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门 云居观门向斜开,凌乱的殿宇错落于山坡石基之上。经掠几蓬灌木和一段残阶, 我步入后堂来向母亲请安。母亲如观音玉座,肃穆的双手捻住骷髅珠子。佛光一闪, 母亲的云鬓乌鬟不见了。我转过头,父亲的脸庞挂在墙端的鹿角下,神情失散,却 久久不灭。母亲问,家里如何?我说,一切由韩青子料理,诸事顺利。母亲吸了一 口长气,好象要吐出一道彩虹的样子。 可她好久才缓过来,慢慢点一下头,嘴唇和两腮动了动,又问,你——呢?我 说我经常想念母亲,父亲在世时对我管束有加,如今一下子没人管,反而觉得身上 不舒服,空落落的。母亲说,你父亲管过你?母亲的疑问仿佛一只仙鹤,在我的心 湖里亮了一下翅膀,就腾入高云无影无踪了。我听见母亲念起了他妈的经文,保佑 那些随时可以出卖、随时准备感动、决不想死、也不知所终、开始感觉到撑的人民 吧。 我三十岁那年父亲没留下任何交代就撒手人寰,让正该大有作为的我一直耿耿 于怀,我的心得不到任何安慰。母亲在得知噩耗当天就皈依佛门,我因此怀疑母亲 的诚意。云佛居啊云佛居,他日我若为皇帝,定叫你重修一百次再被毁一百零一次。 父亲曾是一名铁匠,在一县八乡相当出名。他的作品不仅有马掌这样的大陆货, 还有很多自己设计的造型面具出口西洋。海外订单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他组 建了自己的铁厂,和大多数乡镇企业一样,靠破坏环境挣取原始资本。逐渐地,他 涉足到其它行业,田产、宅产、药材、典当、钱庄。不仅如此,他还为我家留下一 笔精神财富:第一块打铁砧(标志事业的开始);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我)的 第一块尿褯子(说明事业有继);收购三狄农庄时签字画押用的文房四宝;使用了 十年的木制洗脚盆;一幅梅花戏雪图(据传说其中的梅花红来自我母亲的处女血, 我觉得这张画表现了我父亲对忠贞不二的憧憬,而不是什么邪癖。他只娶了我母亲 一个老婆,这为我在财产继承上扫除了障碍);赶路时常戴的一顶草帽(草帽最能 表现劳动的艰辛。它用芦草编就,简易有大用。父亲用它遮阳,扇风,但主要用途 是伪装成农民);一块白绸缎上的汗渍,年轮般优美,大理石一样的天成感,美其 名曰“汗白玉” (父亲为了躲避税卡翻山越岭身藏一批宋代孤本土豆种前往黔西南的土家寨里 换回十两黄金,才发现了这块汗白玉以为吉兆)。 父亲对自己的这些文物十分重视,将它们存放在一个单独院落的正房,作为家 祠。这个院子的东西厢房是那些父亲雇来写家谱家史的捉刀手们工作、学习和生活 的地方。韩青子为了节约开支,遣散了捉刀手,但保留了文物,辟此地为家史教育 基地。韩青子经常把我拉到这里,让我惊异于此处环境和设施的一再改善。文物一 旦被封进琉璃罩里,又衬以木座白纸板,就神圣不堪。后来还配上了品质优良的蜡 烛,便于夜间观瞻。据说这种蜡烛是古希腊人发明,其烛光专门用于招魂,柏拉图 曾在此烛照下写成了《理想国》。很快,文物们迎来了新的保护者,一只白色波斯 猫。波斯猫脸很尖,腮毛横着,足以吓退那些擅长啃啮的老鼠们。 我对做生意没兴趣,就把精力全放在戏剧事业上。我建造了一座大戏楼,系我 亲手设计,八角式,攒尖顶,位于家乡龙门县中心广场。戏楼看台在北,分上下两 层。戏台在南,台下伏九口水缸。水缸既能扩音,又可圆音润色。顶部中央藻井里 盘一只怪兽,它是牛、马、鹰、猴的混合体,躯干上布满塔状突起。它也是我设计 的,名为“乱动”。乱动的尾巴伸出藻井,构成了攒尖顶的攒尖的尖。木建筑的好 处便是门窗可随意拆卸更改,到了夏天就除去门窗,这里就是个特大号亭子。为了 冬季御寒,戏楼四周设有暖道。沸水灌入暖道,水加热暖道上铺的石板,石板加热 空气,热气上来,像一道又宽又厚的棉布帘把戏楼围起来。从热锅放出的水经暖道 冷却后,再用给水排将水排入锅内,如此循环往复。 我决心改造本地花戏,我要创造一种新戏,一种只属于我的戏。我死了,这戏 也就没了。我不想保留它直至成为什么传统,这个龙门县的传统已经够多的了。在 本县县志里,除了那些模仿鲁氏春秋的口气写出来的监守自盗之语,便是各类文化 史,什么酱油史、酱油食用史、南北酱油比较史、中外酱油交流史,什么蟋蟀史、 蛐蛐罐史、蛐蛐罐雕花史、龙门蛐蛐名家史、蟋蟀声音分类史。戏班已具雏形,戏 楼也粉饰一新。韩青子对我不满,指责我浪费惊人,让戏楼和戏班闲着无用,真是 个实实在在的败家子。于是我想写一个新戏。 我家分为十个院落,由回字形甬道连接。在甬道两边是溪渠,溪水潺潺终日不 息,许多条小溪穿过院墙汇成小河再流出高墙。这样的设计在堪舆家眼里犯了大忌, 可我父亲却引以为豪,并宣称夏宅不受风水管束,从而别具一格。宅子分中左右三 路,中路九进,左右路各七进,俯视如一个大肚子的“中”。中路院落华贵庄重, 每院一园。左路朴实淡彩,多有花草。右路的房间更多,也更简易,为下人所用。 父亲造这么大的宅院原以为自己可以和唐代的郭子仪一样九世同堂,可他因为事务 繁忙以及嗜财如命就只娶了一个老婆。单妻的好处很多,这样家庭和睦不致生变, 也能健身强体生意兴隆。可他教我娶老婆要多多益善,把子孙满堂的希望寄托在我 身上,我深知父亲很看不起我,把我当成了生育工具。我于是学会了如何避孕,让 父亲在百忙之中失望地唱着献给孙孙的儿歌。我就住在中路第三进院里,左边紧邻 家祠,右面挨着小戏台,此所谓“左祠右戏”。在我后面,依次住着母亲(现已人 去楼空)、韩青子、赵宁子和蓝靛子。汉宁氏是我家的老人儿,住在左路第四进院, 和母亲相邻。 我正往钱粮管家秦钟那边走,斜刺里杀出来了汉宁氏,吓了我一跳。传说汉宁 氏是我父亲唯一的情妇,以仆人身份享有一进院落。她很早就不做任何事了,只在 各个院落里转悠,指点小辈人的迷津,对母亲也无一般人的低三下四,仿佛天赋人 权。汉宁氏自称守寡三十年,据说当年还和我爷爷有过交道,我们对她都很敬畏, 以为历史活宝。汉宁氏的儿子汉枋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仆人。我给他安排了一 个特殊的任务:寻找快乐。这就是为什么他总不来见我的原因。汉宁氏经常如波斯 猫一般凝望着我,显然对我的无所事事和汉枋的下落不明深为不满。她有时甚至放 肆地挡住我的闲庭信步,迫使我抬起头睁大眼,使我的疑惑中略带敬畏的目光投向 她。然而我的眼神天生不能持久聚焦,过一会儿就发散。当汉宁氏的脸被我顺着皱 纹的纹理一层层揭开,我才发觉她年轻时的容貌,这是一个终生在蜕皮中挣扎的生 命。 老太太,你又在等你的儿子么,他就要回来了,我的语言充满了节制。汉宁氏 轻松地擞了擞肩,我等的是你父亲,他就要回来了么?汉宁氏的话总让我难堪。我 就说,我父亲不回来了,他老人家到另一个世界发财去了。汉宁氏瞟了我一眼,夏 少爷,你知道你父亲临终时对我说了什么吗?