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飞单 戟儿和锏儿分别站在艮舟和兑船上,指挥着娇娃们习练歌舞。汉枋站在旗舰上, 静静了望。 汉枋和戟儿成婚,是我的主张。他俩可谓天设一对,即使在操练水军时也不耽 误秋波互送短信频传。而秦柱虽对锏儿有意,却遭到无情而彻底的拒绝。锏儿一心 要追随姐姐,她的举止表情乃至言谈中都埋藏着一条深深的细索。这条细索时而跳 伏波浪之上,时而低徊山谷之内。 她脸上还有一道极其淡然的伤痕,伤痕常会微微抽搐。她的行动总是围绕着戟 儿,但她们并非亲生姐妹。在那个年代,结伴而行的女子何其多哉。 戟儿提出,船型不必大也不必高,但船头要高翘船尾要平展,具备一个高低错 落的舞台地形。 船仓要能扩音形成浑响,通过船面上的反射板传向敌阵。娇娃在船面载歌载舞 以吸引敌人注意,如果遇到不开面儿的竟要放箭就藏进船舱,举起草人继续唱舞。 锏儿说,草人要有形,衣袖齐全,面部包裹,涂抹脂粉。还有,锏儿步态嫣然,是 否可以考虑一下音响的合成效果。 想想吧!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艘回旋在敌阵前沿的小艇,突然响起一曲十 面埋伏的交响乐,然后它就悄然隐遁。我走过来,见秦柱不在,就往锏儿细肩上捏 了一下。她没叫唤,回过头追着要咬我。她眉宇间有一道门,那就是狂热的气功迷 们迫切想找的宇宙缺口。但在我眼里,它更近似城墙豁口。就在这个豁口上,熊熊 烈火燃烧起来,勾勒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风韵。我的怀里,有一条船。我的怀,就 是船。船上没有帆,却有一蓬云丝。灰蒙蒙,鱼翅般。 就像所有关心我的人那样,总是比我更关心我。就像生活那样,总是比我的生 活更像生活。 不得已,我娶了小红。一个我曾百般利用过的女人,一个为我赢得过第一场胜 利的女人,她如果不是特洛伊木马的女儿又是什么?自那次岳州大捷至今,我还是 第一次问起她在米锦身边那几天是如何过来的。小红便说起那个岳州城下的米锦, 说此人那几日对她恩爱有加,对其他女子也秋毫无犯。小红当时真不想烧营,可因 为其她姑娘的父母都在岳州城里怕我杀害,也就一不做二不休了。我低头端详躺在 怀中的小红,看到她的眼睛已然潮红。那时米锦对小红说,“你来这里,是为了安 抚一下军心,现在将士们都想回家,大米国即将成立,大家都迫不及待想回家看看。 家乡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都分了地,可以安心种庄稼过日子,没必要再拼命打仗 了。”小红问,“军心涣散了吗?”这时有人来报说抓住几个逃兵,问如何处置。 米锦起身出帐,小红也跟出来。帐外,督战官押着三个手脚狼狈的军士正等米 锦训话。米锦让督战官带三人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然后米锦叫来三人,让他们 站在高台上,面对着大太阳和米家军将士。三人神情平静,眼神凝滞,头发披散。 米锦对小红说,来吧,现在就开始。小红便带领姑娘们开始表演第一个节目:军前 颈舞。舞者使用脖颈,与肢体配合。米家军中没有乐手,只有鼓手。鼓声渐起,舞 若小鸡啄米。鼓声隆隆,舞若寒蝉噤喏。鼓声点滴,舞若岭上青峰。鼓声脚密,舞 若钟乳万根。随后的鼓声便听不出节奏,只一味乱,乱得观众心怀不满,乱得舞者 脚步错乱,乱得台上三人醉眼迷离。