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常 自从夏一钧投笔从戎,龙门文坛便开始了一个精彩纷呈的阶段,史称尖叫低喃。 韩月奇不遗余力推行口头文学,使得龙门在短短数年间出现了五次文学高潮。第一 次是诗歌领域,白话诗出现了。韩月奇认为,从古诗到白话诗就是一个体裁的变化, 采用新鲜的活白话把老诗翻译过来,就是新东西了。他有这样一段诗:风在水中鱼 在飘,春尘之上有清高。月夜流白香汗老,几分做秀几分娇。他这样翻译成白话诗 的:风在水里刮起来,把鱼也送到了空中,飘着。春天的灰尘上面还有更为清高的 纤末,当它们落到了地上,月亮升了起来。一片白色的液体,好象美人的香汗,真 真假假,娇气肆意。这就是大齐史上的第一首白话诗。这首人见人爱的白话诗进一 步激发了韩月奇的雄心,他号召名士们积极加入到这场白话诗运动中来。 此后白话诗大行其道,平均每天诞生三首。 白话诗的成功让韩月奇联想到了话本,他主张话本应该记录生活,把生活的本 味突现出来。 大齐朝早有了许多的评书话本,都是民间流传深广的故事传说改编而成,在茶 馆酒肆间流传蔓延。而韩月奇想做的是第一部由文人创作的白话话本,于是他创出 了一个工作室名曰:神农家。加入神农家的不仅有名士会里的人,还有很多被当作 创作源泉的老农、市民、摊贩。 他们每天和名士们厮混一处,每月可以领到三两银子的补助。名士们在集体创 作《神农家》时,经常会有问题要问他们。可想而知,《神农家》的创作尽管进展 神速,但是并不成功。 韩月奇不愧文坛泰斗,敏感的文学嗅觉使他很快就盯上了曲艺,并宣布了自己 的第一个主义:相信民间。相信民间意味着更多的文学来自民间艺术,而民间艺术 的核心就是曲艺。名士们在韩月奇日新月异的思想指引下,深入到田间地头、山村 茅舍、庙集会社,记录着一帧帧生动感人的乡土画卷。山海丹捧着从鸡窝里掏出来 的一块彩石,唱道:小妹妹心里有块小石头啊,今日放到鸡窝里咿呀嗬。母鸡孵蛋 蛋不化呀,只等着哥哥一把抓呀啧喂。老黄牛甚至淌出热泪叹道,这才是我们的根 呐。史金石不以为然地说,有根又如何,不过是个拐棍儿。韩月奇听了史金石的言 论,很是不满,便在名士会的内部刊物上不点名地批道:我们今后就称这位先生为 拐棍好了。最好在拐棍后面不要加上儿化音,没有了儿化音的拐棍念起来更有力。 就因这篇骂文,海陆空向韩月奇建议在散文领域能否也来个突破。韩月奇正对 自己的相信民间产生怀疑,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相信民间又如何?老黄牛、 九仙桥、小西天、北戴河的骂文相继横空出世,其中的关键词几乎都来自采风所益, 其中嬉笑怒骂也乡土气十足。 韩月奇茅塞渐开,提出了娱乐文学的新观念,主张挖掘民间笑话,活跃文坛空 气。经过这五次的文学热潮,龙门文坛在浙江声誉正隆。而让韩月奇颇为遗憾的是, 还没有一出合乎标准的戏剧能够匹配名士会如今的名声和实力。他于是把写戏重任 交给了海陆空,并让刘小宝任副编剧。 这时米贼已进江西,时局堪紧。海陆空笔锋一转,改变了主题。海大哥,总得 给个理由吧,刘小宝在一旁发牢骚。海陆空狠拍一下刘小宝,给你妈个头啊。刘小 宝带来的几拨人里没一句对话让海陆空感觉可以入戏的。还能怎样,刘小宝摊开双 手,耗尽了气力。可海陆空视而不见,还让他去找。刘小宝只得拍拍屁股,整理衣 襟一二就迈步回到太阳地里。韩月奇听说此事,虽然对海陆空的魄力很是欣赏,但 还是要过问一下。“海先生,我们名士会的宗旨么,你也是知道的,本乎风花雪月, 超乎凡尘俗世,……”“得乎性情意境,达乎仁义道德。”海陆空接道。“欸,对, 就是这四个乎。不知海先生现在写的东西是哪一个乎呀?”“我哪个也不乎,我是 满不在乎。韩员外,我对你非常尊敬,但我更尊敬真理。我说的真理在传统文化中 根本找不见,它是超越乎外的乎。那个贾明瑞把咱们名士会分子逼到了如今这样的 田地,靠娱乐文学讨饭吃,却还自以为不错了。”“你不是也提倡过骂文吗?” “是,我向你建议过新散文。可我那是没辙呀。不搞出点名堂来,咱们名士会就没 有下文了。我,我那是胡说八道的。谁知道你竟然当了真,《龙门骂文集》还出了 整四部,堪称口头文学经典了。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作孽,可看着你们兴奋的样子 也不好再多说了。”“‘你们’,唔!海先生写剧本一定是缺钱花了,想从戏子们 身上榨点油水喽。”“不,我要写的原因是因为名士们从来就没写出过真东西。” “写什么?”“写……”“海先生怎么也学会吞云吐雾了,我还一直铭记着海先生 的名句呢。”“对,我这回就是要放人屁了!” 戏班子住在大戏楼二层,刚才一阵争吵惊动了蓝靛子。