我啼笑皆非,绕过了汉宁氏,听见她 在背后说,你父亲死的时候,只有我在身边,你听见了吗…… 我家除了钱粮管家,还有人事管家、环境管家和土地管家,但我只对秦钟感兴 趣。我把韩青子的批条交给秦柱的父亲,就坐下来等银子。秦钟将批条翻过来,看 了看,说,老爷,你要把银子的用处写在上面啊。我听了一阵不悦,但知道是韩青 子的意思,也不得不写,却又不能写得露骨。秦钟端来一支笔,我在纸上急就:一 百两吟风弄月,一百两流水落花。老爷这样写恐怕在大奶奶那里通不过的,秦钟歪 着脑袋说。那就再加点儿。我在那两行字下添道:一百两吟风弄月照得秦砖汉瓦, 一百两落花流水留下玉叶金枝。秦钟啧啧不止,老爷一派仙风道骨,全不知大奶奶 艰辛。秦钟无奈收下条子,递来一个破布囊,里面装了银两。我的待遇本来是牛皮 囊,可时间紧迫,也就不计较了吧。 汉枋正靠着李氏大牌坊的石柱,手捧清炖猪手往嘴里塞,眼睛向上眺望,邪狎 之气顿入九霄。 他表情严肃地摸了摸我的钱袋说,足够了。这可是我求爷爷告奶奶才要出来的, 你可要好生使用。老爷乃是主子,不至于吧?韩丫——大奶奶管家,我得让着她点。 大奶奶确实辛苦,我都有点心里发愧了。时间还早,我也蹲在牌坊下面,让汉枋买 两碗绿豆沙来。周围尽是商贾们面红耳赤的交易,摊贩们声嘶力竭的吆喝,主妇们 难得一见的两手空空,街头小痞子略带矜持的疲惫,乞讨者极度饥饿从而悠闲不已 的步态,全在我这样一个夕阳之子的眼里化作一丝丝鱼翅落进了山环峰抱的万籁之 汤中。我头一次发现这条形似玉带的石街上,在县衙和瑞香楼各有一个拐弯。李氏 早年是方圆百里的名妓,看看这额坊上的香帕、云凤、翠炉,就能觉出那股子尤物 气派。只是柱底倒立石狮吐出的舌头已残缺不全,而且二楼横梁镌刻的“成節完孝” 的“節”字也少了最后的一勾,都是缺憾。李氏对自己的过去从不隐瞒,著有《谁 动了我的绣花鞋》,将二十年的放荡生涯改装成辉煌的床帷奋斗史,舞文弄墨之流、 引车卖浆之徒相继诵咏,连翰林院都视之为指定读本。李氏终因后三十年的节孝超 脱前愆,赢得这座位于龙门中央大街入口的大牌坊。瑞香楼因出了个李氏,从城西 头搬到了中央大街,与县衙成犄角之势。瑞香楼里的女人们因有这样的前辈也想入 非非,她们最想知道的就是牌坊的来历,钱捐,旌表,还是恩许? 这时街口闪出了史万春,他的样子给人一种来历不明的感觉。史万春将二百两 银子放回了家,然后从屋里变出一头毛驴,带我们出了南门。田间地头,几个农民 在认真地整理着稻草人。 又是一片油菜田,被远山黛青衬出来的满地黄花。偶尔有一两只布谷鸟沿山脚 飞,在村狗的吆喝中划着弧线。天渐渐黑下来,我和汉枋履着史万春的足迹走入山 坳。史万春引我们来到一处院子,灼灼月光下的土坯围墙开着颓败的棉花,一段似 门非门的入口正对院里唯一的一间屋自。一声锁开的干涩和两片门动的呜咽响过, 油灯亮了起来,巨大阴影里可见出一个洞来。火把照过来,洞壁被小铲削劈得很规 整。史万春指了指说,就是这里了。史万春将驴子绑在轮机的长柄上,在驴头前悬 一挂用香油泡制过的草饼。驴鼻子好一番抽搐,驴身体也一阵痉挛,驴子才牵着长 柄绕起圈来。轮机下面有一只长长的布筒子深入到洞里,这是用来供氧的。 我拖着鼻子往里爬,猜想那股气味一定来自这洞的核心。越往下走,味道就越 浓烈。在晕眩尚未到来之际,我赶紧用兰花草捂住鼻孔。面前一块石壁,上面的青 苔缀满露水。此刻我舌头的味蕾深处正出现一种味道,那是我曾经尝试过的百花酱。 我花了三个月从深山中采到一百种花,在或亦坛里闷了三个月才酿得一坛好酱。我 打开坛子盖,闻到了我现在在这洞里闻到的气味。我确实正在经历一场梦想过的幻 境。不时有蝼蛄和蜈蚣路过,它们扬起脖子假装绅士地礼让一番,表明面前的我并 不存在。它们习惯在这样的龌龊之地表现出自己的风度,并跳上一圈华尔兹。前面 的史万春晃动松脂火炬,昭示我们下路难行须得小心。爬着,爬着,洞宽了,成了 甬道。一座石门挡在面前,上面刻了两位门神,他们的舌尖上立着一个袖珍人儿。 石门上镌刻了飘逸的窗形,众多窗形造成自远飞来的印象。门楣上的石匾写着:进 我者亡,失阳绝后。史万春让我们在门前肃立,感悟一下这八字咒语的力量,如果 幡然悔悟还可以不进去免得日后罹难。我就说,你这个油头,要提醒早不说,给过 钱遭了罪你才说。史万春默然在石门前行三拜九叩大礼,惹得我和汉枋也严肃起来, 但更多的还是兴奋。汉枋的嘴唇不能自已,像中了癫痫。开墓有神,万气当一——, 史万春诵道。墓室里果然有一具女尸,很安详地躺在一具石棺里。史万春曾吐着满 嘴脓水介绍过,这样的贵族女尸不仅经过了药物处理,而且生前就是处女,如能吻 上一嘴定会一生受用。我就是冲这来的。现在我接近女尸,正详细端详。她面色红 润,栩栩如生,让我思如泉涌。史万春还说过,当嘴接触女尸时她会伸出舌头,这 叫鬼吐舌,也就是阴阳交合了。我因此去自家西典药店买了两瓶定魂散,入墓前吃 一瓶,干完后再吃一瓶。如一抔春土混着齿间发端的涎水,醉成甘泥。她的唇有点 软,软中带着骨气。我一直渴望融化,渴望吻遍青山绿水,就期待着这样的际遇, 能在瞬间一劳永逸解决掉我的饥渴。这只客死陆地的青鱼啊,在等待着我狠狠的一 吻。我惊喜于她物理的、化学的、物理化学的反应,那火舌一样的尖尖物窜出来, 抵在我的门牙上。时间如冰山一样在门牙上解冻,泛滥成一道道河流、一排排沟壑, 一只只动人的小手、一张张蹒跚的弧线,一面面古殿檐头的风铃、一寸寸林间草上 的羽毛。 蓝靛子见我脸上泛着红光,立刻明白我又一次得到了心灵的净化。她的唇上还 残留着甲鱼羹的味道,我的鼻子里还保存着墓室里的阴森。她走过来,贴在我身上, 像一张质地精良的雌虎皮,没有蛀虫也没有洞。在我心里,蓝靛子就是粉色的一团。 这粉色的一团在黑夜比白昼更清晰,它在我脑海里形成风暴,即使最隐秘的港湾也 难以幸免。金莲一样粉色的船,粉色的桅杆上挂着粉色的帆,粉色的缆绳,粉色的 锚,以及粉色的海。我闻见的,要比我看见的多。我的肾也是一种感官,它的起伏 变化响应着粉色的浓淡。蓝靛子晓得大奶奶称自己为铁娘子是瞧不上自己,就因为 自己是铁匠家的出身。可她不以为然,有时在院子里也只穿单薄衣衫。仆人们一遇 上她,眼神就不对了,鬼鬼祟祟的。韩青子便对我说,你给蓝靛子吃了什么大补的, 这么厉害。我便到院子里,见蓝靛子两个粉色奶头在衣衫里一动一动的,像两只就 要出生的小兔子,便想起当年在旺亨铁铺看她打铁的情景来。旺亨铁铺原来是我父 亲的产业,后来瞧在远亲的分上卖给了蓝贵。至于这段亲缘究竟有多远,天涯若比 邻吧。蓝贵经营铁铺,除了在叮叮当当上下工夫,就是使用女儿。一个女孩子打铁, 会是怎样的娇柔媚态,蓝贵就是要满足一下客户们的好奇心。蓝靛子一副粉衣粉袖 的绣花装,脸上也精雕细琢了,要打的物件是名副其实的绣花针。后来旺亨铁铺的 绣花针就一直畅销不止。再后来,蓝贵又开发出各种手工用针,并采用先进的磨制 技术,挣了大钱。 韩青子治家格外严厉,家中上下背地里议论的风言风语传到了我耳朵里。我耳 根子软,听不得这些,就在枕席之间劝韩青子手下留情。韩青子割席断枕,头也不 回就呼呼大睡。