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啸 我的步子像风,荡在芦苇丛中。叶屑带着尘光飞,水面渺苍苍的无懈可击。我 就站在岸上,面对湖水,能听到从那上面反射而来的美妙音乐——“风中啸”,它 唤起了我对刀的迷恋。 我不爱使剑,剑缺乏肃杀之气。以剑杀人,留在上面的血是热的液,而在我的 宝刀上,却是冰。但至今我从没见到自己杀过一人,因为我总是在梦中杀人。说起 这梦,其实也简单,只要舞起刀来,就在梦中。剑客喜欢留飘逸长发,而做为一名 刀客,我的头光光如野。舞刀的时候,我的发就被斩乱麻般搞得参差长短,所以我 只好一丑遮百丑。 有关我的传说我听到过很多。我的刀法无名,没有固定路数,可只要起舞,就 会变化万千。 我没有古典记忆,也不具现代风格,我的刀法就是那无以成谱的音乐永走不出 的迷宫。我无父无母,没有家族恩怨。我缺智乏慧,得不到世俗赏识。我长得丑, 没有女人来爱。我只有迎风起舞,刀会分开风的哀愁神的清梦气的悬忧。虽然我浪 迹江湖才不久,却已有“梦刀侠” 的美名传扬于青杨绿柳。 作为江湖上人,我也有自己的仇人。不过有些仇人我并不认识或很难预料,因 为我的梦一旦醒来一般就会忘掉。而且,我能相信梦吗?不过梦还是很好地保护了 我,对手敌不过我的梦刀,经常会七死三伤,除非他们能进到我梦里来——当然这 只是我的猜想。 虽然“梦刀”很有效,可我逐渐厌倦了梦中杀人。我既体会不到决斗的快感, 也欣赏不了对手的武艺。不做梦的时候,我简直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 是,每当梦醒,就会发现脚下有几具尸体或一大滩血迹。这使我悚惧,我还得给他 们销尸灭迹,甚或买口棺材平添一二坟头,然后赶紧离开。所以我决心求访高人, 哪怕武功减弱,也不要再梦中杀人了。 山是绵延的雕塑,水是雕塑的绵延。我翻过无数崇山峻岭,爱站在风雪交加的 早晨向远处了望。此时怀中的宝刀,就是一座峭立的冰峰。我没有别的选择,更准 确地说,我没有选择。 我只有向着没有目标的目标走去——这是侠客的宿命。想到此,我的内心就越 发落寞。 在一处临街的酒楼,有几个零落的食客。我坐下要酒喝,店小二殷勤端了上来。 我一品这酒,便问,“这酒叫什么?” “浑若。” “味道很怪。” “怪人酿的当然怪。” “谁?” 店小二开始为我描述那个流传此地的老鬼,像咏一篇宋词或墓志铭类的。 穿过炫煌而清幽、圆形且线状的都市,经过详细的指点,走了很久,我才见到 了老鬼。这里空旷如野,阒无一人。老鬼正坐在树下弹琴。我不想打扰,便倚壁旁 观。见他每弹得一音,那树上就飘下一叶。叶子悠悠而下,随音旋转无限凄婉。突 然,一道道惊痕划过老鬼的脸庞,直到面目模糊。我心头一惊,手指下意识地抿过 刀刃,发觉那原是一根最细的弦。这时,树上还剩了最后一叶。琴声断绝。老鬼拔 身而起,缓缓道,“老客,等久了吧?” 我还在望着那棵枯树、那棵枯树上的孤独与飘摇。老鬼给我端来的茶很冷。他 解释说,“只有浑若山上的冷泉才泡得开,莫闲凉。” 我啜饮着,那清流一泻千里像要割开我的身体。 老鬼又说,“不过喝进去过一会儿就会热的。” 果然,我的肚子没过多久就快沸腾了。我不能再喝,实在受不了。我眼前又浮 现出那片叶子来,我感觉它本来是要落的。我正想请教这怪树的名字,忽然想起 “浑若”。 “每当有人在旁边听我弹琴,那树上的叶子就不会掉光,总能剩几片。” “一般剩几片呢?” “不一定,如果是知音,会落光的。” “有过这种时候?” “没有……” 我正想再问,来判断他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高人。再看,他竟歪头睡去了。 还是一切随缘吧,我想。于是不辞而别。而我心中已深植下那棵浑若,我正如 那片摇摇欲坠的叶子飘零江湖之上不知将落何方。 囊中羞涩是理想主义的大敌。