又有人要走,还和别人 争起了物件,闹到街上。蓝靛子最怕看见这样的事,现在龙门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 无心看戏了。她也想过走,可她看完夏一钧的《戏言七章》后又决意留下来。她想 自己演戏也一年多了,可曾演到惊天地动鬼神的地步么?抑或曾经令自己感动过? 怪只怪自己天生就是块演戏的料,即便没情感,可唱出来的东西也带着感情的泡沫, 让人看了却也五光十色。 蓝靛子拉开吵架的戏员,大声说道,“该走的就让他走,该留的自然会留。不 是我蓝靛子生性刚强铁匠家出身,而是这时候了大家应该坚强一点。从来我们戏子 都被人瞧不起,我们是为人娱乐的。既是娱乐,就不必讲更多道理。可今天我要说, 戏剧不是娱乐,它是有来头的。 谁是我们戏子的祖师爷?谁是戏班子的祖师爷?谁又是戏剧的祖师爷?是盘古, 也是女娲。“ 蓝靛子的话立刻起了作用,大家都眼巴巴望着她,渐渐收敛起刚才争夺的姿势。 “大家都是走江湖的,漂泊类转蓬。赚不了几个钱,却受尽欺压。我,和你们 一样。说我们低人一等,可我们做的事、演的戏并不低人一等,怎么能说我们就低 人一等呢?戏剧是惊天动地的,有了天地就有了戏剧。盘古开天,女娲补天,那都 是以天为台以地为场的大戏!戏剧虚拟了天地,有一股力!这力是什么呢?那就是 戏剧之力呀。它真的存在吗?大伙见过它吗,感觉过它吗?”蓝靛子的声音越来越 亮,越来越像唱。可巧刘小宝也听到这番激越的演讲,一时吓呆了。夏一钧竟调教 出这等好婆娘,难得。 “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现在世道很乱,我也不可能留得住大家。但是在走 之前,我想和大家好好演上一出戏,做个纪念吧。” 韩青子下午睡了一觉,梦见夫君骑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忽然远处飞来一彪人马, 旋风般卷走了夫君。韩青子冒出冷汗,小婉用手帕给她擦着额头。她一睁眼,就打 了小婉一记耳光,斥责道,我不是吩咐过吗,睡觉时候你们都离远着点儿。小婉轻 应一声,急忙退下。韩青子睡不下去了,便起身穿衣。小婉这时又轻轻进来说,大 奶奶,县太爷派人来了。 透过二楼窗户,韩青子望见自家宅院和那座戏楼。夏一钧远在湖北,虽书信可 通却似隔了一个世界。韩青子需要这样的隔离,她对身边事本来就具备独立支配的 能力。每件物品都有它固定的位置,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去处。像蓝靛子这样的, 只能依赖着老爷们儿去她该去的地方,比如戏院,或者妓院。赵宁子么,每天和那 个祖儿鬼混,早晚有一天也会遁去的。韩青子的手在一只玉麒麟上摩挲不止,那声 音让她觉得格外舒服,就仿佛有一只手在抚摩着她。 最近出了桩事,沈波,那个曾经因偷了金烛台银筷子被韩青子教训个半死的家 奴回来了,还在夏家棺材铺对面开了家白喜店唱起对台。韩青子料想他在夏家时一 定偷了很多贵重物品才得如此起家,就愈发气不过。夏家的棺材铺在龙门以至江州、 浙江小有名气,因其出品的棺材能保证尸体不致腐烂。这依赖的是夏记棺材从选料 制作到药物处理的独特技术,十几年来“棺材夏”的名声一直很响。沈波来了,也 带来了棺材板的新理念,就是更注重下葬这个过程。沈记棺材板由许许多多小板子 拼接而成,死者家属可以一边拼接棺材板一边寄托哀思。 沈波的发明让韩青子感到压力,她决意灭掉沈波。她托赵宁子找了龙门县令贾 明瑞,办了沈波一个亵渎亡灵的罪名押了六个月,沈波的店也被查封了。可沈波一 出狱就不知所踪,这让韩青子坐卧不宁又疑心重重。 县太爷派人对韩青子说,想让蓝靛子去唱堂会。韩青子觉得不合适,感到很为 难。她对蓝靛子的看法一直处在妓与非妓之间,从来没和蓝靛子亲近过。蓝靛子在 大戏楼过着清苦生活,没有去演那些能招徕更多票房的花戏,而是一心一意着意于 自《木鱼缘》而来的传统。韩青子有一次望见蓝靛子在戏楼上临窗吟唱,弱不禁风 的嗓音时断时续,一时良心发现,让秦钟给戏楼送去五十两银子。银子第二天被退 了回来,而且蓝靛子还反赠了三张戏票,韩青子就把戏票赏给了秦钟。从此韩青子 和蓝靛子就成了陌路,有时实在需要通消息了就找赵宁子做桥梁。而赵宁子一直就 是我行我素,行踪不定。韩青子知道她交游甚广,和县衙乃至州府都有关系,也迁 就容纳了。 微尘让蓝靛子觉着呛鼻,花草竹林稀稀疏疏、东倒西歪。蓝靛子怨起韩青子, 爷们儿一走这家就露了几分败相。 赵宁子正在房里和祖儿玩耍。祖儿扮做一位仙子,端坐在莲花座上,手里捏一 棵灵芝。赵宁子绕着祖儿转来转去,边舞边唱:骚客侠士,幽悠忽兮,曾纵论,今 与古。