我自知无趣,有种娘不唧唧的滋味。后来终于出了大事,一个家仆 偷了盏金烛台和两双银筷,被韩青子发现了打得半死。据说韩青子在殴打那个家仆 的时候还口口声声道,你偷什么不好,偷这么贱的东西。那只守护家祠的波斯猫正 巧路过,被有教无类的韩青子也给踩死了。而蓝靛子竟到园中把那只波斯猫给葬了, 还在猫碑上写道:侬今葬猫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韩青子指着那块猫碑对我说, 瞧啊,蓝靛子也算龙门一名士了。 韩青子话里有话,这指的是我加入龙门名士会做名士会理事时花了三千两银子。 龙门名士会是个操文弄道的地方,说它是个地方,其实也居无定所。今天在沙锅居 吟风捣月,明天到钱塘苑死灰复燃。名士会里都是些有功名的分子,举人、秀才占 了多数。还有几个凤毛麟角的候补进士,多年没得到肥缺厚位闲赋在家,跟甩籽儿 前的雌蟹一般牢骚满腹。入会以来,数这几个口若悬河、诗词多产,正合计着出个 合集。我自愧于白丁一个,却对名士会一直心向往之。韩月奇是现任会长,而韩家 和夏家在龙门县里不分伯仲。我正是去求的他,才得以入了名士会。这天的聚会就 在韩月奇家,大家一个个表情严肃。最近龙门出了当事,我也有耳闻。龙门县令贾 明瑞娶了房姨太太,很快又添丁进口生了个儿子。据说县令欢喜万分,决定在儿子 百日那天开征一种诗文税。就是说,每写一首诗、每做一篇文都要收税,具体税制 由县令规定并解释。县令拿读书人开刀,原因当然种种。大齐文风鼎盛,开国皇帝 立下过规矩:各县府衙门对所辖地区诗文须尽力收集,悉入县志。大齐开国二百一 十年,每年翰林院编撰的《诗文年鉴》已是汗牛充栋,放不下就搁到国子监去,国 子监也没地方了就放到民间的书库去。而各地收集整理的民间文料,就更浩繁,最 后只好把每年搜刮到的文料放到了粮仓里。 在县衙做过三代县令师爷的史金石说道,“县太爷发——疯——了,疯——了。 文道不兴,国家不幸,大——齐国要亡啊——。” 刘小宝跳了出来,“老史,亏得你在衙门里混,怎么越混越糊涂呢?大齐国文 章泛滥,诗词成灾,比粮仓里储存的粮食有过之无不及。诸位知不知道西洋有个说 法,叫生存竞争。粮食多了,老鼠田鼠蝗虫会来吃,消灭粮食。而文章不是这样, 是越来越多,却没有文耗酸鼠来咬文嚼字,以致文不胜文、诗不胜诗。如此下去, 国不将国啊。贾县令先天下之忧而忧,出此下策也是有苦衷的呀。只是贾县令这样 一棒子打死,对我们名士会不另眼相看,实在过分了点。如能网开一面,对名士会 实行减免退返的税收优惠政策,我们倒是可以弹冠相庆欢呼英明了。” “他这是为自己儿子日后出名做准备,不让我们写,这不是很明显吗?”小西 天屁股微起,气冲冲道,“不如我们联名上书巡抚大人,诸位敢不敢哪!” “刘小宝先生的话可谓周全自如,小西天先生的说法也是意气风发,可二位想 的都不是万全之计啊。或许县令就是说着玩儿的,再过个一百天,等他儿子过二百 日诞的时候又全变了,做诗文的反而有奖了。还是等等看吧。”老黄牛正襟危坐, 只嘴在不停地动。 韩月奇招呼大家落座吃宴,名士会分子们推推搡搡一番才安定下来。我见缝插 针,被韩月奇点名做自我介绍,倒弄得我脸红脖粗。我父亲去世人所共知,而我服 丧期未过就到这种仅次于烟花柳巷的地方来混,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好在分子们于 大事当前,对我既往不咎。首先上来的是八盘小菜,俗称龙门七景。其中,白垩纪 是一层层白菜叶,每层上都涂了西红柿鱼子酱;春风十里是片片的西瓜,中间穿着 一根水萝卜;南辕北辙是用秋油煮过的笋干,切成了横丝;梅香如故是一盘在梅子 汤里泡了三夜的去核樱桃;金镶玉是肥嫩的菠菜,加酱水与豆腐煮成的;三白世家 是鲜菱、新栗、白果用鸡汤煨烂了;斜阳草树是一撮冷处理的胡萝卜放在一片冒热 气的冬瓜瓤上。一有吃食入帐,分子们的谈话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引经据典指桑 骂槐的多了,直截了当象嘴狗牙的少了。三巡酒毕,韩府丫鬟端上来了五鲜,曰五 行齐会,去骨酱鲈鱼是生角,栗子家乡鸡是旦角,包箔芦笋肉是净角,莼蒸大闸蟹 是末角,晶卤醉虾是丑角。菜过五味,乐手端坐一旁阮声雀起,一曲《河之殇》正 当化食之纲。 韩月奇说,“诸位,诗文税原本和我们无关。正如吃饭,谁征税来,难道还有 吃饭税,睡觉税,出恭税了?我们写诗作文,和市井人家吃饭睡觉一样,本能而已。 他征税,针对的是那些出书的,发表的,玩儿手抄的,在公共场合朗诵的。我们不 那么做,我们搞的是口头文学。” “韩公差矣。文学虽只算得狗屁,但狗屁张扬的是狗屁眼的个性。各位让了, 话糙理不糙啊。” 海陆空一语既出,举座哗然。 出合集的九仙桥、山海丹和北戴河不干了,群起而攻,对海陆空说法从词源、 义理、现象学各个层面进行了反驳。 我像残羹冷炙一般被他们遗忘在一个没有确定朝向的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 他们讨论的问题虽然无聊,却是和平的写照。与战争相比,再无聊也是幸福的时光。 这时我看到韩月奇溜出宴席在院子里和一个丫鬟调情,枝影叶光透进室内正掠过一 幅青绿山水。画中的行者正向一位憔夫问路,行者手指北山,憔夫却目送西南。分 子们的争吵在酒足饭饱后出现了第二个高潮。 写戏!我大声喊道。 逗留于院中的韩月奇吃惊地瞪过鱼泡眼,丫鬟趁机露水般滑脱而去。 戏楼由韩青子经营,她招徕各地戏班子来此演出,门票三七分帐,她占七成。 江浙一带多是飘泊类转篷的草台班子,而韩青子却雇佣了专门的策划师将草台班子 打造成诸如鬼生妖旦或三大魔须之类的组合。铁打的舞台,流水的戏。我去看过几 出,不过尔尔。在后台经常撞到穿开裆裤的小孩,他们脸上也化了妆,在互相打斗。 而戏子们的老父老母大多担任化装师或勤杂员,前后忙碌,缝缝补补。绳子上晾的 戏装正在滴水,弄得小溪纵流。屋子里凌乱不堪朦胧一片,只有尿臊味清晰可闻。 我觉得这里才是有戏的,在戏子们没上粉妆的脸上有着一种力。这种力教我的笔有 了一股神气,让我看见了笔上的锋芒。 当我跟韩青子说起《木鱼缘》的构思时,她哈哈大笑,笑得我不好意思了。自 己的女人如此爽朗,只能令她的男人更加自卑。韩青子在夏家的地位已非一人之下 能够形容,其骄横之气汇成一汪蓝蓝的烟波,在我眼前久久不去。不过这次她面带 桃花,可能是戏楼的经营喜获丰收。“好吧,我懂你的意思。要组戏班子,对吧? 不过有一样,不许蓝靛子演戏,那是个天生的贱坯,虽说戏子就够贱的了。”这时, 那蓝蓝的烟波化作一道闪电,呼啸而过,在天际露出苍鹰的尾巴。我刚要反驳,就 失明了。 府里骚乱起来,像无数个小咬在我屁股上作业。我猛然间望见赵宁子转过了影 壁,扶花牵柳而来。三月未曾谋面,我已对她丧失了基本味觉。而反应是在短暂的 休克后才如溃堤一般喷上了我的额头,眼前的赵宁子更像我心驰神往的一个同性恋 者。她的模样从不曾印在我心里,她的模样就是一面飘扬在我头顶的旗子。