我思前想后,觉得卖艺挣钱是第一要务。我想到 自己舞刀时就会入梦伤人,内心便充满了犹疑。以前我是绝看不起舞剑者,如今也 只好如此,我投资五两银子买了把地道的“摧眉折腰剑”。其实我不会舞剑,我就 将自创的剑法定名为:“骗剑”。 第一次卖艺我就挣了不少银子,够我几日开销。看来我只好一路卖将下去,直 到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位恩师。他会把我从这屈辱的历程中救出去。而且只要能把梦 刀移植到清醒中来,我相信我还会是天下第一刀客的。 虽然是“骗剑”,也有熟练的时候。我的剑法竟得到了一些赞扬,这颇令我自 豪。我心想,要是他们能欣赏到我的“梦刀”,又会是怎样的喟叹。 后来,我的“骗剑”就流转契合自成一法了,渐渐地闻名遐迩。甚至连喝花酒 都不用付钱,只要舞套“骗剑”就可以免费享用。那些女子夸我是“柳永转世”、 “姜夔再生”,说我是“青楼第一剑客”。我半推半就的,也笑纳了。 小红是青楼里最漂亮的女子,我在见她第一面时就感觉神交已久。那次我正在 楼下客厅给众人舞剑,周围人喝得烂醉已纷纷倒下,却见她依旧端庄秀丽淑然座上。 当时我眼前出现了深刻明亮的幻影,小红正被我一点点剥离,那被剥离的衣物就像 枯叶般凋落。不过我还算知道自己是谁,忙收起剑,免得又梦中伤人。 “你不想和我睡觉吗?”小红轻声说。 我分明看见她正在脱着自己的青衫绿裳。我恍悟刚才确实是梦,想来自己的剑 法也有了些出神入化之功,不免流露几分得意之色。于是和小红合衾而卧。 “英雄,你的剑是跟谁学的?” 我一时语塞。小红玩笑道,“不会是梦中学的吧?” 小红讲起她的客人中有个老员外,每次来就在房间里打太极拳,从不与她行房。 她也不勉强,倒学得了不少太极工夫。 这不免引起了我的怀疑。我知道江湖上有个“太极佬”,是祖冲之的后代。此 人所以闻名,就在于他善采万物之气,逢山采山逢水采水逢人采人。据说祖冲之在 计算圆周率时就是靠采气才一步步接近极限“派”的。后来就有了所谓的“圆周太 极派”,太极佬就是这派的现任掌门。 因这青楼剑客之名,老员外邀我在小红房间吃酒论武,我也正想会会他。我必 须一步步才能走到小红的房间,我知道这二里多地的危险。也许那个老员外就是太 极佬,他会采我的气。 我尽量放慢脚步,气收丹田禁闭七窍。忽然阵阵琴声传来,我想起了老鬼,指 法节奏十分相似。我陡然加快脚步,登楼推门而入,却见是小红在拨弄琴弦。那老 员外随着琴声,正在舞动太极。 员外见我进来,并没有马上收功,像是有意卖弄。倒是小红一个连指终了琴奏, 嫣然一笑。 那员外这才停了太极,招呼我入坐。我并没坐,而是开门见山,“老员外可是 太极佬?” “太极佬?”员外哈哈笑道,“壮士相貌堂堂又有青楼剑客美名,想来也是久 在江湖,怎么会认我是太极佬呢?岂不是污了我师父磊磊之名,贻笑大方?壮士又 如何立足江湖之上?” 几句话说得我抬不起头,心中暗骂,采了我的气还嘴不饶人,糟老头子!可又 想到他原来是那太极佬的徒弟功力确实不深,怪不得我的精气尚足,不免又暗自庆 幸。我转头再看小红,她正在摆宴。其实不过是小圆桌上几碟青菜,一壶艳酒。然 后小红坐在桌边看着我。我有些脸红,为了挣回面子我必须驳那员外几句,“老员 外为何这把年纪才投身太极佬门下,年轻时做什么去了?” 果然这糟老头子有点丧气,回道,“唉,就知你会问这个问题,人人都问。你 可知这太极佬的精明?” “知道,他祖上是祖冲之。” “是啊!其实我只有三十五岁,我的精气被我师父采去许多算交学费,所以才 如此老态。我师父可青春得很,其实已经五千岁了。” “你恨他吗?” “恨?哪里,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我有了圆周太极功,又有何愁?” “原来江湖如此黑暗!” “看来你才混不久。”小红说着,接过我的行囊说,“还挺重啊。” “那里面还有一把宝刀,已经很久没用了。”