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 三天后,乔克仁兄弟俩从县城回来,已经是天黑的时候了。回到家中屁股还未 坐稳,开水还没喝一口,杨二妹和吴玉娇便向他们诉说起这几天公司所发生的一切。 不听则已,听罢,脾气暴躁的乔克强怒不可遏,一个拳头往桌面砸下去,把盛满大 半壶凉茶的陶瓷壶震得跳起来:“他妈的!这个臭小子果然过河拆桥,拔毛竟拔到 老虎嘴巴上来了。老子这就去找他算账,我就不相信他这强龙斗得过地头蛇!” 他吼叫着,拍拍腰肋间的枪套,气冲冲就要出去。 郝守权所做的一切,已经在乔克仁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 快。本来,他到县城把大哥叫回来,目的就是想法子妥善处理郝守权的事。他不希 望他们之间的分歧恶化到以刀枪相见的地步,更不愿意发生血肉横飞的惨不忍睹的 火爆场面。现在,看到大哥抖动满脸横肉吹胡瞪眼的样子,他担心惹出大祸,便沉 住气按住他的肩头,说:“阿强,你先忍耐一下。今晚天都黑了,山里又那么远, 明天我们再去找郝守权也不迟,反正这件事总是要解决的。” 吴玉娇也插过话说:“阿强,你就听听阿仁的。明天还有天,量郝守权这混帐 再凶也扳不倒黑牯岭。” 夜里,乔克仁辗转睡不着。同样,杨二妹也彻夜难眠。在黑暗中,夫妻俩心里 各有各的千千结。后来,还是杨二妹开口内疚地说:“阿仁,都怪我出傻主意,引 狼入室,让郝守权把公司的生产经营搅得乌烟瘴气。” 乔克仁安慰她说:“二妹,你不必自责。郝守权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只能怪他 贪得无厌,野心太大。你当初出点子招他到黑牯岭,也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当 然,他到矿山后,起初也做了一些有益的事。只是他这个人当惯了土匪头,本性难 改,一旦得势就要当山大王。如果他老老实实为公司办事,为乡亲们办事,让他当 上公司董事长我也情愿拱手相让。然而,从他近年来的所作所为,给公司造成那么 惨重的损失,我对他已经失望了。特别是这次趁我不在家,擅自改变公司机构,真 是狂妄至极。不管怎么说,我决不能容忍他把黑牯岭煤矿搞垮,把公司的家当全部 败光贻尽!” 杨二妹有所顾虑地说:“郝守权背后有县警察局长作靠山,我们斗得过他吗?” “二妹,这点你放心。古人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照他那样干下去, 如果不得人心,用不多久大伙也会把他轰下台的。当然,就怕他得势时发展他的势 力,以高压手段统治工人,把黑牯岭煤矿垄断为他的家天下,到那时候就晚了。 “乔克仁开始叫妻子放心,说到后来,同样也难免流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末了, 他又说,”因此,我和大哥已经商量好,对于郝守权采取先礼后兵的态度。他如果 顽固不化,不听劝阻,那就对他不客气。“ 杨二妹本来想问他如何不客气,想想也罢,女流之辈管得太多也不好。总之, 她相信自己的男人会妥善处理这件事情。于是她把话题转到生活方面来:“阿仁, 你出去这几天,雨生好想你,一天到晚问我,阿爸怎么还不回家。我要爸爸,我要 爸爸……”杨二妹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乔克仁望着已经3 岁多的儿子,他睡得好香好甜,圆圆的小脸蛋盈漾着甜甜的 笑容。兴许小雨生正在梦见阿爸抱着他去玩呢。他看见妻子话语里充满无限的爱意, 逗闹她说:“怕是你想我吧。” “去你的!人家跟你说真的,偏又扯到我的头上来,我才不想你呢!”杨二妹 假装嗔他一句。 “真的?” “当然真的。” “我不信。你让我摸摸看,我看你的心想不想。”说着,他把手伸入她的心窝, 轻轻地柔抚。 “你坏!你真坏!”杨二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乔克仁兴奋地爬起床,把睡在他们中间的儿子抱到床尾,然后重新把杨二妹拥 在怀里,说:“你说我坏,那我就坏给你看。” 杨二妹被他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轻轻推开他说:“你放手,放手呀!” 乔克仁松开手,说:“你真的不想我啊?” 她说:“你刚刚搭船回来,路上太辛苦,要想也等明天晚上,好不好?” “傻老婆,常言道,小别胜新婚。你等得,我可等不得。搭船回来一路荡荡悠 悠,有什么辛苦的!” 于是,夫妇俩颠鸾倒凤一番,把多日困扰在心上的烦恼怨恨暂时抛在旁边。人 生的快乐、欢愉,该享受的时候就该尽情地享受,压抑和折磨自己的感情是对人生 不负责甚至是渎罪于人生的残酷的表现。 就在他们尽情地渲泻情爱的时候,突然,镇上传来闹轰轰的喧嚣,一时鸡飞狗 叫,哭爹喊娘。 乔克仁从缱绻绵绵的情欲中醒过来,他一下子从杨二妹的怀里抽出身来,失声 叫道:“不好,好象是山那边出事了!” 杨二妹莫明其妙,她还没有从如火如炽的交欢中回过神来。她怔怔地望着急忙 穿衣裳裤子的男人,问道:“阿仁,你怎么啦?” “二妹,快,快起来!你没从外面乡亲们哭喊声中听出来嘛,山那边井下好象 是发生瓦斯爆炸了,我们马上进山去!”乔克仁的话语从来没有象说得现在这样仓 促、紧迫、粗喘,连他的呼吸也让杨二妹听到了。他的话刚刚说完,他家的院子外 面立刻响起“砰砰砰!”的拍门声和慌乱成一团的叫唤声:“二妹,快,快开门, 山那边发生大事故了,快去救人啊!” 杨二妹听清楚了,那是覃桂兰、李彩梅、黄彩叶的声音。声音停顿,便是咚咚 响的脚步声,大概她们急着向山里赶路去了。她们没有时间再等下去,哪怕是再等 一分钟、一秒钟,她们也感到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赶到山里,急于知道自己的亲 人的安危情况。 乔克仁夫妇打开房门,看见大哥的卧室没有动静,乔克强还睡得象死猪一样。 而母亲吴玉娇却持着一盏煤油灯走出来,她是被外面乱糟糟的哭喊声吵醒的。她见 儿子媳妇穿好衣服准备要出门的样子,忙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乔克仁告诉她,吴 玉娇听罢,惊惶得一下子松开手,油灯掉落在地上。“唿”的一下,火苗迅即把洒 泼满地的煤油燃着了,火苗窜得老高,把客厅全部照亮。吴玉娇来不及避开,煤油 溅到她的裤脚,火焰迅即把她的裤脚燎燃了。她的脚被烧得钻心的灼疼,她腾腾蹦 跳着、急叫着:“啊,救命呀!快救命呀!……” 乔克仁迅速扯下衬衣扑打母亲裤脚上的火焰,他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把无情的 火焰给扑灭了。 吴玉娇坐地上痛苦地哭号、呻吟:“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真是越急越见鬼! 杨二妹点亮客厅的汽灯,凑近过来察看太太的伤势,只见吴玉娇的脚背足踝处 鼓起一串串亮晶晶的水泡。乔克仁从柜橱取下备用的万花油,急急忙忙往母亲脚上 伤势涂抹一遍。 吴玉娇凄惨的呼叫声把乔克强惊醒了。他穿着三角裤衩大大咧咧地走出寝室, 看见乔克仁正在给坐地上的母亲涂药,又看见母亲的睡裤被火燎烧剩下的弯弯曲曲 的黑边,忙问道:“阿仁,发生什么事啦,阿妈被烧成这个样子?” 乔克仁心里正在为山里发生的瓦斯事故焦急万分,见大哥来了,来不及回答他 的话,连忙说:“二妹,你留在家里照看阿妈,我和大哥马上赶到山里去!” 睡得朦朦胧胧的乔克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快穿上衣服裤子,你和我立刻赶到山里!方才听说井下发生瓦斯爆炸,全镇 上的乡亲们都跑去了,我和二妹刚想出门,谁知祸不单行,阿妈她……” 乔克强总算听出点眉目了。他以为一定是他们走得太急,不小心撞倒母亲手上 的油灯,从而引起大火把母亲烧伤了,幸好伤势不很严重,也只是燎起几串水泡,。 他感到困意正浓,不想连夜赶到山里,便说:“你和二妹先去吧,我留下来帮阿妈 处理伤势。” “这样也好。”乔克仁呼唤杨二妹一声,拿起手电筒就匆匆走出去。 走出门外,正好和前来叫杨二妹的红杏碰上。红杏趿着一双板鞋,衣冠不整, 一副欲哭不哭的样子。她悲泣地差点说不出话来:“二妹姐,今晚是家才哥的夜班, 不知他怎么样了。” 杨二妹倒是很坚强,她安慰说:“阿杏,别哭,兴许家才他们没事,我们先去 看看。”口头上虽是这样说,而她的内心也是一阵的揪心裂肝,心急如焚。这几年 来,井口那边发生事故,总要死亡一、两个工人。比如因为发生冒顶窒息死的苦菜 娃、放炮事故炸死的文庆强,溜车事故撞死的伍志全、刘田生……等等。哪一回事 故不令人丧魂落魄,哪一回事故不令人触目惊心。一次次血的教训,黑色的记载, 时时刻刻都教杨二妹和镇上的全体乡亲念念不忘。眼下井口发生了前所未有过的瓦 斯爆炸事故,悲惨的场面到底怎么样,杨二妹想象不出来。她没有见过,更没有经 历过。她暗暗思忖,会不会比前几年郝守权挑起的那场码头抢煤的械斗更可怕、更 骇人!如果象那次械斗一下子死了五、六个人,那就太可怕了。 善良的杨二妹不敢再回想那次码头械斗的惨状,可是,她怎么也不能想象出今 晚这次的瓦斯爆炸造成的恶果比码头的流血事件还要悲惨得十倍、二十倍、三十倍。 乔克仁默默无言,双脚一步快似一步往山里奔走。如果不是杨二妹和红杏在身 边,他恨不得拔腿奔跑起来。红杏穿着厚厚的木板鞋,木鞋敲打着山路的石头,发 出“叭哒叭哒”的声音。 在静谧的旷野显得特别响,山腰边的石灰岩体激荡出清脆的回音。那回音一声 比一声急促、灼心…… 他们还没有赶到井口,远远就听见一遍悲天悯地的恸哭声、哀嚎声,那声音令 人心焦欲碎。 