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怀英 一颗石粒硌在牙缝里,让李怀英好个不自在。天下开了雪,仿佛要遮没什么却 什么也遮不了。 李怀英感到一切正在不断地涌现着暴露着,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御街 二条雪地上脚印杂沓,前方仿佛有一股热流喷涌,让他迟疑了一下。申宁宫外一排 素裹太监在宫墙下不停地跪起,响动犹如雪崩。四十盏宫灯从墙头伸出,在微微气 流中摆动。光带影,影衬光,整个天地在摇动。李怀英紧紧衣袖,神色淡漠地走进 去。他的靴子里安了铅块,所以每一步都尽显从容谨慎。正殿之左挂着一幅画像, 画上男子坐于凳上,神色起伏,眉眼模糊,胡须稀疏。李怀英向右而去,垂花门前 的宫女紫青藤般纤弱。 嘉德帝眼神迷离,像戴着一副面具,嘴角流出一道溪水把胡须濡湿。群臣默如 礁石,李怀英踌躇满志跪在嘉德帝床前。邱吉农两眼惺忪,胡须像粘上去的。嘉德 帝拉动红绳,哀铃骤起。 陈宇文兀地立在塌边,他的黑色水纹靴离李怀英的脸很近、很近。内宫首席执 行官刘大宣读圣旨道,命陈宇文为监国襄理朝政,众臣退下在门外候等。如浪潮带 走鱼虾蛤蟹,连刘大也退在门边恃立。李怀英双膝往前,离嘉德帝从没这么近过。 嘉德帝的脸已丧失了表情如一抔香灰,只有喉咙里不时咕隆一阵像一只躲在沙里的 鞋本儿。他又咕隆了一阵,还是什么也表达不出来。他又拽动红绳,刘大凑过来停 在父亲的嘴边。他对刘大的右耳一阵大声的咕隆,刘大点点头,会意而去。李怀英 梗直脖子,可刘大却从他身边滑了过去。被刘大领上前来的邱吉农和刚才相比衣容 齐整了许多,胡须也老实不少。嘉德帝身上的被子蠕动着,似乎在向这位权臣致敬。 他的一只脚露出来,这个举止显然让邱吉农诚惶诚恐。邱吉农一下子就晕倒了,还 扶了下床柱,把床弄得颤颤的,才在刘大扶搀下跪住。嘉德帝的瞳孔在床颤时瞬间 放大,就从身下抽出来一块丝巾,被刘大递给了邱吉农。邱吉农还未及看,眼泪已 泉涌,便一下子把丝巾认做手帕擦拭起眼泪。刘大一见忙去夺,邱吉农方才恍悟忙 将丝巾叠好惊异中退了出去。 灯光忽闪,嘉德帝肥胖的身躯转向内侧,被子掀起。嘉德帝穿一件白大褂,上 套碎玉金缕。 李怀英的眼泪终于出来,拭干又出来。这样的时刻竟然忘却了眼泪之轻和铅块 之重,嘉德帝就在李怀英的胡思乱想中仙逝了。在这样一个烛光鼎盛炭墨纷飞的房 间里,内内外外都是国家栋梁。可被子里除一具死尸外一无所有,枕头下空空如也 如一袭秋尘恍然无序。刘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怀英从塌边搀到了群臣面前。 陈宇文被李怀英授予湖广总督衔位,还饶了个虔靖国公爵。他高兴之余,向妹 妹问询皇帝的食寝近况。陈皇后自翰平帝临朝以来一直受到热宠,便和哥哥说了许 多皇帝好话,诸如勤勉有加、好学上进,对自己呵护倍至。但陈宇文还是对嘉德帝 那夜的知遇感到了奇怪,不免生出一丝惶恐。嘉德帝做太子时视陈宇文为心腹,可 没登基多久就忘记了诺言。陈宇文来到丞相府向政坛泰斗邱吉农求教,本的是一颗 勇攀社会科学高峰的赤子之心。邱吉农在鱼缸边恭候着国公,显得从容自信。缸里 有三条鱼,一红、一黑、一黄。邱吉农问陈宇文,国公看到了什么?陈宇文知道这 一问内藏玄机如许,便没有表态,而说,三只鱼色泽不同,习性是一样的。仿佛圣 人之言,你的理解呢?鱼之乐非人之乐,人之乐却是鱼之乐。还是不像你自己的话。 以鱼养养鱼,莫以人养养鱼。我来同你讲一件事情吧,邱吉农叫人端来西洋果茶请 陈宇文饮用。邱吉农说的是当年嘉德帝派李怀英平定蒙古部族的事情。 对于那些北方的游牧民族来说,战争之平常正如雨雪纷飞草生土起。争夺富饶 的草场,抢掠牲畜与人丁,部落间相互结盟或者互相讨伐所产生的恩恩怨怨,又都 要用战争手段继续解决。 