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失禁 夏一钧坐在赵宁子房里,桌上摆了几碟小菜,诸如臭豆腐、炸响铃、一口酥、 酸藠头、什锦烤麸、响油蟮糊、五香蚕豆,都是他最爱吃的。花雕酒透过薄瓷壶泛 出微微若红的颜色,饱满如孕。夏一钧想,她不会是来说钱的事吧。赵宁子以前和 他说过一件事。赵宁子喜欢县令夫人的一个丫鬟,想把她买过来养着。夏一钧听她 说话的语气,便明白了其中奥妙,忽生新念头,不禁心喜。他见赵宁子皱了眉等待 自己的回答,就顿了一下,拿起拂尘把玩两下,在多宝格里抖了抖,才说,就支三 千两吧,等那丫头买回来了,我给她起个名字,就叫祖儿吧。 没过几天,韩青子就来找夏一钧说,这个祖儿既然是支了账房钱买的,不从赵 宁子私房钱里出,就应该大家用,不能让她独占。夏一钧知道赵宁子肯定不会把祖 儿交出来,可韩青子也不能得罪,就嬉皮笑脸道,过两天你去买个更好的吧。什么 呀,她支了七千两,说是那县令出了这价钱,一个小丫头,哪值那么多?不是三千 么,这个赵丫,竟然这样的钱也赚。韩青子瞪眼道,三千!她还自己落了四千!你 一个人花钱如流水不说,还宠个赵宁子蓝靛子的,让她们跟着你学。啊,就说那个 戏楼吧,你知道一共花了多少吗?还有戏班子。再这样,这个家就败了!你听我说 呀,我是想啊,等过了年就教祖儿唱戏,这样不就能把这三千两,啊,七千两赚回 来了嘛。赚回来?韩青子露出一丝蔑笑,你搞戏班能赚个屁钱?夏一钧压在韩青子 身上,咬牙切齿地说,让她还! 蓝靛子落入水缸时受了点伤,脸上落下一道红印,羞于出门。可赵宁子硬要她 来,姐妹之间,这点儿伤算什么,祖儿——,去请三奶奶来一趟。祖儿应声而去。 夏一钧盯住祖儿腰上系的一串葡萄玉,咂摸着嘴巴。老爷最后的这个机关好巧妙啊, 赵宁子道。巧?那不是我设计的,夏一钧苦笑道。噢,不是?我还以为……。鬼知 道。有人陷害老爷?也不是,是想出我的丑。 可我还是觉得那个结尾结得好,超凡脱俗,意犹未尽。 出现在门口的蓝靛子手里拎个竹篓,里面有一条青鱼和一只乌龟。她脸上的红 印自右眼下发端,斜跨鼻梁,到左颧骨上消失。赵宁子一见,大叫,“拿得好东西 啊。我在金陵吃了红楼宴,太原府尝过金瓶梅全席简化版,在山东吃水浒大餐,还 有聊斋狐肉……”“臊吗?”夏一钧问。“骚人吃臊肉,何臊之有?到杭州府吃随 园食馆,在西安吃封神饭庄。今天哪,咱们就来个龟——鱼——宴——。”“我就 是这意思,让那些嫉妒的人闻味儿着急去吧。”蓝靛子的点点伤疤淹没在笑容里。 “啊,我说你出游访友干吗去了,原来是拿着我的钱到处吃喝去了。”“是呵,我 也当姐姐是去结交豪杰,游走江湖。”蓝靛子说,“却不想,是到五湖四海拉撒去 了。”“欸,古人道,酒肉穿肠过,侠义心中留。”赵宁子让祖儿把龟鱼送到厨间 处理一下再拿回来,准备就在屋里支个小灶煮了。“姐姐干吗不拿到后面煮?”蓝 靛子问。“气味也能滋养精神啊。”“那不是越闻越饿吗?”“欸,饿了就能吃得 好,吃得舒服,原味通原食。” “姐姐想得倒巧。”“大家一屋子里吃饭,咀嚼时的气息和饭菜的香味会一直 留在屋子里,这也很养人的,这叫味膳。”“真有姐姐的。”蓝靛子甜甜地说。 正说着,一个高声越过院墙飞进屋子。唷,这等好事怎么不来叫我?三人一听, 知是韩青子。 还不等看,韩青子已在门前。姐姐这边坐,正要去请呢,赵宁子忙起身让座。 龟鱼都还没好,姐姐来得却是正好,蓝靛子道。你倒有一只好鼻子,夏一钧谑道。 我望着韩青子碧蓝色的眼睛,往事像神经性呕吐一样翻上心头。韩青子的眼睛 天生蓝色,韩父以为不祥,就找了各方术士驱邪。可术士们功力欠佳,韩父一筹莫 展。