乔克仁再也顾不上和杨二妹、红杏同行,他说了句什么,就自个加快脚步向井 口跑去。 黄五正在指挥矿警队员阻拦欲冲入井口的乡亲们,一大群万分悲伤的妇女几乎 要发疯了。她们推搡着,哭叫着:“让我下井啊,我要去救我男人出来啊!” “别拦我们,你们见死不救,天打雷劈呀!” 黄彩叶哭得特别凄惨,她披头散发,泪水满面,挣扎着向井口挤去。她“呜呜” 哀号:“阿眯哥,你不能死啊,你走了叫我和一帮孩子怎么活下去哇!”……许多 上白班的工人围在井口旁边,几乎要变成木头人一般,他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天大 的灾难。三个钟头前,他们在甜梦中被井下发生瓦斯爆炸的噩耗惊醒,连裤子也来 不及穿,只着一条短裤衩就心焦心急地跑来了。 大伙赶到井口,立刻被井口所发生的惨状惊骇了。只见井口十几米远的绞车工 棚被井下瓦斯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如同一股台风冲垮了,受伤的绞车工人张传宝、罗 福家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他们不停地呓语:“好可怕的风啊!好可怕的风啊!… …” 涌在人群中的杨厚实意识到井下情况万分危急,立刻将身上仅穿的短裤衩脱下 来,顾不上到啊儿去找水,就拉一泡尿将裤子淋湿,然后将满是尿臊味的裤衩系紧 捂住嘴巴鼻孔,向井下摸去。他要下去救人,要去救他的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儿子 杨家才。大伙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脱下裤衩撒尿捂住鼻孔下井。 井下一片漆黑,根本无法摸行。工人们才摸着行走了一小段路,感到头脑有些 晕眩,意识到井下充满有害气体,不得不退出井口。 大伙才刚刚爬上地面,立刻软绵绵地倒下去。幸得他们出来快一点,不然谁也 没有力气再爬出井口。留在井口的部份工人看见他们一个个昏倒在地上,更是吓慌 了。 监工头黄五见状,立刻指挥矿警队员扛来木头拦住井口,不让人再冒险冲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保安队员发现井下不远处好象有个黑影在挣扎着,并发出低沉痛苦 的呼救声,他吃惊地喊叫道:“哎呀,下面好象有个人爬上来了!” 工人们一听,马上有两个人不顾一切冲下去。不一会儿,把那个严重受伤的工 友拖上井口。 原来,伤者就是杨家才。杨家才裸露的脊背上被燃烧的瓦斯燎起一串串水泡, 有多处焦黑的皮肤破穿了,绽露出血糊糊的肉,后脑勺的头发烧卷了一片,那景状 惨不忍睹。他被救出井口时已经昏迷过去。大伙儿一阵手忙脚乱。 不一会儿,有人赶回镇上报讯,也有人赶去风井向郝守权报告井下发生瓦斯爆 炸的消息。 郝守权正在和他的情妇鬼混,听到瓦斯爆炸的消息,他也不知道这起事故到底 有多严重,但是见到赶来报讯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去,感到情况危急,只好扔下怀 中的女人赶来了,他比镇上的人先到一步。他对黄五及时阻止人们下井救人的举动 十分赞赏。他看到井口的工棚被井下的冲击波吹翻到一旁,可以想象得出那股风力 有多大。至于正在井下干活的工人恐怕没有生存的可能了。因此,他内心顿时感到 一阵黯然神伤,这起事故毕竟是一次巨大的灾难,给公司带来了惨重的损失。他一 下子束手无策。 数小时后,镇上的乡亲们陆陆续续赶到了。一大帮女人一来到现场,看见矿警 真枪荷弹地把守着井口,不顾阻拦,哭喊着要下井救自己的丈夫或儿子。保安队员 使劲地把她们往外推搡。 女人们呼天喊地地叫唤丈夫的名字。没有下井上夜班的工人听见自己的老婆哭 哭啼啼呼喊着、哀嚎着,挤到她的面前,说:“别哭了,我没有死哪!”妇人见自 己的男人果真还活着,顿时破涕为笑。当然,那笑意是十分苦涩的、凄楚的。 杨厚实和昏倒的工人渐渐苏醒过来。他听见井口一片凄惨的哀嚎声、咒骂声、 吵闹声,慢慢想起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想挣扎起来,可是感到头脑还昏昏沉沉的, 好象悬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根本抬不起来。他躺在地上,疲乏无力地对身边的刘石 丰说:“你告诉乡亲们,井下毒气太浓,劝大家要冷静些,不要盲目下井救人。” 刘石丰把杨厚实的话转告给那些哭得肝肠欲断的女人听,可是又怎么说服得了。 哭的还是哭,闹的还是闹。井口被一片腥风血雨笼罩着,夜幕沉沉的天空还是那么 黑暗,连空气也凝结了。 大伙感到一阵窒息,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乔克仁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风井口,大伙见他来了,一个个向他投去可怜巴巴 的目光,渴望他能拿出主意。他一眼就看见井口的绞车房荡然无存,仿佛看到十级 台风肆虐地横扫过这儿的痕迹,心情立刻沉重下来。他看见躺在地上的杨厚实和十 多个工人,便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厚实用细弱的声音简单地讲叙方才他们下井 昏倒的情形。他听完,心情更加凝重了。 郝守权见乔克仁来了,内心先是一阵不安,随之勉强地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克仁,这……” 他想要说的话却说不出来,他不知如何说才好。自己趁乔克仁离开公司的时候 做了不光彩的事,眼下又发生特大的瓦斯爆炸事故,这场面他从来没经历过,也没 听说过。到底如何应付和处理这起事故,他一时束手无策。 乔克仁虽然也没有目睹过瓦斯爆炸的可怕场面,但他从书本上看过,懂得瓦斯 爆炸所造成的惨重恶果。他目睹井口绞车工棚被井下冲击波掀翻的情景,就已经意 识到井下工人存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很小很小的。何况井下现在又充满了有毒的气体, 在这一点他的想法和郝守权的想法是相同的,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劝阻工人和乡亲们 不要盲目下井救人,避免发生新的死亡。 方才杨厚实他们只下了一小段巷道就差点爬不上来,就证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黄彩叶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向乔克仁扑过来,悲戚戚地哭着说:“乔经理, 你快想想办法,把我老公救上来啊……”她一边哭喊,一边使劲摇拽乔克仁的身体。 乔克仁倒退几步努力稳住脚跟,不让自己被她拽倒下去。 肖英走上来,掰开黄彩叶那双紧紧拽住乔克仁的手,苦苦相劝道:“罗嫂,你 别太伤心过度了。乔经理也和你一样感到万分焦急痛苦的。事情不出也出了,哭多 了会把身子哭坏的。那样的话,你那帮娃仔没人照顾就更可怜了呀!” 然而,三言两语又怎能把痛苦至极的黄彩叶劝得住呢,她只是哭得更凄惨罢。 她哭着、哭着,就昏倒过去。乔克仁吩咐杨二妹和肖英把她抬到旁边,让她静静地 躺一会儿。不多时,先后有几个女人跟着哭昏过去。 看到这种悲天怆地的场面,乔克仁一下子也发懵了,他从未处理过如此棘手的 严重紧迫危急的事情。他脸色一阵苍白,浑身发凉。大伙们吵吵嚷嚷,哭喊连天, 好些女人不时推搡拉扯他。 “乔经理,你快想办法呀,我的男人……我的男人还在井下呀……” “你说话呀,现在怎么办?不然,我也不想活了……” 那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哭泣着、呼喊着,向井口冲去,很快被阻拦在井口的保安 队员拉住了。 乔克仁努力让自己急遽起伏的心平静下来。他想:眼下最重要的首先是稳定大 伙浮燥的情绪。 于是,他走几步,站上绞车上面,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请求大伙先静一 静……” 大伙安静下来,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向他望过去,无不渴望乔克仁能够想出一 个好的法子来,他们几乎把他当作救星了。不管怎么说,这个肚子装满墨水的经理 多少也懂得如何处理瓦斯事故,想办法尽快营救眼前井下生死不明的亲人。 看到乱轰轰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尽管不时还听到人群中还有凄泣唏嘘声, 乔克仁感到责任重大,他十分感激乡亲们对他的信任。他原地转了一圈,环视四周 抬头仰望看他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想了想,说:“……我们黑牯岭煤矿遇到了 空前的大灾难,我和大伙一样,心情是十分悲痛的。我也想尽快把困在井下的矿工 们抢救出来。可是,你们也看到了,井下发生了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气浪从井口冲 出来后,竟然把我站在这儿的工棚都吹翻了,不难想象,井下的工人弟兄……” 乔克仁收敛住后面的话,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乡亲们正沉浸在痛苦悲伤 之中,把那些不吉利的话说出口,那更是在他们的伤口上又撒下一把盐哪! “照你这么说,井口的人没有谁能生存下来了!