第二支舞是沙场发舞,姑娘们将花鬟解散,黑 发如狂骑风旗。边有呐喊伴奏,更让姑娘们忘乎所以。第三个舞蹈是帐后肚皮舞, 姑娘们都换了戎装,从银甲里露出肚脐,肚脐上画了红唇。但见舞姿变化,唇形或 张或收,或撅或拉,或如耳语呓呓,或仿寸口嚅嚅。米锦示意停止,转脸高声问三 人悔过否。三人如洪水后的黄土地正待恢复生机,听得米锦叫喊,正如霹雷一惊。 其中一人说,“我对不起将军,将军的一片苦心我明白了。”另一人说,“我还说 什么,对不起父母啊。”最后一人说,“大米国就要成立了,就用我的头做奠基吧。” 九月的洞庭湖啊,芦苇惶惶,水鸟惜惜。小红问我是否听说过梦刀侠。当然知 道,我说,有关梦刀侠的传说版本很多。梦刀侠刀法无名,没有固定套数,可一旦 起舞就变化万千。梦刀侠无父无母,没有家族恩怨。梦刀侠缺少古典记忆,没有现 代意识。其刀法是不成谱的音乐,没有墙的迷宫。小红的脸像镜子,让我看到孤零 零的自己立在一个圆形废墟中央。 远处,渔佬们正在吆喝最新流行的渔歌。洞庭这地方的渔佬少说也有千户,大 多泊在湖西岸。 他们一早一晚下来打渔,就近卖掉。整个白天,补织渔网,修整滚钩。江里鱼, 壶中酒,好日子一直在。这时候,湖水起涌,亿万个秃顶兽上下攒动,反射过来美 妙的音乐。有一股很怪很怪的味儿,略腥,带点碱性。透明胶一般的色状在前方晃 动,吹口气都能出现气漩。当夜,米军的快艇就是从这一团糨糊里杀出来的。 米军的攻势如一块巨大的塑料布,蒙住了夏家军的所有毛孔。不久,夏家军的 水寨就像一个漂浮的火球,到处是哀号与狂叫。夏一钧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蒙了, 面对夜明剑、施情刀和采月戟,一时决定不了取舍。发愣这当口,秦柱冲进来,很 狼狈地左顾右盼。他的头秃了,还冒着狼烟。夏一钧赶紧招呼他,秦柱一个纵身, 扛起夏一钧便走。夏一钧让秦柱把自己放下来,秦柱没理睬。外面烟很大,风向不 定。失去了指挥的八卦阵船都在打着转,烧得凶猛。 夏一钧问汉枋在哪里,秦柱说在火里。 而其实此刻的汉枋已置身重围之外,鼓起帆的巽舟渐行渐远。汉枋的身旁坐着 戟儿,锏儿则在船舷边张望着来处。汉枋想起以前在家乡时夏一钧对他说,你要是 不能给我找到快乐,你就别想快乐。夏一钧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大奶奶对他 从不正看一眼,只有一次为了得到夏一钧的下落大奶奶曾在不经意间看过他的脸色。 夏家的威严与傲慢在汉枋看来,就是富贵的错误。汉枋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在夏宅里 没日没夜地转悠,可母亲从来不听儿子的建议。 母亲活在自己的时空里,走不出来。母亲的固执在龙门县是出名的,当年她为 了夏父的官司曾在江州府衙前立了五天五夜,只喝一点山泉,最后就在府衙前站着 把自己生了下来。从此母亲在龙门出了名,可自己却始终没有名分,从生下来就被 叫做野孩子。而汉枋其实相当文静,没事时就在树下看书。他看的书都是夏一钧看 剩下或不爱看的,所以他的智力水平一直滞后于夏一钧。到后来夏一钧迷上戏剧, 才让他有了赶超机会。 夏一钧在秦柱保护下逃进岳州城时,天已黎明。他们来到城头,却见已趋沉寂 的洞庭湖又热闹起来。二十只坤艇围住米军,钟声荡起,盾牌手在前,弓箭手在中, 挠钩手在后。忽然鼓声大作,十艘乾舟冲入米军船队,肆意拼杀,忽进忽出。