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交叉 李丹陆来到岳州,径至小红的院子,放慢脚步进到卧室。小红在床塌上双脚勾 着,专心致志玩弄一对泥人。李丹陆道了声夏夫人,声音洪亮。小红却不理睬,只 对着泥人叹气。李丹陆再道了声夏夫人,声音婉转。小红这才抬起头,说,吆,李 大人到了。李丹陆便端把小凳轻轻坐下,小红弯下腰脱下青花藕丝袜。小红的双脚 清秀可掬,笋样细嫩、月般皎洁,好似两杯麻姑的春露。脚趾则如五颗白芷果晃动, 趾甲上翠色浮起,越晃越硕。 夏一钧曾对小红说,“现在他们都反对我,汉枋借口衡州战事干扰我通选,各 地官员也上书说战事偏紧无暇顾及通选事宜。通选陷于瘫痪,我有点心灰意懒。” 小红在木箱旁整理衣物,慢条斯理道,“措施激烈自然反对人者众,就好象蟑螂一 样聚集一起。如果能分别对待,一件件做下去,也许会有进展。我看哪,不如先在 区级以下进行通选,选出个把区知同道街丞典巷甲长什么的。这样那些知府县令们 也就不会像蛆似的聚在一起彼此取暖了,再派督察到各地检查一下,他们会识时务 的。”小红将衣箱盖上又打开说,“噢,别忘了加上一句,政策十年不变。”“夫 人真正贤惠啊。”“有你家大奶奶贤惠么?”小红问。夏一钧没吭声,迈步出了屋。 眼角上的一棚青藤结了许多丝瓜,一只只如阴茎倒挂,丝瓜深处徐徐飘出籽粒的歌 唱。 窗扇和门板都动起来,翕翕合合的,闪出一块块光斑。一只黄鹂鸟越墙而来, 在院中兜了两圈,将那些光斑打散,光点如大珠小珠落在地上。今年虫豸格外的多, 地上的坑洞像废弃的煤矿惨不忍睹,那些光珠便滚了进去。夏一钧望见屋里小红在 铜镜前独自试着衣服,那是一件蕾丝花边翠绿短褂,上面有一幅草船借箭绣。 这样一种幻境的根本原因是出于对谜底的单相思,凡事本不可如此认真。触及 脚心那一瞬生出的湿情润意,正是一路风尘苦楚将要融化的信号。你想过自己的前 世么?李丹陆问。小红的唇抿着,抹平了空中的皱纹,怎么不说后世?李丹陆的手 指划在小红背上,浅浅的印子忽隐忽现,后世也可以。我的后世肯定是那些经常消 失的生命。消失的,经常消失的?是啊,彩虹,流星,台风,烟,波浪。那前世呢? 前世该是那种不易消失的生命了,山峰,矿,水杉,乌龟。小红胸前是一朵文身, 今生就只有这无常了。 夏一钧命李丹陆负责保障汉枋后勤供应补给,并让秦柱移驻岳州负责后方军事。 然后他离开岳州南下,前往常德考察。一路简仪而行,见到很多不满之事也不便当 时纠正,只暗中记下,或让人写成公文发到当地限期处理。喜县处岳州辖界,夏一 钧见这里一派繁荣,但问城里市民,都说通选选得顺利。县城里有垂柳青裁缝连锁 店,生意兴隆得很,大小官员都来这里作官服。这里官服用料讲究,让人一见便觉 有三成旧,补丁大大小小随处可见,尤其袖口,刚出油锅似的光亮。夏一钧只觉得 垂柳青会做生意,对官员们争先恐后穿乞丐服倒不为然。他们一行人即日出了城, 向南走去二十余里,上到一小山峰之上。流水潺潺,峰峦叠嶂,秀美与险峻同在, 流云与苍穹齐飞。夏一钧对邱一乔说,先生可否赋诗一首?邱一乔说,将军看得起 我,便献丑了吧。邱一乔慢慢诵道,未济苍生先释怀,长留落日独登台。望却天涯 孤旅去,经由沧海麻姑来。好诗,石三丁道。多少事就出在这好字上了,邱一乔说。 石三丁听邱一乔这么一说,觉得他是有意的,便闷着不说话了。夏一钧说,先生的 诗好象不是刚作的,是一首旧诗,否则哪里来的独字,岂不是目中无人了吗?史枫 珠说,这是一首流水诗,从苍生到落日,从天涯到沧海。而且还是双流水,那个隐 流水是从未济到释怀,从长留到登台,从孤旅去到麻姑来,可见是精心之作呀。夏 一钧拍拍手,看看,我的感觉没错吧。邱一乔苦笑一下,脸上都是沟沟坎坎,说道, “麻姑是个神奇的女人,见过三次沧海桑田,却只会瘙痒一种神功。曾投生为麻秋 之女,麻秋为人凶悍苛刻,监督工人筑城昼夜不息。只有听到鸡叫,麻秋才会让工 人休息。麻姑可怜工人,就假装作鸡早早叫起来。于是群鸡仿效,工人们得以有更 多时间休养。后来麻秋知道了底细,鞭挞麻姑。麻姑逃到山中,化仙而去。人们就 编这样一个传说,可见为百姓谋一点福的人都会成仙啊。麻姑这样没什么本事的女 人靠着雕虫小技就能登仙,何况夏将军呢?我想赠大将军十问。”