是不是?”不知是谁心直口快, 迫切地冒出这么一句。 乔克仁没有直接回答,他委婉地说:“方才,杨师傅他们不是急着下井要去抢 救遇难的工友们么,可是,他们还没走到井底,就感到呼吸困难。如果他们不是快 一点回头,恐怕连井口也出不来了。为什么?因为下面现在充满了有毒的气体。所 以,我们不能盲目下井救人,我们不是见死不救,因为我们不能让大伙再发生新的 死亡事故!” 李彩梅哭得伤心欲绝,她听了乔克仁末尾那句话,感到很失望,忍不住冲到他 跟前问道:“乔经理,照你这么说,现在困在下面的人就不用抢救……呜呜,小 牛他爸,你死得好惨啊!你活不见人,就是死我也要见尸呀!呜呜……” 这个平时性子倔犟的泼辣的妇人话刚说完,立刻又号淘起来。 妇人的情绪一下子又感染了许多女人,她们禁不住再次哭成一片。 乔克仁竭力稳定大伙的情绪,他转着看看四周,然后大声喊:“茂华,甫课长 来了没有?” “来啦!”甫茂华也是刚刚从河边通风井口赶到的。他挤到人群前面,说: “经理,我来了……” 乔克仁从绞车上跳下来,问道:“茂华,通风井口当头距离这井下大约还有多 少米才能打通?” “从图纸上看,大概还有50多米煤巷。”甫茂华回答道。 乔克仁说:“你马上组织劳力,突击开巷,争取用最快的时间打穿贯通。这样 加快井下风量的流动,降低瓦斯浓度,以便于井下的抢险工作!”他说完,想了想, 又转头对杨二妹说,“二妹,你明天一大早就立刻赶回去,叫大哥到县城想法子借 几副防毒面具,以备下井抢救人员派上用场。” 在场的工人听罢乔克仁提出的抢险措施,顿时群情激动起来,没有动员没有强 迫,他们拿起工具都积极向河边通风井口奔去。 一直呆若木鸡的郝守权看到许多人走了,好象没有谁知道他这个新任的董事长 在场一样,没有和他打一声招呼,心里升起一股恼火。可是在这样的非常时刻,他 一下子不好发作。他把手指骨攥得格格响,在心中狠狠地骂道:“操他妈的,你们 不把老子放在收里,咱们就走着瞧!” 随后,郝守权想到通风井口那边还有郝猛堂等人把守着,自己如果不赶去下令 通知他让这帮工人入井,这一行人绝对入不了井口,说不定还会发生械斗呢!想到 这儿,他狡黠地发出一声冷笑:“哼,我就坐山观虎斗,看看谁狠!” 二 果然,正如郝守权所预料的那样,正在上夜班的郝猛堂远远听见有一大帮人吵 吵嚷嚷的向这边涌过来,他不知怎么回事,连忙放下手中的独轮车,慌忙招呼身后 的几个工人在井口停下来。等一会儿,他看清楚是大井那边来的工人,先是一楞, 随着双臂伸开,大声说:“站住!你们要干什么?” “让开,我们要进去开巷,打穿大井抢救那边井下遇难的工友!”程一民扬了 扬手,说。 “不行,没有郝董事长的吩咐,谁也无权进入我们的井口!”郝猛堂招呼同伙 一块拦住井口。 程一民冲上去,被郝猛堂一下子推倒在地。他爬起来,解释道:“是乔经理让 我们来的。” “哪个乔经理,我们只听郝总的!这井口是我们自己筹钱挖的,不关他的事!” 郝猛堂粗声粗气吼道。 听到这话,前来的大伙们气炸了,纷纷拥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说:“他妈的, 眼下救人如救火,这小子再不让开,我们把他扔下红水河去!” “咱们的兄弟在井下有难,这家伙却见死不救,太绝情了。大家上啊,把这小 子给揍他一顿!” “……” 郝猛堂见对方人多势众,急忙从井口旁边抢起一根半尺粗的坑木,左右晃动几 下,吓唬道:“他妈的,谁不要命就上来,看我不叫他脑瓜子开花就四脚爬!” 瞧他那副样子,大伙一下子也被吓唬住了,就在双方对峙的一阵儿,在通风井 口工棚上白班的工人被吵醒了。他们从梦中爬起来,涌到井口,当明白是怎么回事 后,立刻站在他们的小头儿旁边,一个个或是扛起坑木,或是拿起石头,把井口严 严实实地围住。 对方弩拔弓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甫茂华和乔克仁从后面及时赶到了。乔克仁挤进人群站在中间,举起双手做一 个压了压的动作,心平气和地说:“工友们、弟兄们,我们都是为了创办黑牯岭煤 矿才有缘份走到一块来的。眼下,大井那边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井下有几十个兄 弟遇难呀!我们活着的人不想法子把他们抢救出来,对不住各位父老乡亲,对不住 他们的老婆孩子,对不住他们的父母,更对不住遇难的兄弟! 如今,时间就是生命,兴许下面还有幸存者,早一分钟找到他们,他们就多一 分活着的希望。 你们想一想,大伙儿出门在外,谁不希望你我他之间互相帮忙、互相照应一下, 啊?做人总不能光顾自己,也应该顾及一下他人。人不是冷血动物,人是有感情的。 郝猛堂……“乔克仁叫一声郝猛堂的名字,深有感慨地接着说,”如果你遇到这样 的情况,你难道不渴望井上的工友及时来抢救你么?何况我们的黑牯岭煤矿都是大 伙用尽心血和汗水创建起来的,应该视为一个整体。这个公司不是我乔克仁一个人 的,而是你的、他的以及全体大伙的……“ 这番入情入理的话,竟然未能打动郝猛堂那副冷漠的铁心肠。他把头侧到一旁, 丝毫未把乔克仁的话听在耳里,好一副傲慢的神态。 乔克仁向来是挺能够忍受火气的。这时,他的颈脖也憋得粗涨起来,他忍不住 问道:“郝猛堂,你到底是让我们进去还是不让?” 郝猛堂转过头,把胸脯一挺,硬梆梆地说:“我就是不让!你们又能把我怎么 样?” “妈的,把这小子给我拉到一旁去!”乔克仁火了,一声喝令起来。 于是大伙儿一齐冲上去。郝猛堂抡着坑木,左右横扫,把前面几个工友打伤翻 倒在地。后面的人看到这阵势,发怵一下,不知不觉停住脚步。 郝猛堂长得体壮腰圆,一身横肉,听说还来得几下拳脚功夫。因此,他根本不 把眼前这帮人放在眼里。他扎稳马步,双手握住坑木,向前上下挑动几下,把眼珠 子瞪得溜圆,挑衅地吓唬道:“谁不怕死的就上来!没有郝总的吩咐,谁也别想从 我这儿进去!” 看这阵势,如果强行冲进去,会发生新的流血事件,乔克仁为了避免把事态扩 大,只好强忍住心头火气。他转头看看人群,说:“谁看见郝守权来了没有?” 乔克仁平时对郝守权为“郝副”、“郝队长”,眼下,他对郝守权有了看法, 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干脆直叫其名。 有人回答说没看见郝守权,乔克仁气愤地说:“他妈的,这小子就知道搞鬼搞 怪,明明懂得我们要来这儿,他怎么就不来呢。程一民——”他又叫了一声。 程一民走上前,等候乔克仁的吩咐。 “你马上跑步到大井那边,把郝守权叫来!就说是我叫他来的。” “是!”程一民答应一声,转身就走。稍会儿,乔克仁想想不妥,对甫茂华说 几句什么,还是自己亲自赶回去。他知道,也许程一民还是请不动姓郝的,他既然 敢吩咐郝猛堂不允许他们进大井,并且又故意不跟随来这儿,分明是有意坐观双方 发生新的流血事件,以达到他的险恶目的。 乔克仁在大井那里没有找到郝守权,问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难道他返回 镇上了?他思忖道,随后又立即否认这一想法。他想,这家伙兴许不知什么时候就 已经窜回通风井找他的情妇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怨恨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想到这 一点,害得白白延误这么久的时间。虽然大井那边井下的工人生存的可能性微渺得 很,但是,尽快打穿贯通,早日处理好死者的丧事,对死者的亲人来说至少也是一 种精神上的慰藉。 果然,在兰笑珍的住处,乔克仁总算找到了郝守权。井下发生了如此重大的灾 难,妄自上任为黑牯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的郝守权竟然不顾乡亲们的焦 虑心情和期待,依然如故地和他的情妇鬼混。乔克仁看到这情形,恨不得真想一下 子冲上前去卡住他的咽喉,直到他断气才觉得解恨。可是,眼下不是计较个人恩恩 怨怨的时候,他没有时间和他的对手论理谁是谁非。 再说郝守权本来打算呆在大井那边,后来等到大伙奔往通风井的时候,他又悄 悄溜回通风井,他要躲在情妇的房间内欣赏从井口那边传过来的即将发生的殴斗打 闹的声音。他觉得那样的情景富有魅力的刺激性。对于他来说,双方的工人都是贱 命的苦力工,他们打生打死,那是他们的事。就象当年他在清江镇码头挑起的偷煤 流血事件,多少人受伤,多少人死亡,那是贱人的命。只要他郝守权没事,一切事 态平息下来之后再慢慢处理。比如眼下大井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一样,死人的 事已经发生了,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只能留到下一步慢慢处理。即使不处理,拖 过去也就算了。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躺在情妇的怀里欣赏她的胴体。仿佛今天晚上也 和平常一样,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起初,郝守权听到井口那边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他浑身的毛管全都膨胀起来, 他希望那喊打喊杀的声音变成乒乒砰砰的金属物体互相撞击的声音,之后是那些苦 力工人哭爹喊娘的叫声,不论是谁惨遭厄运,他同样幸灾乐祸。即使是他的心腹郝 猛堂在殴斗中流血甚至丢失性命,他也同样无动于衷。郝守权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人 性、没有理智,内心充满险恶、诡诈的家伙。 