过了 会儿,随着一串串的铙声,离船上发出数枚火箭,正中米军旗舰。乾舟上鼓声再起, 石炮齐发。夏一钧越看越奇,不是败局已定了么,怎么又翻盘呢?一旁秦柱偷偷乐, 夏一钧一想,难道真的被他们给骗了。夏一钧也不好意思问军士,免得让他们懂得 自己的愚蠢。 水面上出现了艮舟和兑船,引来夏家军大呼小叫。很远,看不清。夏一钧也是 头一次在实战中看到这两种船的身影。艮舟和兑船在离敌阵足够距离外停下,娇娃 们的舞蹈像在昭示和平至上的真理。米军将士不知所措,观舞还是应战,坐以待毙 还是垂死挣扎。戟儿和锏儿出现了,远远的。夏一钧忽然明白了汉枋的深情厚意。 一艘敌舰无缘无故沉了下去,夏一钧知道水手行动了。一只只龟鱼弹从乾舟的槽口 中射向敌船。火球滚动,帆布燎起。 战后的头一位客人,是大齐特使。特使的嘴里没有皇帝,而是一口含着一个曹 大人。特使的傲慢只维持了短暂时刻,便在夏一钧的问话里瓦解了。陈宇文颓废了, 邱吉农告老还乡了,现在轮到内阁总理曹建刚把玩丞相府里的青铜头像了。特使在 干咳一阵后说明来意,原来是想授予夏一钧洞庭巡抚职衔。我已经是巡抚了,夏一 钧说,你可知夺取洞庭费了我多少心血? 干咳后的特使思维敏捷起来,将军可知自己官居几品?夏一钧只得说,不知道。 特使递过来一张表,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让夏一钧着实费了一番看功。在巡抚一栏上 除了直隶省和散省之分,还按照地域不同分成上中下三等,同时,每等地域在级别 上更细分为甲乙丙三级,每一级能得到的俸禄不一。夏一钧找来找去不见洞庭二字, 便慢慢放下表说,曹阁老的意思我明白了。 特使走后,小红出来说自己在一夜间变老了,老得连青春几何也想不起了。万 事万物都在变,改变是第一要义。而你呢,总是坐在这里,面对湖水,发一些没人 听的人话,想一些没人懂的问题。好象时间还过得不够慢,不够永恒似的,你还要 给它再加个坐标吗?夏一钧问,他们都在哪里?谁?他们。他们,你还能看得见他 们?小红在夏一钧身旁转起圈来,一圈,两圈,三圈,四圈,…… 大殿里除了未来弥勒佛外,就是夏一钧最威严了。夏一钧喜欢在庙里接见来使, 他习惯坐在靠近药师佛的位置。少年时的寒山学堂也和这庙一样冷冷清清,影壁上 雕了一幅猫鼠互嬉图。 转过影壁有两间小屋和一丛竹林,林间一条碎石小路直通下去。墙角堆着竹笼 瓷缸花盆树根怪石,更有一池浮萍池边水榭梁下的秋千微微晃动。正房坐北朝南, 与门相对是老师座位,配置黄花梨官帽椅和翘头案,案上青玉戒尺人形笔架蟠蛇砚 一应俱全。学生桌椅分布课堂两侧,两条长案靠东西墙上放书籍器物。天下大雪, 呵气成冰,韩青子迟迟未到。做过翰林的老师裹着黑皮裘衣,怀揣手炉,捧一本 《封月传奇》津津有味看着。夏一钧穿得不多想回家添件衣服,翰林师傅竟不许只 教他抄《论语》。啪!老师于传奇的华彩之处拍响戒尺,却吓得夏一钧将手中毛笔 掉落地上。夏一钧,写得如何啦?老师,我写不下去。怎么?老师你在那里快活地 读着闲书,却教我这里苦苦抄句,圣人尚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着。在邦无怨,在家 无怨,所以你就不要有怨言啦。老师见夏一钧还不落笔就放下书说,孔子说,贫而 乐,富而好礼。就好比烧菜,即使很贱的材料,经过种种工序,也能烹出鲜美菜肴。 而那些贵重的龙虾鱼翅,倒不见得有很多做法。贫与富虽然相差很大,但都能达到 君子境界。