“噢,怎样十问?” “大将军可随便问这里那里的百姓,问他们通选搞了吗?他们想的人上去了吗?该 分的田得到了吗?税赋减了吗?进衙门还要不要使银子?买到的粮种有没有假?派 役合不合理?每年收入多少?养老院如何?灾后保障怎样?”“好,我一定问。” “其实就算大将军问了,又能怎样呢?别怪我是个悲观派,官儿们的习气并不因大 将军执政就会变。通选或许有用,但地方上的应对法子更有用。有通选,就有贿选、 串选。通选只不过促进了财主富人官僚之间的裙带关系,他们会更频繁更密切地交 往联谊通婚。” 李丹陆喝了口陈年五花水,有点麻木,神情淡化许多。他扳过小红的身子,在 她胸上抚摩,两个乳头就拱起来。你胸前的文身是怎么来的?李丹陆问。小红喘着 气,细小的气流飞出很远再像喇叭花样开放着。李丹陆感觉自己的手在两座乳峰间 就要融化了,烧烂了。米锦啊,小红身体一亮,像具火炉在黑暗背景前跳跃。哦, 就是那个夏将军的手下败将么。他的温柔不可想象,小红说着,乳头一耸耸。温柔 是个烂梨,不可想象的只能是烂天气。他的手很细,细得能碰到灵魂的丝。灵魂? 你永不可能理解,因为你没有那样的灵魂。李丹陆从小红身上滑了下来。 夏一钧一行人夜宿周村老乡家,夏一钧也累了倒下去呼呼大睡。深夜一阵敲门 声惊醒了老乡,进来四五个官爷。为首的问老乡听说你家来了外人,老乡忙点头称 是。为首的说,既是,叫他们出来,我要盘问一下。老乡说,这恐怕……太晚、晚 了吧。晚?为首的上前一步,虚影罩住半间屋子,外来人等都要检查,这是县里的 命令。老乡不敢多话,叫醒了夏一钧。夏一钧从里屋出来,见一人身形高大,不断 打量着自己。那人发话道,你们是干吗的?商人,夏一钧答。哦,反正你是不会说 真话的,看你是个老板喽。是。看着像,那你就跟我走一趟吧。 旁边石三丁说,你是哪路蟊贼,敢这样刁蛮!我么,到时候自然知道,连你一 块儿走。夏一钧正想见这样的局面,就握握贴身里硬邦邦的物件,对石三丁说,好 吧,我们就跟官爷走一趟好了。石三丁挺挺胸,瞟了眼邱一乔和史枫珠。 我被带进一间屋子,石三丁去了另一间。我的面前亮起一只蜡烛,烛光吹出一 张飘逸的脸。 这张脸让我想到那个女人,深深的甬道下我苦苦追寻过的那个女人。我恍若又 回到那里,缀满露水的青苔上爬着蝼蛄与蜈蚣。女人的身体里有一宗火苗,她的舌 头却是一块冰。 史万春瞧着我,脸上露出青铜色,我想他一定发了大财。史万春带我进入一个 甬道,我想他又在重现以前的那些伎俩。甬道很宽,豁然开朗,里面摆满古董,件 件无比精良。我想起了时事这个造化,它除了创造英雄,就是成全了史万春这样的 收藏家。史万春叼着烟斗,浓烈的气味弥漫开来,似乎这地方还不够令人窒息。我 不清楚他的用意,但他已让我接近呕吐的边缘。 我仿佛看到那个女人,如一只蜥蜴吐着著名的荡妇舌逼近着我。我向后退,我 的屁股被尖锥顶住,我就停止了。蜥蜴的舌头在我胸前、脸部、大腿间来来往往, 舌头上冒出淡绿色的唾液。 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史万春问。 我点点头,不说话。我知道说话已无足轻重,总要给别人一个表现的机会。 当你在大地之上开创事业的时候,我在地下也一点儿没闲着。善攻者攻于九天 之上,善守者守于九天之下,我的地道术你以后肯定用得着。别装深沉了,你是不 是有点儿动心。 说老实话,我还真喜欢上了史万春。他的态度我在地面上难得一见,他的相貌 也是阳光下出类拔萃的。我还犹豫什么呢,我应该当机立断。我想我终于有了一个 好的结果,我知道我此行就一般而言肯定一无所获,而地道术恰恰弥补了这个空白。 谈谈你的条件吧,我说。 史万春说,这么说你动心了。 米锦采取了绕过夏一钧的聪明战略,导致大米国的军事在北部节节胜利。当韩 南起占领西安后,米锦却听到了汉枋向衡州进攻的消息。米锦的感觉还是得坚持向 北,可汉枋的动作也让他有所顾忌,便准备亲自去广西布置防御。可巧这时,米小 梁提出了废教大计,让米锦不胜厌烦。米锦从不把这位三叔的话当真,但也不当面 反对。他喜欢在军事行动中实行富有自我个性的政策来教训米小梁这位理论家,从 来赢得朝野响应。 不久,米大仓就和米小梁、米锦讨论起废教事宜来。米小粱认为,大米国已然 强大,下民得到了土地和私有财产,肯定会寻找新的活法儿。大米教脱胎于起义之 初,那时的人想法简单,没经过什么诱惑。