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征程 夏一钧期待着人们的夹道欢迎,希望看见箪食壶浆的美妙情景,一直没宿营。 道两边是农田和茅舍,偶而有狗和鸡冲入队伍,有时候猪也会横过来。沿途官府对 夏一钧倒是极尽能事。 有的故意不开城门让夏一钧绕道,有的大开城门为的是让他速速离开,有的索 要过路费理由是要修补城墙。各地的老百姓也不认识夏一钧,以为是来民间抢粮食 挖坟盗墓的,纷纷躲避。 夏一钧很不是滋味,他原先设计的那种军民鱼水情没能得逞。直到长沙城外, 夏一钧才舒得一口气。他选择一处隆起的山坡作为营地,他还对人马进行了整编。 他将一万人马编为五彪,每彪设一位彪将。先锋是第一彪,殿军是第五彪,第 二彪和第四彪为预备队,中军第三彪实力最强护卫夏一钧。扎营的时候,第一彪守 前门,第五彪守后门,第二彪和第四彪分守左、右门,第三彪在中心守卫中军帐。 中军帐分前后二帐,前帐办理军务,后帐读书休息。前帐正中一把金漆龙纹交椅, 椅上铺了缎锦包边虎皮。交椅前摆一张黄花梨夹头榫凤纹牙头大平头案,案面长而 舒展,气势宏伟又不失挺秀。交椅后一幅蓝芷白桂绘绣,旁边挂一柄夜明宝剑。后 帐里设一张可拆卸黄花梨六柱带门围架子床。床边有高面盆架、云头搭脑衣架和熏 香炉。一个紫檀描金多宝格上摆了书籍和怪石,一副十扇围屏摆在门前。后帐的布 置让夏一钧觉得还缺点什么,什么呢?夏一钧慢慢地踱着,将懒洋洋的灰尘从下面 扇打上来。他觉得步子越来越紧,简直动不了了。他还想动,可头重脚轻,就倒了 下去。 大帐外将士们正忙着吃午饭,三三两两边吃边聊。锅碗瓢盆响在一处,夏一钧 听了格外开心。 将士一见夏一钧过来,就停下手里家伙,站起来注视着他。夏一钧很不自在, 便蹲下来和军士一起吃,可大伙还是很安静。夏一钧闷了一会儿,便问大家刚才聊 些什么。没人吱声,夏一钧好没面子,想走可又找不到台阶,转念又想,为大事者 要坐得住。夏一钧吃得很香,不停地咂巴嘴,周围的将士也放松下来,都默不做声 地吃着。忽然夏一钧大叫,让军需官来。 军需官过来问,将军何事?你,夏一钧说,看看这是什么米呀,那么多沙子。 军需官说,将军,这是最好的大米了。胡说,和你送到我大帐里的绝对不一样。夏 一钧让卫士把大帐里还没动的米饭端了过来,又对军需官说,你看看,一样吗?军 需官喃喃低语,黄了点儿。夏一钧说,我跟你说啊,以后你也要给将士们配这样的 米吃,听到了吗?军需官说,这黄一点的米更有营养啊。夏一钧就说,那你给我也 配这样的黄米好了,以后啊,我就出来和弟兄们一起吃了。 将士们的话多起来,也纷纷说着恭维的话。有的问,夏将军,我们这是去干什 么呢?夏一钧说,我们要建立一个独立王国。又有人问,独立王国在哪里呢?夏一 钧伸出手掌说,在这上面。将士们啊,夏一钧大声道,你们都是从家乡龙门或者周 围地方来的,都是我的子弟兵啊。 我们来到这长沙,为的是什么呢?不是为了他大齐王朝,也不是为了打败米家 军,为的是我们自己啊。大齐朝早晚要亡,大米国也是一丘之貉。我们在这样的乱 世之上,该当如何?弟兄们哪,我们是花了血本才来到这里的。我们虽说不是要造 反,可我们和造反也没什么区别。 我们要在湖南开出一片天地来,作为我们的第二故乡啊。 长沙督军李城南派人来,邀请夏一钧前去饮宴。督军府依山而建,气派非凡, 让夏一钧有点自惭形秽。