《论语》要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读传奇,正和你抄写经文,追求的都 是得意而忘言。不要拘泥于圣人的几句话吧,要努力体会圣人当时出言的情境。读 《论语》要读出其中的故事和戏剧,置身其中才能真正体味仁的酸苦咸辣。北风呼 啸,掠窗而唳。翰林师傅条件反射,本能地裹裹领子拽拽袖口挪挪屁股。夏一钧颤 巍巍恳求道,那我去添件衣服总可以吧。翰林师傅道,饱暖时读《论语》只觉得词 句精妙却难知大义,饥寒时读《论语》才能明白其中深义至理。一箪食,一瓢饮, 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读《论语》也是个修行过程。你看我这里衣 暖裘肥读着传奇一副自得样子,其实我是在给你做对照呢,你看见富贵饱暖如此之 近却不可得心中必定焦虑,这时你就要努力克制自己,这就是克己复礼啊。士志于 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汉枋和戟儿去了重雯岛度假,那里阳光明媚有模拟海滩,能捉到水老鼠和背部 有壳的狮子猴。 锏儿去了么?当然,姐儿俩永远摽在一起。秦柱呢?回乡探亲去了。回龙门了? 怎么我一点不知道,他们谁也不向我请假。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吗?小红严 肃地说。夏一钧站起来,摇了摇肩膀,三斤多的尘土散落下来。他想起来了,自己 去过重雯岛。去年秋季一场酣战过后,汉枋就把他接到重雯岛视察。重雯岛地形隐 蔽,气候温和,适于人类居住。夏一钧惊讶于洞庭地区会有这样的好地方,说早知 道就移防此地了。汉枋一听便摇头说,我们需要这样一个隐蔽之所作为战术退路。 汉枋就是这样足智多谋的人物,他所谓的战术退路原来就是度假村的意思呀。这次 水战后,他就在夏一钧面前赔礼致歉说,这是为了大局就没告诉大将军具体战术部 署,还让秦柱也保密。他进一步解释道,之所以最后才暴露实情是为了给大将军最 大的惊喜,而惊喜是快乐的最高级形式。但夏一钧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街道上与平时没有两样,人们在平静中购物,选择那些他们并不急需的商品, 不时议论两句。 物价平稳得就像地平线一样,偶尔的风暴改变不了什么。夏一钧常在老街溜达, 这里有个自由交易市场。摊子上摆着菜蔬禽肉药材之类,行人走动中带起的气流将 这些来自高原草地山丘河滩森林的气味混合一块儿。每个人脸上都开满阳光,脚下 是湿漉漉的石子。夏一钧险些滑倒,他知道该拐弯了。即便是晴天大好,这家垂柳 青裁缝店也会在门口立一个架子,上面挂着数只花雨伞供路人急用,其用意是让人 都能欣赏到自家裁剪手艺。花布伞用一百块小花布缝接起来不漏一滴雨,如果漏了 垂柳青会给持伞人白做一身行头。 夏一钧来到岳州城南门,漫不经心地往墙上贴了一张告示。他亲自去贴告示, 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将士们立刻围过来,瞧着告示上的内容。他们对告示很不理解, 半天没反应。趁着这当,夏一钧悄声而去。随后,整个岳州城人心浮动,民众沸腾, 大家全都以为夏一钧在说谎。 在常德、长沙和洞庭湖区,情况也一样。 汉枋对夏一钧说,将军如此想,让我很吃惊。 夏一钧说,你吃惊了,就说明我没有白干,你还是回到你的前线去吧,去等待 大米、大齐来犯吧。