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米国 米锦向南方逃去,依旧旌旗招展,依然杀气腾腾。他的回忆总是摆脱不掉稻谷 那蔚蓝色的格调和大米饭的幽咽香气,可他就是讨厌这样的意味。他翻来覆去,怀 念起自己那个大染坊,和那间配制过红色染料的小屋。他对韩南起说,你不能总是 跟着我了,等下一次北伐的时候,就由你指挥吧。韩南起是米锦的心腹爱将,自然 领会大将军的意思,诺诺然点了头,说,大将军,你对那些女人太好了,结果被她 们害,这不是你的错。米锦摇摇头说,错在深秋。韩南起觉出米锦的脸上蓦然多了 层薄腊,显得与这个世界有了隔膜。韩南起悄悄起身,也不告退,就隐出了帐子。 米锦见韩南起逃走,心中生出露水一般的欣慰。 米锦因了那场大火对小红有了深深的印象,这印象非爱非恨,却是深不见底, 仿佛黑洞连记忆都要吸了去。他历数自己的失败,没有一次是这样的特别。这并非 因为这是一次新败,而是由于他的神经有了一个结。他觉得自己需要回大理休养, 并同时思考一些人生问题。光靠回忆解决不了自己的神经结。喔,大理现在该已是 大米国的都城了。米锦的心思里有了一道裂纹,像猫眼里的瑕疵,细细看去却是从 视网膜上生出来的。他并不为大米国的建立感到欢欣,大米国是一条路而不是一个 地名,大米教是一棵树而不是一个路标。 大米国皇帝米大仓丝毫没因洞庭之事而怪罪米锦,反而任命他为定国公,负责 军事事务和官吏整治。而米小粱作为理国公,负责经济和日常事务。米锦对三叔的 治国之道了解一二,但并不欣赏。米小梁出身农民,却以为农民只是理论的工具, 这种纯粹的色彩对大米国的事业贻害不浅。所有高出大米教的理论在米锦看来,都 是自作聪明者误入的歧途。米锦想,米小梁从没有亲自指挥过军队,才会有如此无 厘头的幻想。军士们来自大米国的各个省份,受到大米教的召唤,而不是什么理论。 他们出生入死,全在于大脑的混沌。他们的思想基因,和大禹治水时代是一样的。 他们就是活着的秦始皇陵,就是烧不毁的阿房宫。他们因了这土地而永恒,也由于 这大地而卑微。米锦忽地觉得心思中的裂纹扩大了,能够容进光了。 巨大的芭蕉叶弥盖了府里大大小小的走道和院落,庇护之下的空间阴暗而滑腻。 府里大大小小的奴仆走起路来滑雪一般,既轻,又疾。蛤蟆在阴沟里舔着昏睡中的 雨蛾,那神情仿佛在谈着恋爱。一只短腿蜻蜓在泥沼里挣扎,结果把自己的翅膀也 弄脏了,它只得挪进阳光斑点里。蚂蚁群如一串珍珠链,贯穿了好几进院子,和老 鼠洞一样,看不到尽头。 近来韩南起在大理城内外游走,出出入入间竟发现了一道道的鬼气。他的神经 为之一颤,心咯噔咯噔发出水排一样的艰涩声。他一直记着米锦对他的许诺,并没 有像其他将领那样沉沦下去。叮当声远远传来,过往的婢女们却置若罔闻。声音来 自石颐堂,堂内的米锦正将面前的一碗碗米饭从瓷碗中甩到地上。按照大米教教义, 凡入大米教者,每天至少要食用四两米饭。就见米锦趴下身子,用嘴啃食地上的米 饭,不时嗷嗷两声。地面铺了紫檀木,紫檀木上都是珍馐美味。现在米锦每天都是 这样屁股朝天吃饭的,吃饭已成为大米朝高层人士展示个性的一个过程。像大米国 皇帝米大仓,每天不被鞭抽就咽不下饭去。 来,一起吃吧,米锦热情地召唤站在门口的韩南起。韩南起也不是第一次吃米 锦的请了,就很大方地趴了下来。他们一起在地板上进食,彼此激励,都颇有胃口。 韩南起的到来让米锦舒心许多,他瞧着餐桌伙伴的屁股,就很想啃上一口。韩南起 也颇尽力,四肢都用上,堆出了一个四素八荤十六鲜的小山。南起啊,你的老家是 不是在鹤庆?米锦问道。鹤庆府的北归,韩南起答道。北归么,好地方呀,大富家 族韩啊。