后来,井口那边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为什么,没有传来郝守权所期待的那种富 有刺激的打斗声音。他感到奇怪,难道郝猛堂被乔克仁说服,让工人们进入井口去 了?他从女人的怀中起来,想去井口看一下。刚要出门,井口那边又传来闹哄哄的 声音。他放心了,郝猛堂那个毛楞楞的小子还是有点能耐的,果然不放他们进去。 这件事不管结局怎么样,他郝守权都能在乔克仁面前自圆其说。 “郝总,井口那边涌来那么多人闹轰轰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妇人娇笑 地捏一把郝守权的脸,问道:“呦,大井那边的工人要进我们的井口里面,乔克仁 说要突击打通大井巷道,从这边进去抢救大井里面的工人。”郝守权口气很轻淡地 说。尔后,他又说,“其实还抢救什么,里面的工人我看全都没命了,抢救出来也 是一具具烧焦的尸体。” 妇人惊愕地说:“大井那边的情况真的有这般严重哇?” “那还用说,你不见那场面,连井口的房子都被井下冲出来的那股气浪吹翻了。 听说地面好几个工人急着下井救人,还没下到一半,就差点昏倒了。如果他们不及 时退出来,连命也完啦!”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据说瓦斯爆炸后,井下充满了有毒的气体。你想,在当头干活的那些工人还 能活下来么?” “嗯,太可怕了!”妇人一把拥紧郝守权,说,“郝总,你千万不要碰着那种 倒霉的事情啊!” “放心吧,我的宝贝!我又不用经常下井,要死也是先死那些出卖苦力的工人, 他们的命贱嘛!”郝守权冷冷地一笑。 这对狗男女在床上滚来滚去,尽情地寻欢作乐。妇人从郝守权的身上感受到享 受不尽的快乐、欢愉,她对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觉得跟她一个女人家毫无关系, 只要有郝守权陪伴在她身边,其余的她无所企求了。 “砰砰砰!砰砰砰!”门外传来了一声比一声紧骤的拍门声。接着,传来乔克 仁的喊叫:“郝守权,你快出来!” 这下,惊得这对狗男女急忙松开贴在一块的肉体。虽然说郝守权从不把乔克仁 放在眼里,但眼下井下发生惨重灾难事故,作为公司的新任董事长,视工人性命不 管,却一昧和情妇鬼混,怎么说得过去?何况他还是乔克仁母亲的男人,如果让乔 克仁当场捉奸,且不责备他对井下的灾情不闻不问,至少他和情妇寻欢作乐的丑事 他也看不顺眼。一急之下,郝守权慌慌张张拿起床头的衣裳裤子,急忙钻入床底躲 起来。 妇人穿好内衣内裤,扯一件外衣披上,装作刚睡醒的样子,说:“谁呀?有事 天亮再找吧。 郝总不在这,你找错门啦!“ 乔克仁仍在不停地拍门。 兰笑珍不得不开门,她见是乔克仁,先是愣怔一下,接着一边扣外衣的钮扣, 一边装糊涂地问:“呦,是乔经理呀,天还没亮有什么急事啊?” 乔克仁开门见山叫道:“郝守权,你出来,别躲了!” 兰笑珍娇滴滴地把右手搭在乔克仁的肩上,挑逗地说:“乔经理,你大呼小叫 什么呀,郝总哪在这呀。今晚就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睡在屋里。如果不是你来这儿 找人,我还没睡醒呢!” “你放尊重点,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男人!”乔克仁一把拨开妇人的手,严肃 地告诫她说。 “哟!你还怕我吃你呀?”妇人绽开妩媚的笑眼,想用千种风情把眼前这个白 净秀气的男人给软化了。 乔克仁一眼看见摆在床前的男人的皮鞋,一语双关地说:“怎么,屋里只剩下 这双皮鞋,只怕郝守权被你吃进肚子去了吧!” 妇人脸一红,却又恬不知耻地说:“别说那么难听嘛!世上哪只猫不想沾腥呀? 在这深山野岭的地方,谁寂寞了不想解闷呀!只是经理您平日事务烦忙,顾不上解 闷罢。如果您现在有兴趣的话,妇人我可以陪你玩一会儿……” “住嘴!”乔克仁喝住妇人的话,他猫下腰,朝黑古窿冬的床底喊道,“郝守 权,你出来!” 赤守权灰溜溜地从床底爬出来,他看见败露,讪笑说:“克仁,我……”他不 知如何说下去。 “别说了。”乔克仁严厉词严地说,“你马上跟我到井口去,郝猛堂说没有你 的吩咐,谁也不能进去。眼下事情这么紧迫,你还有兴致玩女人,你、你太过份了!” 他气炸得说不下去了。 郝守权不得不跟在乔克仁后面向井口走去。 经过五天五夜的连续苦战,大伙终于把巷道打通了。为了防止工人急着冲入大 井当头里面寻找罹难工友而中毒,乔克仁吩咐工人们在大井口用人力摇动几架风柜, 不停地往大井巷道里面灌风,同时在通风井口外面点燃一大堆柴火,通过温差加速 巷道空气流动,减少瓦斯积聚的浓度。 杨厚实、刘石丰、刘石华等六个人戴上乔克强从县城借来的防毒面具,组成了 抢险敢死队。 他们两个人抬一架风柜,一段段向井底下移动进去不停煽风,以排除巷道里面 的有害气体。 三天后,巷道里的有害气体排除得差不多了,惨不忍睹的场面终于出现在大伙 眼前,支护巷道的坑木几乎全部倒了,遇难的工友一个个象火烧狗似的。他们焦黑 的尸骸形状狰狞恐怖,或是蜷缩一团,或是临死前作挣扎状,四肢硬僵僵的。有的 眼凸口裂,有的腹部胀开了口子,连内脏也暴露出来,巷道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 臭气味。工人们拿来竹叶帽,或者蒲扇跟在风柜后面不停地煽风,加快净化巷道空 气的速度。 大伙们用浸湿冷水的浴巾捂住嘴巴、鼻子,将一具具尸骸抬出通风井口外面停 放。 在往日挖煤当头一段烂窿的地方,巷道顶板全部塌落下来,堵死了里面的通道 (事后乔克仁分析,这里正是瓦斯事故爆炸地点)。工人们一边打单柱和棚架维护 顶板,一边搬动垮落的石头填塞采煤老塘区。他们小心奕奕地向前摸索,寻找尸骸。 30多具尸骸陆陆续续抬出了井口外面,死难家属看到自己亲人惨死的形状,一 个个悲天怆地地恸哭。那些寡妇们父母们开始想辩认一下谁是自己的丈夫,谁是自 己的儿子,可是焦黑的尸骸多数衣物荡然无存,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辩认出来。死 难家属哭得更伤心、更凄惨了,有的当场哭昏过去。 平时,黄彩叶、李彩梅、肥妹这三个女人嘴巴着实厉害,为人泼辣。可是,当 她们的男人遇难后,她们的精神支柱也随之崩坍了,似乎她们比谁都恸哭得厉害, 竟然哭得四肢抽搐,甚至休克。 杨二妹、肖英、王秀凤尽力去安慰她们、劝她们节哀,别把身体哭垮了,要为 孩子们着想。 可是,巨痛之中,又有哪个女人一下子能够从悲哀中振作起来呢。杨二妹、肖 英以及幸运的女人只好陪伴她们默默地抹泪。 公司遭受到巨大的重创,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置棺材,当然镇上也没有 那么多灵柩出售,只得用一张张竹篾把尸骸卷起来,全部合葬在一个偌大的墓坑内, 并找来一名石匠特意刻了一块墓碑,把死难工友的名字一个个刻在上面,以留作后 人铭记。乔克仁决定将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的当天定为黑牯岭煤矿的灾难日,每年的 这一天将组织工友们前来吊念。 出葬那一天,全镇的乡亲以及附近村庄死者的亲人都赶来了。现场笼罩着不绝 于耳的哭泣声、哀号声。乔克仁、甫茂华、杨厚实等人根本无法劝阻罹难者家属的 行为。公司举行了一个隆重而简短的悼念仪式。 冷血铁心肠的郝守权在悼念仪式上,面对死者的遗体不得不假惺惺地鞠躬默哀。 当然,跟着他鞠躬默哀的还有些柴四苟、黄五、阿山、刀疤脸。 天空是那样的阴沉、灰暗,空气是那样的凝重、窒息,连附近的草尖树叶一动 也不动。往日不断呜叫的秋蝉似乎也理解人们悲痛的心情,它们停止了吟唱。 坚强的硬汉子们欲哭无声,他们把一捆捆裹着尸骸的竹篾筒抬放下偌大的冷酷 无情的墓坑中。这30多条曾经活鲜鲜的大自然的儿子又重新皈归于大自然之中,他 们的灵魂与肉体永远和这片黑色的泥士化为一体了。从此,黑牯岭荒丘又垒起了一 座巨大的新坟。 三 黑牯岭煤矿接连发生重大事故,至使生产经营陷入了严重的困境。巷道多处塌 落,需要资金修复,处理抢救事故,发放抚恤金,这些都要支出。问题还不止这些, 关键是有不少工人因为目睹了在瓦斯爆炸中不幸罹难者的恐怖惨状,吓得连夜做恶 梦,他们害怕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故,不敢再下井挖煤了。 处理完死难工人的丧事,乔克仁这才暂时静下心来考虑矿上的事。他想,这次 井下发生重大瓦斯爆炸事故,主要问题是通风工作跟不上,而郝守权有意阻拦和延 误通风井与大井的贯穿,使巷道无法形成自然通风,则是发生这起事故的直接原因。 他决定要去找郝守权交换下一步的生产工作意见。 郝守权一直吃住在通风井口处,他对情妇兰笑珍的迷恋已经到了难分难解的地 步。 中午,乔克强正在井口办公室和郝守权论理,要他立即主动放弃公司董事长的 交椅,回到其母亲身边。他说:“郝守权,你这得势的小人,当初你花言巧语骗娶 我母亲嫁给你,你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觊觑我们的家产,觊觑公司董事长的地 位。如今,你借助我们乔家的财势,达到了你的目的,你以为你手腕硬了,就不把 我母亲、阿仁放在眼里,你以为我们软弱可欺,是不是?可是,你别忘了,老子还 是县保安团团长,只要有我在,你小子就别想在黑牯岭翻天!”乔克强拍拍别在腰 肋间的手枪,威风凛凛地警告对方说。 郝守权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收敛起强硬的面孔,陪着笑脸说:“乔团长, 我曾经对你发誓过,你就是送一只水缸给我作胆,我也不敢和你团长大人作对哟! 