可夏一钧马上提起了精神,他暗自说道,夏一钧啊夏一钧, 到了该你自己为自己证明的时候了。李城南对《木鱼缘》也早有耳闻,自然以《木 鱼缘》起兴,和夏一钧说起来。 夏一钧最烦别人提什么木鱼缘了,还不如提龟鱼宴的好。李城南激了两下掌, 却令夏一钧的杯中酒也晃了。两个美女,一个唤戟儿,一个叫锏儿,着一身戎装到 了夏一钧近前舞弄起来。 她们的大臂甲与小臂甲之间、胸甲与腰带之间,露出圈圈白皙的皮肉。李城南 在一旁击打器皿伴唱,虽是粗词陋曲,竟也金戈铁马。戟儿和锏儿身上甲片相击之 声百啭流回荡漾无绝,好似从天上撒下无数的铜钱落在冰面之上。夏一钧被激出豪 气,脑袋就不知不觉离开身体,独自飘到沙场之上。夏将军,这两个女人比起你家 里的如何呀?李城南卷着舌头问。自然不如。不如?李城南直了舌头,你倒说说怎 么不如。说不明白。怎么就说不明白了?好比秀才遇到兵。李城南听了,刚有点生 气又笑道,说得好,妙。戟儿和锏儿已端着身子袅袅地走过来,替夏一钧擒杯把盏。 夏一钧不明白李城南的用意,也不好谢绝,只提醒自己要有警觉。 他看了眼自己袍袖上绣的止色二字,觉得好笑,却想起正事,说道,啊,督军 大人,米锦现在哪里,是否本将军可以前往杀敌?。欸,夏将军,良辰美景岂可虚 设,莫谈米锦之流,此时不乐难道要到战场上把酒言欢不成。疆场之上把酒言欢, 也是幸事呀。那犯军规,要杀头的,啊,不过像夏将军这样的文武全才风流名士, 喝一点也是可以的啊。欸,这里不就是战场嘛!夏一钧放肆地搂着戟儿和锏儿,左 亲右吻,不亦乐乎。李城南却在一边对夏一钧大加吹捧,夏将军出口惊人,真是酒 中乾坤大,醉里日月长啊。两个女人口吐兰花,目露煞气,把夏一钧唬得难圆自我。 从督军府出来,夏一钧感觉飘荡荡,无知无欲。秦柱就搀着他,走进一片月下虫鸣 里去了。 这天清晨,夏一钧召见幕僚商议。幕僚们几天来逍遥里各怀心事,放荡中露出 疲态。他们议论纷纷,说米家军人数虽众但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要想制敌,靠的 是智勇双全。等于废话! 废话也是话,不是大米饭。别太浮躁,时间还早,来得及的。万事俱备,只欠 东风。直趋岳州,进退自如,还怕那群乌合之众么。咱们才是乌合之众呀。你受夏 将军俸禄,怎么能这么说夏家军。正是因为受夏将军俸禄,我才要指出问题所在。 曹师爷,你有何良策啊,夏一钧问曹飞非。 要想克敌,必要有好武器啊。 噢,有吗? 坐在三弯腿圆凳上的曹飞非眼珠浑圆,头如赑屃。他早年游走江湖,数术之法 自成一统,曾为众多武林门派设计过拳式剑法,像陈公禄就是倚仗曹飞非设计的碧 渊沉香剑封顶华山的。 据史料考证,曹飞非正是红极一时的太极派首领太极佬的密授传人。太极佬乃 祖冲之后代,善采万物之气。据说祖冲之在计算圆周率时就是靠采气才一步步接近 派值,后来就有了所谓的圆周太极派。曹飞非不采万物之气,完全依赖对派的精深 研究,就研制出了碧渊沉香剑。 他确信世界上必有一物的空间值等于派。根据在太极图上的旋走沉思,他决定 放弃故弄玄虚的冒险,采取务实的求解法则。吃沉香木炖秋鸡的时候,他的嘴唇沿 一根嶙峋鸡骨运动,于骨头的某点上找到了感觉。他从这根骨头上读出了一四一五 九二六五三五八九七九……,于是这根骨头就变成了一把碧渊沉香剑。由于派的永 不重复性和无限可溯性,碧渊沉香剑也就出神入化,使对手难以捉摸。即使对手认 识到碧渊沉香剑与派的关系,也猜不出剑法起于何处。