很久没回去了,我恨韩家。欸,恨是一回事,如何恨、恨什么是另一回事, 听说理国公把北归村作为一个施行新政的样板,你不妨去那里走走、看看,也算寻 根了嘛。韩南起听了,屁股耸得老高。 云南鹤庆府的北归村传说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虽说这方面的可信材料少 之又少,但桃源洞、秦村遗址、渊明醉石一应俱全,连采菊篱也修旧如旧完好保存 在村西边。北归村如今长不出一棵桃树,更给传说附上十足魅力。这里的韩氏富甲 一方,良田万顷,呼奴使婢,在村中占有绝对地位。村中的异姓,或是来此打工的 穷人,或是嫁到此地或陪嫁而来的女人。 村里既有雄伟深奥的男祠,也有玲珑淡雅的女祠。村子外形似鱼,男祠位于鱼 形腹部,女祠则处在鱼腹和鱼尾相连的地方。韩氏视祠堂为血脉相承、发达荫后之 所,自然在祠堂的建设上舍得血本。白果木的无漆梁枋古朴肃穆,还能防白蚁蛀蚀。 祠堂里有牌位和先祖像,按照对宗族的贡献大小排列尊位。 北归村地处偏僻山区,七分山,二分水,一分道路加田园。随着人口增多,迫 使韩氏走出匮乏的家乡,走向喧嚣的山外,做起了生意。后来出了一个韩清福,拥 有三十家典当行和二十家钱庄,号称“清银福金大江南”。韩清福发财后说了一句 话,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这句话成了北归村大小人家中堂 上必备的联子,横批则各有不同。韩氏族人经商发迹,用重金聘来名师讲授经文, 还根据了学生的科举成绩给老师们不同的奖励。乡试、会试,乃至殿试,金榜题名 者年有八七。村里文风昌盛,压过了商气。而北归村出名,更出在村口那十八座牌 坊上。十八座牌坊分布在一条蜿蜒曲线之上,迎朝而送暮,主题如灿烂阳光一般鲜 明。最末一座牌坊最为奇特,它是为一个叫刘福的外乡人建造的。 刘福是一百来里以外的刘庄村民,而他在北归办义学,兴水利,修桥筑路,不 遗余力。他的义举受到了旌表,村里给他立了乐善好施坊。嘉德帝南巡曾来过此地, 觉得这个人行为怪异,不帮助本村,却青睐于北归的山山水水男女老少。嘉德因此 在北归村逗留,思考这个问题。 孔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就是说,赡养自家父母才 联想到要帮助他家的老者,养育自家的子女才想到要关心别人的孩子。刘福正好相 反,他对北归心有独衷,却对自己的家乡不闻不问。嘉德帝认为刘福做了一件在理 论上富有突破性的大事情,他是根据自身利益而不是生物本能来决定自己的行为的。 两天后,嘉德让人在乐善好施坊的额坊上敕刻了四个字:义理庆存。此后五年,地 方官或朝廷大员只要来鹤庆府的,没有不到北归村朝拜此坊的,不断有鲜花、绶带、 吉兽和祥云被锩刻上去。后来刘福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他以偷盗为业,将在刘庄盗 得的大量资财变卖成银两,在北归村用钱买来荣誉和地位。他尤其看中北归村的牌 坊文化,一心想捐出一座地地道道的五楼四柱三间的大牌坊来。北归村人犯了难, 是拆,是留?最后村里一位私塾先生建议将这座牌坊的三间都镶上石门。韩氏连连 称好,以为最妙。早已逃之夭夭的刘福夜入北归,见三面石门乃上好青石建造,使 牌坊愈显敦厚浑实,便兴致大起,在三石门上各书一字:归去来。 作为大米国伟大的经济学家,米小粱对北归村自有一番深入浅出的认识。他分 析认为,像韩氏这样的大宗族对土地的垄断是大齐失去半壁江山的一大原因。土地 高度垄断,使贫农失去生存根基,那么他们的前途只有饥寒交迫和揭杆起义两条路。 