只有被 风吹着,我才能看到她的全貌。我有时觉得,自己就是根旗杆子,傻乎乎地戳着。 赵宁子是龙门有名的疯女,笑不掩齿,当街吃饭,呼啸行走,就差没随地大小 便了。她曾在鼓楼上指白云发誓,谁能拔出她的肋下宝剑,谁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我那时正值发情期,对青梅竹马的韩青子很没脾气。男人对不同女人的直觉,其实 就在这嗅觉领域。平时走路说话,我的嗅觉是退化的、关闭的、没人味儿的。而发 情期的鼻腔里却长满了灵敏度极高的鞭状细胞,像天线一样接受着异性的电波。我 当时正在古玩地摊中流连,对着破铜烂瓦打了三个喷嚏,于是闻见了奇异的香气。 那是一团长满触角的气息,还处于细胞分裂期。对面的大汉挡住我的视线,蛮横地 挥起拳脚。我就大呼救命,围观的群众认得我就是那个夏家公子,可他们对那个动 粗的大汉却不摸底细,也就未敢贸然上前劝架。我原谅他们,就在地上翻滚腾挪, 演绎着土烧鸡的的制作工艺,繁缛异常。赵宁子的宝剑沧浪一声,闪出半截白明。 那大汉就抽出了腰间长鞭,横在当街。群众作鸟兽散,二人对峙良久。大汉忽然笑 倒在地,赵宁子便是一惊。我趁机窜到她身后,抽出了宝剑。赵宁子对我说,你有 戏。从那刻起,我鸿蒙初开,对戏剧才有了认知。 赵宁子经常外出远游,一去数月,连丫鬟也不带。我也不拦她,可她每次出远 门都来问我要钱。我呢,就到韩青子面前编谎。韩青子从不在给我的钱数上打折, 这也是个规矩。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又少又短,她似乎对我的身体没有兴趣,仿佛多 上一句话就要出入好几百两银子,一定心疼死了。我一直在心里说着,韩青子啊韩 青子,忙你的去吧,去吧。可韩青子却像个鬼魂似的跟着我,让我觉着身边的物件 玩意都轻飘飘,没一样实在的。我又挥挥手,她还是不肯离开。我就坐下来,等着 和她对话。可她不说话,只眨着眼睛,跟在算帐似的。我的手脚都麻,不听使唤了。 她走过来,胸前的纽扣是一只小算盘,衣服上印着流水帐。我闭上眼,大珠小珠的 玉盘之声袭来,却如铁马冰河一般凛冽。我的心凉透了,便说,算了算了,我都说 了吧。 赵宁子和我谈起了伟大的戏剧。戏剧,动情了,不够,要用脑子,脑子还不够, 就用身体。 演戏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是个体力活儿。那怎么跟脑子挂钩呢?脑子要和身 体协调,思想要与肉体一致。当身体和感情一致而没有脑子的时候,出来的就是浅 薄的东西。这些东西你跟蓝靛子讲了?蓝儿不懂这些,但她可以做个明星。不用脑 子?这就得靠你了。女人演戏男人写戏,女人靠身体男人靠脑子,天经地义。可天 经地义的事儿就不是戏剧了。它可以是戏,却不是戏剧。男人和女人,天与地,生 和死,内与外,台上和台下,戏与生活,演员和观众,现实与梦,善和恶,这些对 立的东西搁一块儿都是戏,表现了二元的冲突。可它们仅仅是戏,离戏剧还差得远。 戏剧要的,是个多极的东西。 赵宁子神情飞扬,声音激越。我正襟危坐,暗骂虚伪的自己。是的,我正在写。 可我的剧本里没有森林一样的结构,只有一对对翩翩起舞的蝴蝶,仿佛在炫耀着什 么。炫耀什么呢?语言的美妙,风格的幽默,故事的奇诡,还是他妈的调侃。说起 结构,我立刻想起老子的道生万物。不,不是这样。这样生出来的还是一个一,还 是一个道。作者迫不及待地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就会导致枯燥的二元对立。在实际 生活里,思想是平均分配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想法。 温和的空气编织着大麦和小豆,致命的芳香让动物们丧失方向四处乱跑。大地 正铺排隆重的晚宴,飞禽逡巡在汩汩而出的食物上方。我和赵宁子把论坛搬到这里, 为的是用嘴与嘴的唏嘘保持住对戏剧的感觉。如果没有光,人的表情将无法表现, 但还有语言,以及手上的力量,比如拧观众一下。哦,我想了,一只只的手,在幕 的后方。只有手?是的,手。我嚼着树叶,叶汁很快流进大脑,造成片刻的空白。 蚂蚁驮着碎叶,碎叶闪着光,影子又细又长。 戏场里,行会名流、商界巨子、文人骚客、名人会同人、和尚道士,都济济一 堂。韩青子穿藏青色旗袍,攥一把香扇,由小婉陪着坐在头排磕瓜子,瓜子皮青蚂 蚱一般飞进虎皮纸篓里。 韩青子觉着这腰隐隐作痛,便让小婉捶几下。小婉说,呆会儿老爷表演的时候, 大奶奶可别笑出声儿啊。怎么了,韩青子问。我偷看过老爷的预演,可好笑哩。老 爷和谁?和咱家的当家花旦喻红啊。那我怎的就不能笑来?大奶奶笑着声音好听啊, 大伙都不看戏了,就听大奶奶的了。你这个小蹄子!韩青子一笑,腰又疼了。 大奶奶来得早啊,赵宁子拖着波斯长裙过来,双腕上各两只镂纹镯。韩青子歪 脸给了赵宁子一个笑脸,妹妹,这裙子好新鲜啊。赵宁子说,是祖儿给我做的,比 着外头卖的,省钱了,还可心。韩青子听了这句话,好似喝一碗银耳汤,想赵宁子 毕竟是大家闺秀,和叮叮当当的蓝靛子就是不一样。祖儿的身影让韩青子想起了赵 宁子的四千两欠帐。韩青子侧过身,从果盘里摘出一颗荔枝来,瞟了一眼蓝靛子的 座位。这时赵宁子贴近韩青子低声说,我已准备好了,过两天就还上了。 第一出 求婆 [ 旦上] 自幼生长秋水中,几度春暖复寒冬。嬉闹飞花逐终日,不觉又在柳色 中。我本青鱼,乃水祖爷第九十九代子孙,当今水神是我二叔。生秉豪直,缺乏耐 性,没什么事能让她满意。 爱做错事,常得罪人,这好象是天生的本领。今日游到此,见这龙门镇甚是热 闹。[ 张望介] 瞧那房子呀,一座座的,好可爱。看那花花的色儿、闪闪的彩儿, 都是些龙宫不曾见、仙洞未能闻。虽说在这水里也见了千遍、瞧了万端,终是那水 里月来梦中花,云的影儿来雁的声儿。唉,终日呆在这未济河里,也烦躁哪。我好 想上去耍会子也!听外婆说,这人间是天堂,比起水里来有许多好耍子。待我见外 婆,讨一个上岸的法儿、变人的手段去也。[ 旦下] 韩青子磕瓜子的手停了,那台上的青鱼不是喻红,分明是蓝靛子。那一招一势 让韩青子刮目相看。小婉刚要说两句不屑的话,被韩青子一个挥手制止了。 [ 老旦扮青鱼外祖母上] 当年也是一青鱼,可怜如今只剩皮。春来不知凭谁告, 却似秋风落叶急。老身余氏,也莫问是哪个余。当年偷上人间,因此罚于水底终身。 可怜我老眼昏花啊,啊,啊——[ 揩泪,又转喜介] 却见儿孙皆长大成人,倒也欣 慰。 [ 旦上] 外婆,外婆。[ 老旦] 唉——。原来是我那可人儿的青鱼来了。我也 曾教她淑女安分道,我也曾教她天下万物情。唉,这世间的万种情理呀,若是一心 只顾着安分了却又不能知晓,真教我不知如何是好啊。可我这外孙女呀,怎么看怎 么像当年的我,确是伶俐聪慧,叫我怎能不喜欢。儿呀,你这么急着,有甚么要紧 事么?[ 旦,行礼介] 我知呀。[ 老旦,诧异介] 知甚么?