我主持内政,不敢自比古代贤能。 秦柱这时窜过来说,老爷的主张好象天雷,炸开了一道天缝。老百姓都在仰望 着老爷的行动。 夏一钧慢慢道,我不是天缝,也不是天雷,我是什么以后就会知道。 小红出来说,别光说,赶紧做吧,再不做,大家是不干的。 戟儿不说话,立在门边晒太阳。 锏儿说,姐姐,小心把皮肤晒黑了,到时候姐夫就不要你了。 戟儿无声一笑。 夏一钧说,对呀,戟儿,过来坐下,也说说。 戟儿腿动了动,却说,这里很好。 汉枋说,那好,将军,我会守好国土,希望将军大事早成。 夏一钧是个不甘沦落的人,但在洞庭,他感到了这份沦落。他发现没有人再需 要他,虽然他是这里名副其实的统治者。他的属下和情妇们都各有自己的事情与乐 趣,都能独当一面。他从探亲回来的秦柱那里得知,家里三个奶奶走了两个,韩青 子也快离开家乡了。夏一钧问秦柱大奶奶要向哪里去。秦柱说大奶奶可能是想自杀。 夏一钧原希望衣锦还乡,可家已四分五裂。 夏一钧派出一个小组,去调查目前洞庭基本经济状况。洞庭乃鱼米之乡自古富 庶,如今战火虽多但未伤及根基。夏一钧制作了大量数据表格来反映洞庭经济实况, 为此他请来了一位数术家帮助整理。他看到这位数术家,就想起曹飞非那个混蛋。 他推行诚信制度,计算人们的诚信分数,并对诚信佳者进行奖励。他的做法其实是 仿效了中国一直便有的孝廉制度,不过将这种对父母家族的孝变成了对社会的忠。 在夏一钧的记忆里,母亲的话并不多。从小到大,母亲从没批评过他,总是不 断地鼓励,即使尿炕也能赢得一点喝彩。母亲的宽容和念佛有关,母亲是无师自通 佛门,无门自入佛境。 在夏一钧印象里最深刻的,是母亲对他说,孩子,你和你父亲真是两种人啊。 夏一钧那时候还不能理解其中含义,但是他隐约明白,知道自己没有前途。是的, 父亲说过自己,说自己最做不来的便是欺诈。而做官,做生意,哪有不行欺诈的呢? 父亲曾将自己的生活经验总结出一套文字,经过不断修改更正,命名为《坐坛经》。 一入经字,就带点颓败气派。《坐坛经》开头这样写道:商者,买与卖也。买何, 卖何,第一问也。商者所买者何?人之信任。商者所卖者何?亦人之信任也。俗人 尝谓商家以诚信为要,但不知买之所信非同于卖之所信也。 此即诈之所出也,商不厌诈。那时夏一钧捧《坐坛经》只读了几页,便去吃午 饭了。吃完午饭,正巧门口来了个捏面人儿的,他便去瞧。面人儿栩栩如生,连毫 发都微微泛动。他便要拜那手艺人为师,师傅只当玩笑便教授起来。谁知夏一钧于 此有天才质地,竟能捏出面人儿脸上的饥饿和满足,将师傅吓坏了不愿再深教。夏 一钧岂能让,只缠得那手艺人连连叫苦,准备撂下挑子一走了之。忽然夏一钧大喝 一声说,你这人跑什么,我还要买呢。师傅停下脚步,面带红润问,你买哪一个? 夏一钧说,我买你这副挑子。 在选拔人才上,夏一钧讲究实用性。如今局势平和,各地官吏就显出了良莠不 齐。有的是大齐投降来的,以为在洞庭干和以前没有两样。有的来自民间,做事没 规范,小习气很多。有的来自夏一钧家乡,所谓鸡犬升天。有的就来自他第一批招 募的洞庭九贤,其中蒋海三做了常德知府兼当地督军,李丹陆是长沙知府兼当地督 军,而岳州知府由夏一钧兼任。邱一乔、石三丁、史枫珠都在洞庭幕府供职,赵西 南和黄春山是随军参政,何东华与秦尊都在洞庭水寨做守备已阵亡。想到何东华与 秦尊都的死,夏一钧又感到汉枋那心狠手毒的性格正灼灼烤着自己的胸。汉枋竟然 一声不吭,暗中设好一个伏击圈,然后让自己和何东华、秦尊都做了诱饵等米军上 钩。