韩氏宗族建祠堂,重儒学,订立族规民约,使本族兴旺发达,却逼得异姓流离失所。 韩氏宗族的典型做法,米小粱叫它“自约发展”。自约发展到后来,必然走向大土 阀。同时,也必将形成“内儒外霸”。内儒外霸,在米小粱给米大仓的《治国方略》 里是这样解释的:在宗族内部,儒学发达,人与人之间文质彬彬。见面作揖行礼, 礼数并不繁缛,简洁而经济。 长幼分序,以己达人,相互提携。在对外关系上,在各宗族的利益纷争上,并 没有可以调节的手段,儒家那一套至多是面子上的哲学。他们遵循的仍是竞争哲学, 名分都是不择手段争取来的。宗族内部越是有序规范,宗族之外就越混乱无情。社 会动荡,贼寇蜂起,也就理所当然了。 米小粱提出土地分耕和文化建设两大方略。土地分耕,就是让大宗族将自己的 大部分土地以低价出售给大米国,大米国再分给农民,使流离失所的农民能够建立 休养生息的家园。同时大宗族要出钱为农民提供农具机械,提高他们的生产效率。 米小粱还希望能够通过艺术,尤其是当时流行的新戏来开创新生文化的局面。 米小粱的经济政策唤醒了北归村的异姓雇农,使他们从低矮潮湿只比兽圈多几 分人气的屋子里搬到了村中心宽敞豁亮的堂屋里。祠堂里的塑像和画像被砸烂,牌 位暂且保留。韩氏家族被赶出村子,寄居在附近几个村子的亲戚家里。米小粱看到 了异姓雇农的热情,想把这把火点得更旺。他上书米大仓,建议在各县、乡、村设 立农事指挥所,由当地的积极分子参加,具体处理农村政策执行当中出现的问题。 米小粱雄心广阔,他要改造的决不只是土地制度,而是那个根深蒂固的欲望。 北归村口这片黄黄的油菜花让韩南起想起许多往事。他曾在菜地旁的大义坊下 乐善好施一泡黄尿,被族长韩显贵罚在祠堂门口站了三天三夜,只许喝水不得进食。 三天后一排排稀屎留在长青石砌成的台座上,韩南起不知了去向。最尊严和最肮脏 的事物一起构成的风景让他的父亲,一位在族里处于中下层的老实巴交的男人被迫 交出了十亩田产,后来抑郁而终。韩南起从北归村出来,就投在米锦麾下。征南伐 北锤炼了他的性格,他不再像拉屎撒尿那样随便表态了。如今他故地重游,别有用 心。北归村里,正是一派收拾金瓯的繁忙景象,人们在清理从各个家院收来的财物、 家产和粮食。这里没一个人姓韩,姓韩的全被赶走了,人们这样告诉韩南起。韩南 起吃了一惊,想想自己也姓韩,不免生出几分忿忿。周遭打听,他才找到了一个被 称为小韩的人。小韩正在院里砍柴,韩南起推开院门冲他点点头。韩南起见了小韩 觉得格外亲,便靠近些想促膝谈谈。小韩不明他的来意,也不好乱问,怕问出毛病 来。韩南起说,你姓韩?小韩愣一下,嗯了一声。我也姓韩。韩南起的话让小韩停 下手里的活计,问,壮士大名?韩,南起。噢,我知道,小韩似乎并无惊讶。你呢? 韩南起平静地问。韩先礼。 韩显贵认识吗?我是他的孙子。韩南起近前一些说,怎么北归村就剩下你了, 韩家人呢?都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吗,因为表现积极,被当作韩氏家族的标本, 和祠堂、牌坊一样接受参观,干些粗活糊口自保。正在这时一队人走过来,为首的 口口声声吆喝人们到中心麦场集合。 麦场上已经聚了很多人,还有很多人正在 白褂短衣一片片的,游在稻波菽浪 上。几只黄狗和黑猫也来凑热闹,到处嗅闻间或叫上两声。人们对这种表演习以为 常,演员和报幕的都是邻家后生。大蒲扇把摇扇者的脸弄得一隐一现,可就是没风。 报幕者说,“第一场:惊坟。” 陈大虎:(上坟)爹,咱家有地了。 陈贺祥:(身体埋在黄土下,只有脖子和脑袋露出来)有地啦——!哪儿的? 陈大虎:村东头那三亩大斜角。 陈贺祥:那可是顶好的地呀。