战争是他们的日常作业,每月每天每时每刻都会布置下来而且非做不可。骑兵 是蒙古族人最强大乃至唯一的兵种,也是汉人最畏惧的军事势力。基于利益的婚姻、 松散的联盟、简陋的政治手段、风筝般的经济模式,对各个部族来说,都是不可改 变的宿命。你看不到一座固定的建筑,可想而知,这样的民族会采用怎样的战略战 术。李怀英没有马上动作,而是找来京城里蒙古贵族的遗老遗少商议。一月内嘉德 帝发出三次催促,李怀英这才启程往陕西统率那里的十万大军。继承哈纳部落大统 的春吉派了骑兵骚扰陕西边境,李怀英主张不战,却向陕西都督问起蒙古人都抢去 了什么。陕西都督在汇报时分清主次,被列在首位的是猪羊,其后依次为粮食、衣 物、马匹、珠宝、妇女、男丁、酒、皮毛。李怀英命陕西都督多多准备猪羊、粮食、 衣物、马匹,让哈纳骑兵尽管来抢。于是其他部落诸如南尼、赤庆、醢东也闻风而 来,都想能分一杯羹。陕西都督再次请战,李怀英点点头说,可派一哨人马扮做哈 纳部落骑兵,去抢满载而归的南尼、赤庆、醢东,对俘虏削鼻断耳然后放掉。 邱吉农顿了一下说,当今皇上着实厉害啊。他小啜一口,茶汁唇齿流连。陈宇 文也端起茶,却见三尾鱼在水中徜徉。邱吉农原想向嘉德帝推荐的平定蒙古人选, 正是这位陈国公。当年的邱吉农在刑部侍郎任上时丢失过一份重要文件,内容关乎 各地太子系统官员贪赃枉法之事。那日他坐在刑部公所内,闭了门窗,掌起一盏双 烛灯。他脸部木讷,大脑内的思想种芽被连根拔起,那副样子将角落里两只正发情 的蟑螂酷毙掉了。这时外面哗喧起来,一个洪亮声音大骂这刑部堂是庸才的店铺夯 货的商号。邱吉农开门来看,原来是时任佥都御史的陈宇文。邱吉农早闻此人交游 甚广,为人严谨,有贤德名。而邱吉农自谙做官之道,于无声处听得出惊雷,爱在 圈外寻找新盟友。可是今天他心情很差,瘦瘦的身形在阳光下竟晃起来,强打精神 才走到了陈宇文面前,拱手相问缘故。原来陈宇文此来为的是一桩贪污案,编号是 甲申戊戌三零零三。邱吉农知道这桩事件,和太子系统有牵连,便不失时机请陈御 史入寒衙稍坐。在那间幽暗的公所里,邱吉农的热情让陈宇文有同根同种的感觉。 邱吉农从政以来就好在人前卖弄,他卖弄的不是学识和资历,而是以空对空空空结 合的政治言论。陈宇文应接不暇,出于礼貌又频频点头。邱吉农见陈宇文双眼朦胧、 嘴唇微启,感到时机成熟了。 李怀英的离间计果然奏效,南尼、赤庆、醢东诸部联合起来与哈纳开战。李怀 英把军队集结在哈纳部落大本营外围地带,等哈纳兵马大败而归时一举歼之。李怀 英叮嘱陕西都督对哈纳将士切勿斩尽杀绝而要留条后路,随后派人出使南尼、赤庆、 醢东商议结盟。三部落的可汗应邀旋即而至,李怀英和三位可汗在盟坛上能闻见远 方隆隆酣战之声,那是陕西都督和春吉的决战。李怀英为蒙古各部划分了领地,希 望各部落互弃干戈。李怀英命陕西巡抚衙门定期派人深入蒙古地区,传授农业技术 和传播汉文化。在领地的分封上,李怀英将温玉河上游流域分给南尼,下游流域划 予赤庆,醢东则占据了锡林草原的南部,同时他还给哈纳预留了一块肥美的锡林北 部草原。李怀英知道水源与草场的争夺是蒙古政治永恒的主题,而且蒙古人永远也 不会接受种植农业。他也晓得对这些部落的制衡根本做不到公平合理,就采用了这 样一个极其危险的分封方案。可以说,蒙古之乱的再次兴起在那时就埋下了恩怨的 种子。嘉德帝后来对李怀英的这种安排很不满意,曾特别训问过。 邱吉农把一段尽人皆知的历史演绎得声声色色,让陈宇文砰然心动。邱吉农在 暗示陈宇文,当今皇上太喜欢玩儿了。至于那道金鱼问题的答案,其实就在颜色上, 红、黑、黄表示了为官的三种道路。而在那年夏季在那间尘埃落定的屋子里,陈宇 文向邱吉农推荐了一位女侠,说此人行走黑黄之间畅行朝野各路,得风气先不落俗 尘后。是么,有这等厉害?邱吉农故作将信将疑以使陈宇文有不吐不快之感。