家做女佣的杨二妹,在他模糊的记忆中,怎么也搜索不出 孩提时期所想象的姐姐的半点印象。他想了好久,记得小时候曾听妈妈对他说过, 他有个姐姐被卖给人贩子,不知是死是活,她希望家才长大以后能够找到他的大姐 姐。但是十几年过去了,岁月的风雨使他几乎把这件事情淡忘了。没想到,分别这 么长时间的亲姐姐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怎么不叫他感到吃惊呢,他一点思想准备 也没有。他定定地望着杨二妹,把眼珠子都睁大了,还是想象不出十几年前姐姐的 样子。唉,岁月悠悠,历史长河只是一瞬间,而世道沧桑,时间早已把一个人的容 貌都改变了。何况当年年幼无知的杨家才,又怎么能一下子认得出她就是离别了多 年的亲姐姐呢! “家才,阿英姨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你的亲姐姐啊!”杨二妹撩开自己的衣 裳,把胸口上戴的鸳鸯玉摘下来,递给杨家才说,“你看,这是当年阿妈送给我的。” 瞬间,她的思绪重新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一幕揪心裂肝的情景——在一个细雨靡靡的 夜晚,一个长得又矮又胖的汉子来到她家里。那年因为她父亲患了一场大病,全家 六张嘴巴等着要吃饭,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为了找钱给她阿爸治病,她母亲隐瞒着 父亲,偷偷托人叫来人贩子,把她给卖了。临走前,她阿妈把戴在身上的鸳鸯玉取 下来,挂在她脖子上,悲戚戚地说:“二妹,这块玉器是你阿爸当初送给阿妈结婚 的纪念礼物,你要好好收藏在身边,戴上它可以避邪消灾,保佑你平平安安长大成 人,啊!” 杨二妹泪涟涟地哀求说:“阿妈,你别卖我,你别卖我呀!” “二妹,不是阿妈狠心啊!为了给你阿爸治病,为了你的弟弟妹妹生活下去, 你跟这位大伯去,过些日子阿妈再去接你回来!”刘翠云撩起衣襟,拭去眼角的泪 水。 当那汉子把一摞银元放在桌子上后,他牵起杨二妹的手往屋外走去,冷雨无情 地扑洒在她身上。“阿妈,你别卖我,你别卖我呀……”杨二妹伸出一只手,不停 地向站在家门口的母亲挥摇,期求妈妈收回那颗冷却而痛苦的心。她的哭喊声吵醒 了正在床上睡熟的弟弟。当时幼小的弟弟从床上爬起,他连哭带爬爬到母亲脚下, 哭叫道:“姐姐,你回来呀。”他拼命摇拽母亲的裤脚,“妈妈,我要姐姐!我要 姐姐呀……”凄凄风雨,无情地把姐弟俩的哭泣声吞没了…… 杨二妹被人贩子拉走后,远离家乡,几次被人转卖。起初,她几乎天天是泪水 洗脸。哭啊、盼啊,期盼阿妈来接她回家。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究未能 盼到母亲的身影。她想逃跑回去,可是她不认识路。后来,随着岁月流逝,年纪增 大,她思乡恋母之情才逐渐淡抹。 她回忆不起家乡在哪儿,只记得家门口前面不远有一条流淌的小河。家回不了, 她只有把思母之情寄托在那块精明剔透的鸳鸯玉上。最后一次,她被卖到乔应天家 中做女佣,这才有了一个比较安稳的落脚处。每当她心情不愉快的时候,夜里,她 就拿出阿妈送给她的物品默默地看啊、看啊,在心里叙说自己的思亲之情。去年, 她匆匆投河,匆匆离开清江镇,悲惨之中忘了随身携带那块鸳鸯玉。后来想回去拿, 却又感到没那个脸皮。唉,阿妈养育我十一年了,她还是忍痛把自己的亲骨肉抛弃 了。而那件物品没血没肉,无声无语,不见就不见了。 只要今后在心中永远铭记阿妈的养育恩,做女儿的也就对得住她老人家了。她 在心里这般地原谅自己和安慰自己。 一个多月前,她重返清江镇,心里就惦记着那块鸳鸯玉是否还在。真没想到, 她出走前房间里面的一切东西原先是怎么摆放的,回来还是原先的样子。一看到房 间的东西,她就放心了,她知道,鸳鸯玉肯定还收藏在笼箱底。她好感激乔克仁为 她保管好她保藏下来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珍贵的物品。 更叫她惊喜的是,阿妈分别送给她和家才的两块鸳鸯玉,竟能出人意料地使她 和分别十几年的弟弟团圆了。这时,杨二妹热泪盈眶地搂住杨家才,喋喋不休地说 :“家才,真的是你吗,我的好弟弟。” 杨家才见到杨二妹递给的那块鸳鸯玉,又听见她说出自己父母亲的名字,已经 肯定身边这位不知见了多少回的新娘子就是那年被人贩子拉走的姐姐,心中涌出说 不出的万分欣悦。他怎能不高兴呀,背井离乡来到异乡,竟有机会和离散十几年的 姐姐团聚,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大喜事啊!于是,他也张开双手抱着杨二妹,哭 喊着说:“姐姐……” 他的泪水潸潸而下,淌湿了杨二妹胸前的衣裳。哭了好一阵,依然不能抑止住 心中激动,因为父母亲死后,对离散的姐姐毫无音讯,他也不敢幻想今后还能见到 唯一的亲姐姐,而现在,亲姐姐就在眼前,亲姐姐就在身边,他多么激动啊! 杨二妹松开手,掏出手绢,替杨家才拭去眼睛上的泪水,说:“家才,别哭了, 以后姐姐和你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杨二妹让他坐下,迫不及待地向他问起家里的事。尽管几年前她也多多少少知 道一点儿杨家才的身世,但从来没有详细地询问过他的家事。眼下,姐弟有幸相认 团聚,她很想知道家里的一切事情。 杨家才心情难过地把家里所发生的一切讲给杨二妹听,末了,他语调沉缓地说 :“由于家里穷,二姐和哥哥先后病死了,家里只还剩下我一根独苗。姐姐,没想 到你还活在世上,感谢苍天让我们姐弟二人能在这里团圆。你不知我心里有多高兴 呀!” 杨二妹激动地说:“弟弟,爸爸妈妈若是知道我们如今还能在一起相认,他们 也会为我们高兴的。”她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说,“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 我和家才弟弟再也不分开了!” 肖英看见杨二妹姐弟重逢,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她说:“二妹,你和家才好 好在这儿叙谈,我立即赶到山里去,把你们姐弟相认的喜讯告诉杨大哥。” 她刚要出门,杨二妹制止她说:“阿英姐,别去了,山里那么远,等一儿赵老 头他们拉煤回来,叫他们帮转告一声就是。” 肖英想想也是,便打消到山里去的念头。 阿杏见哥哥身边忽而冒出个亲姐姐,而这位姐姐平日常到她家找阿英姨玩,她 开口总叫她姑姑,她心里好高兴。这时,她走到小家才旁边,声怯怯地问:“哥哥, 杨姑姑真的是你姐姐么?” 杨家才举起手中的两块鸳鸯玉,说:“阿杏,她真的是我姐姐。