一日来了个和尚,化缘在韩宅门下。韩父乐善好施,施舍了一些饭菜,还给了 和尚一两银子以备不虞之需。和尚便对韩父说,“施主如此施恩,我如何报答呢? 若有疑难可对我说,或许我可以出个主意呢。”韩父见此人虽是个游方和尚,却衣 衫不乱,倒有几分仙气,便说起韩青子的眼疾。和尚对韩父说,“蓝眼睛乃是缺少 墨色,不妨让贵千金读读书,圣人之言也是良药。”韩父听得有理,心中欢喜,又 给了和尚十两银子。和尚又说,“我可以给你写封信,如你女儿读了三年书眼睛还 不能变黑,就把这封信打开看,上面自有办法。”韩父急忙叫来纸墨笔砚,和尚写 毕就绝尘而去。韩家所在的西月县离龙门县近,韩父听说龙门县上有个寒山学堂聘 了一位作过翰林的老师,便钟意于此。而夏家是龙门县大户,夏一钧也正在寒山学 堂读书,于是就和韩青子做了同窗。韩青子在寒山学堂就读三年,只学会了半部论 语、几段女儿经和五首唐诗。在她的阅读生涯里,各种闲书野本倒是塞满了书包。 有讲述春秋末年百家大侠各自争鸣成就战国大事的,有讲述一羞怯书生梦得姜子牙 遗书以贩皮起家经商十年成商界宰相的,有讲述梦刀侠沉迷虚幻梦中杀人的,有讲 述农夫在田里发现一冻僵野蛇把它放入怀中结果把蛇给热死的,有讲述孙悟空前世 做街头卖艺小丑之经历的,有讲述东海龙王和西海龟魔大战三百天改变天地的,有 讲述穷书生靠要饭从秀才到状元之奋斗历程的,有讲述一蚊子如何杀死一狮子之传 奇故事的,有讲述朱笑文和香菱跟随观音潜行于鸡店茅舍人迹桥霜之间最终封月而 去的。翰林师傅对韩青子敢怒不敢言,因为韩父花的钱原本就不是学费而是就诊金。 三年后的韩青子一切如故,韩父见血本无归只得将她接回家去。韩父想起那和尚临 走时留有一封书信,而现在正是拆封的时候。韩父从书架最高一格找到那封信,信 里的内容倒有几分道理:有异貌者必有异秉,可观学堂中同学者,而后知所必嫁。 其所嫁之夫亦有异秉异相,非察不可知也。 韩青子的一双玉箸仿佛两只纤长的手指,在盘碟之间灵巧腾挪。我觉得很别扭, 看不惯这种游刃有余的招摇。当我从那个辉煌的结尾、那样一个艺术的高度垂直下 落,和我的心上人一起坠入一潭葬花之水,我的心彻底凉了。我的木鱼缘啊,它凝 聚我三十年浪荡生涯的追求、三十年舌尖嘴角的滋味。一个毫无结果的、结果不可 控制的木鱼缘,在我看来,就是我的宿命、我的圣经。我在父亲面前的屈辱与此有 关,我在母亲面前的怯懦与此有关,我在韩青子面前的失意也与此有关。我,到底 是不是我?我没有把握,我的记忆力很差,这或许就是我的本质。我实际上根本就 记不住那些经书上的圣人之言,连唐宋诗词也背不来几首。我喜欢抄写,翰林师傅 也喜欢教人抄写,这至少算做一个寄托、一个念项、一个掩人耳目和自欺欺人的办 法。我在抄写中感到了快乐,其实我根本记不住一个字,抄写时更甚,但抄写让我 在打苍蝇的时候有了手感。我没完没了没日没夜地抄啊抄啊,渐渐的,我有了幻觉, 我发现自己就是少年王羲之。似乎中国书法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就发扬光大了。可 我还是我,我是我现象的一部分,可我的全部现象才是我。所以,我只能暂时不是 自己。在我与那个彼岸的我之间,有着太多的连词。我无法一一描述,但我清楚地 记得在我跌到舞台下的水缸里时,眼前是一片蓝光。 韩青子见我不看他,来了劲头,大谈《木鱼缘》的三大缺陷:一悖理,二悖论, 三悖情。 我记得你以前一直说这个戏破陈规倒旧习,怎么今天反咬一口? 韩青子白了我一眼,今天就是要反咬你一大口,这饭吃得才有意思。 赵宁子也起哄,是呀,是呀,大姐当家不容易,难得今天姐妹一起,斗斗他才 好。