在刑 部大堂你的身边定有太子的人卧底,你须将计就计再丢出一份公文,借此寻察那人 的踪迹。邱吉农于无声处听出了惊雷,几日的不适潇洒得一干二净。当时的邱吉农 身为三品侍郎,正处在仕途的十字路口。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生死而抉择, 正是了。向上是光明,那是一颗桃形太阳。向下也是光明,那是一颗枣核儿月亮。 瘦瘦的邱吉农在两朵光明之花下徘徊着,随微风而来的花粉飘进了他的野猪林,一 片童话森林浸在浓雾之中。再过一个时辰侠女就要来到,他的那份公文也会如约而 至。等待之花含苞待放,世界正依赖愚弄着理智而存在。陈宇文那日和他商定,找 回公文后就共同上本参劾那些涉案官员,但不提及太子,并要将太子从这事中像沪 上人家吃大闸蟹一样剔除干净。 邱吉农还能说什么?他和陈宇文不谋而合,相得益彰。邱吉农的嗓子和眼眶里 噎满了民歌和俚曲,这时竟忘乎所以哼起来:一切都那么完美,感觉像在飞。地上 撒了盐晶莹异常,让花园主人觉得很不安全。邱吉农从亭中走出,迈入请缨轩,蓦 地腾起一番诗欲:漫漫秋尘昏复醒,滚滚紫烟惊鸦飞。盛取西岳云崖暖,不问青松 冷玉堆。今夜又涨瑶池水,此月与我遥相醉。未得杯空炉中烬,但闻天下锦笛吹。 可是侠士么?邱吉农问来者。正是了,来者轻道。 请往寒湘馆小坐。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正是了。邱吉农迅速看后道,哎呀似 乎有点跟先前不同。不同么,有一点吧,就按此方抓药,勿多抓也别抓少了。杯将 空,釭即尽,隐约中鸡鸣犬吠。那些睡梦里的官员一朝醒来蓦然回首人头已落,口 中却道黄绢幼妇绝妙好辞。屋内荡流的女侠之余温残香仿佛一道热光,将邱吉农惨 淡经营的仕途照出了一派豪山壮水。 如今大米国生根成林,李怀英却感到莫名的兴奋。御座之上的翰平帝目光平视, 呼吸匀称。 勤政殿外祥和阳光下,一座座屋顶仿佛列祖与列宗,或如先祖孝文高贵的额头, 或像父亲嘉德深厚的背影。李怀英的心有点颤抖,讨厌的牙疼又犯了。他晓得要想 止住牙疼就须不急不躁,和治国一样即使山河破碎牙根支离也要怀着安详坦然面对。 群臣都默不作声,像一群失恋的耗子龟缩在八根龙凤柱的前后左右。邱吉农闭目养 神,静观其变,多少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越晚发言越好。陈宇文平日趾高气扬, 在朝文武百官十有八九对他暗恨自生。可没有人像户部尚书曹建刚那样,内心充满 对陈宇文的生理性憎恶。这种憎恶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政治性,而是类似味觉一 般的嗜好但更强烈。至于这憎恶何来何从,恐连曹建刚也说不清。 令曹建刚庆幸的是陈宇文只是偶尔来朝,大多时候他在湖北承天府湖广总督衙 门里做着逍遥的封疆大吏。曹建刚对邱吉农也憎恶,但这种憎恶还能融化在朝堂之 上的嬉笑怒骂中,还可暗藏在迎来送往的含沙射影内,甚至在这种嬉笑怒骂与含沙 射影中曹建刚还感到了些许快意。一次邱吉农正慷慨陈词打击醢东部落策略时突然 从嘴里喷出一颗牙来,掷地时当当有声,断牙上血肉模糊。曹建刚蠢蠢欲动道,邱 丞相,我近日正想——这——。他小心翼翼毕恭毕敬从地上拾起碎牙,吹了吹道, 就送给我吧,我想在这上面雕一本《随园食单》,与这颗舍利子配起来真是神形兼 备。邱吉农摇摇手皱起眉,就咳嗽个不停。 这时陈宇文滚袍而入,李怀英无动于衷的脸上灰蒙蒙的,让阶下的陈宇文不知 所以。李怀英开始了提问,这种提问过程在大齐的内忧外患史上屡见不鲜。大齐似 乎是历史上最多劫多难的一个王朝,除了世祖孝文,每一代皇帝都犯牙病,什么牙 龈炎、牙周炎、龋齿病、齿冷症、牙畸形、牙侏儒、牙害臊、牙酸、牙屎、牙缺钙、 牙肥胖,无奇不有。而到了李怀英,似乎上述的牙病都没有,御医无不感到欣慰, 连史官也为之一振。