莫妄道,我集古与今,我之位处于今古。又施惶惶古今间,不得终此日。风 情过玄目,一丝一线褐与朱。 赵宁子着青色长衫,外穿黑纱斗篷,头戴士子帽,手擒宝剑,又唱:我之位, 人所有,横亘平仄迢递远。映月春风吹不蓝,我心惟危忽北南。旧檐之下,王谢之 乌燕,而今老死,亦留翎羽在其椽。 剑阵如风,剑点似雨,祖儿一动不动。 放松些——,宝贝儿,赵宁子用指甲贴了贴祖儿的脸颊,唱:不知吾坟怎生添, 但居青山绿水,又有杜鹃为盘桓。唳天三百年,子龟方出卵。卿是太白长咏之玉盘, 应照尽,古往今来曾经此道之怨叹。玄禅指月,此喻绝世言。一生一世须求索,我 转天地,天地转我,是两难。 泪从赵宁子眼里闪出。 有人来了,祖儿说。 赵宁子见是蓝靛子,就收了身。 呦,二姐这是?蓝靛子道。 闲来耍耍,赵宁子随意说。 二姐请我来,有什么事么? 赵宁子引蓝靛子到客厅坐下。 客厅陈设简单,一张千雕鸟虫红木圆桌,三把百刻花果梨木波头方椅。还有一 张似塌非塌长椅,赵宁子和蓝靛子紧挨着坐在上面。蓝靛子身上先是阵冷,再是阵 热。 妹妹怎么还没走啊,不是早就想了么。赵宁子让祖儿就坐在自己腿上,把玩着 祖儿的小手。 姐姐行侠仗义,我才得能在戏楼唱戏,有了安身立命本钱。如今要离开姐姐, 实在不忍。不如我们结伴同行,游历四方。 啊——,我是要走的,可我是个孤独的人,要走就一个人走掉了。蓝儿啊,你 的戏大有长进,以后姐姐就在观众堆儿里面望着妹妹红遍天下了。不过呢,你到外 面去唱戏,还要时刻留意老爷,你想去找他吗? 蓝靛子不置可否,便说,二姐,那你去哪儿呢? 我么,赵宁子把祖儿的手揣进怀里,从来就没有目的。 姐姐艺高胆大,左右逢源。 欸,对了,大奶奶要请你去县太爷家唱堂会。 不去。 欸,妹妹干吗不去呢,你不是正在排一出新戏吗? 海陆空不卑不亢坐在蓝靛子对面,心跳并不剧烈,血管有点膨胀。日子一天天 过去,他的戏本也长大成人了。可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这个本子的父亲,而这个本 子还有一个娘,那就是蓝靛子。海陆空抱着自己的孩子,来找蓝靛子认亲。剧本改 一次就像换了一身新衣服,以前的排演全要重来。蓝靛子低眉信手翻着,一副挑错 别字的神情,让审时度势的海陆空轻度中风。 县衙里面你敢上吗?蓝靛子问海陆空,并没看他。 海陆空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说,县衙有台子么? 没去看过,估计不会大。 是唱堂会么? 嗯。 这《无常》就是写给贾明瑞的。 真的这么回事? 有影射,隐晦了点。 那好。 海陆空脸上有了青青麦苗。 哪天咱们一起去勘查一下舞台吧。 蓝靛子的桌上摆着一尊韩月奇的泥塑,泥塑的影子忽长忽短。海陆空走过去, 想把那塑拿过来端详,不经意间碰到蓝靛子的肩膀。蓝靛子的肩膀海面般柔软,让 海陆空的手指舰船般荡漾。桌上的韩月奇观赏着墨池里五次文学改革的浪潮,鸿儒 似地微微颔首解颐而笑,丝毫没觉出自己的小来。蓝靛子衬托在金光闪耀的剧稿中, 海陆空顾自感到内心深处那股子柔软。 贾明瑞做了一辈子县令,自以为境界已达非官非士非民非儒。他请韩青子带夏 家班唱堂会,本为的是和夏家这样的地方富甲结下深谊,而前方连连失利的战况却 让他预感到这便是绝唱了。他于是郑重起来,将三堂前的布幔换了深色的。他想着 以前和名士会闹的别扭,便让人下帖子去请他们来一起联欢。他又怕被韩月奇拒绝 丢失面子,就把名士会刊印的那四部《龙门骂文集》包了金箔连着帖子一起送过去。 龙门县衙三堂前的月台由白条石严丝合缝铺设,两根门廊柱于门前支起一间旱 轩,海陆空和蓝靛子就选定这里作为堂会戏台。在月台中间,垂一副草帘。月台左 设枯黄之物,竖短杆若干。五支灯烛从台下上照,轻摇起,若灼烧气象。月台右置 两盆无印莲花,各高两尺。一桌二椅,椅新而桌旧。桌上一灯烛,四角各一灯烛。 贾明瑞请韩青子坐在正座之左,而让韩月奇坐在自己的右手位。贾明瑞对这两 个人说,“夏家班和名士会是龙门的文化名牌啊,听说今天的戏就是咱们这两大名 牌的珠联璧合,实在有幸啊。”韩月奇便说,“这是第六个文学高潮了。”贾明瑞 神色清淡,略带感伤地说,“韩公倾力文学,着实让本县佩服。一想起往事,就愧 疚不已呀。”韩月奇忙说,“大人的文学税也有道理,为的是激励我们能够另辟蹊 径杀出一条血路来。”韩青子听了笑道,“韩员外不是也挺会说笑,怎么以前见了 都是一本正经呢。”韩月奇一时无话。贾明瑞便道,“怪我,怪我。” [ 无常同女吊左侧上][无常] 人醒有时,神醉无度。念久远心数,旧苦新赋。 无常啊,无——常——。[ 丢石子介,石子无声而落][女吊,凝睇介] 无常哥,这 颗石子会落到哪里呢?[ 无常] 听这无声介,想是十八层地狱里去了。