[ 旦] 我知晓外婆当年 好身段,还知晓外婆当年好事情。愿学当年外婆样,长往人间走一程。[ 老旦] 儿 呀,当年我也曾人间行走,却落得打入河底无期。[ 旦] 外婆呀,并非我青鱼不明 晓,亦非我青鱼逞疯娇。若不得那人间一遭走,只恐是枉活了今生今世命一条。[ 老旦] 那好罢,但记得快去快回莫贪玩,切不可被水神知道了。[ 旦] 多谢外婆。 [老旦]去罢。[ 旦,走介] 急急匆匆便要走,却忘了一件大事情。[ 回介] 外婆呀, 你好糊涂。[ 老旦,装糊涂介] 糊涂何来呀?[ 旦,生气介] 想你当年人间走,必 是化了人形才通行。却为何只顾教儿人间去,却不教那上岸的戏法儿变人的着。[ 老旦,笑介] 儿呀,你来看。我这里有两种药。一是上路药,一是回头药。这上路 药先吃,这回头药待玩耍完了要回来时再吃。吃了上路药,你便会鳃变肺来鳍生腿, 走起路来才轻松呀。[ 旦] 那回头药呢?[ 老旦] 这回头药么,切不可乱吃。 必得到了那河边再吃,若是吃得早,到不了水里,便会干死在河岸的。[ 旦] 孩儿记下便是。 [ 老旦] 绝代风华忆往昔,人间路上不可期。[ 旦] 风华绝代凭谁知,一去人 间了今痴。 蓝靛子唱到最后的痴字时,声音盖过了伴奏,又清唱了四个长拍,弄得琴师举 弦不定。那一个个的痴扎进夏一钧心里,他有强烈的预感。 第二出 问僧 [ 旦上] 风卷残云寻生趣,水落长天吹碧箫。人眼多情心无底,但将身世一时 抛。瞧这街市之上,那如玉的人儿身边过去,比起鱼娃虾女强过万分。惹得我这心 哪,乱荆模样啊。前推后搡足相践,左顾右盼物长新。玲珑奇取穿金线,摸来方道 没有钱。[ 出市介] 忽觉昼影多迷离,驻足一望青苗堤。但见西山人络绎,青烟起 处有人居。[ 上山介] 鸟鸣春涧花空落,峰叠峦起回音泊。行者碌碌扬埃土,扶松 靠柏叹坎坷。上得山来气吁吁着,一座香庙立在跟前,不妨进去耍会子去。咦,门 前一池泉水,清清可照人啊,我也照上一照。呀!后世想来想不到,前世想去想不 着。不知我得谁人貌,想起来还是外婆心肠好。好药,好药![ 进庙介] 进得庙门 进大殿,却见我家二叔坐正间。他凶神恶煞装的好,唬得那男男女女跪无言。其实 呀,他是个顶顶老实的木讷人。瞧那边,坐着些个光头汉,敲着个东西,声声清脆, 拍拍韵沉。 呀,瞧那出响的,却是个鱼样的木头。这些个秃顶鬼、摩崖怪,怎么敢,敲我 们鱼儿身,我那二叔竟也不管。唉,也是我一时糊涂,这泥塑的二叔怎么管,虚拟 的水神也怕水深。就是秃鬼图省钱,请不来真的,便挖几筐黑巴巴泥,刷出个蓝亮 亮身。 [ 生上] 朝朝暮暮钟和鼓,岁岁年年经与禅。佛门深深深几许,香烟如纱隔尘 缘。小僧会省,自幼在这敕造水神庙里,是参经弄法,扫院驱尘。那日说了句,佛 性本清净,何处惹尘埃,倒被师父听见了,好一顿训斥,罚我抄写《西来咕嘟经》 三百遍哪。我早抄晚抄、东抄西抄、秋抄春抄、抄上抄下、抄来抄去、抄抄抄抄、 抄抄,抄得我这手儿、腕儿,哎呀呀,就停不下来喽。才打听明白我这师父原来是 那神秀的衣钵。唉,真是错投佛门,枉费今生。 [ 痛苦想介] 想来啊,[ 快乐想介] 想去。[ 痛苦想介] 想我无甚本事,不做 和尚,哪里混得一日三餐呢。唉,何时才能超度到那曹溪河畔,做一个逍遥和尚啊。 [扭身介]忽觉得上下周身不自在,诚自知浑体内外无慧根。谩说这佛门清净人偏病, 原来是有门有派官场心。[ 念佛介]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稀饭, 南无陀佛菜根。南无阿弥,南无陀佛。南无稀饭,南无菜根。[ 旦] 这和尚倒有意 思,别人都是念一样的,他倒有这许多花花肠子。[ 生,惊介] 见一位小娘子将我 来看,这善男信女我也阅过千百万,似这等美娇娘却还是头回见。遍熟经文有何用, 想那西天路上也是好冷清啊好冷清。[ 悲介][旦] 瞧这和尚,红唇何须施朱蔻,浓 眉倒有七分秀。[ 生] 念起经文好不羞,阿弥陀佛何处求。[ 旦] 寻寻觅觅才得见, 原来是……。 就算那深园野径花影远,还有这蝶转蜂回把粉传。但瞧这羞羞答答小和尚,飘 落在荒寺野庙孤魂殿,也着实可怜介。却见他,呦,瞅起我来哩。如来捏花你不笑, 冲我笑个甚?菩萨教渡你不愿,却要我来渡么?[ 生] 瞧她那双目超然非凡尘,必 定是观音降怜苦行人。若是如此倒也合,再不用超尘入化攀佛山,却能够取捷穿直 列仙班。管它甚么佛与妖,论它何为道与魔。只怪我六根不净难自净,除非是斩断 祸根了一生。要如何,才得认识。将木鱼敲紧,好自琢磨。以前我也曾凡心动,本 有意从良去,终因那佛门重重本不易,我也是心存登天执着心。[ 旦] 我不免装作 上香女,巧与他搭话,从中来点拨。[ 上香介] 捏把香来顿几首,泥塑的二叔在上 头。求你呀莫睁眼来莫开口,这成风流处且风流。但问这位僧哥哥,此处的神呀, 为何这般凶来,实在恶煞人?[ 生] 这位施主好说话,舌头短来口气大。若问这水 神为何恶煞,只因那洪水来了惹人怕。[ 旦] 洪水来了惹人怕,是我二叔……。[ 生] 谁?[ 旦] 啊,是这凶神罪过大。[ 生] 施主这话说来差,于佛于理少根芽。 [神秘兮兮介]四生界内轮长转,鱼播万籽五湖传。龟兔赛跑谁当先,不过是那福祸 因衍前世缘。[ 旦,谢介] 啊,多谢了。[ 生,欲再言介][外扮水神庙方丈上] 秋 去春来树长新,老衲衣衫添补丁。每日颂得如来喜,吹却黄沙不见金。 贫僧受了神秀衣钵,原以为能倡佛扬法,一展鸿图。谁曾想,却被挤兑到如此 一个小小的水神庙里来了。还甚么“敕造”,官府何曾给过半文银两。只好每日里 缩衣紧食,再便是讨些功德钱,发一点香火财。[ 入殿介] 会省啊,不好好念经, 说甚么来如此大声,我老远便听见了。[ 生,低头介] 啊师父,徒弟正有一思,想 与师父讨教。[ 外] 甚么一思?快些讲来。[ 生] 月炼金波日炼涛,星河空渺暮连 朝。才悟此身非我意,不知谁人木鱼敲。[ 外] 莫问木鱼敲谁人,但刻金刚乾与坤。 恒河沙弥三千万,尔观哪个非汝身。[ 生] 知道了,谢师父。[ 外] 会省啊,时光 不早,你挑水做饭去罢。[ 生] 是,师父。[ 外下][生随外下][旦] 原来他叫会省。 [思谋介]妙,妙,妙。 [ 旦] 万种春情会一处,千般心思在池中。试得此药能回头,僧舍深处听晨钟。 月炼金波日炼涛星河空渺暮连朝 韩青子已经入戏,津津有味地不时议论两句。 夏一钧尽量唱慢,仿佛唱完就要归天似的。正是赵宁子的建议,他才让蓝靛子 做了青鱼。 第三出 试情 [ 旦披鱼装,上] 回头路上自在行,方知此药可通灵。坐池观天任他钓,巧得 佛门懒费功。[ 跳池,游介] 这水呀,却比那河里凉哩。 [ 生上] 不爱如来爱青菜,不好念经好刀功。咕咕噜噜肚子叫,叫的甚么来, 噢,原来是色色空空色色空。[ 挑担介] 出得寺门心欢畅,搭手一望好风光。喜的 是,跳进三界内。乐的是,又在五行中。呀,忽然想起那位美娇娘,怪只怪,那老 头乱搅扰,耽误我好事又一桩。[ 打水,惊介] 咦,此处怎会有鱼来?但见它,青 青色,淡淡妆,鳍如鹤,尾似凰,绿苔之上泛鳞光。张个嘴儿将我望,噢,知道了, 莫不是,你也久未得食粮。