那年我阿妈曾 经告诉我,以后,你如果见到哪位女人藏着这块鸳鸯玉,她就是我姐姐,至少也知 道我姐姐的下落。” 阿杏又转眼看看杨二妹,欲开口叫她一声“姐姐”,可是她一下子改不过口。 方才她进屋时,她还叫她“新娘子”,转眼间“新娘子”却成了自己的姐姐,她替 哥哥感到高兴。她怔怔地把目光停在杨二妹的脸上。 杨二妹见阿杏羞怯怯的样子,知道她想些什么,随和地说:“阿杏,你不好意 思叫我姐姐,是不是?” 阿杏抿着嘴儿,想笑非笑,最终还是咧开牙齿笑了。 杨家才沉默一会儿,想了想,难受地说:“姐姐,阿爸和阿妈他们……” “家才,别说了,阿爸和阿妈的事我已经听杨大伯说过了,唉——”杨二妹嘘 出一口气,“可惜他们死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不能替他们守灵,想到这些我真难 过。如果他们在天之灵得知我们姐弟俩今日久别相认团聚,我想,他们一定会很高 兴的。” “是啊,多亏阿妈送给我们这一对信物,才使我们今天相认。不然,在这之前, 我们姐弟二人常常相逢不相识,这是多么可悲的憾事呀!”杨家才说。 杨二妹高兴地说:“我们应该谢谢阿妈,是她保佑我们姐弟二人得以相认团圆。” 这天,姐弟俩整整叙谈了一个上午,似乎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出来。平时并 不健谈的杨家才似乎要把隐藏在肚子内十几年来的话语全部倒出来,心里才感到好 受些。 二 杨厚实听赵老头说起他家中发生的关于杨二妹与杨家才姐弟相认的事情,感到 有些将信将疑。因为他和杨家才到镇上住下已经不是十天半月,屈指算算都六年了。 这些年来,杨家才和杨二妹早晚相见这么久,怎么就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亲姐弟的关 系呢?他们两人到底是凭什么证据才得知是同胞姐弟的?难道是那块鸳鸯玉器,难 道杨二妹也有同样的鸳鸯玉器?几年前,杨厚实曾听小家才说过,他早年被卖给人 贩子的姐姐也随身带有一块和小家才身上的那块一样的玉器。从而使他们二人偶然 的情况下揭开了其中的关系。当然,他希望这是千真万确的好事,并从心里祝贺他 们姐弟俩在远离家乡的清江镇久别团聚。说起杨二妹是杨家才的亲姐姐,他回忆不 出十多年前杨家才姐姐的相貌,那时候,他常年外出走乡窜村帮人家补锅糊口,一 年到黑难得几天在家乡。再说,那时候杨二妹幼小,脸上身上又没有特别的印记, 二十多年过去了,姑娘长大十八变,谁还能辨认得出童年时代的她呢! 不管是真是假,既然赵老头把他们姐弟相认之事说得有板有眼,他心里早就活 动不安了,他巴不得日头快点偏西,出井后就连夜赶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有心事,当头放完煤炮,杨厚实不等炮烟散尽,就急匆匆冲入当头铲煤。同班 工人罗福家、张传宝、狗儿、程一民等人看见他干起活来十分起劲,大家也不肯偷 懒。以前,每天放完煤炮,他总是一个拼命摇动鼓风柜,把硝烟驱赶得差不多了, 才叫大伙一块进当头铲煤。而今天,他进入当头铲煤,谁也不喊,只是一个人默默 地把煤装入手推车,装满一车,扔下铲子,又握起光溜溜的车把子,吱呀吱呀地推 着满满一车煤出来。一直推到绞车下平台,把煤翻倒旁边,再由其他工人重新装上 车斗。 杨厚实推车子返回当头,罗福家叫他在旁边歇一下,其余几个伙计三撩五铲, 很快又把手推车装满了,罗福家把铲子一扔,从杨厚实手中抢过手推车,把煤推出 去。 杨厚实拿起油灯,仔细检查顶板情况,他发现巷道顶板旁边有一块伞檐石头开 裂,便拿起一根钢钎插入石缝内,使劲一撬,“哗啦”一声,石头带着一大堆帮壁 的松煤塌落下来。 大伙们把当头的松煤铲得差不多了,杨厚实又操起镐锄,使劲挖当头煤壁上被 放炮震松的煤。 新井投产后,公司为了降低生产成本,每月只供应少量的炸药、导火索,因此, 每班干活,总要靠人力挖掘煤壁,一直挖到实在太坚硬的煤层时,工人们才打眼放 炮。 当头好热,张传宝和另一名工人把风柜移近,两个伙计轮流摇风柜,加强当头 的通风量。尽管如此,大伙还是热得汗淋淋的。杨厚实解下扎在腰间的汗巾,擦擦 额头、肩膀、胸膛和胳膊上的汗水,然后把汗巾一拧,拧出好多黑渍渍的汗水。 程一民从他手中拿过镐锄,说:“杨师傅,你坐一会儿,让我来挖挖。” 杨厚实确实又累又渴,他也不客气,把镐锄交给程一民,然后,走到风柜旁边, 从挂在煤壁上的竹筒取下来,拿开活塞,昂起头,咕噜咕噜灌几口冷粥水。工人们 每天总是这样用竹筒盛粥水带下井。这个方法,是前不久才开始推广使用的。这样, 既可以解渴,又可以充饥。 趁程一民挖煤的空隙,杨厚实和几名工人在风柜口坐下,大伙轮流风柜乘凉。 “杨师傅,方才赵老头叫人传话,说小家才是乔经理太太的亲弟弟,杨二妹叫 你回去。怎么以前我们都没听见你提起呀?”罗福家首先打破在当头干活后的沉闷。 “是呀,这么多年来,杨二妹一直不知道杨家才就是她弟弟,怎么现在突然发 现小家才就是她弟弟了呢?”又一位工人问道。 杨厚实摇摇头:“你们问我,我问谁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传宝逗笑一句:“杨大哥,依我看呀,如果小家才真的是杨二妹离散多年的 亲弟弟,你和乔经理沾上了亲戚关系,那你往后就不用再下井和我们穷苦弟兄一起 卖苦力、流臭汗喽,你说是不是呀?” 杨厚实随和地说:“不下井,喝红水河水啊?乔经理现在还不是一样,经常下 井流臭汗。我才不托他那个福份,再说我生来就是犁头命,不干活心里就不好受!” “杨大哥,你说这话当真?” “你不信,不信咱俩打赌。” “好哇,赌就赌。” “赌啥?” “赌什么都行!不过呢,如果你输了的话,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就想……”张 传宝把话咽住了,他戏谑地向杨厚实做个讪脸。 杨厚实不明白他那张讪脸隐藏着什么意思,便追根问底地说:“阿宝,你想什 么就直说嘛,有啥诡诡秘秘的。” 张传宝向身边几位伙计滴溜溜打几圈眼珠子。然后,凑近过去,附在杨厚实耳 边低声地说:“我想叫你把肖姑娘让给我做老婆。” 杨厚实听罢,仿佛是闻到一股臭屁从张传宝的屁股眼钻出来一样,臭得直恶心。 他把他的下巴推开,愠怒地说:“阿宝呀,看不出你一肚子花花肠子,竟把主意打 在肖姑娘身上。” “我说是吧,你哪能舍得把自个送上门的婆娘推出去呢!”张传宝嘻皮笑脸。 瞧他那副琐猥的讪脸,杨厚实感到有些讨厌,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条、 无赖。他初来山里做工的时候,还是蛮老实、肯干,讨人喜欢的。 听到张传宝吐出这句酸溜溜的话语,杨厚实心中真是恼怒。但是,他忍住了。 他想:如果再让他胡扯下去,不知还会说出如何难听下流的话来。于是,他喝声说 道:“阿宝,你不要胡说八道!