[ 女吊] 森 森然无影寒灯,照不出,天涯各途。无常哥,你在判官那里查到前世簿了么?[ 无 常] 唉。前世本乌有,来世亦无常。你我不过是两个勾魂鬼,哪里有甚么前身今世 呢。[ 女吊] 我就相信。看那人间的男女,和我们的样子相差无几的呀,想必是有 些关系。你勾了人家的魂,那魂就在你面前还原出一个鬼来。你能说那个人不是这 个鬼的前身么?[ 无常] 就算是吧。可我说的是你与我的前身今世。你我和那些鬼 却也不同呀。我们能有前身么?我们是勾魂的呀。[ 女吊] 无常哥说的有理,可我 还是在想我的前身呀。莫非我前身大家闺秀,淘闹玩笑。一日寻寻觅觅舟入深潭, 冷冷清清爱荷一只,不慎落水亡怎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无常,笑介] 好一个大家 闺秀,却怎么做了勾魂事呢?[ 女吊] 生来一副花容貌,勾却多少少年魂。[ 无常 ]好了好了,管它甚么前世因缘,怕它怎么来生投报。 每日里遵阎王前去干事,每日里归阴曹交代完毕。[ 女吊] 生死薄上点姓名, 魂飞魄散几更鸣。 [ 无常] 女吊姐,我们走吧。落落散清明,锦身夜里行。[ 女吊] 人间何处无 芳草,多采一朵也无妨。[ 无常同女吊下] [ 荆夫和荆妻右侧上][荆夫] 咦吁呼哉——。梁短枋小屋宇限,断臂削足头尖 尖。呼哉咦吁——。[ 荆妻] 哎呀夫君,时候不早,不如早生安歇了吧。[ 荆夫] 十年寒暑非寻常,四书五经读断肠。料峭文章催梅放,溽热绝句捂癣疮。[ 荆妻] 既然如此痛楚,不做文章也罢。[ 荆夫] 七彩文章草庐成,乘龙附凤点绛唇。旧时 鸳鸯不识面,新筑燕泥待金风。[ 荆妻] 夫呀,莫不是今日你身怀五花笔?[ 荆夫 ]五花笔呀五花笔,多一笔不如少一笔。[荆妻] 莫不是今日你弄墨成仙?[ 荆夫] 弄墨成仙还不如弄巧成拙。[ 荆妻] 莫不是身无双飞翼,心灵一点通?[ 荆夫] 无 师自通,何曾一点。[ 荆妻,自语介] 夫君已病入膏肓。[ 荆夫扶荆妻介] 对呀, 我与你——同入高唐。时候不早,不如早生安歇了吧。[ 荆妻] 果然病得不浅啊。 [荆夫同荆妻睡介] [ 文曲星左侧上] 善良、疯狂、愚昧、死亡,寄托、神往、灰尘、清场。玉皇 与我说来着,人间骚人墨客的无不狗屁文章喔。只有荆夫为玉帝所点,其妻反以为 病。人亦不理,喻为狗屎一则。恃才放屁,乃灵芝仙草所居。正是人世间颠倒事端, 无所不及。既有帝命,不妨探访一二。姑苏剑、狼牙棒、菊花酒、马头墙。[ 文曲 星左侧下] [ 女吊与无常右侧上][女吊] 无常哥,你我多年来走的是一条人生路。今日我 想……[ 无常] 姐姐想的甚么?[ 女吊] 我想与你同入高唐。[ 无常] 你莫非病入 膏肓了么?我们是冥州的鬼,不能交合的。[ 女吊] 我自有办法。你来看。[ 无常 ]看甚么?[女吊,指介] 这里有一对夫妇,不妨让他二人舞蹈起来。夫妇二人交合 之时。我们潜入他们的魂中,也就交合起来了。[ 无常] 哎呀! 天上降下青丝雨,阴阳两界再难分。从此不知能不能再做勾魂事,今日里却被 她勾下身。[ 女吊在荆妻后介][无常在荆夫后介][荆夫与荆妻起舞介][无常与女吊 随舞介][荆夫] 颠倒无理,阴云密布。[ 荆妻] 骑云蹈月,无心无觉。[ 无常] 炎 炎烈日,凛凛秋风。[ 女吊] 短尾狸,风雪齐。[ 荆夫倒地介][无常,踉跄介] 大 事不好了![ 荆妻] 黄时有路,休神无度。我与夫君,原本是云雨共赴,悄悄似神 行魔住。望夫君好睡熟,近前看知是神飞精故。呀呀呀,我前后无主。[ 舞蹈介][ 荆夫,跳起介] 惶惶上了黄泉路。呀![ 倒退介][荆妻] 只听说人死几时虽无命, 却也能唤来唤去仿佛应。是不是,鬼生人心这话语还可听。[ 荆夫过帘,抖介] 咄 咄有似针刺肤,冷热何能知亲疏。听得一声唤,回头看,呀,我家娘子站在奈何桥 边。听她咿咿呀呀好自说,说的甚么,我哪里能懂这人间话。[ 穿帘至左侧介][荆 妻,惊介] 望见了,我夫惶惶样,忍不住,时光溅碎。呀呀呀,悲风已立,寒潮涨 天。 [ 文曲星右侧上] 见此人堪堪而往,走入了落日晨光。点魁星缺失天角,状元 身赤裸独行。[ 荆妻,惊介] 甚么人?头戴了紫金冠,身披了蟠龙氅,大氅里刻的 是六书五经,金冠上插的是大小羊毫。[ 文曲星] 刹那间原形毕露,一二时落叶秋 风。强忍住心里眼里,却见来白日烟花。 [ 留一纸介,闪身下][荆妻,拾读介] 天光有时尽,墨迹留清明。星魁东边陨, 文运待谁兴。[ 哭介,下] [ 荆夫左侧介] 哎哎哎,为何双脚无力,剧荡浮漂此具。正如自己,是我非吾。 [飘乎介]这却是哪里?莫不是阴曹?我只听人说,这冥界地没有影子。[ 低头看介 ]果然耶。我又听说,鬼说话是不动脑子的。瞧,来了一只鬼。我且躲了起来。