鱼儿,鱼儿,愿不愿与我回寺去,饱汝辘辘肠。你我, 同是天涯沦落,相逢何必相识。虽说,你本鱼来我本僧,恰如我每日敲钟,正似你 被困池中。[ 捞鱼,入桶介][旦,跳介][生] 哎呀,好,好,好。救得此鱼,虽不 比,浮屠七级证因果,也胜过,佛场百日无事忙。[ 入寺,进厨介] 进得厨房心欢 畅,双手提桶入大缸。[ 提桶介] 忽见青鱼桶里游,不如放至碗中央。[ 放桶于地, 抓鱼入碗介][旦,跳介][生] 青花小碗白水汤,鱼儿无语自徜徉。记得当年吃鱼, 隔了好几里地,愣被师父发觉。 我见他的时候,他的鼻子却是红的。凡人有红眼病,我们和尚却流行这红鼻病。 师父不免赏了一顿好打,直打得我,是罗锅上山,前紧后松。[ 瞅旦介] 我要不要 再尝一尝?[ 旦,抖介][生] 你莫抖来你莫慌,我不过是,说句戏言将你诓。[ 望 介] 哟。月白已挂青天上,落日依旧衔松冈。[ 手持吹火筒,吹介] 七星坛上起风 旌,萁豆相熬情意轻。五味杂来心舌醒,菜根断处吐坛经。[ 青花碗中一阵烟,旦 脱鱼装介] 河水深深埋日月,池中浅浅见人心。好个小会省,倒有一副菩萨心肠。 待我吓他一吓。[ 立于生后介] 呔![ 生,惊吓,手中吹火筒掉介] 咦,大姐如何 在这里![ 喜介] 莫不是与我做饭来的?[ 旦,笑介] 正是了。但不知僧哥哥做的 甚么神仙饭、吃的甚么龙虎斋?[ 生] 唉!庙前一块小菜地,殿后二亩高粱田。明 月光里捉松鼠,清峰岭上想过年。却不知大姐手艺如何?[ 旦] 来,看了![ 做饭 介] 昆仑山上粮满仓,昆仑山下油满缸。兴风作浪煎白云,五湖四海滚鲜汤。[ 生, 诧异介] 大姐,你做的这是甚么呀?[ 旦] 这叫鱼味饭。不见鱼而有鱼味,既不破 戒,又解馋哪。你尝尝。[ 生,尝介] 好吃,好吃!哎呀,妙手烩得鱼米香,垂涎 不止羞难当。人间哪有此种味,不知仙家乃何方。[ 旦] 青青色,淡淡妆,鳍如鹤, 尾似凰,绿苔之上泛鳞光。[ 生,惊介] 这几句是我对青鱼说的,你是如何晓得的? [瞅青花碗介]咦,鱼儿哪里去了?难道你是那青鱼变得么?[ 旦] 正是。[ 生,碗 落介] 哎呀! 可惜呀,可惜。可怜我自幼修行不得闲,粗茶淡饭伴佛眠。未晓西天何极乐, 却叹娇娘是鱼仙。[ 旦] 我要你随我去那未济河里,如何?[ 生] 我不去。[ 旦] 你为何不去?[ 生] 我是人哪!如何在水中生活?[ 旦,掏出药介] 你呀,吃了此 药,便会变成鱼了。到那时,你我二人同游戏水,岂不美哉![ 生] 变鱼,不可呀。 想你这美貌,我若变了鱼,还能看见么?我听说鱼的视力很低的。你还是与我一同 做人罢。[ 旦] 未济河水草丰茂,食物富有。我们住在那里,无忧无虑。[ 生] 还 是做人好。[ 旦] 做鱼好。[ 生] 做人好。[ 旦] 做鱼好。[ 生] 做人好。[ 旦] 你曾说,我本鱼来你本僧,恰如我被困池中,正似你每日敲钟。[ 生] 那只是说来 玩的,谁曾想被你听去了。你若做了人,我日日与你唱佛家歌,你天天与我做鱼味 饭,不好么![ 旦] 实话与你说了。 那日来得庙里,见你孤苦伶仃、打坐念经,好不可怜。又见你品貌端庄、心地 善良,方才要与你相好。我本水神之侄,如何能在人间居住?若被水神知道了,又 是一场洪灾。[ 生,不语介][旦] 山林晚,金辉淡淡。风凛凛,鸟色阑珊。[ 看生 介][生,不语,背对旦介][旦] 怨只怨,生在水神殿。恨只恨,难弃鳍鳞身。枉负 了,痴情一片。到如今,口燥皮干。[ 落泪,甩袖介][旦下][生,寻介] 那青鱼走 了么?噢,果真走了。那我也走,呀,走不得,师父还要我烧饭哪。[ 彷徨,烦躁 介] 唉,烧得甚么乌头饭来! [ 旦] 青鱼恨恨失所欢,我心如炭明灭间。[ 生] 问君明朝如何度,木鱼敲处 不在焉。 夏一钧写到此处,秦柱进来说,门外来了一个女人,吵吵嚷嚷,头发蓬乱。做 什么的?夏一钧问。乞讨来了。给她饭菜。不是讨饭,是讨魂。魂?是啊,她说你 欠她一个魂。夏一钧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她哭声低沉,浑身颤抖。夏一钧就使了个 眼色给秦柱,让他把女人抱进门。 然后,夏一钧让新来的女仆史兰带女人到后面去梳洗更衣。 少妇光景的史兰刚来夏家做工,嘴上能说会道,颇得韩青子喜欢。刚才史兰撕 扯女人已和皮肤粘成一体的衣服时,女人因剧痛嚎叫不止。好吓人哪,那个样子, 史兰挺挺鼻子。有味儿么?夏一钧问。就像松鼠油似的。松鼠油,什么味道?夏一 钧又问。老爷没吃过烤松鼠串吗,大街上到处都是,支个铁皮槽放把木炭就烤了。 第四出 谋愿 [ 旦上] 人间一别不成眠,目浑鳞暗懒游玩。他时若遂心头愿,河殿人间两相 安。自回这水神宫中,每日里无心恋事。但思起那冤家来,却是久久荡神。他说, 我是鱼来他是僧,要么一同做人,要么两相离分。 [ 丑扮水神之子上] 滚滚紫荆昏复醒,漫漫春愁遁惊魂。昨夜又涨瑶池水,蛤 蟆山上小昆仑。 [ 略带结巴介] 我乃一条蛤蟆鱼,钻山越岭本领奇。鳍尾鳃肺手脚备,两、两 栖。水神是我爸,我是他二儿子。掌管水族全体,任由驱遣。几日不得青鱼面,我 这心里呀,真是好着急呀,好——着、着急。[ 游走,忽见旦介] 咦,堂妹!哦, 贤妹一向可好啊?[ 旦,扭身,不理睬介][丑,自叹介] 嗳。想当年,贤妹丧父来 我家,还不是我,陪着有笑又有玩。凭我心爱的,贤妹要,便拿去。凡我爱吃的, 听见贤妹也爱吃,连忙收拾干净送了去。一个桌儿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 们想不到的,我怕贤妹生气,替丫头们想到了。到如今,贤妹却不与我搭话了。 贤妹是人大心也大,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莫不是嫌得 我,越长越丑了。可叹我每日闲暇常念挂,贤妹。烦恼爱找多情人,太、太亏。哎 呀贤妹,这几日去了哪里,为何愁——眉不展哪?[ 旦] 不用你管![ 丑] 你不说, 我可要告诉我爸去了。[ 旦] 忽而心头生一计,管教那会省啊,随我到海角天涯, 也没——脾——气——![ 喜介] 哈——,嘻——,哈——,嘻——,嘻嘻嘻嘻。 [旦下][ 丑] 见青鱼言语颠倒,行为诡秘,我倒是顿生好、好奇。 跟、跟了,上啊、上去。 [ 丑] 平生所爱不为少,青鱼却如掌上珠。二龙相争争甚来,幸、幸福。 救救我吧,夏老爷,松鼠油味儿的女人忽然跪下言道。女人的貌态经过一番梳 洗打扮润色了不少,皮肤还是釉一般的。不等夏一钧问,女人便道出原委。原来那 次史万春带夏一钧和汉枋去的墓室是假的,那具女尸是史万春老婆装成的,也就是 眼前这个女人。那些被史万春骗的人本以为从墓室里得来的东西价值连城,其实是 史万春从地摊上买回的新货经过做旧后埋进墓室里的。 而夏一钧每当想起墓室里女人的唇舌,就意犹未尽地自问,为何女尸唇舌的颜 色和温度竟如此接近活人。史万春曾解释说,那是女尸体内放置的一种药材所致。 如今才恍然大悟,这女人一定和史万春恩爱至隆,受了很多折磨才将自己的血色降 入死尸的范围,这也是做旧啊。 