大姐,说。 韩青子兴冲冲道,这青鱼没上过岸,没到过人间,却好象什么都懂,比会省还 明白。她懂佛理,知人情,还颇有心计,这是不是太奇了? 可笑,不奇能叫传奇吗? 欸,这就是悖论的地方了。传奇应该奇,可奇得过了头,就不像戏了。 那你说传奇该怎样? 传奇最基本的就是不要悖情。青鱼对会省,到底感情在哪里?是觉得他心地善 良,还是可怜他,还是他长得可爱? 当然都有了。 我不觉得,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很表面,其实青鱼就是想占有会省,让会省随她 回未济河,这样就可以对他任意摆布了。 那你就是青鱼喽,我没这意思。 可这戏就是这个意思,也就这点儿有点意思。 青鱼不能在人间呆太久,当然希望会省变鱼了。 青鱼那么自私,哪有一点可爱的地方?青鱼何止不可爱,简直是狠毒。她哪有 什么真情! 蓝靛子忽地站起道,姐姐要是瞧我不顺眼,我就告退了。说着,转身便走。 叮叮当当叮叮当,叮当当叮叮当当,韩青子竟然用筷子敲碗。 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对韩青子说。韩青子的笑和青花瓷一样,淡泊、暧昧,含 着几千年积淀下来的玩意儿,还有点泥与火的魔幻。不要逼我,我心里说。 自烧了《木鱼缘》戏本,我很久没见她们了。我每日在屋中闲坐,在院里粘知 了,到未济河边钓鱼,或吟诗弄画,或和自己下棋。韩青子来过,吃了闭门羹。蓝 靛子来过,只得到一句“别理我,烦着呢”。赵宁子不来找,她知道我的脾气,只 派了祖儿来。 祖儿,你知道态度么?我尽量举止文雅,表现出一个在戏场和情场一样失意的 风流才子应有的落魄与不安。态度?祖儿明显在装傻。态度就是你呀,祖儿,你的 媚态,你的颐气,你匆忙之间的闪回。老爷,我知道你心里苦。我,苦在哪里?老 爷三十年人生戎马,在龙门一带闻名遐迩……我,戎马生涯?是啊,老爷,你就该 在沙场上求个生死!沙场,你这个小脑瓜怎么想的?老爷的戏里说得明白,跟着女 人没好果子,你控制不了她们。大奶奶刚愎自用,心狠手辣。二奶奶永不着调,四 海浪迹。三奶奶娇滴滴,扶不起来。老爷,你雄才大略,本不是这龙门里的物件, 不如跳出龙门,得大自在。 祖儿说自己在县令夫人那边侍侯的时候,听说在广西那边有农民造反。那个反 造得好厉害吆,弄得县令每天晚上都失眠。夫人就对县太爷说,还远着呢,你着什 么急呢。县太爷说,哪能不急,我还不会骑马呢,一旦贼兵来了可怎么逃。夫人说, 有陈国公在,愁什么。太爷说,你不懂啊,像陈国公那样总督四省,坐势自大,忽 略小隙,才酿得出大祸灾,这祸可不小呦。 我在城里走着,瞧瞧是否真有个风吹草动。县城不大,街巷颇多。上得酒楼二 层,这县城的面貌才算真正现于眼中。就像一大堆乌鸦,错落地扑扬开,虎视眈眈。 我还往上走,酒楼三层的景致果然又是别样,那硕大的山峰正向这边倾来。还有滚 滚的日头,也低得不能再低。 我问汉枋,你找到史万春了吗?汉枋说,老爷,我今天带你去个更好的地乡。 县衙,这是我第一次路过。虽然我到过李氏大牌坊和瑞香楼,但县衙对我,却是另 一个世界。远远的,就望见衙门口儿的八字墙外很多人围着,原来是在看一张布告。 不看不看,我没兴趣,我说。 看看吧,看完了就去,汉枋竭力怂恿。跟我何干?那字有怀素遗风。哪有草书 的布告? 每一个字都带着深藏的情绪,都是神秘的风景。人们唧唧喳喳,就是因为看不 懂啊。他们因此怀疑这张纸的来历,怀疑是不是又要发大水了。我想起祖儿,她说 过县太爷的书法自成一派。我认识这布告上所有的字,所有的。所以布告上这样写 道:吾皇翰平,谕告天下。