那地身儿半沙半胶,又经涝又经旱——。 陈大虎:(跟学陈贺祥)半沙半胶儿,又经涝又经旱。 陈贺祥:小子,你也知道啊? 陈大虎:你临死前的遗言里就有这么一句,我把它刻在了墓碑上,每次上坟我 都要念叨三遍。 陈贺祥:好孩子,孝顺! 陈大虎:爹,你可以瞑目了,噢。那我走了,该犁地播种收割吃白面去了。 陈贺祥:(从黄土中蹦出来,右手握锄)等等,我也去。 陈大虎:(恐惧,疑惑,惊喜)爹,你没死?! 陈贺祥:臭小子,敢咒我。 “第二场:出土。”报幕者扯着嗓子喊。 陈大虎:爹,等等我,你咋跑那快! 陈贺祥:你爹是鬼,身轻如燕。我一路看了,如今好地真不少,驴球球儿,马 蛋蛋儿,不知沤进多少去。 陈大虎:那敢情!爹,这几年的变化我跟你唠半拉来月也唠不完哪。 陈贺祥:咋的了,观音娘娘养孩子了? 陈大虎:是广西的米家大爷闹翻了天,把韩家和官儿们都赶走啦。 陈贺祥:米……(想)米——大——仓——! 陈大虎:爹,你真活过来了。 陈贺祥:啊,他果然成气候了。我当年就信过大米教,被韩家的认成邪教,韩 显贵把我吊在白门楼上,数九寒天的,就把我的魂儿(悲惨)给逼出来了呀——! 陈大虎:(落泪)泪滴禾下土,粒粒皆悲苦。(耕田)谁知盘中餐,都是泪花 煮。泪滴禾下土——,粒粒皆悲苦——。泪滴禾下土——,粒粒皆悲苦——。 陈贺祥:(与陈大虎相和)泪滴禾下土——,粒粒皆悲苦——。泪滴禾下土— —,粒粒皆悲苦——。(了望四方) 陈大虎:爹,看什么呢? 陈贺祥:儿子,日后咱发达了,也买它几顷地,就不受他韩姓的欺负了。(乐 观) 陈大虎:我也想着,可村长说不行。地是大家的,不是哪个人的。 陈贺祥:咋的,话咋能这么说呢!那这地还有啥好种,倒不如做长工了。 陈大虎:爹,我琢磨着村长说的也有理儿。咱不能学韩显贵他们,那样缺德。 陈贺祥:自己的血汗挣的地,咋叫缺德了! 陈大虎:我也讲不清这个理儿,村长懂。 陈贺祥:李万江那个尿包,屁股帘子扇扇的,他那点儿本事我门儿清。 陈大虎:李叔如今可长进了,说话一套一套的,花盆儿似的。 陈贺祥:小子,你果真跟着李万江走,不听我的了? 陈大虎:爹,你不是入土……。哦呵,你不是刚从土里冒出来吗,我还、还来 不及听……。 啊,爹,你呀刚从土里冒出来,对如今这形势还不清楚。 陈贺祥:那我回去了,噢。 陈大虎:爹,那你回家好好歇着吧,刚出远门回来,别累了。 陈贺祥:我,我回坟里去了,我! 陈大虎:咋刚来就走呢?坟里那么冷清的,又不是养老院。 陈贺祥:这样干有啥奔头,还不如呆在坟里舒坦呢。(奔跑下) 陈大虎:爹!喝口水再走啊——!(尾追下) “第三场:原梦。”报幕者深沉道。 陈大虎:李叔,我爹他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呢? 李万江:(开导)大虎,你心里想啥李叔知道,谁没个私心杂念的。 陈大虎:李叔,不是我想,是我爹想。 李万江:你是不是你爹的儿子? 陈大虎:是啊。 李万江:你爹想就是你想,你爹说就是你说。 陈大虎:我不懂。 李万江:不懂没关系,李叔给你讲啊。懂你爹咋死的不? 陈大虎:知道呀,被韩显贵狗豺打死的。 李万江:是,又不是。不是,又是。 陈大虎:那到底是不是?总得给个理由吧。 李万江:你爹信米教,可米教讲的是“让粮食顺利地通过人民,有米大家吃, 有米勿类”,对不对?像韩显贵…… 陈大虎:等等。你说的对不对,是指米教的教义是不是你刚才说的,还是大米 教教义正确不正确? 李万江:这有什么不同么?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对不对? 陈大虎:大叔,不同就是不同,不能回避。 