曹飞非将数术应用于江湖斗 争,获得了江湖界的赞许。 曹飞非展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师公炮的机械结构。夏一钧看过图纸心上欢喜, 火炮样式威猛,一定火力十足,按曹师爷的说法,这一炮可定乾坤啊。夏一钧当即 拨给曹飞非一千两银子的研制费,可曹飞非没反应。夏一钧知道曹飞非嫌少,就加 了二千两。曹飞非缓缓言道,“夏将军,我听说你造那个戏楼就花了二万两。”夏 一钧的背好似被人捅了刀,“太贵了吧?” 曹飞非说,“我有个一石二鸟的主意。此去五十里有一大户人家,邱家。这邱 家在长沙一带很有名气,好结交天下名士。将军既有《木鱼缘》名声于外,又和长 沙督军交好,可向邱家借上四万两银子,利息三成。其中二万两银子造师公炮,另 二万两做饷银。待师公炮造好,这兵也精了,马也壮了,正好杀敌建功。”“好! 可我怎么还人家呢?”“将军有了师公炮,何惧几万两银子的欠单。到时候将军得 皇帝加封,邱家想巴结还来不及呢。”“对。不过到时候还是要还的,人要讲信用。 你和我一起去借吧。” 夏一钧面前的邱神会眼睛小小,但目光炯炯。他听完夏一钧的请求后说,夏将 军要借四万两也不难,不过我有个要求,夏将军要给我刻一套木鱼缘砖雕。啊,我 来刻?夏一钧问。对,我要的就是你来刻。那不耽误打仗么?曹飞非上前说,夏将 军,周转钱饷,训练兵将,造师公炮,这些事我都可办,将军自管放心。只要将军 答应,利息可以减半,邱神会爽言。 几天后,夏一钧想回营视察。可巧曹飞非派来信使,说一切平安。而后这位信 使一天一报,让夏一钧格外安心。曹飞非送来的图纸一次比一次周详,一次比一次 端正。夏一钧习惯了在邱宅的生活,就让信使以后一旬来一次。 其实岁月才是真正的作者,而夏一钧不过是岁月的一把刻刀。青鱼从青砖里跳 出来的时候,夏一钧动了情。老鱼婆干枯的眼神里长出了水草,蓝靛子是一道幽长 的彩霞从初夏的黄昏一直伸展到清晨。青砖上出现了街市,街衢延伸,道路迂回, 儿时的歌谣在缝隙中响起。夏一钧想起父亲为了自己的婚事雇佣一位方士化作和尚 到韩府上赚韩青子出来读书的事情。父亲觉得只有异女才配得上他的儿子,尤当听 说韩府有一把价值连城的夜明剑后,更期待这门亲事早日成就。韩青子的眼睛有着 与众不同的蓝色,但那只是一种眼疾。父亲派人去提亲,而韩父也正为女儿愁嫁。 一刀下去,正划在挎饭匣的青鱼身上。唉,夏一钧刚叹气,却发现这一刀正刻出了 那个从天而降钻入饭匣的蛤蟆鱼。 夜深时分,正是夏一钧的创作高潮。他听见一种奇怪声响,好象柳枝抽打窗纸, 又似水鬼哭泣。夏一钧怀疑是自己的作品达到了泣鬼神的地步,心里一阵紧,激动 地抖起来。他抖了一阵子,感觉节奏不对,才定神细听。那声音好真切,就像头顶 上开了个洞彻头灌进来。经不住诱惑的夏一钧走出房门,跨过两进院落。月影像一 段段蝴蝶残片,挣扎着飞不起来。夏一钧几乎在跳,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轻盈。 旁边有个过道,声音就是从这里传过来的。 夏一钧心知眼前的便是人影,可只见到光的变化。他伏在暗处,像一只过路老 鼠。不一会儿,从东南方的上空岩石一般的夜里窜出一个人。此人见了那团光,便 说,师兄,看到了吗? 此话一出,但见那团光倏地收起来,现出了邱神会。