广西浔州贼寇滋事,致成大势。号称米家军,首匪米大 仓。今六省之地、一百余县,尽由匪踞。呜呼,国家罹难,京师将危。故地无分南 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奋死之责。能效力者,悉应效力。能谋略者,尽当谋略。 凡大才可定国者,必委重任。 三十年啊,没读过一篇真文章,这才是我唯一读到的一篇真文章。这分明就是 江河水啊,是三十年流未出的英雄血。谁也阻拦不了!我这般吼叫着。 到了家门口,夏一钧蓦地放慢节奏,和出来时一样迈开似惆非怅的步履。蓝靛 子正趴在床头,旁边放一只斗彩小罐,里面有新采的蓝芽梅。吃到一颗特别酸的, 她捂起嘴。见夏一钧进来,她也不起,却把刚才的模样扮作鬼脸。我去打仗怎么样? 夏一钧眼神坚毅,脸色潮红。蓝靛子吃一惊,梅核正好卡在咽喉。你!蓝靛子没说 下去。夏一钧点点头,我,我想过一种金戈铁马的生活。蓝靛子一听,夏一钧的刚 毅之语正好把梅核拱了出来,这才舒口气。蓝靛子脸上又浮出青鱼的笑,那是可怜 的、讥讽的、得意的笑。这个笑告诉夏一钧,你就是个会省,你写出了会省,所以 你只能是会省。夏一钧迈出院门时,心里塞满了厌恶。 夏一钧计算着未来,彻夜未眠。他猜想自己最坏也就是大败而归,所以他需要 招募一些幕僚来为自己出谋划策。可他又担心自己偏听偏信,所以他还要找几个可 靠的近臣。他想贴招聘广告,可他又疑心这种做法的实效。冤有头债有主,跑得了 和尚跑不了庙,这样的人才好用。 他长期泡在脂粉堆里,从来就擅长纸上谈兵。他始终算不清自己预想的一万人 马,到底要多少银子才可支撑半年,也就是从春二月到秋二月的开销。他想或许韩 青子知道?不,决不问她。他在纸上列出了各种军需开销:六个月的粮草,到底一 万人六个月吃多少粮、多少肉,能不能就地取材,就这个便让他算了一个时辰;填 满一万人的埋怨,欲壑难填哪,又需要什么呢;噢,军服、军帐、兵器,都是要的。 他觉得最后的溃退也需要川资,谁知道到时候要打到哪里又逃到哪里?不管那么多 了,夏一钧开始招兵买马。可当他进入自己的兵营,发现那些兵都不是人,而是一 堆堆的泥。泥兵们都在呼呼大睡。敌人已经挖开了大堤,洪水就要到来,连泥菩萨 尚不能自保,何况……。他在泥兵们身上堆了柴火然后就是一把火。这下好了,泥 兵都成了陶俑,再也不怕水泡了。可他刚准备开拔,忽然想到陶俑四肢僵硬如何能 行走。 床上的夏一钧被这个梦折磨得死去活来。韩青子立在门口,见此情景上去便是 一巴掌,拍在夏一钧背上。夏一钧心头一热,那些陶俑蜕去了栗色皮肤变成极清爽 的木头人,然后又蜕去一层皮变成了稻草人。他们纷纷宽衣解带,风一来就御风而 起。夏一钧手脚并用,乱抓胡蹬,身先士卒,跟敌人火并了。韩青子拾起地上的纸, 看看,潦草一片。想着夫君已堕落到在数术场中觅死觅活的地步,不禁一声叹,惹 得院子里的香树肥叶也跟着哆嗦。 秋凉了,光线昏暗许多,整个夏宅破钟样的寂。神鬼走路,都能听出动响。该 死的小虫子都死绝了,它们还有后代,并生衍不息。 整整一个冬天,夏一钧每天都坐在戏楼里,也不管有戏没戏,就直眉瞪眼面对 着虚无。蓝靛子如今是这戏楼的头牌了,尽管风声鹤唳草木无情,可她给这个偏僻 小城带来了冬天里的一把火。夏一钧对那些传统剧目很是不屑,他的目眦永远带着 洗不去的歧视性眼屎。他频频摇头,直到脖子僵硬,只好改做撇嘴、皱眉、搔痒。 蓝靛子摆脱了韩青子,在经济上有了独立收入,演起戏来格外卖力。这个独立演戏 的主意是赵宁子出的,韩青子为此计算了一个时辰才同意。夏一钧没表态,他厌倦 了。但他愿意戏楼后继有人,因为自己已心仪战场。 名士会的人不失时机地出来捧场,这实在是出于文学冬眠期的明智之举。