肖英姑娘上我家来,主要是可怜那两个无爹无娘的 孩子,她帮助料理孩子也有错么?”末了,他放缓声调,“如果你真心爱上她,到 这个月的休息日就去约她相亲,有本事你就把她的心采撷到你的手中,我也不眼红 你,你看行不?” 杨厚实这么一说,张传宝倒是木然了。他一时无言以对,半天,才吱唔着说: “杨大哥,你何必当真,我方才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 “阿宝,别紧张,你既然说了,我也就当真的。说实在话,你年纪不小了,也 应该找个老婆了。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为,何必临阵又做缩头乌龟呢。”杨厚实 用粗大结实的巴掌,友善地拍拍张传宝的肩头,似乎把方才不快的怨气全都拍消了。 他向来就是这样,从不与工人计较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一直认为,多个朋友多 条路,不必在自己的路上设置障碍,或者挖掘陷阱,绊羁阻碍自己的双脚。 一会儿,大伙把话题扯到井下的生产、煤炭销售以及矿井以后的发展前景。 “杨大哥,前几天许厂长和乔经理在酒宴上议论买汽车的事,听说那汽车好厉 害,一家伙就能拉几千斤煤,一辆汽车顶得上十几头牛呢!”程一民挖下一堆煤, 用手背揩一把额门上的汗珠,狠狠地甩下地,“要是许厂长早点帮助把汽车买回来, 那多好哇!” “好是好,不过呢,以后我老婆她却少了一笔挑煤钱。”狗儿说。 “笨卵泡,你以为挑煤钱好挣是不是?你试挑一天看看咋样,不累断你的脚筋 就算你有福气了!”另一位工人反诘道。 大伙正说在兴头上,突然,巷道外面射入一束亮光。乔克仁打着手电走进来了, 他看见工人们正在坐在风柜旁边歇息,说:“喂,快抓紧时间干活哇!人家那边西 巷已经挖了二十多斗煤了,你们挖得几多啦!” 杨厚实挥挥手招呼大伙说:“起来啰,歇了十几钟,别磨磨腾腾啦!” 大伙儿没有话说,默不作声马上过去铲煤。乔克仁走到杨厚实身旁开口说: “杨师傅,听赵老头说,杨二妹和杨家才本来是一对亲姐弟,他们俩今天早上才得 知的。你听说这事情了吗?” 杨厚实回答道:“我也是刚刚听说的。杨家才很小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姐姐被 卖给人贩子,后来一直不知道她的下落。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如果真的 是这么回事,是应该祝福他们姐弟久别重逢!” 乔克仁深有同感地说:“是的,我听说这事后,心里也替他们感到高兴。”末 了,他对杨厚实说,“杨师傅,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好事。这样吧,我准许你提早 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厚实听乔克仁批准他提前下班,顿时受宠若惊:“乔经理,我……” “我什么呀,走吧,我也上去,等会儿你就坐在我的单车后面。”乔克仁过去, 跟工人们解释什么,便招手叫杨厚实同他一起出井。 他们离开当头后,张传宝在后面怪声怪气地对其余的工人说:“你们看,我说 的没错吧!杨师傅跟乔经理沾上了亲,往后肯定不用再和我们一起流臭汗,出苦力 了。” 三 “当当当——”杨二妹敲响了挂在屋檐下的铜钟。清江镇小学开学了,镇上好 多孩子背着书包来读书了。他们听到上课钟响,纷纷跑入教室坐下,等待老师进教 室上课。 一个月前,杨二妹见整日在家里闲着没事,想找点事干,可是公司的会计工作 用不了那么多人。于是,她想起自己在高岭村做家庭教师的情景,便萌生到镇上小 学做老师的念头。乔克仁起初担心她吃不消。她倔强地说:“我怎么会吃不消呢。 我在贾老爷家教了一年,多少也懂得怎样教孩子们念书写字。再说,我到学校当教 师,也促使我刻苦自学,以便掌握更多的知识,总比呆在家里吃闲饭好得多嘛。” 乔克仁还是有所顾虑:“你不在家里,家里的饭菜、挑水、洗衣服的活儿你还 有闲忙得过来吗?” “怎么忙不过来?放学后我立刻赶回来做,只是多辛苦点罢。那镇上的李彩梅、 叶玉秀她们白天到山里挑煤,还不是晚上回来才忙家中的事儿。” “你跟她们不同。” “我哪方面跟她们不同啦!” “嗨,你叫我怎么说呀,你现在是太太的身份。” 杨二妹不高兴了:“噢,我现在是你家的乔太太,身份就清高啦?不,我不愿 清高孤寡,我还是我以前的杨二妹,我要凭自己的双手劳动吃饭,绝不当‘吸血虫 ’!” 乔克仁见她态度很坚决,言语十分恳切,不再阻拦她的意向,当即同意她到镇 上小学去做一份教书工作。 清江镇小学就在原先镇上一间破旧的祠堂里,旁边生长着一棵高大的苦楝树。 这在之前,只有二十几个孩子,全部是男孩子,唯有一个男老师,而且男老师已经 是60岁的老头了,最近经常生病,至使学生们的课程断断续续。有时候学校一关门 就是四、五天。杨二妹知道这些情况后,萌生到学校当老师的念头愈来愈强烈。于 是,她亲自到学校去找那个老教师,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开始,老头不同意,说 如果让她来学校教书,无疑是让她夺了自己的饭碗。杨二妹说,你放心吧,我不争 你的工钱,不管你能不能按时上课,我都给你付工钱。 男教师姓张,在镇上做教书匠至少二十多年了。当年乔克仁就曾经当过他的学 生。他是二十多年前从外乡来的,原先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婆,一辈子没有生养, 后来因病死了。之后,他孤单一人,就吃住在学校里,每年靠学生交来微薄的学费 或谷子维持日子。起初听杨二妹要来接过他的教鞭,他当然惶惶不安,现在听杨二 妹说得很恳切,他相信她不会欺骗他,也就点头答应了。 杨二妹听张老师介绍一遍学校的情况,尤其是听说没有一个女孩子来读书,心 里很不是滋味。 她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当年,如果自己念过一年半截的书,自己就会写一封信 寄回家。即使记不起家乡的地址,也可以把自己思恋亲人的全部感情凝聚在笔尖下, 记录在信笺上,使远离家乡身在异地孤独的她找到一种精神依托。一个人不知书识 字,确实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这样的痛苦是不能用物质来填补的。幸得在乔家 做女佣的时候,少爷和小姐是那样的友好地对待自己,断断续续地教自己读书识字。 这才真正开了眼界,从书本上懂得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懂得了人生的意义。 听说杨二妹要到学校做老师,肖英十分支持。