邱神会对那人说,师弟啊, 你那边怎样了? 那人答,梦刀侠已在京城。 这么说我们晚了一步,邱神会凝起眉。 师兄,我们三人一同从师流霞大师,到如今,梦刀侠独来独往,不放我二人在 眼里。 梦刀侠?夏一钧心想,莫非真有个什么梦刀侠不成。小时候看过的武侠小说里 提到过梦刀侠,可那是枪手们的杜撰啊。怎么,难道是真的? 邱神会说,师弟,而今天下大乱,正是我们鲲鹏展翅的时候。既然梦刀侠去了 大齐,占了先机。我们不妨去大米国,大米国正在朝气蓬勃之时,很有可能一统江 山。我这里来了一位客人,此人虽然文弱,但项背之间透出一股英气,我刚才在流 霞密室内看出来,那是个将来的皇帝。我还要在这里陪他,你呢,先去大米国吧, 事不宜迟。 这二人满口天花乱坠,夏一钧觉得好笑。但看邱神会的认真样子和他对自己的 那股殷勤态度,仿佛又是真的。 邱神会说,师弟,你要利用大米教的组织,建立起自己的体系。这些东西流霞 大师没教,可我们应该学会的。 那人说,师兄尽管放心,梦刀侠想重振大齐,我决不会让他得逞。 邱神会满腹成竹地说,师弟有这般信心,为兄甚是安慰。说着,他舞起双雄剑, 又是一团的光。许久,邱神会才又现身,说,师弟,我又看了,你很有希望,好好 干吧。只是——,你饭量太小,要加紧修炼才是。 白日里邱神会又是另一番模样,对刚刚杀青的三十八块主题砖雕爱不释手。他 对夏一钧说道,先生真是得古人意境,唱自我风情啊。夏一钧明白了邱神会的心思, 也就随声附和道,一个戏本弄得妻妾不和,我也是心灰意冷,才弃文从戎。我观将 军喜怒不形于色,乃大将之风。 双眉粗而不乱,浓而有形,是运兵之才。鼻直而阔,得天地兵机。唇有余味, 思百年长策。 不但有将帅之才,还是治国之人哪。我真有这样的大运吗?你需要有人辅佐。 我有很多幕僚的。幕僚?战国时四公子门下食客万千,还不是为秦所灭。你也见过 我家曹师爷,觉得如何? 不可信任。他是我家的远亲,是贱内推荐的。岂不闻成败一萧何生死两妇人, 将军还是小心为妙。 夏一钧回到大营,却不见一个军士。军旗被风吹残,帐篷如掀开的龟壳,死气 沉沉。夏一钧大喊两声,虽不明情况,懊悔却涌上来,晕眩不已。远远看去,长沙 城依山傍水,拥翠摇影,仙宫一样。长沙城里,一尾尾的鱼在下午阳光里懒懒地徜 徉。无论东街店铺还是西巷客馆,都像一口口浑浊的鱼缸。夏一钧的眼睛大大的, 看谁都像自己的手下乔装改扮。走了半天,一无所获。一家题名大将军的饭馆让他 决定在此打尖。伙计把他引到座位,刚落座就听有人低声在唤,将军,将军。夏一 钧一看,正是秦柱、汉枋。夏一钧惊喜之余,糊涂不已。秦柱告诉他,“自从将军 走后,军营就成了曹师爷的天下。他每日作威作福,花天酒地。每次给将军送的图 纸都是他闭门造车瞎画的,根本不曾研制什么。督军有一次来视察,见将军不在, 就以训练之名把人马都拉走了。曹师爷也不阻止,反而帮助督军,还把师公炮的图 纸献给了督军。督军对师公炮也有兴趣,就拨给曹师爷一万两银子。曹师爷成了督 军的红人,整天在我们面前晃悠。可他从来不提将军对他的好,我看他心里有鬼。 就在前些日子,曹师爷就带着自己的两个亲信跑了。督军根本不训练,我们就是干 活。筑坝、扫街、采石、除草,什么都干。也跑过一些弟兄,后来督军就管得严了, 我们跟呆在牢里差不多。督军认识我和汉枋,我们以前经常陪将军去赴宴。他就让 我们来这里帮厨,这酒店是督军开的。”“怎么不来报告我!”夏一钧怒道。