每次入墓室前,女人都要在药汤里泡上三个时辰,直到皮肤发皱没有了血色。 而且不能吃东西,在黄昏之前照上一个时辰太阳,再到野地里晾上一夜,使全身结 满露水。赶在黎明日出之进入墓室,躺在石棺里等着人来。这样做上一次,要想恢 复原态需两个月。如果接连有生意,就得将就着在墓室上面的茅屋里忍着,只吃少 量的流食。 女人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盯过来,把夏一钧的心给拧干了。夏一钧退了两步, 又进三步。史兰过来,横在女人和夏一钧之间,说,嗳嗳嗳,快去后面吃饭吧,站 在这里干吗,钓鱼啊。 女人不为所动,史兰上前就拽。女人很不情愿地挪着步子,身体前倾,险些跌 倒。 第五出 受罚 [ 旦上] 薄雨微尘荡山色,幽识旧想绝风情。莫道人心多变化,穿皮入骨巧钻 营。又到这水神庙里,一班和尚正在念经。凄凄婉婉,冷冷清清。呀,却不见了会 省,我且隐身神像之后,等他一等吧。[ 旦下][丑上] 小王最好是跟踪,功能齐全 水陆通。方晓青鱼人间去,却思何人教此功。跟来却见水神庙,青鱼不知哪去了, 急急忙忙来寻找、寻找。[ 丑下][生上] 世尘迷亮隔清响,浮沉往日倦西方。青鱼 已随河水去,应待蟾宫解春光。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想那青鱼虽然离去,可 我这心里,倒又牵挂起来了。好不争啊气。可叹我误入佛家地,口是心未应,不诚。 每日里棒敲夜梦醒,晨光照壁惊,念经。若似那卧佛升天去,自在广灵通,还行。 [坐定,敲木鱼介]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所以 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何以故。 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 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 [ 外上] 老树百年开新花,不落旁门落洒家。万卷千经曾过目,磨牙砺顶鉴光 霞。贫僧见那老树新花,知是佛祖神迹。虽居偏寺远庙,也要加紧修行啊。[ 入殿 介] 会省,念的甚么经啊? [ 生,停敲木鱼介] 师父,此乃《西来咕嘟经》也。[ 外] 是你曾抄过三百遍 的《西来咕嘟经》么?[ 生] 正是。[ 外,点头介] 与我再念一遍,我要考你一考。 [生]是。[ 敲木鱼介] 无我相——,无猪相——,无牛相——,[ 停介] 无众狗相 ——,无鸡鸭相——。[ 停介] 所以者何。我相即猪相——,[ 停介] 即、即牛相 ——,即众狗相——,即鸡鸭相——。[ 停介] 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即名诸 佛——。[ 停敲木鱼介][外] 会省,念的甚么?[ 生] 会省不知为何,一念便错。 [ 外] 再念。[ 生,敲木鱼介] 无我相——,无眼相——,无耳相——,[ 停 介] 无鼻孔相——,无嘴巴相——。[ 停介] 所以者何。我相即牙相——,即眼相 ——,即耳相——,[ 停介] 即、即、即鼻孔相——,即嘴巴相——。何以故。离 一切猪头——,即名猪肉——。佛告须菩提——。 [ 外] 莫再念了![ 生,掩口介][外] 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会省,你 口出狂言,得罪了佛祖!你,你,你![ 生] 师父,非是我愿意念错,却是这心管 不住口,口管不住舌,舌管不住说话。[ 外] 莫要罗嗦,罚你面壁三天!本想一步 登天去,谁知会省坏我身。佛陀千年一回等,船票过期难再生。[ 外下][生] 面壁 三日,无茶无饭。还不如,闯下祸来,直入牢监。花非花来梦非梦,佛非佛来经非 经。苦啊,啊——![ 生下][旦上,掩口笑介] 好笑他,做了傀儡不自省,还什么 “会省”呢。色色相投三世界,情情相斥幻化生。[ 旦下][丑上] 青鱼小施障音法, 自以为鬼使神差无人知。我且跟了上去,看她意欲何为。 [ 丑] 青梅竹马枉自夸,不爱富贵爱出家。不怕青鱼不听话,家、家法。 第二天,夏一钧见到史兰在悠闲散步,便问起那个女人。哪一个,噢,那个疯 子呀,被大奶奶赶走了,史兰满不在乎地说。夏一钧的舌头一阵麻木,你怎么敢? 老爷,是大奶奶让的,不是我。那我的话你就不听?老爷就说让我带她去吃饭,没 说别的呀。夏一钧的舌根麻了,舌头就像一块肉卡在喉咙上。我是一仆二主啊,老 爷,史兰语气软下来,做下人难死了,听老爷的得罪大奶奶,听大奶奶的得罪老爷, 这还有二奶奶三奶奶的,老爷要再多娶几房,那下人就真没法儿做了。 第六出 结缘 戏台上的十六只灯,左右各灭了六盏。有光从后面投过来,布景上出现了人影。 人影从小变大,又从大变小。又一个人影,又一个……。一群人影,带着翅膀,在 布景上飞。静了,静了。人声喊。口技模拟出的马蹄和鸭嘴杂糅在一起,蝉的一声 凄厉将幕布划出一道墨迹。一个人影几乎铺满了半个幕布,一点极亮的闪光,幕的 一角烧起来。静——,人声唱。火势很快,很快,整个幕布就报销了。好静哪,人 声又唱。台下骚动,当看见会省出现在被烧掉的幕布后,才渐渐安静。 [ 生] 佛珠黯淡心神倦,烛灯摇曳虫蚊喧。飞蛾扑火纱罩起,孤影涂壁谁悲怜。 听得蚊子叫,两眼金星冒。蚊子蚊子你莫咬,我一天没吃饭,瘦得像棵葱。要咬便 咬我师父,管保让你吃个饱。[ 趴在地上,瞅介] 嘿,一听我这话,蚊子果不咬。 我知恩图报,度你上云霄,念上三百遍《西来咕嘟经》你可听了。无我相——,无 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咦,这不是念得好好的么?[ 摇头无奈,面壁介][旦上] 会省受罚面寒壁,茶 饭未进短温情。[ 舞介] 一手青菜一手米,兰气呵成香味浓。[ 变出饭匣,持介] 何以故。离一切猪头——,即名猪肉——。[ 生,惊介] 是谁在逗我玩?[ 旦] 你 大姐![ 生] 青鱼,你如何来了?[ 旦] 与你送饭来了。[ 生,打开饭匣介] 鱼味 饭![ 旦] 香不香?[ 生,吃介] 啊,哦。[ 旦] 唉,受罚面壁,实在是苦啊![ 生,疑介] 好姐姐,你如何晓得的?[ 旦] 岂止晓得。我相即猪相——,即牛相— —,即众狗相——,即鸡鸭相——。[ 生,惊介] 你记得倒清楚,是何缘故?[ 旦 ]实话与你说罢。我变做那只木鱼,将你的声音吸入,再将我的声音放出。故而诸相 变成猪头、诸佛变成猪肉了。[ 生] 原来如此,你可是害我不浅哪![ 旦,施礼介 ]这里陪个不是罢了。[生] 陪个不是便完了么?[ 旦] 你还待怎样?[ 生,自语介 ]见这青鱼,对我倒有十分情意。虽说教我吃了些苦头,却是诚心一片。会省我自幼 伶仃此庙中,[ 揩泪介] 不知父母不知兄。