可李怀英时常有硌牙的感觉,这种感觉尤其在和陈皇后做爱时 异常强烈。李怀英的舌头在牙床里来回转悠,搜索着每一颗牙表面,希望能发现点 儿什么。可什么也没有,舌头很失望,但确实有东西就塞在某个牙缝里面。今天李 怀英终于找到了这个硌牙异物,那就是面前的这位监国国舅虔靖国公湖广总督陈宇 文了。 陈宇文听见了李怀英的提问,天下大乱卿当如何。他自知答无可答,一答便错。 陈宇文就从袖中掏出来一份治国方略,纸张华丽得能用来裁衣,厚厚的一卷就交给 了太监。 李怀英掂掂有两三斤重,就问陈宇文,这个治国方略里都有什么内容? 陈宇文忘记背诵原以为皇上会自行欣赏却不料考起自己来,便说,皇上,这治 国方略本不是什么玩意儿,只是用来给人安慰。要问如何挽救时局,古往今来道儿 道儿很多,归根结底莫不是一点,杀功臣。 李怀英听得起兴,让陈宇文继续比喻。 陈宇文浑身颤抖二目如火道,皇上要治谁的罪,还不是皇上说了算。可这事儿 又得分开说。 飞鸟尽良弓藏的事儿应该在国家安定后发生,如果放在现在,恐怕不合时宜。 醢东部落的叛乱是我,为皇上解了外患。皇上的威名还不到四方归附的地步吧,现 在就杀名臣良将恐怕,对大齐社稷也是个损害啊。 李怀英被陈宇文的大义凛然弄毛了,正举棋不定之时,曹建刚出班启奏。曹建 刚是李怀英的近臣,平时说话就口无遮拦,甚至在朝堂上还和大臣动过手,李怀英 都未加怪罪。 曹建刚说,臣昨偶有闲暇,自贱园登山而望,觉园中见山楼屋顶高过周围好些 个,对园景轮廓破坏很多,就想找个人修改一下,却又感觉牵一瓦会惊动全园的布 局,最后只好作罢。治国就像治园,如今朝堂上正有一座见山楼,障碍着朝纲运行 社稷振兴。丞相之位笼制朝臣,将朝臣的地位降低到园中的花草石岗。说得明白点 儿吧,陛下,邱丞相三天去不得一次茅房,吃不了多少也排不出来只会喷牙。像我 这样正直的臣子站在堂前和他比肩,其举首投足音容笑貌不过是唾沫星胡溅头皮屑 乱飞,儒释道全让他给糟蹋了。长江以南群枭并起,陛下却为邱吉农一叶障目。若 不及时改制,惟恐将来划江而治半壁永失。 群臣被曹建刚的话鼓动起来,都蠕动着周身酝酿发言。邱吉农依旧闭目养神静 观其变,政治经验告诉他越不发言越好。李怀英惊喜之余,镇静地看了眼陈宇文。 陈宇文说,曹尚书的建议未免唐突。越是时局混乱,越是要有经验的老臣来掌 舵才是。邱相三世重臣,不可撤啊。 曹建刚抢过话头说,朝廷任丞相专国事,凡事都要先报丞相。而天子易受蒙蔽, 致使民情不通久则生乱。臣建议政归大统,设一个秘书班子辅佐君王理政,并处理 各省具体军政事务。 再放权给六部,六条狗拉一辆马车,总比一匹老马强得多。秘书班子就是陛下 的车夫,陛下指向哪里秘书班子便挥鞭何方,国家焉能不治?如今大齐官制混乱, 原来每省有三司,后增设巡抚以统一省军政,三司及地方军队统由管辖。再后来又 设总督统摄数省军政,各总督所统省份数目实力不一,常引起争端。半壁失守,和 官制繁缛管辖多头不无关系。宜撤总督职,以巡抚统一省,直接向皇帝汇报。 陈宇文道,曹大人一席话听来像救国计,其实是乱国语。如今我七十万军正湖 北整顿待发,准备一举收江南。请皇上将乱朝纲的曹建刚治罪谢天下吧。 李怀英听出这番话的味道,龙椅咔嚓一声把朝堂的尴尬气氛推向极至。李怀英 说,陈掌院,龙椅乃国之根基为何作响,史中可有过记载? 陈睦邻曾是李怀英的太子师,现为翰林院掌院,埋心于齐史编辑。他被李怀英 的话问蒙了,出班而立半天无语。李怀英有点不快,又怪起父皇当年把老师投放到 翰林院才让他变得这样。 一个曾经敢说敢干的太子师,而今却体若筛糠。翰平帝神情地望了一眼陈睦邻, 就俯视着群臣希望能有人出来说话。 天子乃世间钟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话的是兵部侍郎蒋来顺,他继续道, 天下之人谁不仰望天子的威名,谁不想聆听天子的声籁。