名士 们对沙锅居、钱塘苑、海龙馆日厌一日,就想在大戏楼做新挣扎。韩月奇是名士会 首领,就戏剧地位问题和夏一钧有过一次耳红脖子粗的争辩。而名士会与县衙为文 字章句的斗争也旷日持久,名士们都有些不堪重负,独立人格下的文心遭到了重创。 九仙桥、山海丹和北戴河的文学合集《盒子》被县太爷一声令下,全部查抄。理由 是他们私自出版,不交审,不纳税。但名士会的发言人却认为,这是出于赤裸裸的 忌妒。当时也正是夏一钧的《木鱼缘》公演之际,贾明瑞还送来了花圈捧场。两相 对比,倒显得夏一钧匠心独具另辟蹊径了。 口头文学! 韩月奇发誓要让口头文学大放异彩,戏剧也被他正式划入了口头文学范畴。这 一创举令他激动不已,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戏楼看戏了。但必要的镇定对于一位 文坛老宿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韩月奇马上翻阅了当地最富收藏的书楼——齐美斋, 并在心里感激县府对史籍的尽力收集整理。在一个无从考证朝代的孤本笔记中他发 现了这样的句子:文学虽然只算得是羊屎蛋,可羊屎蛋要张扬的就是它的圆性。这 和海陆空的话如出一辙呀,韩月奇对海陆空开始刮目相看了,又有点怀疑海陆空是 抄袭古人。他于是派海陆空找夏一钧,向夏一钧表达了自己的古意。根据在齐美斋 的研究成果,韩月奇认为历朝历代对文学的禁锢都是通过戏剧这个下里巴艺术被突 破的,口头文学在典籍里被亲切地唤做它的小名儿:话本儿。吃饭、睡觉、出恭、 遛弯,都是话本儿的原始题材,而戏剧正是吃饭、睡觉、出恭、遛弯的摹本。韩月 奇很兴奋,掌握真理的感觉真是莫名其妙。 面前的海陆空让夏一钧难以捉摸,尤其是海先生脸上的笑容。那容姿里不含一 点盐分,甜得倒牙,而且还拉不出屎。实在承受不了,夏一钧只好起身让座。海陆 空激动得一连坐了三屁股,才稳定下来。名士会里所有的举人、秀才和凤毛麟角的 候补进士,一如既往地都来了,让夏一钧看得眼热。一时间戏楼里鼎沸人声,弄得 台上的蓝靛子也唱错了词。夏一钧不得不招呼他们自落己座,吩咐茶倌小心侍候。 蓝靛子见夏一钧站出来安排事项,更加卖力地唱了起来:见哥哥酒斟着瓷盏台,这 香浓不让琥珀。这酒呵!赛中山宿酝开,笑兰陵高价抬,不枉了唤做凤城春色、寂 寞巫霭。我也饮一杯呵!恰便似重添了一件锦帛,再做了两扇窗材。这雪呵,似千 团的柳絮随风舞。我恰才咽下这酒呵,又两朵桃花上脸来,不由得和气也开怀。哥 哥呵,这多般的情由、如许的花宵,奴家我做不得那飞天嫦娥,也做个把酒的小二、 弄浪的水倌儿。 好——!史金石忍不住叫起来。他曾三过戏楼而不入,就是顾及到士友们的铄 金众口。史金石扭头见一旁的刘小宝正和海陆空商议么事,便佯装看戏留心细听。 原来他二人在策划一个剧本!史金石嗅出了一股浓烈气味,不行,这样的大事岂能 容他俩独断专行。于是史金石就通知了名士会的其他同志,九仙桥、山海丹和北戴 河,三个在《盒子》上没占到先机的人,联合起来要争夺这个编剧权。小西天和老 黄牛也跃跃欲试。韩月奇满面春风,不予理会。十三点说,不如我们集体创作吧。 夏兄,你也来吧。夏一钧抬眼眺望,心想,啥时候轮到他了。 夏一钧对韩月奇苦笑说,我已经写不出来了。 在夏宅,赵宁子是个银铃般的人物,只要她高兴,整个夏宅的风铃都会晃起来。 赵宁子的穿戴都是自己设计、自己制作,她喜欢锡兰、波斯、古里或更遥远国度的 艺术风格。夏一钧对此十分恐惧,他怕赵宁子会将那些不可理喻的异教引入家宅扰 乱了风水。为此,他做过数次专题研究,试图从儒道禅中找到平衡主义的精髓。