李万江:大虎啊,你说得好。我们不能回避问题。先说那个韩显贵吧。他把你 爹吊起来打,为的是你爹回心转意,和米教断绝关系。可你爹性子狞,血气方刚, 结果一口气没上来,张着嘴就去了。扔下你,孤苦伶仃的一个孩儿。 陈大虎:(感动)多亏了大叔把我带到家里,教会我种地,还让我识文断字会 写信了,我才给我爹重刻了墓碑,在上面写下了“半沙半胶,又经涝又经旱”。 李万江:大米社会讲公道和人道,不允许韩显贵那样的人暴发,也不会让你家 的悲剧重演啊。 陈大虎:好啊! 李万江:你的梦说明你心里还是羡慕韩显贵,却忘记了他所以能显贵,能发大 财,正是靠了把许许多多的穷爷们儿们弄得家破人亡。这作孽的富贵,我们能要吗? 大米国能让吗? 陈大虎:可我是通过自己的血汗呀。 李万江:贫富不均就会不平等,为富不仁啊。你别觉得今天你不会去欺负人, 到时候你当了大地主,你的心就变了,就和韩显贵那样的人同流合污了。 陈大虎:大叔,你的话已经种在了我的心田里,我要好好爱护我们得来不易的 土地,少想自己,多想大家。 李万江:对了,你爹在九泉下会明白过来的。 陈大虎:我明天就去跟他讲。 李万江:(扭头)看,大伙已经下地了,我们也去吧。 陈大虎:走,大叔!(下) 李万江:走!(下) 村长宋大为说,“麦场戏《大米春秋·第十集》到此结束,哦——希望老少爷 们儿以后多多捧场,大米教、大米国万代不绝啊。”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正经理睬过小韩了。小韩习惯了独自走路,现在和韩南起在 一起,便觉得怪怪的。小韩走路的路线七绕八拐,很多神圣的地方和路口他都不能 涉足。可小韩脑子里对它们的回忆像胶皮糖一样,走路的节奏也就忽快忽慢,让跟 随在后的韩南起不能适应。 熏黑的墙上闪着圈圈光晕,小韩的脸也和墙皮一个颜色儿,韩南起看了便有种 连着根的痛。 小韩递给韩南起一碗水,吹了吹,说,“你可别觉得我这里寒碜。我喜欢这里, 喜欢这种味道。”“和土包子们打交道的味道?”“是。我是这里唯一用不着每天 做自我检讨的人,他们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对我也另眼看待。”“自我检讨?” “你也看了。今天的麦场戏实际上就是一次自我检讨。现在他们每天都要演麦场戏, 而且每家每户都要编麦场戏。编不出新花样,就演老瓶子酒。一旦谁家出了新戏, 就会敲锣打鼓让全村人都听见。村长会来到他家道贺,然后在他家门口左右各挂一 辫蒜和一辫辣椒。”“好象人们挺厌烦的。”“看出来了。他们心里还是羡慕我们 韩家,可能只有一个人不这样。”“谁?”“就是村长宋大为。”“他跟韩家有深 仇?”“宋大为跟韩家倒没什么深仇大恨,他那时和我关系还不错呢。当时宋大为 在我家做木工,比我大十岁,在这一带算有点小名气。他经常给我做木头玩具,只 要我能说出来,没有他不会做的,小猫、小狗,浑圆可爱,还翘个小尾巴。” 当年的宋大为最擅长于雕刻人物,而人物雕是木雕中的重头戏。他利用柏、檀、 樟、楠、银杏、松、杉等各种木材的木纹肌理,在平板线刻、凹凸雕、圆雕、深浅 浮雕、透雕之间启承转合,观看起来,角度不同则几何感迥异。韩显贵看在眼里, 喜在心头,就把宋大为召至家中,为新宅做木装修。宋大为的任务是雕刻一套二十 四孝的窗心格,四十首田园诗的隔扇条环板,根据戏曲故事雕刻的三十块窗栏板、 隔扇裙板、雀替和梁驼,还有三十八幅附于楼沿、额枋、梁枋、雀替和木床花板上 不重样的富贵寿考。新宅别致的格局让人沉醉在一间一室、一庭一院,其隔透疏密 如置身阳光下的高粱地。室与室之间以悬地六寸的廊桥相接,走于其上,可见脚下 波水粼粼。