汉枋是惟恐演得不真,却以送上一份惊喜为籍口。 锏儿经常去洞庭湖飞单。所谓“飞单”,就是女子单独外出玩耍,没有女伴相 陪。如果说李清照的词是飞单之作的话,锏儿的飞单就是一种行为,偷看锏儿的行 为一直是我心中的秘密。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锏儿支一叶小舟,一只一只地点燃荷花里的蜡烛,唱起 《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 争渡,惊起一滩欧鹭。然后她会一只只灭掉蜡烛,手法各异,绝无重复,或吹,或 打,或摇,或盖,或捏,或剪,或泼,……,或等一缕幽风。每灭一只,她便唱一 遍《如梦令》。最后整个湖面归于黑寂,只听得一篮篮水响。还有一次我跟踪许久, 才在一片滩地上看到了徘徊的锏儿。她仿佛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似的,只静静呆 在晴天丽日草坡之间,大约有一个时辰。周围静得让我都害怕,似乎每一阵的呼吸 都能传达到她那里,在她胸前激起波澜。她扒开一个坑,从里面取出许多白色的蛋, 将它们码放一起堆成小丘。她脱去衣服,将胸脯伏在蛋群上面。她的臀部隆起来, 以增加力度。她仰望天空,仿佛小鸟将从云层中生出来。她抖动四肢,说出鸟语似 的声音。不久,众蛋破裂,殷黄的液体粘在她身上。她将浓液覆盖全身用手涂抹着, 呆在太阳下,晒。 史枫珠的新著《潜在的原理》摆在我的面前,洞庭九贤里数他的理论水平高, 洞庭湖上还流传过三天不读书,赶不上史枫珠。我是通过一首史枫珠的诗才发现他 和锏儿有染的。这首名为《殷商行》的诗这样写道:玄鸟堕卵,后有祥雉落鼎边。 诸侯闻德于兽道,何须夔龙之箫韶。圣人纵七窍,安可汤誓许千年。养肉林于糟山, 辟酒池汇忘川。独见妲己慢其间,此所谓乱国者妇之倪端。蜚鸟滋鹿台,至今犹效 师涓而唳天。舞翩翩兮翔北里,引尔奇兽忆旧欢。 枯荣未已台边蒲,犹掩落日照残垣。为什么做理论的人都这样呢,喜欢泛一切 论,而且还要把空头的政论和实际的情感混淆。当然,我不是搞文字狱出身,对文 字和行动之间的关系看得很开。史枫珠确实才大,他的政论文章让我懂得了目前的 隐患和未来的艰难。我应该很好地保护他,在很多事情上请教一二,并在食有鱼出 有车上使其心满意足。 虽然汉枋一度让我怀疑,但他恪尽职守,让夏地在大齐和大米的夹缝中生存了 下来。大齐军也曾来犯,不过后来的战事都由汉枋和秦柱一手操办,我则执意于改 革。汉枋经常来向我汇报,而我对他的意见或建议在他那里都成了难以执行的困难, 而我的改革计划在他眼里仿佛异国文字只是新奇好看。他没有丧失一寸土地,还几 次要求进兵大齐夺取北方。我迟疑不决,他全身而退。我不去占领别国土地,是因 为我还没想好如何看待权力、如何统治、如何驾御、如何收场、如何放弃。 夏一钧设想将每十户划为一甲,每十甲为一巷,每十巷为一街,每十街为一道, 每十道为一区,各县所辖区数不同。岳州府辖十县,常德府辖八县,长沙府辖九县, 洞庭府辖十五县。 每两年进行一次通选,选出甲长、典巷、街丞、同道、区知、县令、知府。选 举为直接选举,甲辖所有户直选甲长,巷辖所有户直选典巷,街辖所有户直选街丞, 道辖所有户直选同道,区辖所有户直选区知,县辖所有户直选县令,府辖所有户直 选知府。甲长对所辖户及典巷负责,典巷对所辖户及街丞负责,街丞对所辖户及同 道负责,同道对所辖户及区知负责,区知对所辖户及县令负责,县令对所辖户及知 府负责,知府对所辖户及夏一钧负责。 