他 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认为中和之说要高过中庸之道,而祖儿就是这样一位中和者。 赵宁子花样腰肢所引来的中年男子曹飞非,据称是其远房二舅。曹飞非是位数术家, 其主要贡献是为数术学引入了变数这个概念。比如,他算出了《老子》五千言中水 量的变数、《庄子·秋水》里井水与海水的关系。从而,他将《老子》、《庄子》 中的数术模型应用到宅院排水系统中,大大提高了风水测量的精确度。夏一钧经不 起赵宁子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的介绍和曹飞非正二八经的口条折磨,就留下了曹飞 非,做为帐前幕僚。 按照大齐朝惯例,地方个人出资组建的武装可贯以出资者姓氏,因此夏一钧在 军旗上都绣了夏或夏家军。按朝廷规矩,地方武装必须配合朝廷大军,受所在地或 所驻地督军及其上级都督的节制指挥,按照督军或都督的意图进行部署和作战。龙 门属江州府辖,夏一钧就来到江州督军衙门商量作战事宜。 江州督军梁伟志是个陶器时代的大胖子,喜欢坐在督军大堂龙套椅上唱一段折 子戏,连伴奏乐器都自己解决,嘴舌模拟出来的过门儿尤其地道。梁伟志唱完,抬 眼看看夏一钧,说,“你就是那个写《木鱼缘》的?”“正是鄙人。”夏一钧答。 “你打过仗?”“没有。”梁伟志的眼珠又圆又大,“你——不——在家好好写戏, 陪着你那三个漂亮老婆,跑出来做什么?”“大丈夫岂在卿卿我我,建功立业才是 心仪所向。”梁伟志翻翻眼皮,“你想往哪里打?”“米锦孤军深入湖北,其余匪 众鞭长莫及,后援缺乏。若有一支军马在湘赣交界的铜仁、靖州一带为我策应,则 我部人马就可直取米锦,断其退路而擒之。”“哦——!胃口不小,想立头功啊你, 想得倒美。”梁伟志摇摇头,“不行,就凭你那一万兵马,还是计划中的纸上之兵, 打不了一仗就得散哪。”他瞥见参军正在院中清点礼品,又说,“老兄,现实点, 到浙江门户平关那边去吧,协助那里的千户防守一下,以防米锦窜入浙江,这个既 容易又不会让你的人马有什么大损失,而且那里的督军与我有换子之交啊。”“要 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不出来。”参军从外面进来,示意梁伟志礼单清点完毕。 夏一钧说,“梁大人,我虽经验寥寥,可我招募了不少久经沙场的退伍将官, 他们对我多有指点啊。我祖父曾是靖成侯征西大将军,我也算得上将门虎子吧。” 梁伟志头低下来,瞳孔缩小,待了会儿才说,“那你的文才不会也来自靖成公吧?” “来自……”夏一钧从没读过祖父的文集,一时找不出证据。梁伟志打断他,“好 了,好了,那我就给浙江都督送个急函,把你的想法呈上去,看看上面意思再说。 你呢,先在江州住上两日,虽说这里庐寒竹苦,可我正有个戏子要你调教一二,也 算他乡遇知音了。” 梁伟志把夏一钧安排在一个久无人住的房间。梁伟志几乎每天都要将夏一钧招 来唤去,不是这边给戏子教戏,就是那边有个剧本要润色,没过会儿又说有帮文人 来要吃地道的淮扬菜听说夏先生曾写过一本《独步食单》,里面珍馐美味早有耳闻 可惜从未目食,今日正是先生用武之时何不下厨指点一回将来也是一段美谈,要不 就让他到正在翻修的后花园给回廊上苏式彩画弄出几个新鲜方案。可每到吃饭时就 不见了梁伟志影子,夏一钧只好去附近酒楼上独斟自饮。十几天下来,进退维谷的 夏一钧就倒在了床上,病起心头。每一块从斑驳天花上掉下来的土皮,都用粉身碎 骨提醒着他,这是他人屋檐啊。这一天下来,竟无人理睬。