关于董事长的位子,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这是股东代表选举出来的, 这能怪我吗?“ “你记着这句话就好,我乔某说话从来是说一不二。只要你不仁我就不义,我 的枪子决不是吃素的!哼!”乔克强脸色铁青,面孔横肉抖动,两只眼珠子一动不 动地盯着郝守权。 郝守权感到脊背透上一股凉丝丝的冷气。他低下头,转了转眼珠子,心中涌上 一个主意,却说:“乔团长,你放心好了!如今我名义上虽然是公司的总裁,但实 际上还是驾空的,徒在其名的。这些天来你不是亲眼看到了么,工人们还是听从你 弟弟乔经理的指挥的。” “我不管那帮挖煤佬听我的也好,听你的也好,反正你最迟到年底要老老实实 让位。否则老子认识你,这把枪的子弹可不认识你!”乔克强恫吓几句,转身向门 外出去。 郝守权盯着乔克强的背影,发出一声冷笑,突然眉宇间冲上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他自言自语说:“他妈的!无毒不丈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看看 到底是谁的枪子不认识谁!” 方才,惊慌蜷缩在旁边的兰笑珍见乔克强走后,这才壮起胆子向郝守权拥近过 来。她心惊胆颤地问:“郝总,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老子也不是软面团任由他捏的!你以为要我圆就圆,要我扁就扁哇, 呸!”郝守权吐出一口垂沫,恶狠狠地说,“老子斗不过他,我就拜他作干爹!” 妇人讥讽道:“恐怕你要认他作干爹,他还不肯认你这个干儿子呢!” 郝守权笑一句:“哼!恐怕他想认也没那个福份。”说话之间,他在心中已经 酝酿了一个毒计。 妇人正想再说点什么,转眼看见乔克仁和甫茂华从外面走来。她连忙提醒道: “乔经理和甫课长来了,怕又是来找你的。” “他们要来就来呗。”郝守权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他等他们两人步入办公室门 坎,便大声对兰笑珍说:“兰会计,这次矿井抢救所开支的费用账目做好了没有?” 他之所以这样,主要目的是有意识地告诉乔克仁,他来找兰笑珍,是有关生产上的 事来的,并非人们所流传的那些绯闻。 兰笑珍把账目推到郝守权跟前:“喏,全部费用都列在上面,你要检查的话就 在这儿检查一下,看看还有哪些错记漏记的。” 郝守权顾不上回答妇人的话,转人向乔克仁打招呼说:“呦,你们二位来啦, 找我有事么?” 乔克仁说:“哦,想商量一下关于矿井恢复生产的事。” 于是,三人围坐在一起,交换起下一步的生产部署。在谈到郝猛堂等原在通风 井干活的工人全部重新组合班组,合并到大井时,郝守权坚决不同意,他要求坚持 按原先继续分开管理财务目。这就是说,一个公司要立两本账,大井归大井的,通 风井归通风井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的用心目的。 乔克仁一针见血地质问他:“你这样做,是不是有意留后路,以后好自己闹独 立,另立山头?” 郝守权辩解道:“因为通风井是郝猛堂他们自己合伙干的,如果要合并,也要 经过他们同意才行!” “什么,他们自己开的井?放肆!”乔克仁拍了一下桌面,他转向因为见他们 发生口角而愣怔不动的兰珍说,“兰会计,你把这两年来通风井的账本全部拿出来, 我倒要看一看你们的私账是怎么记的?” 妇人发呆了,她看了看郝守权,征求他的意见。她不敢自作主张。 郝守权制止说:“不行,那是他们的账,不关公司的事。” “怎么不关公司的事呢,公司出了设备,出了资金,甚至还出了技术和人力, 这难道与公司无关么!”乔克仁驳斥道。 “对于暂时借用、占用公司的设备、财产,我们都作了记账,以后会偿还给你 们的。这些你放心。”兰笑珍补充一句。 听妇人的话,乔克仁沉不住气了,他说:“真是扯鬼谈!什么‘你们’的、‘ 我们’的,全是公司的生产经营单位。要不然,上次发生河边煤槽坍塌事故,对方 告的是清江镇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而不是所谓的郝猛堂小井,败诉方和经济赔 偿都是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 这些,你们怎么解释?“ 伶牙俐齿的兰笑珍张口结舌了,她不知道如何自圆其说。同样,郝守权也无言 以对,他自知理屈。末了,他又耍无赖道:“反正,以后我们赔偿给你们公司就是!” 郝守权口口声声就是“你们”、“我们”,可见,他已经作了最后分开,另起 炉灶的打算。他如果不是这样说,乔克仁还不想一下子把脸闹翻,他这般一摊开牌, 更是激起乔克仁的满腹愤慨。他大声打断郝守权的话,站起来指着他鼻子责问道: “住口!郝守权,我今天算是真正认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无赖了!你说你们以后可 以赔偿公司的经济损失,可是,你……你赔得起山头那边埋葬着的30多条曾经活鲜 鲜的生命么?如果不是你擅自改变我们原先制定的打通风井巷道的方案,大井这次 就不可能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我们的工人兄弟就不会在事故中丧生,公司的生 产就不会遭受到如此严重的损失! 这一切,是绝对不能用金钱价值来计算的!你、你太过份啦!……“ 乔克仁越说脸色越铁青,他浑身发抖,几乎支持不住自己过份冲动的身体。甫 茂华连忙扶住他坐下来。 甫茂华方才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感到无比惭愧,由于自己的严重渎职,延误 了通风井与大井的贯通,从而酿成了这次特大的瓦斯爆炸事故。虽然镇上的乡亲们 不知道事故发生的原因与他有着不可开脱的关系,可是他觉得自己无法挺直胸膛面 对乡亲们,无法面对荒山野岭那座坟茔下30多个冤魂。眼下,看到郝守权如此赤裸 裸地和乔克仁对峙叫板,更为自己前段时间一度有意无意帮助郝守权挖公司的墙脚 而感到难过、疚恨和疾首痛心。因此,他撕开了脸皮,对郝守权说:“郝守权,你 这个人野心太大了。乔经理一直重用你,他有哪一点对不住你?你扪心想一想,几 年前你赤条条一个草头王来到公司,乔经理视你为座上宾,扶持你当上了公司副经 理。而你却人心不足蛇吞象,不仅擅用公司的资金扶植你的心腹死党,趁乔经理外 出之机把他排挤出公司董事长的位子,而且还虎视眈眈地想独霸整个黑牯岭煤矿股 份有限公司。我劝你知趣些,找个时间向全体股民和各位工友赔礼认罪,求得大伙 的谅解。否则,你还是从哪里来,再滚回哪里去!” “放屁!老子是股东代表选举出来的董事长,用不着你对我评头论足,议长非 短。别忘了,你自己本身也有屎,你以为你手脚好干净啊!”郝守权以攻为守,企 图把甫茂华牵扯到他的身上。他自以为这样可以抓到一个替罪羊。 郝守权哪里会想到,甫茂华的人品和他肮脏的骨髓决不是一个样的。他以为用 金钱可以收买人心,把眼前这个年轻人拴捆在他的贼船上,从而为虎作伥。而甫茂 华早已把自己一时的糊涂欲念跟乔克仁讲清楚了,得到了乔克仁的原谅。因此,现 在他听到郝守权向他泼粪,他虽然感到内疚,但更多的却是气愤。他好恨啊!恨自 己一时糊涂,恨自己一时瞎眼,竟把红肿的烂疮当作桃花,把软绵绵的毒蛇视为项 链。幸亏自己及早悬崖勒马,否则,自己将跌入无底深渊。想到这些,甫茂华毫不 胆畏惧,他反唇相讥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是股东代表选任的董事长,那些投你票 的全是柴四苟、刀疤脸、黄五、阿山,他们不是喝了你的酒,就是拿了你的钱,而 那些钱全是挪用公司的资金开支的。你用公司的钱收买那些人、扰络那些人,你还 许愿谁投了你的票年底就可分额外的红利,别以为这些我不知道,哼!” 郝守权见甫茂华揭穿了他的老底,就象被对方用木棍捅了他的屁股眼一样。他 跳将起来,咆哮如雷,威胁道:“他妈的,甫茂华,你以为你神气呀?过些日子我 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滚,老子现在就立即开除你!” 甫茂华看了看乔克仁,沉着自如地笑了笑:“哈哈,黑牯岭煤矿不是你开办的, 你有什么权利开除我?告诉你,老子这辈子就扎根在脚下这块黑土地上了,十级台 风也别想把我吹走,何况你!” 双方争执了一个多小时,始终谈不到恢复矿井生产的主题上。相反,他们的矛 盾越来越激化,最后不欢而散。 傍晚,乔克仁回到家中,乔克强便过问谈得怎么样。他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下, 乔克强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他妈的,这小子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流泪。老子这就 去找他算总账,别让他以为我们乔家兄弟好欺负!” 说着,他从抽屈内取出手枪就要出门,吴玉娇见状,慌忙拉住大儿子的手,劝 他说:“阿强,你别、别这样,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你们的继父啊!” “呸,什么狗屁继父,当初我就不赞成你嫁给你!”乔克强吼道。 吴玉娇的脚前不久被煤油烧伤后,幸得护理得当,没有受到感染,因此烧伤部 位已经愈好了,露出一层红嫩嫩的皮肤。她听大儿子说这样的话,心中早已涌上一 股酸水,哽咽地说:“嗳,都怪我命不好,当初看见他那个人还蛮通人情的。你爸 爸瘫痪在床,他又端屎又倒尿,还帮你爸爸擦身体,谁知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他委曲一时,无非是看中我们的家产嘛,你以为他会真心真意爱你么?