新宅重视用水,在二门堂上就悬有一匾:水木清华。不仅奇树怪石因这 宅中水而滋润有加,那近百块木雕也光亮如新。可就在新宅竣工一年刚过,家中来 客低头在茶碗里发现一块小木头。家人才发现那是从高悬梁枋的一副大富贵亦寿考 的木雕上掉下来的,于是想在韩显贵发现之前把它粘回去。待仆人刚把木梯搭在梁 枋上,扑扑扑,又是三块。三天以后,宋大为雕刻的这副大富贵亦寿考上就剩下郭 子仪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着堂下九世同堂的断子绝孙。韩显贵面对这一奇观,慨然 无语,也不找工匠修补了。又过了几天,发现二十四孝的窗心格子也有不同程度的 破损,只不过破损的不是人物的头像,而是四肢。 而隔扇条环板上的田园风光也是果落叶凋、墙倒屋塌,一派凋零正合杜甫《三 吏》《三别》意境。宋大为的木雕手艺从此闻名遐迩,在鹤庆乃至整个云南声名大 震。韩显贵请来众多好手诊断,才有人指点道,“宋大为正是利用了木纹肌理,并 结合了韩宅通水的特点。雕刻时逆纹理而动,就可以使木材吸水不化,久而久之就 腐蚀、断裂。”“他在我这里干了半年,挣了五千两银子,却把这好端端的儒雅风 流的宅子给毁了。我若捉到他,非把这些木屑塞到他屁眼儿里不可。”韩显贵切齿 道。“和他有什么过结么?”“过结?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他常常是醉醺醺的,没想到完成的还挺快。“ 韩南起很熟悉这所大宅子,很多年前他在这里穿行无阻风流一时。这是他大叔 的家,是北归村里最古老的一座宅院。经过了几朝几代的积累,它的各个建筑部件 和每门每窗的风格都来自不同时期的主流文化。朝代的更迭也是文化的更迭。文化 发展到一个极致,就需要改朝换代来获得新的灵感。这座宅院亦复如是,它不像那 些古刹名楼一样屡建屡毁屡毁屡建,而是被很好地保存下来,历代的装饰图案在这 里彼此映证,家族的生息在这里绵延不绝。 宋大为正在吆喝众人干活。他的徒弟们将门窗卸了,把上面的木雕拆了,换上 新的。新木雕上的人物面目模糊,用不同的凹凸感来表现五官。而漂浮在天空的云 团、远山、近石与中央物象的主体造型颇为接近,浑圆的效果带有本能的整体意识。 韩南起鬼使神差地站到宋大为背后,对他说,你——,跟我来。宋大为连头也没抬 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们从来都是听理国公的。韩南起 忽然举起剑,向新木雕连连砍去。宋大为一步跨在新木雕前说,要砍,你就来砍我 好了。整整两个时辰,韩南起就这样将剑抵在宋大为的脖颈上,和他讨论木雕问题。 韩南起的剑巍巍颤然,把宋大为的脖子弄得很痒。可宋大为刚做出挠的姿态, 韩南起就说,别动! 这是我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因啊,你怎么说拆就拆呢?韩南起一字一句地 说。 宋大为唏嘘一下,装出很无所谓的样子,基因意味着什么,毒药,越陈年越醇 厚的毒药。 你是个木雕好手,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韩南起发现剑上有一粒瑕疵。 我是木雕匠,可我也最讨厌的也是木雕。当我在木屑翻飞的作坊里劳作时,我 是没有痛饮琼浆醍醐灌顶的感觉的。我只觉得自己应该恨它,越恨它,我就越有力 量。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这似乎和平常的工匠不一样吧。 