女人家到学堂当教书匠,这是镇 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听老人讲,王老师来镇上之前,是一个姓刘的中年汉子教娃 娃们念书。姓刘之前的一个教书匠,同样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汉子。现在,轮到杨二 妹走上讲台,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儿,因为她是个女的,而且还那么年轻,还是个不 愁吃不愁穿的太太。消息很快传遍镇上,大家议论纷纷,有相信她的能力,也有怀 疑她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当然,更令大伙感动的是杨二妹挨家逐户的走入乡亲们 的家中,动员他们把孩子(包括女孩子)送去学校念书。以前,是有钱人送孩子上 学堂,穷人的娃崽只能远远眼巴巴地羡慕他们。而今,乔应天死了,他永远不会在 镇上作威作福、横行霸世了,穷苦了一辈子的乡亲们似乎感到世道变了。 杨二妹为一个个孩子报名注册,并叫郝守权外出采购生产资料时,专门买回识 字课本,还有作业本、毛笔、墨条、墨砚等学习文具。教室课桌板凳不够,就叫学 生家长带去,准备了一个多月,终于把一切头绪都弄好了。 祠堂很宽敞,全镇共有一百多名孩子前来念书,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七、八 岁。他们全部集中在祠堂里,坐在高高低低不齐整的板凳上,等待着他们的新老师 进来讲课(原先读书的同学则在另一间狭小的教室,由张老师继续教课)。 杨二妹捧着一摞高高的新课本走进教室来了。她把书本放在讲台上,又去办公 室捧来另一摞书籍。她今天穿着一件素雅的浅白色方格衣裳和一条丹土蓝裤子,脚 上穿一双新布鞋。结婚后,她改变了发型,原来两根垂到腰际的辫子不见了,而在 后脑勺挽了一个好看的发髻。她站在讲台上,看见一双双惊讶而又兴奋的眼睛朝她 望过来,她心头一阵扑扑跳,这不是由于紧张,而是因为她开始了人生有意义的新 的生活。她深深懂得,在这一双双犹如星星明亮的大眼睛背后,寄托着父老乡亲们 对她的信任和希望啊! 杨二妹平时就见到这些孩子,但是,此时此刻的心情与平时是绝对不一样的。 现在,她作为老师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会给孩子们 产生深深的影响。她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环视了一遍静静地坐在面前的学生。她 似乎看到旱地里萌长出一束束幼苗,正在等待蓝天上移来霓云,渴望霓云化为一阵 阵雨水降下来,让它们喝够吸足。想到这儿,她感到老师的责任好沉好重,于是, 她努力平静一下怦怦跳的心,轻盈而甜润地开始说话了。 “同学们,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了。下面我首先把语文、算术两本书发给大家, 念到名字的同学请上来领课本。田玉莹——” 田玉莹是个七岁多的女孩子,她爸是田牛。她羞怯怯地望着周围的同学,脸红 了。她没想到,杨老师会第一个叫她的名字。她发怵地坐在原位不动。 杨二妹把课本扬几下,鼓励地说:“上来哇,田玉莹,这是你的书。” 连叫几次,田玉莹才慢慢站起来,轻轻走上去接过老师发给她的书。 “覃小牛。”他是覃七哥的儿子,今年14岁了。他听到杨老师叫他的名字,一 点也不害怕就走上去。 “马喜财。” “赵有福。” “杨虹杏。” 杨虹杏即阿杏。自从杨厚实娶了她妈妈后,方嫂生前就替她改为姓杨。她听到 杨老师叫她的名字,飞快地站起来,象麻雀般地跳跃过去,把书接过来。 杨二妹继续念学生名字:“杨家才。”念罢,她环视一遍学生座位,没有看见 他。她心中一阵纳闷,暗暗寻思道:昨天他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天却不来 了呢?于是,她把目光转移到阿杏身上。 “阿杏,你哥哥他为什么不来学校读书哇?” 阿杏回答说:“姑姑……” 杨二妹当即制止说:“在学校,你要叫我杨老师,记住啦!” “杨老师,他说,他牛高马大了,还来和七、八岁的娃崽读一年级,太羞人了, 所以……” “噢,是这样。”杨二妹似乎明白了。 中午放学了,杨二妹惦记着弟弟没来学校上课的事,便和阿杏一块直接向那间 低矮的屋子走去。 走到院子门口,正好碰见杨家才挑着一担芭芒草回来。他一大早就到镇外的荒 坡去割柴草。 秋阳晒得他脸色通红,汗水涔涔。他今年已经16岁了,平时就经常帮助家中干 好多活儿,打柴草、挑水、淋菜、下地。有时,他还挑着补锅用具到外乡转转,总 之,他比以前更懂事了。 杨二妹接过他的担子,关切地说:“家才,今天学校开学了,你为什么不去念 书啊?” 杨家才解开腰间的汗巾,擦擦脸上的汗水,憨实地说:“我……我这么高大了, 还去和小娃崽坐在一块……” “傻瓜,读书分什么人大人小的,不读书,不识字,往后不一辈子睁眼瞎呀?” “大伯他们没念过一天书,还不是照样过了一辈子。” 杨二妹帮助他把柴草挑入厨房,然后帮他打好一盆水,让他抹抹脸和擦拭脊背 胸口上的汗水。 她揭开盖在瓦盆的竹蔑罩子,里面盛有半盆早上煮好的稀粥,小方桌上还有一 碟罗卜干,一碗酸菜和一钵子捣烂的辣椒。她替阿杏和家才舀好粥,叫他们吃午餐。 杨家才说:“姐姐,你也和我们一块吃粥吧!” “你们吃吧,等一会儿我回去再吃。”杨二妹说。 阿杏呶着嘴巴,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嫌我们家的玉米粥不好吃,塞牙齿呀?” 杨二妹怕他们不高兴,便说:“好好,我们三个人一块吃。” 吃完中午,杨二妹继续接过方才没有说完的话题,规劝杨家才下午上学校。杨 家才还是方才那句话,她不得不耐心地给他讲道理:“你呀,正因为没有读书,除 了发生身边的事外,社会上以及世界上所发生的许许多多丰富多彩的事情你什么也 不懂。你知道李白吗,你知道《红楼梦》吗,你知道《牡丹亭》吗?” 杨家才连连摇头,然后又说:“知道又有什么用?它们能当饭吃,能当衣穿么? 我不去割草打柴,灶膛里还不是冷冰冰的。姐姐,我有那些闲功夫,多干点活,多 挣点钱,比什么书都强。” 杨二妹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听他那一番似是有道理却是无知的辩白,她心里很 难受、痛苦。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强迫他,只能谆谆诱导他,说服他,让他渐渐懂得知识 的珍贵,珍惜学习的时光。她一时无言无语,默默地想:“唉,有多少穷人,因为 家庭贫苦,读不上书。 