你看 他现在整天就知道和那个情妇鬼混!你还想护他,你呀,除了他,难道天底下就没 有男人了么?”乔克强口直心快,毫无顾思地说。 毕竟是女人,吴玉娇脸红了,她感到好窘迫,她没想到乔克强会这般无遮无挡 地挖苦她。她无言以对,一时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在卧房看书的杨二妹走出来,看到吴玉娇面红耳赤,埋怨乔克强一句:“大哥, 你怎么这样说话呀?” 乔克强摸摸脑勺,笑咧咧地说:“嘿嘿,我人粗,说话也粗俗,这你是知道的。” 杨二妹说:“你就不能跟阿仁学学点,做事情要想一想,开口说话也要想一想。 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别说。” 自从杨二妹嫁给乔克仁后,乔克强见她对自己继母十分孝顺,对二弟真诚相爱, 一心一意为乔家着想。很快,他改变了原先自己对她另眼相看的态度,他觉得这个 普通的小女人说话办事挺头头是道的。因此,他也很信服她。平时,她虽然责备他 性情太急臊,每当听到这些就不由意识地缄默下来。尽管这个女人的话语不温不火, 但他感到有一股无形的慑服力。 覃桂兰做好晚饭,把饭菜端上来,招呼主人吃饭。乔克仁把火气冲冲的大哥劝 住,让他坐下来吃晚餐。 夜里,乔克强怎么也睡不着,郝守权近年来的所作所为搅得他心中乱糟糟的。 他躺在床上,寻思着自己过两天该要回县城了,这次回家呆了一个多月时间,不知 上司将如何撸他一顿呢。 虽然他半个月前到县城还防毒面具时向局长说明家里的原因,向局长请求延长 假期,也不知道上司准许不准许。他想,这次回来的目的本来是要理顺好二弟和郝 守权之间的矛盾,可是公司突然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假期又到, 他打算暂时冷处理一段日子,反正白天在山里已经向郝守权作出严厉的警告,量他 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方才吃晚饭后,家人一再劝说他,叫他先忍住气。再说,郝 守权表面虽然是公司董事长,但他对生产上的事一窍不通,还离不开二弟他们。所 以,关于这件事等到年底召开股东代表大会再解决。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乔克强朦朦胧胧中被一阵狗吠声惊醒了。他静听一下,忽 而又看见自家护院的狼狗发出沉闷的一声“汪”叫声,之后再没有动静。他立即意 识到将会出事。于是,他爬起床,从枕头底拿起手枪蹑手蹑脚走到门角旁等待着。 这时,从屋顶上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继而是有人揭瓦的声音。那动作很敏捷、 轻巧,几乎让人听不出来。乔克仁虽是个粗人,却粗中有细,他凭着多年做保安工 作的经验,警觉地注视着屋顶上的动静。 很快,屋顶被揭开了,夜空的残星透现了出来。接着,一道雪亮的寒光从天窗 飞疾而下。那道雪光穿透蚊账,正好落在乔克强方才睡觉的地方。 乔克强知道那是一柄匕首,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有人要暗算他,他惊出 了一身冷汗。 他行伍出身,曾经在枪林弹雨中负过伤,也未曾感到恐惧怵然,而今晚险遭暗 算,不能不令他感到后怕。说时迟,那时快,他扬起手枪,对准天窗上面那个黑影 子就是一枪。“啊呀——”屋顶上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从上面滚落下来。纷纷滑动 的瓦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乔克强飞身冲出门外,终于发现地上躺着一个身负重伤的行刺者。那人挣扎起 来,一脚重一脚轻地想逃走。他一个箭步追上去,一手把对方擒住。对方用一块黑 布捂着脸,眼里流露出怜悯和恐慌的目光。 乔克仁及妻子、母亲被枪声惊醒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出来。 杨二妹被绊了一跤,她一看,原来是家里的狼狗。她惊叫道:“啊呀,阿黄被打死 了,喉咙上还插着一把尖刀哪!” 乔克仁听见不远处传来大哥愤怒的质问声,急忙赶过去,一眼看见大哥正牢牢 地揪住一个人。 他忙问:“阿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乔克仁见对方蒙着脸,一把将黑布扯下来。天色虽然朦胧,但他认清那人的面 孔后,还是大吃一惊:“啊,郝猛堂,你来干什么?” 郝猛堂身负重伤,胸口涌出一大滩血。他吃力地说:“是……是郝总叫我来、 来……”他未说完,头一歪,咽气了。 听罢,令乔家兄弟二人大为震惊。同样,也让尾随而来的杨二妹、吴玉娇惊诧 不已。他们怎么也没料到,郝守权竟然如此狠毒,抢先出手了。幸亏家中养的狼狗 发现情况,及时狂吠报信,这才让乔克强躲过大难。 乔克强怒目圆瞪,气炸了:“他妈的,郝守权这狗娘养的太不讲义气了,老子 给他敬酒不吃竟要吃罚酒。我这就马上找他算总账去!” “阿强,你别……”乔克仁拽住他的手。 “还别什么?你太软弱啦!人家已经骑到你的头上拉屎拉尿了,你还想放他一 马,对这种不仁不义的东西就是要以刀枪相见!”乔克强说罢,回到屋里拉出破旧 的自行车,飞身上车,风风火火向山里蹬去。 且说郝守权傍晚时分找来郝猛堂喝了一顿酒,密语一番后,便揽着情妇躺在床 上翻云弄雨,等待郝猛堂得手归来的佳音。 妇人躺在他怀中,娇嗲嗲地说:“郝总,你说,郝猛堂不会失手吧?” “放心,他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劫货杀人的勾当。以前他跟我当土匪的时候, 曾经一个人独挡五、六个壮汉子,何况他这次在暗处,对手在明处。常言道:明枪 易躲,暗箭难防。郝猛堂这回出手,保管让乔团长小命了了!宝贝,你就等着好消 息吧!”郝守权醉意醺醺地捏了一把妇人的粉腮。 “哎呀,那你往后就可以放心地干了,免得让他碍手碍脚的。” “是啊,不除掉这块心病,老子恐怕在这儿就呆不下去了。”他想起白天乔克 强对他的警告,心中一阵悚然。 妇人说:“你上回不是向县警察局长送了3 万元大款,怎么不求陆局长出面, 叫他撤掉乔团长的职,看他还凶什么凶!” 郝守权叹一口气:“话虽然这样说,可是山高皇帝远,陆局长哪管你那么多。 再说,听说乔团长在县城保安团里干得挺出色,很得陆局长的赏识,不可能无缘无 故撤他的职的。” 听他这么说,妇人无可奈何。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提起白天乔克仁要查账的事, 她问他怎么办。 “慌什么,如果今晚上郝猛堂把他大哥干掉了,他乔克仁一个书生气的小白脸 又怎么奈何得了我。说实在的,没有乔团长作靠山,他一个小白脸我要他什么时候 滚出公司就什么时候滚出公司。到时候,黑牯岭煤矿就真真正正是我姓郝的天下了!” 郝守权越说越得意忘形。他把妇人的脸蛋从头到尾欣尝一遍,又说,“美人儿,那 时候我就在悦来店酒楼摆上二三十桌酒宴,风风光光把你娶过来。你说,好吗?” 妇人捏他一把,娇嗔道:“去,你老婆肯答应让我做二房么?” “放心吧,她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到时候是我说了算,她让我高兴的话久 不久我还给她一炮。否则,我让她那块水浇田变成旱地!”郝守权越说越粗俗。 “你坏,你真坏!”妇人又捏了一下郝守权的睾丸,佯恼地嗔骂两句,接着发 出一阵撩人的巧笑。 郝守权一时性起,又一次把妇人压在身子底下。 这对男女尽情欢愉玩够后,连裤子也懒得穿,双双疲倦地倒在床上,不知什么 时候便进入梦乡了。 乔克强风风火火赶到通风井口,他不知郝守权在哪,看到井口有一个工人推着 煤车出来,便冲过去,用手枪抵住他的胸口,压低嗓门厉声问道:“别乱嚷!你老 实告诉我,郝守权在哪!” 那汉子吓慌了,连声说:“好汉别、别开枪,我、我带你去!” 来到郝守权的住处,那汉子听从乔克强的吩咐,轻轻拍门,叫道:“郝总,郝 总,快出来啊……” 郝守权睡熟如死猪一般,门外的呼唤倒是把妇人叫醒了。她推了推身边的男人, 小声地叫他:“郝总,快醒醒……” 郝守权迷迷糊糊睁开睡眼,说:“什么事呀?” “门外有人叫你。” 门外又传来叫唤声。郝守权揉揉困倦的睡眼,以为是郝猛堂回来了,一步跃起 来,就要过去开门。他高兴地说:“猛堂,你把事情办好啦!” 妇人一把扯住他的腿:“急什么,裤子还没穿哪!” 郝守权这才记起他和妇人还一丝不挂、赤条条的呢。他匆匆忙忙抓起短裤衩穿 上,等身边的女人穿好衣裳裤子后,才喜孜孜地向门口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问 :“猛堂,你真的把乔团长干掉啦?” 也许是他被自己的妙计冲昏了头脑,也许是醉意还没有完全清醒,竟然连门外 那汉子的回答声都听不清楚。郝守权刚刚拉开门栓,乔克强的一声吆喝如雷霆般炸 响在他耳边:“郝守权,乔团长还没死哪!” “啊!”郝守权冷不防打个寒战,大脑顿时清醒过来。他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指 着他,转身欲冲向床边去拿自己放在枕头下面的勃朗宁手枪。然而,没等他跑出两 步,乔克强握枪的手指勾动了一下,“砰!”枪响了,郝守权一声惨叫,突然跪倒 下去。接着,一股鲜血从他的右腿膝盖涌出来。 同时发出惨叫声的还有坐在床上的那个不要脸的骚女人。她吓得脸色苍白,万 分恐惧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乔克强走到郝守权面前,用嘴巴吹了吹仍在冒烟的枪管,一股幽蓝的烟从枪口 内散飘出来。 