[藏 介][厉鬼左侧上] 闲悠悠,四脚朝天。匆匆短,故事如烟。[ 荆夫藏语介] 老兄何 处去呀?[ 厉鬼] 拿魂去。[ 荆夫] 魂要是跑掉了呢?[ 厉鬼] 他跑不掉的,我这 里有绳子。[ 示绳介] 这是套魂圈。 [ 荆夫] 怎么用呢?[ 厉鬼] 这样着。[ 挥圈介][荆夫,惧介] 哎呀。[ 出介 ][厉鬼] 你是谁?[ 荆夫] 是,是路过的。[ 厉鬼] 路过的?哪里来的?[ 荆夫, 半跑半回头介][厉鬼,挥圈介] 怪怪怪,却套不上,果真是个路过的。时候不早, 赶紧到那鬼门关套魂去也。[ 厉鬼下][荆夫] 好险哪!躲过了这一劫呜呼哀哉,上 下看依旧是魂魄俱在。本想转回头人间而去,却往阴曹府旅游一番。 既来之,则安之。之之之之,之——之——,之——。[ 下][无常左侧上] 呜 ——咦——。怪只怪女吊姐好个主意,勾错了荆夫魂大祸将临。阎罗王面见玉皇禀 天命,三百年大魁星冥州游荡。[ 女吊左侧上] 啊,无常哥,你为何这样啊?[ 无 常,愁闷介] 那文曲星去到玉帝老儿那里告状,唬得我家阎王爷屁滚尿流。阎王爷 着我三日内将那勾错的魂找着,好生伺候,送他回人间去。可这未在生死簿上的魂 让我哪里去找啊!阎王还说,如若三日内送不会这魂儿,就要送我……[ 女吊] 去 哪里?[ 无常] 到那第十八层地狱下去了。[ 女吊] 啊?[ 无常] 我只是心太软, 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女吊] 想起了那夜事,后悔莫及。看见了无常哥, 愧疚不已。红酥手,黄縢酒,满城孤魂随风走。天庭远,冥州近,一夜欢情,魁星 陨落。错、错、错。皮如旧,骨空瘦,前世闺阁消息透。新花落,旧叶多,山盟虽 在,魂魄难托。莫、莫、莫。啊无常哥,不如我们一同前往,寻找那个荆夫则个。 [无常]只好如此。咦,他叫荆夫么?唉,天底下叫荆夫的何止千万呢![ 无常与女 吊下] [ 荆妻右侧上] 这一个昏黄时刻,那一片记忆尘烟。当年是低头一锥入骨,拼 出个文曲身基。 我这里做就了数年衣履,恍然间依旧是读书青衣。叫孩儿来这里,登高认地, 往事依稀。 [ 荆儿右侧上] 娘呀。[ 荆妻] 儿呀,莫为六书空皓首,时有青鸟鸣翠柳。[ 荆儿哭介][荆妻] 儿呀,哭甚来?[ 荆儿] 爹爹回不来了——![ 荆妻,惊介] 刹 那间毕露原形,一二时秋风落叶。强忍住眼里心里,却见来烟花白日。[ 荆儿] 爹 爹今天一大清早的,就见他头戴了紫金冠,身披了蟠龙氅,大氅里刻的是六书五经, 金冠上插的是大小羊毫。爹爹他一声吼,唱出来四声八部,将看热闹的全吓倒。[ 荆妻,哭介] 儿呀,莫说了,莫说了。你父已仙逝,儿呀,为何你也病入膏肓了? [荆妻抚荆儿介] [ 荆夫左侧上] 抖巍巍走过了奈何桥,颤兢兢离开了青春原。眼前一片林子, 好似非常热闹,不免上前观瞧。呀!分不清人鬼虚实,断不得男女真伪。[ 飞介][ 厉鬼左侧上] 呔!我说,你在那里做些甚么?飘得那老高,示威呀你。[ 荆夫,自 看介] 哎,我怎么飞起来了?哎哎,我可怎么下来呢?[ 厉鬼吹介][荆夫下介][厉 鬼] 你这只鬼好生奇怪……[ 端详介] 罕见哪,罕见。你的身上怎么会没有洞呢? [荆夫]甚么洞?[ 厉鬼] 是谁放你进来的,为何到此,要一一说个明白。[ 荆夫] 不是你把我放进来的么?你拿着套魂圈把我送进来的呀。[ 厉鬼] 噢,你好鬼呀。 趁我顾自不暇之际,你,你,你来看——[ 引荆夫看介] 这贴壁的人皮鬼就是你的 后世今生。哈——,哈——,哈——,哈——。[ 荆夫] 好一个魂贴壁缚住来生, 不由得荆夫我左右无助。毛发竖生,汗流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信雁回头,叫声 激烈。三十经卷尘与土,八千仕途云和月。待重头,收拾旧笔墨,朝天阕。[ 厉鬼 ]文绉绉的干吗,这里是无尘无土真世界,非云非月美河山。哪比得人间熬煎,心神 俱焚。[ 荆夫,喜介] 如此说,这阴曹界倒胜了人间几许。[ 厉鬼] 那当然了,随 我来。[ 荆夫与厉鬼下][无常左侧上] 咄咄,嘟嘟。咄嘟,咄嘟。[ 抖介][女吊左 侧上] 无常哥,且莫惊。万事从头当有情,魄轻魂重皆是因。对呀,何不问问厉鬼 他老人家,问问他,今日捕捞如何了,有无有一个叫荆夫的,死皮赖脸混其中。[ 无常,抖介] 咕噜,咕噜。咕咕,噜噜。[ 女吊] 不如……[ 悄语无常介][无常点 头介][无常与女吊同下][荆夫左侧上,喜介] 看过了,多头鬼,幻变情貌。赏过了, 掉头鬼,自追自抛。躲过了,无头鬼,恣意孤高。阅过了,断头鬼,血色如潮。不 亦乐乎——也——!看过了,弯膝鬼,彳亍艰险。赏过了,四臀鬼,左右为难。躲 过了,长舌鬼,恣意孤高。问过了,套眼鬼,寂寞无聊。审过了,痴梦鬼,血溅衫 袍。