所以,对社会上的一切事情缺少观察,缺少思考,缺少分析,结果是头脑迟钝, 愚昧无知,甚至麻木不仁。一个人的悲哀往往就从没有知识开始!“她想起自己的 童年时代,因为读不上书,到了十三、四岁,头脑里还是空空荡荡的,除了做工、 吃饭、睡觉,其余别无所求,可以说,差不多白白生活了半辈子。幸得在乔克仁家 当佣人的时候,她勤学好问,少爷和小姐又肯给她指教,才使她渐渐地懂得了不少 知识。她觉得有责任要把自己所掌握的知识传授给弟弟、阿杏以及镇上所有穷苦人 的孩子们。让他们从书本上进一步懂得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不能再让他 们象他们的父母亲们那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想到这儿,杨二妹语重心长地说:“家才,书也要读,活儿也要干。这样吧, 你每天都按时去上课,傍晚的时候,我抽点时间来帮忙。如果实在忙不过来,白天 你干活,晚上我就来给你单独补课,你看行不?” 杨家才见姐姐说的很恳切,他怕自己如果再不答应,就会伤了她的心。好不容 易才和姐姐相认重逢,不管怎么样,自己要听姐姐的话,她是为了我好,我再也不 能伤害她胸中那颗善良温柔的心了。于是,他点头答应道:“姐姐,你放心吧,下 午我就和阿杏一块上学。” 听他这么一说,杨二妹高兴地笑了。 开学的第二天,王秀凤从山里回来,她抱着才1 岁多的孩子,专门跑到学校去 找杨二妹,碰巧杨二妹正在上第一节课。她不想打扰她讲课,就站在教室窗外,静 静地听杨二妹讲课。她在讲台上读一句,学生们就跟着读一句。教完课文,然后就 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在黑板上写字。她写的粉笔字好正楷,有些象仿宋体。窗外, 王秀凤听得出神,看得也出神。如果不是听甫茂华说杨二妹在乔府家自学语文课, 她绝对相信她是师范毕业出来的。你看她把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学生们教得贴贴服服 的。 杨二妹正在聚精会神讲课时,突然听到窗外有婴儿咿咿啊啊声。她掉过头,见 是王秀凤抱着她的千金站在外面。她以为有什么事,停止讲课走出去问道:“秀凤, 你从山里回来,有事么?” 王秀凤笑道:“二妹,你的课上得真好。” “别取笑我了。”杨二妹脸庞微微绯红,“我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王秀凤说:“你先讲课吧,等下课了我再跟你说。” 下课了,趁学生们在教室门口前玩耍的时候,王秀凤见杨二妹出来了,不等她 开口,就开门见山地说:“二妹,我也和你一块来教这帮学生吧。” 杨二妹高兴地说:“好哇,我早就想和你商量我们两人一起干,但又见你孩儿 小,所以……” “没事,我背她上课,免得整天闲着没事干,心中太无聊。” “哎呀,这太好啦。”杨二妹说,“噢,我们分一下课程,我来上语文,你来 上算术。” “行。” 从此,镇上的孩子们再也不象以前那样如同没缰的小马驹,整天东跑西逛。每 天早上就背书包去学校读书,中午放学才回家。为了让大个点的学生帮助父母亲做 点家务活,杨二妹允许他们上半天课,半天在家干活。 一个学期过去,学生们增长了知识。以前,穷人的孩子连自己的姓名也不会读, 也不会写。 现在,每天晚上,拿起书本自豪地读给阿爸阿妈听,大人心里充满了感激,个 个都夸杨二妹和王秀凤为全镇乡亲们做了一件行善积德的大好事。 每每听到镇上乡亲们的称赞,杨二妹心中好舒畅。现在,她真正懂得生活的意 义和生命的价值。她想,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仅仅考虑自己,那未免太单调、枯 躁、乏味了,甚至显得卑微、渺小了。赢得人们的赞誉、敬重和爱戴,比拥有金银 财宝、绫罗绸缎更加珍贵。 杨二妹因为心情愉快,精神充实,面色愈发白嫩娇美,再加上漂亮的衣裳映衬, 再也找不到昔日当女佣时那副朴实的村姑的痕迹,简直象从城市走来的靓妹。 入夜,乔克仁拥抱着她,轻轻地吻一下,喜上眉梢地说:“妹,你现在比刚刚 结婚的时候更美了。” 杨二妹娇嗔地用指点撮他的额头:“去你的,我还是以前的杨二妹,一个土里 土气的村姑。” “我跟你说正经的嘛,谁骗你呀!” 杨二妹甜蜜地笑了。她知道,他所说的是真话。她每天早晨起床照镜子梳妆, 也自我感觉到脸上的颜容比半年前娇俏了许多,腰肢也比过去丰满,肩头也滚圆了。 更令她心情愉快是精神生活比过去丰富多采了。为了教好学生,她更加发奋读书, 和王秀凤在一起工作,又使她找到了一位新老师。她除了请教汉语方面的知识外, 轮到王秀凤上算术时,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后面,和学生们一块听课、做作业、 俨然一位虚心学习的小学生。王秀凤对她那种不耻下问、学而不厌的学习态度很受 感动。 乔克仁白天在井下协助工人处理钢丝绳断绳事故,感到有些累。他见杨二妹从 书架上又取下一本书,便说:“二妹,今晚别看书了,早点睡吧。” 杨二妹转过脸,说:“阿仁,你累了就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书。” 乔克仁不肯,就坐在她身边陪伴着。不久,连打几个哈欠,困得眼皮有点撑不 开了。杨二妹劝他先睡,他总是那句话:“你不睡,我也不睡。”她不忍心看他被 瞌睡虫折磨得有气无力的难受的样子,只好合上书本,站起来,脱掉外套,吹熄灯, 两人一块上床同眠。 也是怪事,乔克仁挨着爱妻那光洁柔滑的肌肤睡下后,方才的乏意却消失了。 他感到头脑十分清醒,毫无睡意。他把自己的臂腕从杨二妹颈脖下面穿过去,垫住 她的头,另一只手搭在她身上,紧紧地搂着她。 杨二妹被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使劲把他的双手支开,说:“你别搂那么紧 嘛,你想让我憋死在你的怀里啊!” 乔克仁腾出手来,把手往她肚皮摸上去。他一边摩挲,一边挑逗地说:“老婆, 你的乳房比几个月前鼓胀了好多呢。” 杨二妹被捏得感觉到一阵痒痒的,她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说:“你别摸了, 再摸我就忍不住了。” “忍不住就来一次呗。” “不!昨晚你已经做过一次了。书上说,不能纵欲过度,那样会伤身子的。再 说你今天又太累了,我要爱惜你的身子。” 乔克仁听她这温存绵绵的话语,心里很受感动。他为了她,只好听她的劝说, 把手放开了。 然后,他关心地询问起这个学期末的考试中,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怎么样。 听丈夫关心问起自己的教学情况,她话头来了。