然后,他用枪管挑了一下对方的下巴,诙谐地说:“郝队长,我的郝董事长, 这腿上的伤口不好受吧!” 郝守权满脸痛苦状,他腮帮上的肌肉痉挛几下。他实在不明白他的得力干将郝 猛堂为什么会失手,至于那好事不成败事有余的小子是生是死他现在已经管不得这 么多了,眼下要紧的是想知道乔团长将会如何处置他。为了求生,他顾不得抹掉额 头上潺潺冒出的冷汗,迭声求饶:“乔团长,乔大人,小人罪该万死!但求团长大 人宽洪大量,饶小人一命,郝某我在余生之年一定好好为公司的发展尽犬马之力… …” “哼,这句话两年前我就已经听你发誓过啦!”乔克强冷笑一声,说,“你还 记得吗?民国25年5 月18日那天,在分割我父亲遗留下来的股额的大会上,你有幸 得到了10万元股份后,曾经对我发誓过,你难道忘了当时你的赌咒么?” 郝守权望着眼前这个满面怒容而眼睛里喷射出怒火的对手,脸上布满一层死灰, 脑袋随之无力地耷拉下来。显然,他想起了当时他的赌誓。他的话语仿佛从遥远的 天边传到他耳边:“乔团长,我郝某能混到今天这副人模狗样,全托乔老爷生前的 洪福,还有团长您的一手栽培。我郝某一定好好为公司发展效尽犬马之力。如有二 心,甘愿死在团长您的枪子之下!” 乔克强又是一声冷笑:“嘿嘿,郝总裁,你的记忆力倒是不错,我们乔家一直 没有亏待过你,可惜你这个人野心太大,贪欲太强,不仁不义,竟指使郝猛堂来暗 算老子,只是他的功夫还不到家,让老子给收拾了。临死前他已经把一切都讲了,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郝守权见事情已经彻底败露,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承认自己 的失算。末了,他不甘心就这样象一只蚂蚁蝼似的悄然无声地死在乔克强的枪口之 下,于是,他抬起头,负隅顽抗地说:“他妈的,乔团长,老子承认自己这回太操 之过急了。如果你敢放老子一马,下回我们较量的结局绝不会是这样!” 乔克强用鼻子“哼”一声,说:“你激将我也不济于事,你以为我还会放虎归 山啊,做你的鬼梦去吧!”话音落下,他再次抬起手枪,对准郝守权的胸口,“砰 砰!”就是两枪。郝守权捂着胸口,一滩污血从他的手指缝渗出来。他倒下地后, 两条腿挣扎一下,两只眼珠瞪得大大的,临死也不服气。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大帮乱轰轰的喳呼声,好象有人喊道:“谁打死郝总, 我们就要他抵命!” “冲啊,打啊!不能让凶手跑啦!” 原来,方才那个带路的汉子趁乔克强不注意,匆忙跑回工棚叫醒正在酣睡的工 人。大伙操起木根、斧头、铁铲纷纷涌来,他们想把郝守权救回去,当两声枪声划 破不平静的夜空时,那帮工人激昂的情绪如同干草遇上了烈火,一下子点燃起来。 乔克强听到喊叫声,知道事情不妙,刚想冲出门,却不知那帮人纷纷涌到门口, 把门口堵住了。他转眼看旁边的窗口,窗口也围满人群。他知道一下子要想脱身是 难以行得通的。为了镇住眼前这帮满面愤怒的工人,他扬起手枪在头顶挥动几下, 大声说:“他妈的,谁敢胡来,郝守权的下场就是他的样子!” 门外的工人喊归喊,可是郝猛堂不在场带头,谁也不敢冒死冲入屋内。眼前的 这条满脸横肉的粗大汉敢打死他们的董事长,又有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因此, 他们在屋外围住,等待郝猛堂的到来,他们对今晚发生的事情一个个都还蒙在鼓里。 外面工人人多势众,乔克强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双方对峙着,大有一触即 发之势。正当这紧要关头,从不远处传来乔克仁的喊喝声:“阿强,别动手!”原 来,乔克仁放心不下,又匆匆忙忙赶来了。 四 连续忙碌两个多月,乔克仁明显消瘦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松动了许多, 时常滑落下来。 身体瘦了倒没关系,眼下要紧的是井下生产几乎瘫痪了,有不少工人不敢再下 井挖煤,通风井原先自发合伙而来干活的工人也走了一部分,剩下的工人还不到原 来人数的三分之一,每天的产量不到原来的五分之一。更严重的是经过查账后,发 现公司原有20万元的生产流动资金不知什么时候被郝守权擅自提出来,连银票也找 不着。现在郝守权死了,那笔巨款去向不明,也就等于扔下红水河打漂了。 黑牯岭煤矿竟然到了濒临破产的严重困境。镇上的村民们以及余太元、甫文宝 等股东们,每天围在公司会计课办公室吵吵嚷嚷,纷纷提出退股,要求归还股金。 乔克仁每天从早到晚穷于应付那些人的无理取闹,可是任他说得口干舌燥,那 些人总是听不进耳。他们把手中的股权证不停地塞到乔克仁鼻尖底下晃来晃去,让 他看清楚自己买了多少股份,不能损失太多了。他们手中所谓的股权证,其实就是 一张普通白纸用蓝色复印纸复写的收款收据,上面盖有刻得不算很工整的公司的四 方形大印和第一届董事长乔应天和第二届董事长乔克仁的印章。 “乔经理,你把我的股金退还给我,我不干了!”罗福家大声嚷叫道。一个多 月前瓦斯爆炸气浪从井口冲出来,他被冲倒受了伤,至今想到那可怕的情景,他仍 然感到心有余悸。 乔克仁见他平时干活挺老实勤快的,便解释说:“罗大哥,你不是不知道,公 司的股票章程已经写得清清楚楚,认购股票要有承担风险的心理准备。公司亏本了, 股民当然要承担经济损失……” “啊,那我的两百块血汗钱就白白这样没影啦!”罗福家想不通,加大嗓门喊 道,“不行,自古以来哪有借债不还钱的道理,你以为我是傻瓜呀?” 肖英在旁边搭话说:“罗大哥,认购股份不同于借债,当时乔经理已经对大伙 讲得明明白白了的。再说,我们的公司还没有完全破产,只要大伙挺下去,艰苦奋 斗两三年,咱们的黑牯岭煤矿还会重振雄风的。” “你别讲得那么好听,你一个女人婆知道什么叫做死到地?如今公司一而再、 再而三的发生大事故,郝守权又暗中把公司20万元资金转移出去,这才叫死到地。 你们还有什么妙方能让黑牯岭煤矿东山再起,重振雄风啊?”罗福家反驳道。 他的话一落,旁边的一帮人跟着哄嚷起来:“是呀,是呀!纵然你们长三头六 臂,公司也无法生存下去了,不如趁早散伙,大家还分得点钱回家种田!” “去去去,你们那点钱算什么。”余太元哭丧着脸哀求道,“乔经理,我前期 和后期投入的股金可达15万元啊,你先退给我吧,退回50 %也行,那另一半的股金 亏空就亏空了。” 黄彩叶抢白他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娘的300 块就不是钱呀?乔经理,要退 就先退给镇上的乡亲们。俗话说:亲不亲,家乡人。我们都是喝红水河长大的,你 总得顾及一下咱们的乡情吧!” 黄彩叶的话,把一部分外地的股民们激怒了。他们推搡她驳斥道:“去你妈的, 你老公死的时候,公司已经发给你100 元钱抚恤金了,你以为你还吃亏啊!” 那些人开口说出这些绝情绝义的话,又一次勾引起黄彩叶的悲伤。她丈夫阿眯 哥虽然没有很多的能耐,但自从她与他结婚后,他给予她叙说不尽的恩爱。穷苦人 的家庭虽然简陋,生活艰辛,但她的男人毕竟还给她撑起了一片遮风挡雨的门帘, 让感受到丈夫带给她的温暖。男人在瓦斯爆炸事故中不幸罹难,她痛苦的心才刚刚 抚平。眼下,却又被那些人用恶毒的话语狠狠地戳痛了,甚至戳出血来,怎么能不 叫黄彩叶伤心透呢!她顿时泪如泉涌,呜咽道:“呜呜,老公啊,你死得好冤枉啊! 我领了你那100 块性命钱,人家还眼红眼热,我的命好苦啊……” 肖英上前扶住她,安慰她说:“罗嫂,他们爱嚼舌头就让他们嚼舌头去,公司 发给的100 元抚恤金是每个死难工人家属应该享受的,和个人股份额没关系。你的 300 元股份额公司账本上继续保留着。” “保留空头股票有什么用。我求求你,肖会计,你们快把我的股金退给我吧!” 黄彩叶听不进肖英的劝慰,紧紧地揪住她的衣裳不放。忽然,她改变主意,缠着肖 英说,“阿英,你我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如我把大叔生前的股票转让给你,你把你 自家的钱给我好啦。你看这样好不好?” 肖英没想到黄彩叶会提出这样的主意,她觉得为难,答应么后面的人也提出这 样的要求,她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么多的余钱;拒绝的话,又怎能让别人相信公司 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正当她左右为难的时候,还是乔克仁果断地替她解围道:“罗嫂,肖会计说的 没错。公司目前是遇到了空前的严重困难,资金确实很紧张,大家的股份不仅不能 退,而且我们还要继续扩大股份,吸收新的股金,发展新的股东。只有采取借火点 灯的办法,才能尽快让黑牯岭煤矿摆脱困境。”他把目光从黄彩叶身上转移到大伙 身上,大声说,“当然,这还得靠全体乡亲和全体股东的理解和支持,我乔克仁一 个人再有能耐,也支撑不起黑牯岭煤矿,支撑不起头顶上这片蓝天。” 甫文宝憋了一肚子气,他挤到人群前面,一脚踩到凳子上,打个手势嘶力竭地 对大伙鼓噪道:“我说各位先生、伙计,你们别听他说的那些漂亮话。我们辛辛苦 苦挣来的血汗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损失了那么多,说得好听的是公司接二连三出事 亏了,说不好听的是有的人暗地里中饱私囊。不是么,光郝守权一个人就鲸吞了20 多万,那别的人呢……” 甫文宝嘎然而止,他虽然不把话说完,但人们也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肖英忍不住无缘无故被涂污抹粪,站起来驳斥:“甫老板,你别在这里胡说八 道!