孝文帝呼噜千古终定江山, 乾胤帝屁如裂帛吓退外敌,神宁帝一叹倾城四方大震,嘉德帝咳声报晓感动鸡犬。 今于煌煌天朝隆隆殿宇之上闻得龙椅之响,至真至雅,乃大齐吉兆,是收复失地振 兴社稷的号角啊。 陈睦邻抬眼看了一下蒋来顺,又赶紧低下头去。 李怀英听罢龙心大悦道,蒋爱卿一扫朝堂晦气。你们都听着!跟蒋侍郎一样精 神着点儿,别在我面前都跟刚干了房事似的。陈总督,你就赶紧带兵杀过长江去吧。 我是不会杀忠臣的,但对那些动摇社稷的无能之人也不会心慈手软。退朝——! 群臣行了别君礼就呼辘辘往外走,国家乱成这样都不忍多待一会儿。他们就像 一群听见铃声便争先恐后往外跑的学生,又是蒋来顺第一个跑出正阳门,这是他连 续第十天拔得头筹了。 好美的正午啊,阳光散落在红墙碧瓦上,像下着一场瓢泼雨。江山仿佛是一个 在宫阙之外也在京城之外的幻觉,而只有眼前的一切才真真切切地存在。蒋来顺大 步流星,直奔正阳门外的蒋记面馆。到了面馆也不搭话径直楼上坐下便有店小二到 跟前好一顿搓揉,生生把个朝廷命官拿捏成了叫床春妇。蒋来顺的心思里便只剩下 那碗滚云面了,面片虎头虎脑浮出水面如朵朵丰乳肥臀。 曹建刚的府宅占地三百多亩,大得连曹建刚也会走迷方向。建府之初设计了很 多歪门邪道贯穿府内,意在使仆从人等无法随意走动。此时曹建刚正穿过后花园的 假山,经小折桥北行到了远香堂。远香堂与岛上的雪香云蔚亭相对,邻着西面的倚 玉轩。倚玉轩抵近水面,四面都是好景,故又称四面敞廊。敞廊设有美人栏,可以 戏水玩鸭。曹建刚给每只鸭都起了名字,来和朝臣对应。由轩而南过松风亭就到了 跨于水上的沧浪阁。自沧浪阁北望,左乃临水旱船称香洲,右为水中小堤及堤上荷 风四面亭。远处见山楼檐角张舞,水中倒影有龙腾之势,使整园于细腻中见出雄起。 治园跟治国有什么关系?香洲形如船舫,前部临水,能收低视阔野之效。治大国若 烹小鲜吗?香洲后部靠楼,登临可览二岛三亭。修身齐家就能治国平天下么? 其西玉兰堂,之南院中,湖石数只、玉兰一株。狗屁!过玉兰堂沿廊北行,就 到了西北角的见山楼。登楼瞰园,波光入柳,柳丝映目,佳树如盖。那都是些面目 可憎、内容腐朽、煞有介事的人。东南方向的皇宫殿宇,华盖重重、起伏不绝。皇 上下了朝会干什么?大下午的。 荷风四面亭六角高举,位于二桥一堤之交,是得景之景。和晋妃性交么,皇上 想换老婆了。 西山岛上的雪香云蔚亭体形横长,与母岛风格默契。 曹建刚踌躇满志地想起当今皇上对自己的知遇,也算得上大齐一段君臣佳话。 陈睦邻甚至把这段友谊列为了大齐史上第一奇闻逸事哩,这个老帮菜,都这把年纪 了还搞不明白人情世故。 当年曹建刚任职的浔州地处广西中南,山多土瘠。方圆八百里,人口八十万。 历来民计艰难,自古造反之乡。嘉德朝以来,更是民怨积深,叛乱四起。嘉德帝便 派遣太子李怀英去浔州察访民情,为这一段君臣佳话开了生面。 那日李怀英一行进到浔州城,便吃一惊。城里热闹异常,风筝高飞,毽羽跳跃, 摔交手搏斗未止,观战者呼叫不绝,器具玩意儿飞舞轰鸣。一只球正飞过来,让李 怀英想起宫里玩球的情景。宫球用牛皮缝制,里面填充棉絮干草。李怀英找来太监 宫女各组一队,自己做判裁。 考虑到太监的体能毕竟强于宫女,李怀英索性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蒙上,再在球 上拴个铃铛,这就有了趣味。场上队员表现出的稀奇古怪,和他们平时的循规蹈矩 大相径庭。而太子的笑更让他们在不知所措时在所不惜,互相动起手脚。李怀英请 来陈睦邻一同观赏盲球比赛,想让陈睦邻领会自己的御人之道。 来隆客栈是浔州名店,从前这里住过江湖大侠,也出过很多离奇故事。但那些 都是传说,近几十年一直平静如常,却又让人不由得遐思想望。而今依旧住客盈门, 伙计们焦头烂额地照应着。一个伙计打量着李怀英等,然后过来对李怀英说,你们 是从京城来的吧?