先是谈起学生们的语文成绩, 接着又谈起他们的算术成绩。 “呃,你弟弟的成绩好不好?” “他呀,两科成绩一样。” “怎么样啊?” “不太理想,两门功课都是良好。” “这也不错嘛。” “连‘优秀’也评不上,还说不错。” “那你为什么不给他个‘优秀’呢!主动权掌握在你手上嘛!” “你别逗我啦。”杨二妹一本正经地说,“知识就是知识,它不是别的东西, 不能随便由别人赠与和施舍。不是自己所掌握的真才实学,你给他一百个优秀也等 于零!” 乔克仁夸她一句:“哟,看不出你当老师了,说起话来半句也不饶人!” 杨二妹故意扬起拳头,轻轻地捶打他的胸脯:“就是不饶你,就是不饶你……” 四 又是木棉花开的季节,红水河两岸远远近近仿佛燃烧着一束束殷红斑斓的火焰。 阳春三月,装点大地妖娆美丽。 新学期又到了。这天,杨二妹和王秀凤组织全体学生,到山里的矿井附近开展 春游活动。孩子们象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刚刚从严寒的冬天钻出窝来一样,倍加 感觉到春天温暖的气息。 “杨老师,杨老师,那叫什么花呀?”阿杏的嗓音特别清晰,她尖声叫嚷起来。 杨二妹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看见那株草木茂密苁蓉,盛开着十几朵粉红、白 色、紫色的花,花蕊淡黄,上面有几只蜜蜂在采蜜,煞是好看。往年春天,她也目 睹过这类花花草草。可是,那时的心境从来没有象眼前这样欢娱、逸情。因为那时 只是自己一个人孤芳自赏。而现在,身边带领着一大群正在求知欲长知识的孩子。 他们向自己提出问题,说明自己在学生心目中占有不同寻常的位置。如果把这群孩 子比作细嫩的春芽,自己就是辛勤的园丁,时时刻刻要给它们施肥、浇水、除草、 灭虫,使他们健康成长,成为社会的有用人才。如果把他们比作一把锁头,自己就 应该用知识的金钥匙打开他们的心灵。想到这些,她倍加感受到当一位老师的自豪 和骄傲。尽管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很少很少,但她已经从学生们的身上看到了读书识 字所产生的影响。 杨二妹凝视着那丛花卉,似乎在思考着很多很多。一时间,她思绪凝结了,竟 忘记给阿杏回答问题了。 “姑姑,你快告诉我呀,那是什么花呀?”阿杏急了,连平时在家里对杨二妹 的称呼也搬到这地方来了。 “啊,”杨二妹回过神来,说,“这花么,叫做‘报春花’,就是说,每年春 天它一来到世间,它就绽放出各种颜色的花朵,向大自然报告春天的信息。”她解 释罢,想起方才杨虹杏对她的称呼,提醒她说,“虹杏同学,你把老师平时讲的话 儿给忘了!” 杨虹杏想起自己方才不太恭雅的称呼,脸庞绯红。她腼腆地垂下脑袋。 杨二妹怕伤了阿杏的自尊心,走近她身边,抚摸她的头发:“好啦,老师不是 批评你。” 学生们在杨二妹、王秀凤两位女教师的带领下,问这问那。他们长这么大了, 还是头一回体会到集体投入大自然的乐趣。附近的树丛里,时时传来各种鸟儿的鸣 叫,仿佛它们也知道山里走来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相互高兴地举行音乐会,迎接 客人们的到来。 王秀凤走在学生队伍后面,杨二妹走在队伍前面。师生们谈笑风生,长长一个 多钟头的路途,好象还没走到平时的一半时间,山里就到了。还在老远的地方,他 们就看到了矿井旁边的矸石堆和高高的煤堆。 镇上的孩子有好多还没到过山里玩耍。平时,他们的父母们出门干活前,总是 反复叮嘱他们不要往山里乱跑,大人们用传说中的鬼怪来吓唬他们,用老虎大蛇来 恐吓他们,好让他们老老实实在家里玩,或者在集市上玩,免得发生意外事故。现 在,挑煤的婆娘们,赶牛车拉煤的老头们,看见自己的孩子、孙子孙女排着队伍, 有说有笑地走来了,无不感到兴奋不已。 他们不再是平时散散漫漫的浪荡儿,而是由老师组织出来活动的一群听话的小 学生了。 李彩梅刚刚从山里挑煤出来,看见儿子覃小牛手中拿着一根小树枝挥来挥去, 差点儿挥着阿杏的脸。她放下泥箕,走过去夺下他的树枝,折断几截扔到旁边,训 斥说:“牛崽,你拿这根树枝甩来甩去,万一甩对阿杏的眼睛就挖你的眼珠子赔给 她!” 覃小牛怔住了。杨二妹从学生队伍前面走过来,歉意地说:“高李,我身为老 师,对你的孩子管教不好,真是对不起!” 李彩梅平时嘴巴泼辣厉害,素来对杨二妹谦让三分。如今见自己的牛崽在杨二 妹的教育下,每天晚上不是捧着书本咿咿呀呀地朗诵,就是拿毛笔写字,比以前懂 事许多,心里由原先的谦让转化为敬佩。因此,现在看到杨二妹向她道歉,早已乱 了阵脚,连忙说:“噢,杨老师,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的娃崽太蛮皮 了。” 杨二妹为了使李彩梅的心绪缓和下来,说:“覃小牛进步好快咧,现在比刚刚 入学时听话多了。” 李彩梅听到杨二妹表扬她的孩子,心里好高兴。她伸手抚摸一下儿子的头: “牛崽,听见没有,老师表扬你的。不过往后还要好好读书哟,不要象你爸你妈那 样,拳头大的字不识半筐。” 覃小牛看看母亲,又看看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 学生们在煤场那里看见自己的母亲和乡亲们从山里边吃力地挑煤出来,一个 个汗流夹背,心里感受很深。虽然说天气刚刚从寒冷的冬季转入春天,大人们挑着 满满的一担煤翻过又高又长的山坳,浑身早就热透了。女人们把外衣脱放在路边, 只剩一件单衣,汗水把衣裳浸湿得几乎没有一块干爽的地方。 “同学们,你们看见了吧。”杨二妹指着来来往往挑煤的乡亲们,启发学生说, “你们的阿爸阿妈挣钱多么辛苦啊!在井下,你们阿爸和叔叔伯伯们一锄一铲地把 煤挖出来,然后由你们的阿妈和婶婶阿姨们一担一担地从山里挑出来,然后又再用 牛车一车一车运回镇上码头,等待装船,运出外面卖,不知要淌下多少汗水才能挣 到一块钱啊!” “杨老师,往后我长大了,也要下井挖煤,挣钱给我阿爸用。”杨家才站出来 大声说。 “说得好!”杨二妹再往深处启发学生们说,“同学们,我们挖煤,不仅仅是 为了挣钱换饭吃,更重要的是给我们的社会创造财富,创造光明。同学们,你们知 道吧,我们清江镇的煤通过火轮船运到广州电厂,电厂用煤来发电……” “杨老师,电有什么用途啊?”杨家才很感兴趣,打断杨二妹的话问道。 杨二妹谆谆诱导说:“电首先可以代替煤油灯,晚上用电灯来照明。嘿,那才 亮堂呢!在外面大城市马路上,装上电灯,夜里走路就跟白天差不多。” “老师,如果有一天我们镇上也建造起电厂,那该多好哇!”覃小牛沉醉在自 己的遐思之中。 “是啊!不过呢,要实现这些美妙的理想,就靠你们这一代人了。你们要好好 读书,现在念小学,往后到县城里念中学,到省城念大学,掌握更多的科学知识, 将来长大了,才能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本领,把我们的家乡建设得更美好!”