我说。 “能不能打开让我瞻仰瞻仰?”员外问。 “可以。” 小红慢悠悠地打开行囊,取出了刀套,递给员外。员外把刀套打开,取刀一看, 倒吸了口凉气。我忙拿过刀来,见那上面锈迹斑斑,不由道,“这可怎么办?” 员外侃侃言道,“我以为壮士的刀所以如此,是因为许久不用。岂不闻‘宝剑 锋从磨砺出,宝刀锋自舞中来。’壮士可以舞一套刀法,我再为这刀采采金属之气, 不出三天刀锋必愈。” 我觉得有理,便舞了起来。香风袭来,琴声渐起,一曲“魂归来”好不动人。 我又落入梦中,只是这风声有些怪。未闻风中啸,却是尖利的吼叫。那吼声如万把 钢枪刺来,我用梦刀之法竭力抵挡,依旧落得浑身血伤。 哪里有什么青楼? 这里明明是一片凤凰台的遗迹嘛。 我明白了,定是那糟老头用圆周太极功把这青楼给吸收了,想来小红也遭了难。 我感到饿得难受双腿发软浑身疼痛,每次呼吸都非常剧烈鼻毛的摆动也揪着心。我 强忍着摸到行囊,感觉略有好转。我解开刀套。呀!我的宝刀何止是锈,那上面无 缘无故添了很多缺口。我苦笑一下,就瘫软在地。 以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我哪里去了? 那把时常倒挂着血柱的宝刀哪里去了? 雄风不再,江河倒流。 我的梦刀在哪里?我的过去在哪里?我的恩师在哪里?我忽然想,我的宝刀很 久没杀过人了。想到杀人,我便寒战起来。 什么青楼第一剑客!什么柳永转世、姜夔再生!我就此埋葬了那把为我挣了许 多名利的摧眉折腰剑,还立了一块碑,上刻“青楼第一剑客之摧眉折腰剑冢”。 后来我对历史发生过兴趣,翻史书找到了那座剑冢。史书上说,当年曾有许多 女子清明时来此祭扫,她们大多来历不明,当然也有良家的。再后来附庸风雅的男 人们也来了,他们扼腕赋诗慨叹深吟。再再后来,好事者出生了,就在旁边小山上 立了一亭,匾书“兰亭”二字。 亭中设曲水流觞,供游客闲人稍歇小乐。此冢年久驰名,号称“华夏第一冢”。 当时的我已经不敢杀人了,甚至还对陌生人产生了羞涩感。我的刀法几乎忘尽, 剑术也已凋残。我心目中的高人何在!我不仅要向他求教刀法,还要医好我的宝刀, 使它恢复昔日的光彩。 时间的流逝使我丧失了大部分物质与精神财富,我不得不节衣缩食。每日里趴 在最最下等的客栈睡觉,做着拜师的白日梦。实在睡不着时,就想方设法激励自己 起床。最灵验的法子就是:赏自己一碗馄饨。 那日我正在一爿馄饨摊上吃,见一个胖胖的男人在对面吆喝,“有没有愿意的, 今天有没有啊,有没有?” 我问摊主,“他在喊什么?” “咳,是这么回事。”摊主不以为然地说,“这段府里的少爷刚十岁,才识却 十分了得,没有人能教。所以悬赏一万两银子找私塾先生,连着一个月了就是没人 能应。” “一万两!”我惊叫着,心头呼呼冒凉气。踉跄两步,手里的碗掉到了地上。 我赶紧赔了碗钱,向那胖男人奔去。 那个胖男人是段府的二管家,他领我来到一处深宅大院。先见了府里的段老爷, 他问起我的身世。我说我没有身世。段老爷看来把我当成了世外高人,说他儿子要 找的就是我这样的。我知道自己除了弄刀外别无所长,就是奔银子来的,能不能拿 到手再说了。段老爷让把少爷叫来拜师。我心想,不管他先吃顿饱饭再说。段少爷 的长相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一个。他向我行礼,并无多话就退出去了。 然后胖二管家就带着我去后院吃饭。离得很远我就闻见了饭菜的香气。路上要 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那香气就绕着回廊,以致我多次迷失方向,总是弄错那香气 的缘起。果然是一顿好饭,可等吃完,我又犯了愁。下一步怎么办?我想,既然这 少爷通晓万方,不妨问问他想学什么然后再加以引导。 第二天,胖二管家领我到了书房。书房在段府西套院的第二进院。房间里有很 多面镜子,比一般的房间光亮。