是,李怀英说。我们只是路过京城,陈睦邻补充道。如果几位爷 没什么急事,明天这里要举行浔州竞技会,很好看的,伙计殷勤地说。我就看着街 上那么多人,一定是有事,李怀英道。我明天可以陪几位去竞技会玩耍玩耍。好的, 李怀英痛快地答应了。 次日清早,人们扶老携幼将妻带子,出城来到竞技会现场。竞技会就设在城外 河滩上,浔州府执行衙的差役事先平整了河滩地,往上面浇了新土,用造织衙出产 的白布把场子围了起来。 商管衙负责招商,招徕本地外乡四里八村商贩上百。竞技场外,卖小吃的、卖 水的、卖花样儿玩意儿的、卖泥人儿的、卖面人儿的、卖瓷瓶儿的、卖药贴的、卖 文的、卖字儿的、卖艺的、卖菜的,应有尽有。竞技会的项目有蹴鞠、举重、射箭、 赛马、对弈、摔交、游泳、涉渡、舞剑、拔河、放风筝、踢毽。李怀英想起问伙计 的名字。蒋来顺,老爷,伙计应道。李怀英让护卫赏了五两银子给蒋来顺。哎呦, 谢了,老爷。蒋来顺伸双手接过来,晃了晃,说,老爷,这竞技会有点意思吧。李 怀英颇为深沉地点点头。蒋来顺又看了几眼李怀英,说,老爷,你可知这竞技会的 故事么?李怀英挑起眉,表现出了兴趣。 蒋来顺说,浔州虽然很穷,但自从当年的知府大人年关清创立了竞技会,一年 一度,大街小巷的就充满了活力。很多竞技规则还是年大人亲自定的呢。比如蹴鞠, 按照规则,场上一共三方,每方五人,其中一人守门。球场形如三个正方形加中间 一个三角形。一旦有了三方,就要讲外交。规则还规定,场上三方不许说话,不许 出现两家合手只攻一家的情势。是否构成这种情势,由判裁来裁决。年大人认为蹴 鞠比赛能使人与人之间变得友善亲密,再没有结党营私。再比如举重,规则中规定 了举手的体重级别和器物的重量级别,举手可以自己制造规定重量的器物。年大人 认为这样可以开发民智,还能促进手工业技术革新。还比如射箭,由于规则规定了 射手,可以自带弓箭,人们就乐意去改造弓箭。竞技会举行三年之后,浔州果然民 风淳朴、人人求知、各个上进了。每年或旱或涝,却从没发生过饥荒,也没有人造 反。 难民灾民都不着急,知道年大人不会不管他们。可年大人没几年就升迁而去, 大伙那个舍不得呀,送行的人群从府衙一直延伸到城外的驿亭。年大人走了,就来 了曹大人。要说起曹大人,那故事就更多了。曹大人可非等闲之辈,立志要在浔州 干出些名堂来。他视察竞技会后满肚子心事,嘱咐左右说自己要在书房里呆上几天。 结果一进去就是七天七夜,到了第八天头上曹大人才开门出来。曹大人的书房一共 五室一厅,最外面是煮琴厅,煮琴厅两边是解牛屋与烹羊居,后面三间是养鹤馆、 捉鳖池、钓鳌斋,每天的食物就是从钓鳌斋的小窗递进去的。曹大人那几天看的书 很多了,什么《古律集》、《世语新说》、《懒疏文集》、《还饿传奇》、《旧时 集录》、《历代官术考》、《十国志》、《六朝演义》、《无名府记》、《海誓文》。 这些个事儿都是府里人说的,我这人听了一遍就忘不了。从此,竞技会格局大变。 浔州府每年都要做个规划,制定当年竞技会的竞技项目,确定竞技项目状元的赏金 和官职。要想参加竞技,先要申请准参证。一个项目的准参证要十两银子,由于供 不应求后来涨到三十两。练习要交场地税,每人每次五钱银子。还有指定的竞技服, 每个竞技手需花一百两。竞技会上要摆摊做生意,要交五十两交易税。这样一来, 府衙每年在竞技会上的进项就有好几百万两。每个竞技项目的状元都要给个职位, 所以又设了好多新机构。比如执行衙,总管竞技会事务一切。 造织衙,主管竞技会所需物品的制造。还有商管衙、清理衙、外联衙、礼教衙、 文锦衙、督办衙,等等,多了去了。这么说吧…… 这是擅自设衙,陈睦邻说道。这位曹大人倒蛮有意思,你听说过这里有造反吗? 李怀英问。 老爷,竞技会要开始了,蒋来顺提醒道。土台上的执行衙督察在宣读文锦衙撰 写的《竞技大会文告》:嘉德二十五年,春二月,初五。兹临盛世,与民同庆。记 念苍生,竹声浮耳。