杨二妹 说着、说着,连自己也完全陶醉在甜蜜的幻想中,仿佛感觉到那一天即将来到自己 身边。 站在旁边的王秀凤听罢杨二妹的叙说,自己也被她的一言一语感染了。她觉得 自己也几乎变成一位小学生,听得那般津津有味。自从和她在一块做老师后,她感 到杨二妹的口才表达能力越来越丰富,教学的才华越来越精彩。看来看去,哪能看 得她是个土生土长的村姑呢!看到杨二妹脸上漾溢出兴奋和向往的神态,王秀凤忍 不住接过她的话尾说道:“同学们,杨老师说的太好了!说实在的,一个人没有文 化知识,只能是个睁眼瞎,你们说是不是。远的不说,就说你们眼前的这堆煤吧… …” 她弯腰拾起一块黑溜溜的煤,继续说下去:“你们说,这块煤除了燃烧煮饭, 发电照明,还有什么用途哇?” 天真幼稚的孩子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煤还有什么用途,谁也猜 不出黑溜溜的煤团里面还隐藏着什么奇妙的奥秘。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睛,把目光全 部集中在王老师的脸上,好象一株株干渴的幼苗正在等待王老师把知识的甘霖浇洒 在他们身上。 刚刚挑煤停在这儿的乡亲们碰巧听到王秀凤老师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挺新鲜 的,也站立下来,听听她是怎么讲的。这几年来和煤打交道,他们也不完全知道煤 炭还有哪些用途呢! “告诉你们吧,煤的用途可广泛呢。在国外的工厂,人家用煤提炼出一种聚乙 烯醇纤维,经过聚合和纺丝,能够织出布匹来,就是说用煤做成衣服,这种衣服又 柔和又耐穿……” “哇,真有这回事啊!”不仅孩子们,连在场聆听的挑煤的女人们、汉子们, 也都睁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地发出惊叹。 王秀凤把手中的煤从左手移到右手,扬动几下,以更丰富的语调继续说下去: “同学们,你们吃过糖没有?” “吃过。”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糖甜不甜呀?” “甜!”学生们的回答声更响亮了。 “可是,工厂的师傅能够从这黑不溜瞅的煤炭里提炼出一种白色的糖精来。这 种糖精比你们平时吃的普通糖还要甜几百倍,就是说,同拇指一般多的糖精的甜度 相当于半萝筐麦芽糖……” 王秀凤的话没有说完,孩子们又发出了一片惊呼声。他们仿佛被她的话语声带 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里面。他们互相议论,好象一群正在觅食的麻雀,一边品尝知 识,一边议论知识给他们带来的乐趣。 “大家先静一静。”王秀凤打个手势,接着说,“其实,煤炭浑身都是无价之 宝呢。它可以制成炸药、消毒剂、化肥、杀虫药、染料、焦炭,还可以提炼成好多 品种的油类。比如汽油、柴油、轻油、重油,以及我们家里晚上点灯用的煤油,等 等。所有这些新产品,都要依靠掌握先进的科学技术才能制造出来。所以,你们从 小要认真读书,勤奋钻研,学会更多更新的知识,象杨老师所说的那样,把自己的 家乡建设得更美丽!” “哗!”在场聆听的大人们竟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不光是孩子们听到了一 个奇妙而又诱人的故事,这些做妈妈的,当爸爸的,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媪妇们, 他们生活了一辈子,从未听说过眼前这堆黑溜溜的石头竟能制造出那么丰富的产品 来。嘿!有学问的人真是开阔了视野,什么东西都知道。 李彩梅好激动,她忍不住走到杨二妹和王秀凤跟前,闪烁着目光,说:“杨老 师、王老师,我家的牛崽就完全交给你们教好了。他在学校里调皮捣蛋,你们就用 竹鞭子抽他,我不会怪你们老师的。” 杨二妹看见平日嘴巴尖利的李彩梅如此信任她和王老师,心潮也很沸腾。过去, 她以为高李嘴巴如刀子,会褊袒自己的娃,没想,她也是个嘴利心慈的妇人。于是, 她同样激动地握住李彩梅的手,说:“高李,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教好你的孩子, 以及所有在校读书的孩子,决不辜负家长们对我们的期望!” 乡亲们感受到两位老师的话语好象是一团火,把他们心中多少年来的愚昧和无 知给点燃了,生活再受苦受累,也要让孩子们多念一点书。只有掌握文化知识,祖 祖辈辈的希望才能在这一代孩子们身上得到实现。 不多时,杨二妹和王秀凤又把学生们带到新井口旁边参观。在泥墙办公室里, 宁汝杰先生正和乔克仁商量什么事儿。宁汝杰听见外面有一群学生七嘴八舌谈论井 口、煤炭什么的,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儿,和乔克仁一块走出来。 “宁先生,你今天有空来这儿呀!”杨二妹打声招呼。 “欧,是杨老师呀。”宁汝杰改变以往称“杨小姐”、“乔太太”的叫法,十 分随和地说,“今天带学生到山里见识见识哇!” 杨二妹看见宁汝杰,突然萌生一种新的想法,于是,她说:“宁先生,今天难 得机会,你跑遍了广西许多山山岭岭,见多识广,我们想请你抽空跟山里的这帮孩 子讲讲广西的煤炭资源情况,你看好不好?” 这可是个好主意。王秀凤当即赞同说:“宁先生,你就跟我们讲一下吧,我也 想知道一下我们广西的煤田分布情况。还有,你们来这儿钻探打孔已经一年时间了, 黑牯岭这一带的煤田资源富饶不富饶啊,你也跟我们说说吧!” “宁伯伯,你就跟我们讲讲吧!”山里的孩子们对两位老师提出的问题感到好 兴趣,一个个向他投去期望的目光。 望着那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宁汝杰心中瞬间激起一片不平静的涟漪。是啊! 他们从小生长在这片火热的黑土地上,开发黑牯岭地下的宝藏将来全靠这帮山娃娃 呢。如今,他们的父辈们凭着辛勤的汗水和艰苦的劳动已经在这儿创业了。他们的 父母亲为发展广西的煤炭工业打了冲锋阵,这群山娃也应该象他们的长辈们那样, 继承起他们的祖业,为发展壮大广西的煤炭工业作出更多的贡献,让脚下踩着的这 块热浪腾腾的黑土地永远后继有人,就象红水河一样,后浪赶前浪,日日夜夜不息 地向远方流淌…… 仅仅数秒钟功夫,宁汝杰思潮翻滚。他觉得杨二妹提出的主意太好了,如果她 不开口,自己根本没考虑到利用这个机会给山里的孩子们进行科学求国、实业救国 教育呢。虽然时间不长,不需要讲长篇大论和深奥的道理。