“我 们不知道将军在哪里呀,上次将军出门也没带我们,后来曹师爷也不告诉。我们想, 我们就在这里,一定能等到的。”秦柱苦着脸道。“我们是想等将军回来,将军不 是回来了么。”汉枋说。“其他弟兄呢?”夏一钧问。“采石场有一彪人马,筑坝 的有一彪,田里一彪,造房的一彪,还有一彪就在这城里负责清扫。现在估计还剩 四五千弟兄吧。” 汉枋说。“我中军帐里的东西是不是都被那狗督军抢去了?”秦柱和汉枋点点 头。夏一钧就把他们的衣服一搡,“走,我们去督军府!” 李城南左右蹲了戟儿和锏儿,她俩正给李城南拿捏。两个女人没瞧夏一钧一眼, 仿佛夏一钧只是一个皂隶。“督军大人!”夏一钧大声道。李城南面沉似水,欠欠 身,“夏将军。”“大人为何将我人马拆散,美其名曰训练?大人可知我为组建这 支军马耗费多少银两心血,可如今,走的走逃的逃一仗未打却已惨不成军。”“呔!” 李城南大喝。“你竟然擅离职守,还让曹飞非骗走我三万两银子。我正要拿你是问, 你却问起本督来了。来呀,看打!”两个彪汉闪出来,将夏一钧拿下。“打多少?” 一个彪汉问。“就——五十,噢,不,三十吧。”这时差役送来湖南都督府公函, 李城南见公函上写:长沙督军,近日米匪更为猖獗,已兵临常德。汝应速派得力大 将,率精干人马前往,一解常德之围。 “别打了,给我住手,把夏一钧带过来。”李城南喊道。“本督军念你报国心 切,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现命你带上本部人马直驱常德,杀尽米贼,解常德之 围。去吧!”“谢,谢督军。” 夏一钧不知为何,竟然还能说出谢字。戟儿和锏儿这时抬眼瞧了一下夏一钧, 让夏一钧刻骨铭心。“噢,对了,你欠我三万两银子,还有一年二成的利息,给我 打个欠条。”夏一钧只得写好条子递给李城南。夏一钧向李城南索要夏家军原有兵 器辎重,李城南却让夏一钧又打一张欠条。 夏一钧站在土丘上激动不已地说,“弟兄们,我们在长沙城受尽了折磨。今天 我就要带你们去打仗了,打仗是我多年的夙愿。有人说我是个书生,打仗是白给。” 夏一钧想到了邱神会,“弟兄们,我夏家世代簪缨,这是天下闻名的啊。今天我要 给那些人看看,我的才华不仅在舞文弄墨,也在这金戈铁马。”夏一钧整编了剩余 人马,一共四千五百人。他从其中挑出五百人作为卫队,将其余四千人编成四彪, 命名为朱雀彪、白虎彪、青龙彪、玄武彪。他不再信任任何人,事必躬亲。正是夏 天最热的时候,日头悬在顶上,老半天不下来。探马报说,米贼大约两万人马。 夏一钧带着秦柱和汉枋,前去探营。米军大营相当气派,高高的远望楼上旗帜 飞扬,营门宽大精致。营栅厚实,上面栓着铃铛用于警戒。远处的常德城楼烟熏火 燎,九龙旗残破不堪,躲在女墙后的羸弱兵士偶尔探头向下张望两眼。米家军大营 里,米锦正带领众将举行祭米仪式。米神保佑大地五谷丰登,也保护人畜平安。夏 一钧想,等到米军大队人马去割稻时,就和常德守军里应外合把米家军击溃,现在 的首要是隐蔽好人马。想到此,他就率领人马后退了三十里,退到一个山坳里才扎 下营寨。夏一钧找来秦柱,让他带一部人马夜闯米营,“你到了城下,就把这个物 件射上去。”“这是?”“这是一个信筒,里面装了我给常德督军的信。 你接近护城河时,就把这信射上城头。“”将军,给我两个信筒。“”你心很 细呀,我这里还准备了一只,就等着你要了。“ 秦柱挑了十个精壮兵士乘黑夜向常德城扑去。