今演习旧制,再兴竞技。又立新规,流水不腐。浔州虽僻,人 才济济。众竞技手当不负众望,尽才而竟。本府所为乃民所向,合于情理,顺行天 意,中乎规矩。望众民勿滋事端,如有当以重罚。伏祈大顺,神之护佑。浔州幸甚, 黎民幸甚。谨此。督察念后的三通锣,宣告竞技会正式开始,竞技场外围商业街也 同时开张。 蹴鞠场上有三个门,十五个竞技手分成三队相互攻击。攻击总是出乎意料,每 一方都显得莫测高深。有时无论有球方还是两个无球方,都会木雕泥塑般默立许久。 有时候球落在地上,哪一方也不抢,须知先下手未必为强。偶尔的叫好声都来自那 些鲁莽之辈,而老看手们都紧锁双眉凝噎无语。李怀英看了一阵子,就对年关清佩 服得五体投地了。 剑手们舞起剑来花样颇多,转舞、倒舞、跳舞、劲舞,没一个合乎剑规。李怀 英一打听才知,剑舞规则规定谁舞得怪、舞得精彩、观众鼓掌最热烈,谁就是赢家。 有一位剑手竟然舞到了树上,沿着树干又跳到另一棵树上。树枝纷纷来下,打在浑 然不觉的观众身上。又一位剑手把一只花猫削得光秃秃的,却不见一滴血。最奇特 的一位竟叼着剑柄上的流苏,以嘴代手,在地上大兴草书,荡起的烟幕上却也能见 出字来。 李怀英看舞剑正在兴头,却见天上已飘满各色风筝,翻滚跳跃,状物状人。有 的筝手把木偶戏搬到天上,还扯着嗓子给配音。有的筝手放出了母子风筝,母风筝 如一道幕布,子风筝如幕上皮影。有的筝手将风筝和花炮结合,意图在于把对手的 风筝炸烂。有的风筝会在天上变脸,想是川剧名家的制作。 赛马场里,一只亡命兔子在马道里狂奔。骑手们紧追不放,用钩镰枪去钩它。 规则说,谁钩到了谁就是胜者。为了保证不受伤,骑手们都全副甲装。 兔子身上 越来越红,也越来越疯狂。一位骑手倒拿钩镰枪按动机关,就见从柄头射出一只箭, 箭后拴了线。中了,他顺势一收,就拿住了兔子。别的骑手不干,去找判裁理论。 判裁忙查规则,对众骑手说,规则里没规定啊。其他骑手说,没规定就是不允许! 那个赢的却嚷,没规定的就是允许。李怀英觉得这个争论挺有意思,便想发表点意 见。可一想自己的身份,就闭了嘴,觉得有点累。他回身找护卫,都不见了,想是 各寻好玩的去了。蒋来顺这厮也无影无踪,势力小人,给银子就跑。 李怀英回到房间没多久,就听有人敲门,来者正是蒋来顺。他手端一碗热热的 汤面道,“老爷,这是本地特产小吃,滚云面。”蒋来顺把碗放在桌上,掸掸衣袖, 空中的尘烟如一朵牡丹。“滚云面?”李怀英厌恶地瞅着肮脏的瓷碗,还有个豁口 儿。“老爷可别嫌弃,所谓风味土产,要是没有风土,也就成不了气候。”李怀英 听得有趣,再看那滚云面,确实和御膳房里端出来的蒸馏水炖白斩鸡别有天壤。 “有什么来历么?”李怀英习惯性地问。“让老爷问着了,浔州的任物它都有典故。” 蒋来顺靠近李怀英些,又说,“这滚云面形如云团,故而得名。” “滚云面,滚云面,那这滚字又是何意?”“让老爷问着了,这面是咱曹大人 的杰作啊。他老人家体恤民情,知道浔州这地方没啥特点,除了个竞技会就剩下穷。 于是良心发现,发明了滚云面,给我浔州大地锦上添花。”“你好象特别佩服这位 曹大人?”“是呀,我们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比不得京城。偏僻狭小,周围都是山, 还有个棺材谷。要是没年大人和曹大人,真不知如何无聊,一年憋死闷死的人就能 有个几千。滚云面是曹大人巡视竞技会时的灵感之作。滚云面的关键在面上,这面 事先包在毽子里,毽手需要踢上个把时辰,所以叫滚。然后把面片投进滚烫的汤里, 也就成了。面片吃起来可就有了动感,耐嚼,有味道。”“哦,是好。 来顺啊,你这个滚云面是在哪买的?我怎么没瞧见呢?“”在南街,曹大人的 小舅子开了一家滚云面馆,浔州城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夜让浔州城复归宁静,可李怀英的心却久久不平。