但是,简单地讲讲现实, 也能够使孩子们从小得到一种粗浅的感性教育,在脑子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对于引 导他们的成长是有益处的。自己早年就怀着依靠科学救国和实业救国的远大抱负, 从学校毕业出来,就和山里的石头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为广西探明了二十几处具有 开采价值的矿产区。其中有煤矿、铁矿、铜矿、锰矿……每当探明一处富矿,他就 感到自己仿佛抱上了一个金娃娃。眼下,他和钻探队的队员们在黑牯岭附近钻了四 个孔,每个孔的岩芯都是那样令他振奋、激动。他想,这样的喜讯应该告诉给山里 的孩子们知道,使他们更加努力学习功课,从小立下远大的志向,做一代有文化有 知识的新矿工。 宁汝杰环视一遍孩子们,只见他们的脸上洒满了晨曦的阳光,可能是走路的缘 故,一张张面孔嫩红嫩红的,显得那般的可爱、天真。于是,他按按手势,示意这 群犹如山雀的孩子们安静下来,然后,咽下一口涎沫,湿润一下干涩的嗓带,大声 说开了:“同学们,孩子们……” 顿时,现场鸦雀无声,山里的孩子屏息下来,十分凝神地倾听宁汝杰的讲话。 “……你们知道吗,我们国家的经济为什么这么落后,老百姓的生活为什么这 样贫苦?”宁汝杰首先提出一个看起来很浅却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他停住话音, 无意识地把目光转到杨家才身上。 杨家才把眼珠子转动几下,大胆地回答说:“我知道,是因为我们国家没有钱, 我们家里没有很多的钱。” 他说完,山里的孩子踊跃了起来,一个个七嘴八舌说道:“是啊,如果我们阿 爸阿妈有钱,我们就不穷了。” “如果我家有钱,就可以买回好多好多的米,买回好多好多的肉,买回好多好 多的布做新衣裳穿。” …… 大家说得好热闹,宁汝杰望着他们天真无邪的回答,心里笑了,但更多的是忧 伤、哀愁。因为孩子们太幼稚了,除了钱,别的什么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当 然,这不是他们的过错,别说山里的孩子们不知道我们中华民族贫困落后的原因, 即使是山里的乡亲们,城里的老百姓,也有许多人是不明白这层道理的。因为他们 缺乏教育,这辈子只知道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日求三餐,夜求一宿罢。他们的无 知和愚昧,是社会造成的,也可以说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悲哀。今天,在这群孩子们 面前,我要把个中简单的道理讲明白,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的学问。 宁汝杰想到这些,再次打打手势,让孩子们重新安静下来。 “孩子们,你们方才的回答只说对一点点。为什么呢,没有钱,家里肯定是穷 苦,但是,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不等围站在他身边周围的孩子回答,就自问 自答道:“钱是靠劳动挣来的,不错,不劳动就没有收入。只是这样的回答太简单 了,太肤浅了,没有回答出实质的问题。告诉你们吧,我们国家为什么太落后了, 根本原因就在于工业太落后了,没有工业的发展,没有一个发达的民族工业,就没 有一个经济发达的国家。然而,要建设一个发达的民族工业,就离不开丰富的矿产 资源。比如你们身边的这堆煤吧,煤炭可以用来发电,制造许许多多的工业用品, 可以说,煤炭就是工业的粮食,没有足够的煤炭资源作为发展我们民族工业的基础, 一切都得瘫痪下来。所以,要发展我们的国家,振兴我们落后的民族工业,就要首 先开采出许多许多的煤炭。我们钻探队的叔叔们,为了寻找到更多的煤田,长年累 月地爬山越岭,到处打钻孔,为后来人提供开采煤炭的地点……” 宁汝杰滔滔不绝地叙说起这十几年来他们在广西各地所探明的煤田资源的情况, 说到激动的地方,他的情绪跟着高涨起来,脸上的色彩也红润起来。孩子们以及他 们的两位老师也同样被吸引住了,一个个沉醉在他的话语之中。 “……去年春天,我们来到你们山里,到目前为止,已经钻了四个孔。从岩芯 来看,黑牯岭这一带的煤田十分具有开采价值,煤质很优,煤层距离地面不很深, 往后很有发展前途。黑牯岭煤矿的发展和壮大,以后就得靠你们这群山乡后代了! 孩子们,同学们,希望你们要加一把劲,好好读书,掌握更多的科学本领啊!” 宁汝杰激动地握着拳头,使劲地打个手势,结束了他短暂而充满鼓动性的讲话。 杨二妹和王秀凤带头鼓起掌来。瞬时,山里的孩子们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把细 嫩的巴掌也拍红了,拍痛了。他们仿佛才明白鼓掌的含义。宁伯伯说得太好了,太 激动人心了! 乔克仁走到宁汝杰跟前,握了一下他的长满老茧的双手,说:“宁老,谢谢你 给我们山里的孩子上了一堂很精彩的政治教育课。” 宁汝杰扶扶欲跌的眼镜,一束阳光从玻璃片反射出来,略略歉意地说:“是应 该讲讲。我们作为老前辈,给孩子们进行简单的国情教育,责无旁贷嘛!” 乔克仁放开手,也环视一遍山里的孩子,接着又把目光投到杨二妹身上。意思 是说,他也要讲几句。杨二妹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示意他开口,然后她的嘴角 深情地笑了一下。 “同学们,你们是黑牯岭的后代,也可以说是未来的黑牯岭的矿工。你们的父 母以及许多长辈们为黑牯岭煤矿的创建不辞劳苦,流汗流血,甚至舍弃生命,为发 展我们的民族工业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前不久,广州电厂的许厂长对我们说,如果 没有我们黑牯岭煤矿,没有我们清江镇乡亲们挖出来的煤炭,广州城里的工厂就不 能正常开工,市区的夜晚就是一片漆黑。 因此,他特意代表城里的广大市民来感谢你们的父母,感谢所有帮助开采黑牯 岭煤矿的乡亲们! “同学们,你们现在脚下的这块热土地正在等待着你们来大显身手。方才,宁 先生跟我说了,他们准备把在黑牯岭探明的煤田资料打一份专题报告向省政府汇报, 争取国家来投资建设,以后还要修建铁路,用火车来运煤。到那时候,黑牯岭煤矿 的发展前景就犹如天上的太阳一样,更加灿烂辉煌了!所有这些,就需要掌握更多 的文化知识了。努力啊,同学们!” 乔克仁也似乎是第一次如此激情地讲述,他觉得自己好象不是在普普通通的讲 话,而是在发表演说。 “哗!——”黑牯岭井口又是响起一阵响亮的掌声。开绞车的和卸煤的几个工 人也忘记了干活,他们站在孩子们中间听得出神了。掌声响了好久,太阳已经当空 照耀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