夏一钧数了数现在任上的各级官员,料想他们一定会首先反对。他甚至还想汉 枋会不会造反,心头一阵恶心,便觉得不大可能。但小人不可不防,目前只有秦柱 对他忠心不已。他认真地计算,小红、锏儿、戟儿,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人,她们出 身不详,都是女中豪杰。至于洞庭的人民会不会支持自己,他也没有把握。 这日秦柱来岳州向夏一钧报说,汉枋在长沙府和李丹陆等人密谋事情。夏一钧 不以为然道,秦柱啊,你先回常德吧,我知道了。秦柱走后,夏一钧将锏儿找来, 对她说,你的行为我知道,你的身世我了解,你去吧。 随后夏一钧叫来邱一乔、石三丁、史枫珠商议。史枫珠重提所谓“潜在的原理”, 而他的大作夏一钧还只字未看。史枫珠说,“在中国政治中,运行着一套潜在的规 则。它和公开的规定并行,但作用更大。明面上的公文是给天下人看的,而潜在的 规则却是大家私下通用的。 这就像作帐一样,有两本帐,一本公开让官家查,一本则自己看。“”为什么 会这样呢?“夏一钧问。邱一乔说,”很简单,每个政客都有危机感,都觉得自己 的信息不够多、不准确、不详细,都觉得必须把自己的影响力最大化。“石三丁说,” 大家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只有一条路就是仕途。他们为了自身安全,要么巴结上层 官员以便升官,要么捞银子以备养老,要么结为朋党相互关照。回乡务农,他们不 愿意。所谓归隐,都是隐不下去的。他们当过官,知道官府的厉害,有着合理的伤 害权,所以他们死活也要在官路上走到底。“夏一钧说,”你们对通选如何看? “史枫珠道,”这里有一个核心,政治的核心。在中国历史上,发言权掌握在制定 规则的人手中,而制定规则的人恰恰不把规则当成一回事。他们不视其为规则,而 认为那是规矩,是家法,是下面的人应当遵守的,而不是自己。下面人应当以此为 规则,而自己只觉得那是一套规矩,是立身行事的规矩。规矩再好,再多,再严, 它也是规矩,而不是规则。“夏一钧差一点想跳出来质问史枫珠,你说的那个人是 不是指的我。但他没有,他感到体内有一只重磅压着。”就是这层窗户纸,谁也不 想戳破,因为人人都怀了一个想法,想有朝一日做那个规矩的制定者。这就是中国 政治的核心。“ 洞庭都督府设在常德与长沙之间的沅江,缎锦楼立在都督府最北。它面对浩淼 烟波,与岳阳楼遥遥相望。缎锦楼于万云簇拥下,逸锦飞盈。汉枋当初一见缎锦楼 图纸便倾心不已,命速建造。楼外观看只觉三层,内部实为五层。各层歇山抱厦与 顶上十字歇山巧妙结合,构成层出不穷的立体透景。缎锦楼体量不大,却有四层屋 檐、十二面歇山面、三十二处屋角,檐下及平座层叠斗拱三百零七组。整楼无漆, 木颜淡黄,若得久长渐有琥珀之色。 锏儿头次登楼,知是汉枋恣意建造。她从楼上下来,对戟儿说,姐夫有朝一日 也会如这楼啊,真是个心怀锦绣之人,姐姐福气有了。戟儿说,哪日请夏爷过来看 看。他可没这心,只一意在通选上,连我都难得见。说着,她俩走进戟儿的院子。 妹妹不来与我同住么?锏儿一笑,我还是江湖脾气,改不了了。戟儿抱住锏儿,你 的样子还似从前,而我已经变了。变不变的,都没意义,只是心境不同,锏儿在戟 儿怀里说。她们的手扭结在一起,上下翻飞,像两只煽动翅膀的鸟在尘埃中洗着澡。 一早,戟儿便对汉枋说,夏爷对我们不错,你还是他的心腹,他对你这般重用, 你切莫辜负了。