宋大为的一瞟让韩南起觉得尿憋,韩南起强忍着说,你的新木雕就比那些老古 董好么,你对它们又是什么态度呢? 这些新的东西就更不值得珍惜了,我把它们换上去只是表明一个态度、一个立 场。 宋大为现出怠慢的神色,显得比黄昏的阳光还要放松。一只蛋黄色粉蝶冲了出 来,正停在韩南起的剑刃上,一扭头,挥断了一只触角。 韩南起把剑换到另一只手上,说道,别故作神秘。 宋大为舒了一口气,慢慢道,你也看到了,这些新木雕。它们并不用费很多工 夫,我算琢磨透了,精雕细作没有任何价值。过分精致的东西、玩意儿对人没好处, 不仅对人的欲望没好处,对人的思想也没好处。过分精致,只能导致人的私性膨胀, 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文化。我,在木雕作坊里干了二十年,到如今,我,二十年,如 今我…… 如火纯青或不可救药,风花雪月或病入膏肓,帝王将相或断子绝孙,无知无畏 或难得糊涂,神经过敏或精打细算,前仆后继或狼狈不堪,,晃晃悠悠或空空荡荡, 这些词儿都是你的,你不能什么都占了吧。 没必要动这么大气,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木雕。 小小的木雕?你真是虚伪! 韩南起的剑头出现了血红。宋大为的喉结上下运动,像一个压血的泵。 我是虚伪,可我不凌驾于人。我虚伪,因为我被人凌驾。我虚伪,因为我必须 活着。我虚伪,因为有比我更虚伪的人站在我面前。我甘当虚伪,我的生命力来自 虚伪。虚伪是我的饮食、我的房屋、我的靠垫。别拿走我的虚伪,没有了它,我连 椭圆的外壳、模糊的表面都不会想到。还有什么比虚伪更虚伪的东西,还有什么比 我更像我的作品。还有什么能让这座宅子变得更真实,只有虚伪。 韩南起等到了黄昏的最后一抹,便将宋大为的灵魂也染上了这样的颜色。木雕 能手在发现了模糊的椭圆之后,闭上了灵魂的出口。宋大为的徒弟们弯腿端详着师 傅遗存的笑脸,抹去上面的灰屑。韩南起逍遥而去,没有人敢阻拦。 大理城守备李世都奇怪地问门卒,韩将军哪里去了?怎么好多天都见不着?门 卒并非人人认得韩南起,问了半天才有人回说,韩将军锦衣夜行,剑马如常,脸上 没有表情,前几日便出东门去了。李世都和韩南起既是酒肉朋友,也是生死之交。 当年李世都背着韩南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四周坚壁清野,隐约可闻大齐军人啸 马叫。韩南起是个酒肉之徒,昏迷之中不时喊,肉来,酒来,声音颇大。李世都怕 他把敌人招来,只好从自己屁股上割下一块肉,生生的,就塞进韩南起嘴里。韩南 起闭眼张嘴,嚼得津津有味,大呼,好大块的五花肉啊。李世都又心疼,又生气, 怀疑韩南起在开玩笑。这时韩南起又喊,酒来!李世都情急之下,冲着韩南起便尿。 韩南起面露喜色,百年老窖,痛快!喝完,便呼呼睡去。第二天韩南起醒来,五花 肉和老窖酒的美味还溢流嘴角,缠绵悱恻的舌头伸出来又扫荡了一番。李世都一脸 痛苦,韩南起追根求底,才知道了内情。不过以尿充酒一节,李世都没说,只说是 雨水、河水、树汁的混合。韩南起立誓要和李世都成为酒肉朋友,日后得了天下, 天天吃肉喝酒,看美女跳舞。 李世都想到往事,觉得韩南起如今深沉似水,也不来找他喝酒了,至奇至怪。 想着想着,他一抬手,正巧扣响了韩南起家宅的铜门环。韩南起的家仆开门见是李 大人,便让进客厅,说韩将军出去未归,不妨等上一两个时辰吧。要等那么久,李 世都瞟了眼漏钟,亥时已过。果然是个锦衣夜行的鬼祟之人。 昏黄的亚洲铜悬于空中,如一位杂技小丑的脸,色泽灰暗,照不出个影子。