书架上的书都很旧,上面布满灰尘。有一本书很显 眼,它被翻到了最后一页。我便拿起来看,却觉得别扭,原来那书上印的字和正常 的字左右相反。那么这些镜子是用来读书的,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可再回味, 又觉得这么印书看书也没多大意思。我就放了书,在屋中踱步。这时胖二管家走了。 我一抬头,见众多镜子组成了一幅对联。我刚一挪步,那对联就消失了。再回 到原来的位置却不见刚才的文字,也难说是不是刚才的位置。我实在有些恼,就来 回找。一定睛,还真看见了那联字。再仔细看,却发现已经和刚才有所不同了。 段少爷进到书房,我就和他闲聊。他纵论四海、少年老成,我顿感自己是白活 了,便问“段少爷,你还想学什么呢?” “老师,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做梦。” “怎么,要学做梦?” “是的。” “这还用学?” “老师啊,以前也有过几位先生,他们只知道清醒之道,先秦诸子大学小学的, 就是不知道做梦之道。” “老庄不是吗?” “老庄是最最清醒之道。郑板桥倒有个‘难得糊涂’论,可我要学的是梦,不 是糊涂。实不相瞒,老师,我从来没有做过梦。”段少爷一副诚恳的样子。 “至于这做梦之道,我倒懂得一二。”我突发谈兴,又有点儿从前的感觉了。 “请先生指点。” “哦……不过,明天再学吧,今天就先到这里。” 我心里又有了怀疑:梦岂能教?还真是啊,能教的都是清醒之道。除非,除非 他也在梦中! 可既在梦中,再教做梦之道,不是多此一举了吗? 我又想起了自己的求师宏愿。如今寄人篱下,为讨口饭吃还要教什么狗屁做梦 之道!那只凋残的宝刀挂在墙壁上,像具干尸。 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与做梦有关的地方。第二天,我领段少爷来到一片开阔的水 面边上,对他说,“知道吗,当年我就是在这里开始做梦的。当风起时,我就能听 见‘风中啸’。” “然后就能做梦了?” “这还不够。” “还缺什么?” “还缺一把刀。” “什么刀?” “宝刀。” “在哪里?” “这里。”说着,我取出满是口子的宝刀。 “此刀何用?” “舞刀可以入梦。”忽然,我眼前就有了一点朦胧,一丝震撼。 “舞起来怎样?”段少爷也受了感染。 “舞起来就是梦。” “先生舞一个我看,如何?” 我也没多想,就笨拙地舞起来了。舞着舞着,听得耳畔有了琴声。一个声音在 问,“那上面的缺口是怎么回事?” “那次在一青楼之上,有个叫小红的女子和一个糟老头子…… “梦刀侠,我已在你的梦中。看你这次哪里逃!” 我一下眼前清晰了,见段少爷一手抚琴一手舞太极,旁边有棵树,树上还孤悬 着一片叶子。 “浑若?老鬼。” “正是!那次在浑若镇,要不是你关键时刻摸了下刀,早成我肚中之水了。” 说着,就狂笑不止。 我感到一阵空虚,通体软弱,忙用刀拄地。 老鬼移身行步,表演着戏法儿。 大地龟裂了,树根裸起。 “圆周太极。太极佬!”我大叫一声。 “哈哈!再看。”太极佬说着,开始变幻脸型,佛、菩萨、罗汉、老鬼、小红、 段少爷、佛、老鬼、菩萨、小红、罗汉、段少爷…… “那小红?……啊,也是你!” 像一切山体的崩溃,如所有冰峰的融坍,那宝刀上的金属正迅速消退着、剥落 着,已形如一只瘦削短剑…… 我的梦刀被太极佬破了。 我完了。 太极佬十分得意,还在变脸。当他又一次变到小红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次青楼 舞剑…… 一招“骗剑”构成了绝杀。 霞光绽放,太极佬倒下了。 宝刀又是当初的宝刀,只是上面多了一滴热血。 一声长啸,从天空飘下那片浑若之叶。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