他们行动很顺利,躲过了米家军 的巡逻,来到护城河边。秦柱一箭就把信筒射上了城,他又把另一个信筒也射了上 去。秦柱往回走时遭遇了米家军,短暂的交锋后秦柱怀着满肚狐疑来向夏一钧报告。 夏一钧很满意,升秦柱做了正将。思考了一夜的秦柱第二天来到大帐,对夏一钧说, “将军,据探马说这几日米家军没一点攻城迹象,这里面会不会有蹊跷?为什么我 送信如此顺利呢?”“米家军兵士已攻城数月,有些疲怠吧。”这时一只鸽子飞在 了大帐外高杆上的五色巢里。原来翰平朝为了军队之间加强联络,特别为每个督军 府配置了信鸽。夏一钧看了信鸽身上的信,果然是从常德督军府发出来的,就放心 了。 米家军开始了夏收,漫山遍野的梯田上到处都是穿着米字服的兵士。夏一钧看 了心痒,总想提前攻击。终于到了相约的日子,夏一钧怀着约会情人的心绪点齐人 马向南门杀去。正在收割的米家军一见气势如虹的夏家军,就惊慌失措丢了镰刀跑 得一无踪影。夏一钧望见常德城南门徐徐而开,吊桥放下,一队人马冲出城来。夏 一钧信心倍增,指挥五彪人马齐向南门奔进。米家军南营正好空虚,没有多少抵抗。 夏一钧也觉得有点怪了,正见迎面而来的常德守军,便问,来者可是常德督军?那 为首的一阵冷笑,从布袋里掏出一只人头扔到地上,说,就是他吧。夏一钧方才明 白被米家军赚了。 长把镰刀漫山遍野而来,闪闪的光刺得夏一钧睁不开眼。他坐在枣红马上想到 了邱神会,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笑那个故弄玄虚的邱神会,居然会把他当成一代帝 王。夏一钧睁大眼对汉枋说,赶紧,往城里冲。汉枋一愣,忽然明白了,便一马当 先,冲进南门。米家军没料到夏军会这么来,城门也没关,本以为夏军会沿着护城 河逃窜。夏一钧紧随着汉枋和秦柱,一下子冲入了常德城,直取北门。出北门,夏 一钧见米营里军士寥寥无几,好不兴奋。 夏一钧领着秦柱、汉枋,另三十个子弟兵,都化了装,想着赶回家乡。路过邱 宅时夏一钧觉得还是该打个招呼,就把手放到了大门兽环上。 邱神会问,惨么?夏一钧瞟了一眼,惨!有多惨?要有多惨有多惨。惨到家了 么?是,我要回去。回去了,以后呢?不知道了。 邱神会站起来,慢慢的,夏一钧立刻以为他又要化成光了,但没有。邱神会镇 静地说,我想再赠将军二万两银子,助将军重整旗鼓。 夏一钧这回没有了上次接银子时的激动,装作感激,说道,前辈如此看重于我, 真让我无地自容啊。我明日一早就要打马回乡去了,前辈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吗? 邱神会把鼻子高举起来说,五步之内必有芳草啊,你真的要回家么? 夏一钧没有理会邱神会的挽留,但他记住了邱神会的挽留,他飞奔着。长沙城 还是一个很远的影子,幢幢地起伏着。枣红马决心表现一下自己的脚力,想讨好主 人换取一顿美餐,它的速度吓坏了后面的汉枋。这是一条很窄的土路,悬起的尘雾 遮住了所有的视线。夏一钧完全在枣红马的掌握之中了,他喜欢放弃自主,他喜欢 被马主宰。风景在倒影中铺排,能听到镌刻于风云之上的字——夏一钧。 这座庭院位于长沙城西一块僻静角落,细流在石间顺意地漫涌,铜蝉在轻轻地 吮吸中告别了木床,一块在枝上就腐烂的慕容果掉到泥里。戟儿和锏儿就住在这里。 汉枋先去找戟儿和锏儿说明来意,夏一钧在后面等信儿。 戟儿说,早就想会会夏将军了。 锏儿说,何不早来呢? 