迎来送往之声、鼓乐操 演之声、吆喝训斥之声、木石起落之声,若隐若现,却都与他无关。 梁伟志在后花园对夏一钧的画样赞不绝口,参军报说浙江都督府公文到。梁伟 志扫兴地回到二堂,见公文上写:龙门夏家簪缨世代,靖成侯威名犹在。夏氏一钧, 为国出力,募兵疏财,承继祖志,替国分难,殊是难得。兹授夏一钧六品阶,擢为 准指挥使之职。命其出平关,取道江西,至长沙,与长沙督军汇合,受湖广总督及 沿地都督及督军节制。通关牒文及官印即日一并颁与。 梁伟志心中好气,这小子竟一下子就是得了个指挥使了。当他又看到准字时, 才舒心下来。 带准字的都是没经吏部审核的,临时不算数的,滥竽充数的。可他还是感到都 督府对夏一钧是另眼看待,褒扬之辞溢于纸表。这个小子有些来路,梁伟志这才想 起好几天没见夏一钧了,忙叫人去请。去的人回报,住处没有,别处也没有。梁伟 志从龙套椅上跃起,忽又坐下,冷静了一下,疾步而出。 灶房里,夏一钧正和厨娘讨论一道久已失传的名菜。“什么孔子?”厨娘扬起 脸问。“噢,就是春秋时一位美食家。”夏一钧耐心地说。“春秋?哦,那夏冬天 的这舌头就不灵了么?”“春秋是古时候的一个朝代。”“噢。”“孔子说,食不 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 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这说的是当时孔子吃过的一 道名菜,可到底叫什么名字,怎么做,他没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 串话把厨娘说得后怕起来,心想要是梁大人点了这道菜,我可到哪儿弄去呀,便说, “这位先生越解释我越不明白了。”“夏将军,夏将军!”梁伟志出现在灶房门口。 他告诉夏一钧公函之事,又说,“夏将军,夏将军,将来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这 个故交啊。”夏一钧被一个个的将军弄得高兴了,“梁大人,我请你吃一道名菜, 子不食。”梁伟志一愣,道,“噢,《独步食单新编》!”“对,新编的。”“我 吃定了。”“我做定了。”厨娘听他们说得这么热闹,方寸大乱。 回到家,夏一钧想着应该谢谢韩青子为自己准备的那三大箱礼物,用得正得其 时。可一到屋里,他就昏昏入睡了。龙门县令得知夏一钧被授予武六品衔,就托夫 人找到赵宁子,要求见夏将军叙国事民生。 而此时城里到处都是议论:一个写戏的纨绔,一夜之间竟成了领兵打仗的将军。 可以理解吗? 可以,当然。做戏谁不会?你也写不出来呀。会省吗,听说过,没见过。谁是 青鱼?倒茶。 喝。他小时候还叫我叔叔呢,我没理他,可不是现在这股斯文劲儿,浑着呢。 是,但小声点,县太爷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巴结,巴结个晚死鬼,有用?他要是 真的去打米大爷,能行? 变乌龟的份儿都没有。是,但小声点。我要去投夏家军,呆在这儿有啥意思? 都没劲,喝茶没劲,不喝茶也没劲,送死没劲,不去死他妈的也没劲。是,但小声 ……。去你妈的小声,鸟儿人!好象夏大爷还没后呢吧?欸,对,没有。是个机会, 夏家三个奶奶可都是……。 以后呀,我们姐妹就是有名的龙门三寡了,蓝靛子在赵宁子屋里转着圈问,你 改嫁不?赵宁子反问,你想走?是,我想去外边唱!蓝靛子语气成熟,再不是那个 铁匠的女儿了。不跟着老爷了?赵宁子又问。他连这个家都不要了,跟也跟不着啊。 如今的蓝靛子技艺出蓝而胜蓝,她的唱腔并非一味追求高音,而仿佛是云间跳 跃的信鸽。