承蒙你美妙娇娘多眷顾,愿与你共赴巫 山云雨情。[ 旦] 会省一番语,青鱼感在心,还是这世上的人儿解风情。想起那堂 兄鱼蛤蟆,怎一个赖劣、顽浑。[ 羞介] 细语悄声看僧郎,但见他饥渴难耐好紧张。 莫不是我做的饭食味不香,还是它杯水车薪,填不满你的胃与肠。[ 生] 姐姐知我 心哪。 [ 生] 佛祖无情鱼有情,水神庙里问水情。[ 旦] 菩萨不渡我来渡,万里慈航 指归程。 第七出 化生 他们互相摸索,各自都感觉到无穷的秘密和好奇。他们体内激荡的节奏正好合 拍,天衣无缝,不用担心会错,无须用心便如牧笛的两个音孔。激情持续得那样长 久,总有一浪高过一浪。 两个永不失手的弄潮儿,尽情嬉戏在汹涌澎湃的刹那,他们开创了一个极乐的 世纪。在这个世纪里,女人的身体发育得很快,逐渐适应了地面的环境,对光的敏 感也减弱许多。夏一钧的舌头又恢复了味觉,连女人的奶头也能尝出不同时辰里的 不同味道来。 你为什么要去干? 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会的,我会的。 别自己难为自己,你不懂。 可我懂你的舌头,你的皮肤,你脱水后的灵魂啊。 [ 生上] 三日过后出洞房,山寺桃花满地芳。谢过师父月下佬,再敬水神一柱 香。[ 坐定,敲木鱼介] 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 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即为著 新娘——[ 掩口介] 者——。若取法相——,即著新郎——[ 停介] 者——。何以 故——。若取非法相——,即入洞房——。[ 停,对木鱼介] 姐姐,切莫与我玩笑, 会省这厢有礼了。[ 敲木鱼介] 何以故——。是诸众生——。 若心取相——,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 ——。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唉,这便对了。[ 快敲木鱼介] 怪哉!木鱼声声如石磬,愈敲愈妙长精神。云雁一鸣飞天去,青凤擢 羽落江峰。哦,哦,哦!我明白了。[ 拿起木鱼,叹介] 好木鱼呀,好木鱼!往日 敲你为念经,呕哑嘲啁自无心。今日敲你得超升,任游仙境幻视听。快敲犹如龙驹 驾,慢敲好似水叮叮。快慢错杂不可止,巍巍昆仑霎时倾。快哉!快哉![ 觑天色 介] 看这时光已是不早,也该挑水做饭,会我那美娘子去了。[ 生下][旦上] 三日 未曾回家转,心事重重无尽头。颠鸾倒凤难长久,除非同做水中游。不知他愿不愿 将那鱼儿变,在水宫河殿里与我厮守终身。我且去到厨房之内等他一等。[ 入厨房 介][生上,挑水回介] 记得当初池中央,一只青鱼鳍尾长。待到回房入瓷碗,化做 一位美娇娘。 [ 入厨房介] 见青鱼正在等我咧。啊,姐姐,这天气炎热,为何不到那青花碗 内呆上一呆,也好避暑哇。[ 旦,笑介] 你如何也变得这般贫嘴了。[ 生] 高兴的 呀。[ 旦] 我要回家了。[ 生] 回哪一个家?[ 旦] 还有哪一个家,当然是未济河 呀。[ 生] 当真要回去?[ 旦] 当真要回去的。[ 生] 那我与你一同去罢。[ 旦] 真的么?[ 生] 出家人不打诳语。[ 旦] 你不留恋人间么?[ 生] 既能变成鱼,便 可再变回人,何谈留恋二字?[ 旦] 若变成鱼,就变不回来了。[ 生] 你能变,我 为何不能?[ 旦] 我乃神鱼,非你可比。[ 生] 是么?这倒为难了啊。青鱼回家我 出家,一条秋水隔春情。狂沙万里西天路,三千佛经误光阴。若随青鱼同游去,飞 花流云满天星。罢,罢,罢! 想不到,未得涅槃舍利骨,反入俗鱼悟本心。拿来。[ 旦] 甚么?[ 生] 回头 药啊。[ 旦,与生药介][生,欲吃介][旦] 呀,慢来。你若要吃此药,必得到那未 济河边,再吃才可。[ 生] 那好罢,你我一同前往。[ 生与旦下][丑上] 执掌滩河 鱼龟蟹,贤明仁慈无邪淫。青鱼却将会省恋,哼哼,不除秃驴不甘心。刚才我已打 听明白,他们要来这河边化鱼而去,我岂能坐视不管。[ 转念介] 想得一个好主意, 管教会省如入十八层地狱。那青鱼么,必定幡然悔悟,与我重修旧好。哈,哈,哈, 哈。我且藏在这河滩之内,等上片刻便是。[ 藏介][探头张望介] 哦,来了,赶紧 藏、藏好。[ 藏介][生与旦上][生] 啊姐姐,前面便是未济河了。[ 旦] 一返家乡 不再愁,同游偕老忘烦忧。[ 生] 姐姐,这回头药我便吃了。[ 旦] 啊,僧哥哥, 听我一言。吃了此药,即刻跳入水中,可保无事。 变鱼之后,在那水中等我一等,我片刻便来。[ 生] 记下了。[ 旦] 啊,僧哥 哥,你后悔还来得及呀。[ 生] 欸!我后悔甚么?此乃仙丹灵药,从此不用再做人 了![ 吃介] 昏荡荡,五体消散。 莽苍苍,七窍生烟。[ 跳入水介][丑出,于水中介] 会省啊,会省,念尔原来 是人,留尔四肢。念尔曾为佛僧,那袈裟就变做龟壳了罢,永世也不得脱下去![ 生,痛苦介][生下][旦,吃回头药,跳入水介][旦下][丑] 俗间为僧今做龟,求死 不得百年灰。哈——,哈——,哈——,哈——![ 丑下] 夏一钧整整衣冠,出了乌衣巷。回头望,雨中的巷子如一张原始底片。 [ 旦上,游介] 会省——。千寻万觅不见影,万唤千呼无响应。莫不是变鱼未 成归黄泉,不习水性没草荆。莫不是后悔春风重做僧,李代桃疆暂偷生。[ 滚介] 女人再没出现在夏一钧的显影液里,史万春也石沉大海。 [ 生上,应介] 我在这里——。[ 摇头晃脑,舞蹈,游介] 我在这里![ 旦, 惊慌介] 会省——,你为何竟变做龟?[ 生] 青鱼呀!原以为相陪一世游湖海,却 为何身负甲盖只爬行。到如今上天入地皆不能,你、你、你,却为何无缘无故、断 我今生。[ 旦] 会省呀![ 揩泪介] 我千不该不守闺门出清流,我万不该水神庙里 劝从游。到如今你做龟来我做鱼,我与你,纵然是一鱼一龟,也要永不分离。[ 生 ]听得青鱼肺腑语,我是无声、无泪、失根据。[摇头、舞蹈介] 遥望西山水神庙, 多少楼台雨潇潇。师父啊!会省此生做龟去,他年归来,你还认得出我么,啊,啊, 啊,啊——。[ 旦] 会省呀,哥哥,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家去吧。[ 生] 只好 如此。[ 生与旦同游介][生] 悲喜由来不可悔,空有百寿非所归。[ 旦] 不嫌哥哥 龟身化,青鱼伴你到天涯。 [ 生与旦做对扶造型介][伴唱] 鱼上龟下逐泥蟮,龟上鱼下首尾缠。龟鱼同游 传天下,世上无双木鱼缘。 正在这时,戏台忽地陷了下去。夏一钧和蓝靛子都落到下面的水缸里,扑腾不 止。观众都站起来,瞪眼望着台上,议论着。就见夏一钧先挣扎着从水缸里爬出来, 然后伸手把蓝靛子拽了出来。这时一块幕布掉了下来,像一床被子正盖两人头顶。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