堂前的画像上是一位威猛的男子,黑白的勾勒。他坐在一只木凳上,神色起伏, 眉眼模糊,胡须稀疏。 锏儿说,夏将军别来无恙。 夏一钧尴尬一笑,有劳二位姐姐深夜待见。 戟儿说,夏将军话中客套,必有所求吧。 夏一钧沉默一阵,不知所措。 锏儿说,将军可知像上何人? 夏一钧蹦出两个字,仇人吧。 戟儿捧起一杯茶,递到夏一钧面前说,这茶很冷,只有岳麓山上的冷泉才泡得 开,莫闲凉啊。 夏一钧啜一口,那细流一泻千里像要割开他的身体。 戟儿说,过一会儿就会热的。 果然,夏一钧的肚子炼起钢来。这一阵折腾,惹得姐俩笑出声来。 锏儿说,夏一钧,我知道你此来的目的,是要我们配合你杀了李城南吧。 夏一钧心头一热说,锏姐一语中的。 戟儿走近夏一钧说,我觉得你有个弱点,就是对人不狠,大丈夫无谋不行,无 毒也不行。你受李城南欺负,就因为这个。今天你悟了,我们看你是个能做大事的, 才有意来帮你。 夏一钧浑浊着问,怎么觉得我就是个做大事的人呢? 戟儿说,你再看看那幅画像,和你不是很像么? 大姐哄我玩么?夏一钧声音清丽。 李城南有四个部将,马新、蒋贵、李符、史齐。马新、蒋贵跟李城南有过结, 只要重金收买就能反戈。二万两银子用来招募兵甬或许拮据,用来收买人心却是富 裕。李符、史齐是李城南心腹,但二人相互不和,也可利用。只劳夏郎写一份都督 府文书,告知众将及部署人等李城南意欲谋反,就告成大功了。锏儿拿过一张淡青 色的函纸,上面竟有大齐湖南都督府之印,印色赭红,腾起一柱光泽。 戟儿端过来一盏灯,放在夏一钧面前。戟儿的身子像一缕青烟,在夏一钧身旁 静静地动着。 夏一钧感到了些许快意恩仇如一股热流在身体里滚动,他的鼻子里都是残汁剩 酒。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在干什么,真的就被这一刻打动了。笔峰抖动,一个字就 是一刀。墨一点点铺到纸上,极不规则。 夏一钧说,我写不下去了。 锏儿笑了一下说,小心你的后头。 夏一钧回头看,戟儿的两只乳房挂在澄澈的肌肤上。 锏儿又说,历史就这么简单。 夏一钧说,我的腿麻了。 倒在血泊中的李城南让夏一钧心里泛起阵阵寒臭,他的胃里翻江倒海。戟儿和 锏儿伴在李城南左右,和夏一钧第一次见李城南时的情景如出一辙。马新、蒋贵、 李符、史齐相继起事,却对夏一钧充满怀疑。都督府的公文真假难辨,却并不防碍 四位将领的反心。戟儿和锏儿出面替夏一钧圆场,将领们嘀嘀咕咕各怀鬼胎。 两个女人牵着夏一钧,夏一钧带着秦柱、汉枋,秦柱和汉枋领着三十个子弟兵, 来到了李城南的金库。从金库出来,大家谁也不怕那四个人了。他们以行猎为名, 大摇大摆出了长沙城。 夏一钧靠了从金库里拿出来的金银,一路上招兵买马。他见戟儿和锏儿在一旁 嘻嘻作态,就心安理得大张旗鼓起来。他还到田里去观察哪个村子的劳力吃苦耐劳, 犁出来的地沟深土厚。 秦柱在一旁说,老爷,你是要招牛和驴当兵么?他嘿嘿一笑,我是在看人的心 思哩。 夏一钧想起那张堂前画像,黑白勾勒的威猛男子,神色起伏中眉眼模糊、胡须 稀疏。到底是谁画的呢?是谁穿越了人物画的传统模式,用山水画中才有的似是而 非技巧,勾出这样一个非官非盗、非神非鬼、非人非仙的人物来。 去哪里呢?两个女人问。 岳州,只有岳州了,夏一钧坚定地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