快哉——也——!想不到,这冥州界里竟有这许多的好鬼。各怀了绝技,永备 着供来玩笑。来呀——! [ 众鬼左侧上,齐声介] 大王,不知有何吩咐着?[ 荆夫] 你们!各自着前生 有甚么好事,一一道来。[ 众鬼齐声介] 是也。[ 多头鬼] 幻变有神通,摇貌动寒 情。小的多头鬼,前生是个狱卒。 别看身份渺小,却有很多人求,才供得起一大爱好,好玩人头。我把那尸身上 的人头割下来,去皮剥肉,镶上玉器金银。[ 荆夫] 呔!明白了,明白了,古董家。 下一个。[ 掉头鬼,环顾介] 追求多艰难,只把自己瞒。掉、掉头,是因为阎王爷 知我前生是个行医,从不医人痊愈,只管卖弄手段。阎王知道这等,才与我安了这 个掉头。每五日,头便掉,然后长出一个新的,嫩嫩的,又小。[ 荆夫] 习惯了么? [掉头鬼,犹豫介][ 荆夫] 我要叫你,老师好,节日快到了。 [ 无头鬼] 无声胜有声,刀下都是情。大人可知我的前生,辉煌无比。当年曾 是朝廷一品大员,巡隶过江南数省。治理地方颇得民心,总有人供奉人脑浆给我。 我不好拒绝,渐渐养成了习惯。难道还有比人脑浆更上乘的美食么?[ 荆夫] 断头 鬼,你说说。[ 断头鬼] 断头何所惧,割韭一茬齐。我也没啥好说,我的头断得冤 枉哪。[ 荆夫] 但且说来。[ 断头鬼] 我都不清楚我的头是如何断的。那夜我正和 妃子在后宫缠绵悱恻……[ 荆夫] 噢,原来是位皇帝老儿。[ 断头鬼] 夜梦一狮, 黑头金尾。其毛若蓬,其口若门。我颇为好奇,便引了妃子,进到里面。只听得人 言,捧头而入。我和妃子便鬼使神差,将自家的头端在手上。从此就做了断头鬼。 [荆夫]你妃子哪里去了?[ 弯膝鬼] 在这里。[ 荆夫] 他是断头,你为何弯膝?[ 弯膝鬼] 酱泥有风险,醋海得安全。因自家是女儿身,姑且央求阎王,才将断头接 好,换作弯膝。[ 荆夫] 生前作过何事?[ 弯膝鬼] 常跪不起。[ 荆夫] 怪不得。 何不闻鸡起舞,作飞天状?[ 弯膝鬼] 即使起舞,也只上肢运作,且跪且舞着。[ 荆夫] 怪不得你缝合的脑袋,还如此明眸善睐哉。[ 四臀鬼] 东西南北气,四位统 一体。大爷莫怪,四臀之多,依旧难以稳坐,源于当年作过大事业。[ 荆夫] 甚么 事业,这般屁大?[ 四臀鬼] 讲出来却能将听者崩得老远。[ 长舌鬼] 你怎么这么 罗罗嗦嗦麻麻烦烦,我来替你说了吧。大爷,他前生是个拉杂,穿大号套衣,专事 与人吃喝,其间谈吐非常,呕吐数次仍谈兴颇佳。忽一日大风乍作,吹散了筵席, 吹起一阵狂舌。这位仁兄对天连唤三声,从此做起混水买卖。与人拼份儿,靠嘴舌 赚得一大方产业,后因便气不通暴死。 [ 荆夫] 那你是怎回事?[ 长舌鬼] 风起云涌时,长舌卷滔天。我乃他的傍尖 儿耶——。[ 套眼鬼] 短巷东西少,动影南北遥。说起我自己,但有些不好意思着。 自信对事情入木三分,从头至尾皆有个分析。做师爷、门客、谋士,样样在行。人 送绰号套眼。一日于街上发呆,见一人牵驴而去,跟之。乃闻其味,明风月刚就。 观其毛,泽亮如镜,晓风月无边。其尾修长而卷,知风月无类。见驴入都督府,自 不敢入,乃于府外候之。少倾驴出,身披锦衣,头镶软玉,臀围金丝粪兜。皆都督 所赐也,才知套眼之贵尚不及风月之驴也。只我身相丑陋,不能以男相事人,不免 长叹一声,大慨而亡也。[ 痴梦鬼] 西厢七步时,牡丹亭里来。谁得我痴,痴似非 痴。讲来也是前生的事,说来仿佛后世的情。爱欲情仇,斗转星移。梦的种子埋了, 炼金术般的出来。[ 荆夫] 说点实在的。[ 痴梦鬼] 实在?我恨![ 荆夫] 恨甚么? 恨哪里?[ 痴梦鬼] 我恨情根,恨文字,恨不是实在的一切。[ 荆夫] 今世莫问, 前生来由。都是一种玩法罢了,尔等可曾闻过世上大法?[ 众鬼,齐声介] 不知。 [荆夫]无恻隐——。大家都是鬼,可怜到底,不必要谁恻隐谁。去羞耻——。像我 们这样的做了很多年的鬼,早忘记了羞耻,尔等么,这一点上要格外注意。减恭敬 ——。在鬼国里大家是一路平等,只在一个地方不公,那就是轮回转世时要看和阎 王殿的关系。此地的是非和人间的是非迥然,尔等要忘掉在人间的是非,专心学习。 听懂了吗?[ 众鬼,齐声介] 懂了一点。[ 荆夫] 着——,孩儿们,操练起来。[ 众鬼各舞介][众鬼与荆夫下] [ 荆儿,左侧] 咄咄,得得。娘——,这是个甚么字呀?[ 荆妻] 这是个“鬼” 字。[ 荆儿] 鬼——,鬼——。娘,鬼是甚么?[ 荆妻] 鬼就是带着面具的人。[ 荆儿] 那他们带面具干甚么?[ 荆妻] 害羞着。[ 荆儿] 那面具下面的小角角是甚 么?[ 荆妻] 一滴泪。[ 荆儿] 是喽。[ 荆妻] 薄雨微尘荡山色,幽识旧想绝风情。 旷海浮沉波亦水,猿坟鹤冢却听琴。想起了,我那冤家。[ 掩面介][荆妻与荆儿下] [ 无常左侧上] 世间有常我无常,但将威猛冰底藏。