谁暗地里中饱私囊啦?你要当面讲清楚!” “我、我不是说你。”甫文宝辩解道。 “啊,那你大概是说乔经理吧。”肖英理直气壮地批驳他说,“呸,你自个贪 财,你以为我们的经理也和你一样呀?他要是把金钱看得那么重的话,当年他就不 会回家乡钻山沟沟、爬煤窿了。他说服他父亲把家中的钱财全部投到黑牯岭煤矿, 每天弄得满脸煤粉满身汗臭,他图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改变家乡贫困落后的面 貌,让乡亲们日子过得好一点、宽裕点么? 如今,公司生产遇到了困难,你就胡说八道,蛊惑人心。你既然不相信人,随 便怀疑人,当初你就不该怀着发财的目的来这儿入股分红。一会儿又把股金转债权, 一会儿又把债权转为股金,实足一副投机商的嘴脸!“ 甫茂华被肖英这一顿抢白,气得脸皮一阵红,一阵白,嘴唇不停地抖动着,一 下子说不出话来。 乔克仁见状,对肖英说:“肖会计,得理也要饶人嘛!”他虽然无辜被甫文宝 怀疑一通,但他认为自己坐得正、站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歪,所以显得十分坦荡宽 容地说,“甫老板投资入股也是为了帮助咱们创建煤矿,发展生产嘛。眼下,甫老 板怕自己的钱全部打水漂,化为泡影,他的心情我们应该理解。只是目前要退股, 公司实在无能为力,请甫老板多多包涵!” 乔克仁一番仁至义尽的话,也未能得到甫文宝的领情。片刻,他回过气后,从 凳子上面下来后,绷着面孔耍无赖说:“乔经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鼓动能力十分 善于迷惑人。我的儿子和媳妇就是因为受到你的拉拢,才抛弃城里舒适的生活条件 跑来这儿受罪的。他们夫妻俩跟你混了11年,得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得到,整个 人儿瘦了,皮肤被煤粉染黑了。可以说,为了你的黑牯岭煤矿,我们甫家真是又亏 人,又亏财。回想起来,我们一家子损失太大了!乔经理,不管怎么说,你也要给 我退股。不然,我要我儿子媳妇立即回去,不能让他们在这儿再跟你白白受苦受累!” 乔克仁很冷静又很自信地说:“甫老板,人各有志,至于甫茂华和他太太肯不 肯跟你回去,那是他们的事。不过,我相信茂华他不会听你的话,他不是那种目光 短浅、碌碌无为的庸俗小人。” 这时,甫茂华汗津津地从山里回来了。他昨晚整夜在井下布置巷道的清理。这 些日子来,坚持下井干活的只有杨厚实、刘石丰、刘石华、张田才等少数工人。由 于劳力少,开工不足,原来分两个班两个作业地点干活的人员合并为一个班一个当 头,日产量明显下降。 甫茂华打算回来向乔克仁汇报一下山里的情况,正好听见乔克仁说的那番话。 他同时也看见自己父亲站在那里,手里持着一张公司的股权证。不用问,他已经明 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抹一把额门上的汗水,挤到人群面前,对他父亲说:“爸爸, 上个月我写信已经跟你讲清楚,目前公司遇到的困难是暂时性的,叫你别来这儿添 乱子,你偏偏又跑来了。路途那么辛苦,为了吵吵嚷嚷退那么一点钱,你太过份了。” “什么,才那么一点钱?我的天,你以为是捡树叶呀!那是你老子我辛辛苦苦 经商几十年赚来的10万元钱哪!”甫文宝惊呼道。 “爸,10万元又怎么啦?人家乔经理把全部家财都投入了呢,到头来要损失也 是乔经理的最多,咱们公司如果不是让郝守权那家伙搅浑水,说什么也不会陷入今 天这样的困境。爸爸,我劝你还是回去安安心心做你的生意,这里的生产经营总有 一天还会创造出奇迹来的。”甫茂华解释道。 甫文宝说:“你们口口声声说黑牯岭煤矿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你们这是空 口说大话,欺骗股东罢。公司矿产倒闭的事我见过多了,到头来一个个入股的人全 部血本无归,那时候拍胸口跺脚板哭天喊地就晚啦。不如趁现在早点关闭,多多少 少还能按比例分到一点钱。” “是啊、是啊,我们要退股,我们要退股!”许多人仍然固执地吵吵嚷嚷,他 们根本听不进乔克仁、肖英、甫茂华的劝说。 末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伙计们,公司不退钱给我们,不如我们自己动手 抢了。”话音刚落,一大群失去理智的人拥上去,把乔克仁压倒在地上,掏出他挂 在口袋上的一串钥匙,欲要拧开会计课平日存放资金的保险柜,抢夺里面的钱。 肖英急忙冲上去,用身体死死挡住保险柜的钥匙孔。她大声喊道:“不要,你 们千万不要这样抢啊!” “去你妈的,老子拿回自己的钱,关你屁事!”一个粗横的汉子拉开肖英的手, 把她推跌在地。 汉子拧开保险柜,只见里面仅剩下少量的钞票。大伙生怕自己没份,纷纷涌上 去你抢我夺,一时打斗得头破血流。 乔克仁爬起来,和甫茂华一起想竭力阻止眼前这帮争红了眼睛的人粗野的举动, 可是他们三人寡不敌众,根本无法抵挡得住那帮人的疯狂,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 人把钱抢个精光。那些人抢到钱后全跑了。 余太元上了年纪,挤不过年轻力壮的汉子,他手中握着的股票证被人趁机抢了 一下,幸亏得他握得紧,股票证被撕烂了一半。他望着手中剩下的半张股票证,心 中不由一阵沮丧和忧心忡忡。这撕烂的股票证,如果公司以后不认账,他就是告到 衙门也要输掉官司。他大概被人踩了一下脚背,他脱掉皮鞋,又脱掉袜子,看看脚 背是不是红肿起来。他揉了揉疼痛处,气咻咻地骂道:“他妈的!土匪,全都是土 匪!” 乔克仁走近他跟前,关切地问一声:“余老板,你脚背没被踩伤吧!”末了, 他叹了一口气,“唉,这帮人太无法无天了,竟然强行打开公司的保险柜抢钱。” 余太元撺掇他说:“乔经理,你上县衙门去告他们一状,让这帮土匪尝尝蹲监 的滋味。” “算啦,被抢去的钱没多少,你若是去告状,上交的诉状费比抢去的钱还多, 划不来。”乔克仁连连摆手。 余太元、甫文宝不甘心自己就这样白来一趟,他们哭丧着脸哀声乞求道:“乔 经理,你既然不答应让我们退股,这样好不好。我们把股票换成公司的借款条,年 利率5%,一年后连本带息一次还清,啊!” 甫茂华一听,气炸了。他说:“不行,当初你们是自愿入股的。噢,你们这种 算盘精,见公司效益好,就想来分一杯羹,眼下公司陷入了困境,你们却又来敲榨 一把。爸、余老板,你们还是别打退股、借款的馊主意!公司的章程早已写得一清 二楚,每个股东就是要和公司同受利益,共担风险,你们就是把状子告到南京总统 府,照样行不通!” 甫文宝见儿子说的铁是铁,钉是钉,丝毫没有半点退让的余地。他气愤得浑身 发抖,指着甫茂华说:“好哇,反骨仔,算老子白养你一场!老子马上就回去,以 后我如果再踏上清江镇码头,我就四脚爬!” 甫文宝把手中的股票证狠狠地一扔,转身就走出门外。 乔克仁拾起那张飘落下地的股票证,急步追出去:“甫老板、甫老板,你的股 票……” 甫文宝停下说:“算啦,这张空头股票现在连擦股的废纸也不如,我还留它有 什么屁用!” 肖英和甫茂华从后面追出来,不管甫茂华怎么叫他,他连头也不回,甫文宝赌 气向河边码头直径而去。 余太元也跟前出来,他知道再说什么也等于浪费口水,他走到乔克仁旁边时, 看了看他,只见他把甫文宝的股票交给甫茂华,叫他保管好,等到公司恢复元气后, 还能够参加分红。余老板怀着一丝希望把手中那半张股票递给乔克仁,有气无力地 问:“乔经理,我的这张股票方才被人扯烂了,你们不、不会宣布作废吧?” “放心吧,余老板,我们说话是算数的,只要红水河不倒流,我们保证想办法 让黑牯岭煤矿生存下去。不仅要生存,而且还要让它重新发展、壮大,不管怎么困 难,也不能让广西省的第一家煤矿破产倒闭!”不知乔克仁是给余太元打气还是给 自己打气,他说罢,紧握着拳头在胸前做了个狠下决心的有力动作。他发誓自己决 不能倒下去。 他正说着,只见杨二妹从学校方向急匆匆地跑过来。她气喘吁吁地扬起手中的 一张字条。她跑到他们前面,人未站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仁,电报,广州 电厂发来的加急电报……” 乔克仁接过电文一看,顿时傻眼了。原来是许厂长催要煤炭的,如果在10天内 再不把煤运下去,厂方就要把黑牯岭煤矿告上衙门,并要他们赔偿厂家因缺煤停电 所造成的一切经济损失。 余太元凑近脑袋看罢电报,顿时双手捶着胸口叫道:“啊,完啦!我的10万元 股票这回真正的全完啦……” 肖英束手无策,定定地望着乔克仁,问道:“乔经理,时间这么紧迫,怎么办 啊?” 这份电报是县城邮差刚刚送来的。杨二妹刚刚放午学,正巧碰上邮差,她接过 电报一看,就心急如焚地跑来了。 乔克仁想了想,立刻对甫茂华说:“茂华,你马上回山里去,叫工人加班。给 大伙说清楚,每吨煤工钱比往日增加一倍。” “是。”甫茂华转身就要走。 “等等,”乔克仁又说,“眼下情况这么急迫,看来我要马上到省政府一趟, 找建设厅要员,叫他们争取在年底或者年初投资扩建黑牯岭煤矿,两年前宁先生就 曾经来过信函说过的,省里曾经打算来这里投资,我不去摧一下,可能人家把这件 事给忘了。” 甫茂华说:“是啊,你放心去吧!不管有什么音讯,你快点回来就是。”他话 音落定,走到办公室骑起停放在门口外面的单车,又向山里赶去了。 翌日,天还未亮,乔克仁就搭船走了。临行前,他对肖英、杨二妹吩咐了近日 内公司需要急于所做的有关事情。说实在话,他此次离开清江镇,感到肩头沉甸甸 的,心情凝结结的,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感慨。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