汉枋说,正应如此,我才要死谏。你的想法和夏爷不一样,切记小 心。我小心什么?你如今兵权在握,踌躇满志,总想着阵前杀伐,自然心气高蹈, 别和夏爷冲撞了。知道了。 汉枋转身而去,迎面见到锏儿。锏儿让开汉枋,却不搭话。汉枋挡住锏儿道, 妹妹为何不来见我?建这么高楼,打老远便知是姐夫样子,只消在洞庭湖上坐一顶 小轿舟便见了,何必当面请教呢。 夏一钧读着各地送来的堆积如山的文牍,想着这些个地方官简直是在拿自己开 玩笑,连水稻种二季还是三季这样的小事都来请示。通选在即,下面人心浮动,自 然不愿多做事,每每上报请示,也是出气一法。夏一钧叫人端一碗冰糖银耳羹,却 久等不来,便大喝一声,难道夏地无人了吗?仆人进来解释说,厨子不知该放多少 银耳多少冰糖又不敢来问所以迟疑不决耽误了大将军饮食。夏一钧说,难道他也想 上道文书不成? 静静的,夏一钧自省哪里出了问题。史枫珠说得对,这就是中国政治的核心。 发言权掌握在制定规则的人手中,下面的人就没有责任。当他们利益受到损害时, 就会牺牲这个规矩。各地文官已经在做撞钟和尚,家中厨子也在想明日不保。安抚 人心已没有时间,必须立刻进行通选。 小红来到夏一钧身边,前倾着身子,让夏一钧感到一面墙的温暖。小红说,你 还记得那个梦刀侠么?怎么?夏一钧不解地回头。我想起来,我是在烧了米营后看 到梦刀侠的,梦刀侠身形瘦削,动作矫健,头顶上红红的,刀如睫毛般一闪。怎么 能确认那就是江湖上的梦刀侠呢? 你可知梦刀侠那把刀么?知道,上面的血是冰,啊,难道你见到了?我见到了, 那一片淡红的光只能是冰啊。 当黎明的纤指触破窗上的薄纸,夏一钧写就了通选实施办法的最后一笔。他撑 着扶手从椅上起来,眼前出现了三个模糊的身形,那是家乡的三位奶奶。他喉咙哽 咽,意识到自己该跟她们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他的语言宝库里仿佛没有这样的 词汇,而且他的表达也力不从心。 他就出了门,门口立着那个厨子,手里捧了冰糖银耳羹,体态僵直。他只好接 过来,厨子立刻瘫倒在地。 这天发生的事正如夏一钧所料的情势混乱,衙吏一个踏着另一个的影子进来禀 报里的变化。 夏一钧坐在怀橘堂内一言不发,衙吏禀告完毕便自动退出去。邱一乔、石三丁、 史枫珠在廊间议论着,语声高高低低的,窗纸忽鼓忽凹。钟楼送来一曲凉州词,清 澈的金属颗粒在地上滚了几回合就消失了。可不一会儿又从案面上冒出很多金属气 泡,膨胀得像人脸一样,表情模糊,嘴巴还在动。它们互相撞击,又彼此吞噬着。 汉枋说,夏地要乱了,大将军该采取措施。 你说的措施指什么? 当然是平息人心,稳定局势。 夏一钧手上一股热气,说道,可这人心浮热、局势燥动恰恰是我的政策所致, 你让我如何平息呢? 几案上堆满了气泡,没一个破灭的。夏一钧手一挥,灭了一个。 汉枋退后半步,问,大将军在做什么? 但那个灭掉的气泡又冒出来,夏一钧的手又一挥。 汉枋说,将军是要赶我走了,可我的话还没说完,不说恐怕就晚了。邱一乔、 石三丁、史枫珠是什么东西,将军也清楚。可是到现在还是这样,仿佛我们要老死 在洞庭似的,我实在憋不下去了。我已经和李丹陆商量了,准备向南面的衡州打。 目前先锋人马已到衡县,离衡州不远,已经打了三个胜仗。因为大将军忙于政务, 一时未及禀报,还请大将军原谅。 夏一钧说,你去吧,我保证你。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