昏风细雨难为尽,胸中已 是九重光。[ 厉鬼左侧上] 无常爷,女吊奶奶来了。[ 无常] 请进来。[ 厉鬼] 着 ——。[ 下][女吊上] 深园野径花影远,蝶转蜂回名未传。纵使风光多寂寞,一泓 潭水洗尘颜。早年在阳间,啊,阳间,如今已经二十四年了,早就忘掉了阳间。惨、 惨啊,想我亲人,是否还有,也未可知。[ 喜介] 今日得了下落消息,真是,真是! [无常]啊,女吊姐。[ 女吊] 哦,无常哥。阎老五已经招了,他把《冥义真经》藏 在了经堂紫漆柱里。[ 无常] 这个罗罗,好狠哪,害得我们三十年不得还阳。咱们 快些则个,我、我都快闷死了。[ 无常与女吊下] [ 厉鬼左侧上] 讲法非常义,从来不可知。欲知多中少,经山问一生。 [ 荆夫左侧上] 非常讲法义,不可知从来。多少欲知中,一生经山问。[ 厉鬼 ]荆夫,这几日如何呀?[荆夫] 见得十个鬼,都是人间得我景仰者。而今为我任意 使用呵斥,平生何曾有过。 [ 厉鬼] 你家中如何?[ 荆夫] 我妻嫌我语粗文轻,不识我才大无边。[ 厉鬼 ]阳间如何?[荆夫] 老师骂我笨,同学欺我贫,官府逼我财,街市碍我行。[ 厉鬼 ]你可知,文曲星曾到你家来,本来要点化你的,谁知被无常女吊二鬼勾了你的魂, 教你沦落到此的。[ 荆夫] 啊!哪个是无常,谁又是女吊?[ 厉鬼] 他们两个,一 个男鬼一个女鬼,都是勾世间魂灵的。本来文曲星要点你的魁,却被他们抢先一步, 勾错了你。[ 荆夫] 那你的职业呢?[ 厉鬼] 我是接魂的。他们勾回来的魂,我就 在奈何桥边鬼门关头接候着。[ 荆夫] 怪不得那日见着你了。[ 厉鬼] 只有阁下是 能通阳的魂了,天上的文曲星也等着你大魁天下。[ 荆夫] 大魁天下?玩笑了。阴 间有这许多玩耍,好得哩。回人间何来?那无常哥,还有个女吊姐姐,现在哪里? [厉鬼]找他做甚?[ 荆夫] 此二人乃我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要当面谢过呀。[ 厉鬼] 谢什么?[ 荆夫] 引我来此极乐世界呀。[ 厉鬼] 莫如此呀。你是那天上星 魁降,地上状元郎。扶世济困,大哉华光。莫恋这阴曹冥州小玩耍,丈夫材大蔽苍 凉。我那日在鬼门关里套你不上,就知道你有来历。后来听得阎王爷说起你的来历, 方知你是冥州的救星啊。[ 荆夫] 救星?[ 厉鬼] 正是了。如今阎王爷被困冥宫, 无常和女吊要造反。整个冥州都危在旦夕。[ 荆夫] 有这等事?[ 思介] 你在诓我。 [厉鬼]想当年也曾有泰山府君、地藏大王,也曾有阎王十殿。五爷阎罗打败了泰山 府君、地藏大王,又削了九个阎王,才一统冥州。就是在这里,阎罗爷登极封禅, 所以这里又叫经山。 阎罗爷励精图治,治理环境,冥州越来越适宜居住,人口也就激增了。[ 荆夫 ]那是当然,死人都来了呀。[厉鬼] 看来你还要学很多着。阳间死人有三个去处, 一是天国,一是西方,一是冥州。凡是天灾而死的,都去了天国。[ 荆夫] 做神仙 倒也容易。[ 厉鬼] 凡是病死或寿终的,都去了西天。[ 荆夫] 到极乐世界也便当。 [厉鬼]那些死于人祸的,就都来这里了。[ 荆夫] 那样说来,这里一定很乱喽。[ 厉鬼] 诶,大乱方能大治嘛。[ 荆夫] 原来阳界的战祸都是阎王爷干的呀。[ 厉鬼 ]你这么说,就有点露了。俗话说,大言希声,大化无形。阎王爷雄才大略,君子善 假于物而已矣。[ 荆夫] 那现在如何呢?为何这般萧条呢?[ 厉鬼] 现在不同喽。 无常和女吊背叛了阎王爷,煽动人们回阳。[ 荆夫] 无常和女吊?他们为甚么这样 干?[ 厉鬼] 为了,为了甚么?这还真是个问题,可这一定需要个理由吗?仁兄回 阳之日,方是阴曹重生之时。[ 荆夫] 鬼言冥州不复有,多少往事回心头。多—— 头鬼——,掉头——鬼,无——头鬼——,断头——鬼,弯——膝鬼——,四臀— —鬼,长——舌鬼——,套眼——鬼,痴——梦鬼——。 [ 众鬼左侧上,齐声介] 荆——爷——![ 荆夫] 哎呀呀,一席话惹得我左右 为难,不甘心就这般复返人间。[ 厉鬼] 人人都不安心做鬼了,连春秋的诸子、战 国的百家也要蹦回阳界去也。 [ 荆夫,惊介] 那还得了![ 厉鬼] 正是呀![ 荆夫] 诸子百家在哪里?[ 厉 鬼] 你来看![ 引介] 全都挤在阳关道上了![ 荆夫,观介] 呀!空荡荡,幽冥故 地。莽苍苍,大道肩踵。看到了,看到了!老聃骑牛,庄周乘蝶,孔丘扛鼎,墨翟 架梯。哎呀呀,若得他们还阳,哪里还有读书后生的地盘子哇![ 厉鬼] 就是哇— —。不妨一同前往观瞧。[ 荆夫] 走哇,走哇。[ 牵厉鬼介][荆夫与厉鬼下][众鬼 随下][荆夫左侧上,望介] [ 荆妻右侧上] 古来人生长恻恻,月华为我独消磨。寂寞梧桐摇风立,萧瑟秋 波梦潮何。 天公但许风流意,此生何曾会蹉跎。