他来回端详着那只瓷碗,像 古董商遇到可心玩意儿爱不释手。烛火深沉,岁月随想。“老师,你对这个曹建刚 有什么看法?”李怀英问。“曹建刚一意谋私,却谋得很巧。”陈睦邻说。“老师 能说得清楚些吗?”“曹建刚管辖的浔州是个苦地方,可以说民不聊生。虽说是官 逼民反,但这里的民我看也是刁民,机巧之心随处可见。曹建刚能做到如今这样, 已很不易了。”“这么说曹建刚可用。”“殿下!”陈睦邻跪倒在地,“说句心里 话吧。殿下谦逊好进,平易恒常。虽贵为储君,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殿下若不早图,培养自己人,恐日后必生不测。“”你的意思是曹建刚可委以 重用。“”是,这浔州谁来治理也治理不好。那年关清搞了个竞技会,纯粹是为了 转移注意力。民众有的可想,有的可乐,也就不造反了。曹建刚喜欢捞钱,设那么 多衙门敛财,自然民众有怨。曹建刚的才能用在这鬼地方,也只能这样。殿下如能 培养他,他的才能就能得到施展。“”老师和我不谋而合啊。“李怀英激情乍现一 挥袖子,把个青花碗碎在地上。一声清脆,片片残雪。 回京路上,李怀英和陈睦邻商议如何回复嘉德帝。陈睦邻说,“这不难。殿下 就说浔州地界一切太平,造反之事子虚乌有。”“这样恐怕不周密吧,那我们岂不 是白去一趟,无功而返。” 陈睦邻一笑,“这也不难,殿下就说曹建刚有功,数次剿匪,即将大功告成。” “这样似乎还有点儿那个。”“哪个呀?”“老师胸有成竹,就不要卖关子了吧。” 到了京城,李怀英就拉着陈睦邻一起去见父皇。陈睦邻本不想去,怕嘉德有想法。 可李怀英执意要陪,他只得从命。 他们来到懋民殿,等待嘉德帝召见。嘉德帝见他们回来如此快,心中暗生疑问。 一有疑问,他的牙就疼起来。 眼前的儿子好不磊落,让嘉德帝落寞的心燃起一宗火苗。“皇儿,你近来学思 颇有长进,写出了《小人君子》这样的漂亮文论,难得的很哪。我来问你,你要做 君子呢,还是小人?” “小人。”李怀英斩钉截铁回答。“为什么?”“小人可以驱使君子,君子却 不能驾御小人。 小人和君子的区别就在于,小人可以利用君子,而君子不能利用小人。但为政 者倡导君子之道也没有错,也只有倡导君子之道,政治才会稳定和谐。“嘉德帝点 头,”浔州如何了?广西巡抚南兴全在奏折上说浔州地方安宁平和,没有民怨,也 没人造反。“”父皇,曹建刚所辖的浔州确有贼民造反,但那是前任知府年关清在 任时就有的了。“”这么说,南兴全说谎了?“ “南兴全欺蒙父皇,理当查办。而曹建刚施仁政,竞技会办得红红火火。得了 竞技状元的还有官差可做,这样一来人人都有了奔头,都有了为国出力的机会,也 就不反了。哦,他还发明了滚云面。”“滚云面,一种吃食?”“正是。”“噢!” “曹建刚让其小舅子开了家滚云面馆,浔州就此一家。”“这个曹建刚怎能如此垄 断谋私?”“父皇圣明,不过曹建刚就这点毛病,其它各方面都比前任优秀。若使 其才能充分发挥,再加以一定管束,他确是一块好料材。” “皇儿越发有头脑了。”李怀英想起旁边一言未发的陈睦邻,又说,“要不是 有老师在,我就把这样的贤才误会了。”陈睦邻忙说,“皇上,太子殿下明理睿智, 悟性极高,识才断事,非常英明。” 李怀英和陈睦邻走后,嘉德帝召来邱吉农说,擢升曹建刚为广西巡抚,将那个 南兴全撤职查办。是,邱吉农说,皇上,那蒙古之事当如何处置?嘉德帝好象没听 见,又说,太子师陈睦邻教导有功,自即日起就去翰林院养老吧。是,邱吉农又说, 山陕总督又来了十万火急军报称,哈纳骑兵已近凉城,来势不小恐凉城有失。有这 等事啊,爱卿以为应当如何?目前状况,也只有派朝中一员钦命大臣前去全权处置 当机行事,我看,邱吉农正要说出陈宇文的名字。 就让太子去吧,嘉德帝淡淡道。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