韩 宅静默如冰,家仆小妞老早便溜了号各自快活去了。没人侍候的李世都从客厅出来, 见院落里暗暗积了厚厚的叶,那是上一个秋天的作品。李世都推开门,院外是一条 狭长的走道,几扇孤门是嵌在墙上的伤疤。他听到的不是一响推门声,而是很多响。 声音在不断反射、衍射,浮现出无数低沉的幻听。李世都于这蹊跷中有了惧色,脚 步迟缓而犹豫。但情况并没有缓解,顺着走道射来一道光,李世都寻找着光源,可 是没有。亚洲铜依旧在天上挂着,并没有什么异常。又是一道光,划过李世都的脸。 他朝着天上叫起来,这时数道光如狸猫一般奔过来,一下子把他撞倒了。 从韩府回来,李世都在家躺了一个月。他的病情让人琢磨不透,没有人敢接近 他。身为靖卫将军二品武官,他对米大仓派来的人也出言不逊。米大仓为这位心腹 爱将的疯狂悲怆不已,嘱咐御医为其诊治,如御医无能,就遍访天下找神医来。 韩南起回京那天就知道了李世都的噩耗。他来到生前好友灵前做起了俯卧撑, 一连做了一百多个。李家的人以为韩将军悲痛欲绝了,也不好相劝,就任其作为。 韩南起数到一百五十的时候站了起来,一语不发而去。 米锦正在草拟一份北伐表,听说韩南起回来急忙召见。韩南起将此次外出的收 获说给米锦,米锦听罢就将北伐表中的词句做了修改,将“吾将奋力与搏,不惜代 价”改为“吾将分地与民,使耕者得其田”,将“吾啸傲西北,且呼唤中原”改为 “予民以地,民则有恒心予我”,还加入了“所谓民心,乃先予后夺,使民不散”。 米锦任命韩南起为征北大将军,另选两员虎将做他前锋,一个是浔州小太岁周 敬,一个是大理窍不通马怀。韩南起此次北征采取的是先北后南的迂回战术。西路 军由正印先锋周敬将军率领,北出四川至陕西,夺西安进南阳,至承天过荆州,最 后屯兵江北对峙岳州。其东路军由副印先锋马怀将军指挥,斜出江西,先取长沙再 夺岳州。而韩南起则率中路军出贵州,自永顺占常德,进逼岳州。三路人马的目的 地便是合围岳州,占领洞庭。周敬在西面一路快进,而马怀在东边步步为营。 在征战途中韩南起采取了兵田制,号召当地雇佣农参军参田,即参军就可分到 一份私有土地,由家属耕种。这势必要侵占当地地主的耕地。韩南起对他们晓以大 义,给予钱物补偿。地主们保住了部分土地,宗祠也安然无恙,就没有外逃,对米 家军也渐渐有了好感。韩南起征用马匹钱粮的时候,他们也踊跃捐赠。韩南起在给 米锦的信里写道:上人为德,中人为欲,下人为利。下人行事,以利弊为权衡。中 人作为,以所欲为指向。上人成德,以仁义号天下。 米锦得信大喜,对米大仓称道,前方捷报频传,韩南起功劳卓著。米大仓问, 那个夏一钧怎么回事,上次为何攻不下来岳州呢?米锦嗓子一热,想米大仓必是了 解了实情,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米大仓宽容地向前迈了两步,超过了米锦的余光 范围。 米锦转头看见一粒苞米从大齐皇帝背上掉下来,他眨了眨眼睛,就见米大仓的 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苞米叶,一粒粒的苞米不断地流出来。过了会儿,嫩绿色的 苞米叶黄了,红了,血红色,直至深红、黑红,化成阵烟而散。米锦拣脚旁的一粒 苞米,太烫,一下子没拿起来,再一下,掐住了边儿,熟的,香喷喷。米大仓背上 出现了一条苞米粒组成的瀑布,然后米大仓就消失了,将米锦丢弃在一片无垠的苞 米地中。一株株苞米秆儿甩开长长的叶脉,花枝招展地在面前一闪而过。米锦觉得 自己越钻越深,植物也越来越高,恍惚中有流水的声音。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