她对夏一钧说,唱腔表达的是情感,在小动作上才可见出思想。夏一钧 冷笑一声,丢给她一本书——《戏言七章》。蓝靛子眼前惊光一闪,捧起书。拿去 看吧,夏一钧恹恹然挥手道。《戏言七章》的扉页上竟写着:献给我的靛儿。书分 则例、台型第一、词曲第二、妆备第三、体态第四、唱音第五、角配第六、结构第 七。 则例中道:戏剧惊天动地,非真非假,乃与真假无关。盖有天地以来,即有戏 剧。盘古开天,始辟一片台场。女娲补天,又获结构若干。戏剧虚演天地,重拟时 空,其伟力当与盘古女娲同类也。 体态部道:体态之小,为音容笑貌所掩。体态之大,又非音容笑貌所能掩。盖 天地之器钟情微毫,得万圣之态者乃戏神之居。词曲以巧赢,唱腔以功胜,而体态 以象取。 体态部《取象》一节说:所谓取象,如创字之法。字取人象,戏取字象。然取 字象实为入门之法也,故取象乃有四则。一曰,无形胜有形;二曰,小异胜大同; 三曰,添足以画蛇;四曰,适可而止一二三。 台型部道:台场之间甚为重要,咫尺天涯,呼吸相和。台不宜过高,与场之间 应有过渡。台型布置当以深度为造。一般之台,角色旁出,声腔四散。台往深造, 则角色亦可从后方出,声腔因此多色。或旁或后皆出有道,空间骤显,层次自出。 词曲部道:或云词曲当如唐诗宋词,工整奇巧。然我辈非古人也,词曲之事当 如话本,通俗至要。观古来文学,汉赋至唐诗宋词,乃至新戏,皆从繁入简,自拘 束而自由。听俚曲童歌,知街巷无异乎台场。观庙会集市,而后得戏剧之正。 妆备部道:妆备专配角色,此小儿之法也。妆备之用,更在于为演唱作注脚。 妆备之色,提示词曲之基调。妆备之形谐于台型场气。妆备之构,即剧情之构也。 外异而内合,动静相契。 或曰此乃牵强附会,犹马嘴之吻驴唇,此亦黄口之说也。妆备若与词曲、台型、 场气、剧情无关,何需妆备?若与戏剧无关,何必妆备? 角配部道:角色之难,在于配置。话本故事以人物胜,而戏剧以角色胜。角色 与人物之异,正在于配置。任凡一剧,生、旦、末、丑皆应具有。缺其一,则无以 成戏。或曰此乃形式也,非至要。谬!其谬在于不知角配即如四声也。 结构部道:台型、词曲、妆备、体态、唱音、角配皆佳,结构乃成。结构之要, 尽在各部之要。方见其间有力运行,此力即结构之力,或谓戏剧之力也。 韩青子掩上书卷,一滴热泪破壳而出。 龙门县城外这一片开阔地经过世代耕耘肥力已尽,丛生着叫不上名字的灌木杂 草,带颜色的野花纷纷落落星星点点觉不出一点春意。军士们陆续到齐,各部将领 开始发放饷银,引起不小骚动,就跟春姑娘走近时的感觉一样。在临时搭建的阅兵 台上,我正在瑟瑟发抖。立在两厢的秦柱、汉枋都起得很早,一起来就催促散住各 处的人马到此地汇合。队伍终于成型了,和看热闹的人群区分开来。我第一次望见 了自己的军事实力,不由得喜形于色。 赵宁子和蓝靛子没见人影,只有韩青子姗姗而来。 爷,那些钱不要乱花的,钱要花在紧要处啊,韩青子嘱咐道,唉! 你叹什么? 我叹我自己,还不如让你在家好好玩回戏算了呢。 有什么好叹的!大丈夫生于沙场,死于剧场。 我叹你把打仗当成演戏,花费岂是建十个大戏楼可比的。 等着我吧!我瞪了一眼韩青子,狠狠在马臀上抽了一下。 我将要死去,我指的是此刻我的心情。我的心情不错,这种重见天日的快感和 家乡愈发模糊的轮廓成正比。我死于我的心情,我指的是我要和它同归于尽。我和 它同归于尽了么?没有。 相反,我和它越离越远。我在马上回过头,越过迎风招展的旌旗,向家乡望了 又望。我望见家乡了么?没有。但我望见了,我指的是那个立在戏楼上望着我的人。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