人间鬼事何以发达?皆因人事不可说,而 鬼事反能言。 人可言鬼,而鬼亦可言人,何独人不可言人也?荆儿已然七岁有余,长的是如 同其父,一样的呆傻痴苶. 好叫人痛心来着——。[ 愁卧介][厉鬼右侧上] 见的是 那荆夫鬼门关前,望的是奈何桥乱腿横毛,为的是阴世里万代如常。[ 挥介] 挥动 了套魂圈浮波一片,[ 收介] 但静闻人世里初定时分。[ 荆妻,起介] 唤一声荆夫 啊,夜深人静夫妻同命。唤两声夫君呀,万赖无声文运难平。唤三声檀郎着,醒也 无聊短暂清风。 唤四声亲人来,坎坷鬼门有关无封。唤五声竹马介,阴风送爽彻骨惊萌。唤六 声铜月哪,照断寒桥依稀霜灯。唤七声楚哥耶,巫山冰障月过华生。唤八声男风哩, 东船西舫穿越无声。 唤九声荆夫啊,一生一世永别了啊——,啊——,啊——。[ 立望介][厉鬼下 ][荆妻卧介] [ 荆夫,左侧听介] 听得声声切耳,闻见南北西东。照壁皆是灰影,寻处洞见 人生。哪里来的声音——着——?哪里来的声音——啊——? [ 厉鬼左侧上][推荆夫介][荆夫破帘入右,卧荆妻边介] [ 厉鬼右侧上,挥介] 断定荆夫命,回朝报阎罗。地冥从此固,文曲依旧行。 [收介,厉鬼下][ 荆妻起介,惊介] 九声唤唤出个梦境敷衍,九回叹叹出个梦意阑 珊。[ 伸手触荆夫介][荆夫,起介] 恍一梦黄粱烧没,如两种南柯城破。这是哪里 着?莫不是人间又到了?竟被那厉鬼兄骗至鬼门,一失足跌落人间家乡。无常兄, 女吊姐,皆已然打入地狱,再无有勾魂来也![ 落泪介][荆妻] 夫呀,一夜而醒, 因何哭泣着?[ 荆夫] 望一望南天门斗转星移,文曲隐启明升但晓天文。偷眼瞧我 的妻若现若隐,放眼去人世里来来往往。[ 荆妻] 荆儿一声唤,凉却半边身。 [ 荆夫] 我恨,我恨。[ 荆妻] 狠甚么?[ 荆夫] 多头鬼,幻变情貌。掉头鬼, 自追自抛。无头鬼,恣意孤高。断头鬼,血色如潮。弯膝鬼,彳亍艰险。四臀鬼, 左右为难。长舌鬼,恣意孤高。 套眼鬼,寂寞无聊。痴梦鬼,血溅衫袍。[ 荆妻] 梦乎?梦呓乎?[ 荆夫与荆 妻对视介] [ 无常与女吊左侧上][无常] 十八层地狱炼就,[ 女吊] 还一副铁骨钢筋。[ 无常] 凭谁问无常命运,[ 女吊] 只一番天上人间。[ 无常与女吊卧介] [ 荆夫,右侧] 熙攘来断桥寒窗,[ 荆妻] 曲径幽街市门庭。[ 荆夫] 八百载 文章汗青,[ 荆妻] 五千年精神独病。[ 荆夫与荆妻卧介] 自那夜看过《无常》,韩青子便生了出走之心。蓝靛子演荆妻戏分不多,却在 一举一动中倾诉了千言万语,解读起来便成了万水千山。韩青子找来蓝靛子说,妹 妹啊,以前的事和那出戏一起都不存在了,现在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了,你和我 的心其实是通的。只是以前碍着老爷必须和你争个面子,现在都是云烟了。我这里 有三千两银子,你拿了去,我要走了。 蓝靛子没动窝,说,大奶奶的话仿佛和以前确实不同了,只是我还是听不明白。 韩青子轻轻叹口气,将银子收起,说,我了解妹妹的性子,我是真的想走了。 蓝靛子来找赵宁子,可赵宁子和祖儿都不在,别的丫鬟说她俩三天前就出去了, 至今没回来。 蓝靛子想,这个家要散了。 过了年米军就进了浙江,江州督军梁伟志弃城而逃,小小龙门危如累卵。韩月 奇宣布名士会解散的那天,名士们心里都空落落的,纷纷想起下海的夏一钧,不禁 暗生羡慕。而海陆空已打好主意,准备投奔米家军。心热如焚的海陆空想到蓝靛子, 如果自己是无常,那她就是女吊,如果自己是荆夫,那她就是荆妻。海陆空还得到 了一份米军广为散发的招聘状,上面写着:所聘职位:高级文人。性别,男,有特 别经历者例外;年龄,二十五至四十,有特别经历者例外;要求,或有举人功名且 有文集可例,或有文集且出口成章,或出口成章且熟读各种兵书,或熟读兵书且相 貌堂堂;优先条件,有殿试或会试经验者优先,能经常出差者优先,敢赴汤蹈火者 优先,有武略经验者优先,有孔明骂死王郎之类经验者优先,有畅销文学作品者优 先;工作及职责,抄录誊写撰稿,出谋策于帷幄,入敌国不辱命;待遇,月俸米半 石银八钱,试用期一至三月此间月俸发放十分之八,其它待遇视表现增减。 所聘职位:高级戏员。性别,不限;年龄,十五至四十,有特别经历者例外; 要求,有至少三年演出经验,会哭会笑会闹,在至少两出名戏中担任主角,能经常 出差;优先条件,有名人推荐者优先,相貌出众者优先,有农村生活体验者优先, 有战地表演经验者优先;工作及职责,担任戏剧主角或主要配角,经常在战地或农 村演出;待遇,月俸米半石银六钱,试用期一至三月此间月俸发放十分之九,其它 待遇视表现增减。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