而如今,大米教越来越接近于形式。每 月十三,信徒都要团坐一起,围着一大锅米饭高喊大锅。仪式再简单也是仪式,也 该有情感。米小粱于是拿出了自己的核心建议:倡导文化复兴。 米大仓听完很激动,说,自建国以来,大米教就显出疲旧之态,信徒们对大米 教也半信半疑了。米锦啊,你还信不信米教了呢?米大仓冷不丁问。 米锦忙跪下说,陛下说得哪里话,我米锦就是在大米教培养下发育成熟的,大 米教是大米国的国基啊。 米大仓忙说,贤侄何必这样紧张,不信也可以嘛,甚至信别的教又有什么呢? 大米教是国教,也不是说废就能废的。各地的大米教祠兴建了很多,其中大部 分都是刚刚兴建完成的。如果现在就宣布废教,这国之信誉又往哪里摆呢?米锦的 这番话说得能言善辩的米小梁也没了主张。 米大仓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农民家庭,父母按时交税,节俭节欲。米大仓排列老 二,老大是米海,老三就是米小粱。米大仓少年老成,不爱多说话,常保持着出恭 姿势随时随地陷入沉思。 他日益远离家人的争论和日常农事,独自在陋室中喃喃而语。直到有一天,他 突然对着餐桌上全体家人说,我终于等到了。你,等什么,母亲首先放下筷子。我 等到了自己,我自己,显然米大仓还不知如何表述。孩子,你的语文还需要提高, 父亲的话并不幽默。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米小粱人小嘴快,他呀,想跑——! 米大仓相信自己的速度,他是风之子。如果不是遭到了森林的欺骗,他肯定能 翻过山去。不知怎么搞的,他跑了半天,却看见大哥站在村口,望着自己一点点趔 趄而来。米大仓采了野山楂充饥,吃得嘴红红的。米海是个寡言的家伙,有着穷追 不舍的韧力,这种韧力也表现在等待上,他在村口小斜山下足足呆了四个时辰。可 后来米海的韧力不合时宜地表现出来时,就导致了在械斗中的惨死。他留下一子, 便是米锦。 米大仓到处打工,每回最多就干两个月。老板们都把他当成了眼中钉,因为他 只会破坏。而以破坏为主的工作内容都是很短期的,如拆墙、捣坝、砍伐之类。等 到破坏完该建设的时候,米大仓还一门心思破坏,老板们当然不干。此时的民间乡 下,传教人非常多。各种教类不一而足,教派良莠不齐。有的以教代功,有的以功 代教,有的教功不分,实在不知该信哪一门好。有一回米大仓经过一片稻田时丢失 了打工挣来的十两银子,来来回回找了八趟也不见踪影。他精疲力竭地趴在陇上, 一下子就想到了大米教。 在大米教《教经》里,米神是位极端慈祥的白胡子老头,精力旺盛。他是太阳 神的二子,被太阳神派下来扶助穷人,反对一切形式的奢侈。米神经常把富人和官 家手中的财物移到穷苦人家,只要米神判定这些财物对于富人和官家是奢侈的,米 神就会行动。大米教的信徒们除了每月一次的大锅饭仪式,就是每天要向米神做祈 祷。祈祷时,他们会向米神出示一些证据,来说明财主们的家产情况、他们妻妾多 少、是否有过奢靡行为等。米神会根据信徒们的举证实地去考察,再示喻信徒如何 行动。信徒按照示喻行动,就会得到米神保佑。 当年,米大仓把三妻四妾也列入了奢侈行为,那时他手里的信众一下子增加了 一倍。而如今,米大仓感到“奢侈行为”这个理论根基确实过时了。可大米教是他 的权力基础,没有了大米教的大米国会怎样呢?像米小梁描绘的那样惟利是图么, 还是像米锦做的那样靠实力说话。 米大仓想起一人,此人据说是流霞大师弟子,正在他的幕府里。 驻扎桂林的汉枋写信向夏一钧献计希望能联合大齐,而大齐特使刚好来常德拜 见夏一钧。特使带来了曹建刚的书信,信上竭力夸赞夏一钧的所作所为后无来者而 前有古人,并暗示这个古人就是当年在浔州时的曹建刚。夏一钧被授予征南大将军, 领湖广总督。于是,夏一钧就任命秦柱为昭武将军领湖南巡抚,任命汉枋为忠武将 军领兵马大都督兼广西巡抚,同时撤消了洞庭行政。 汉枋接到夏一钧的任命,心中闷闷不乐。戟儿对汉枋说,夏爷做了湖广总督, 视你为中流砥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汉枋瞥了一眼戟儿道,哪里,我是承受不 起呀,大都督,忠武将军,攻城略地啊。汉枋要去小解,戟儿便跟着。见汉枋在茅 厕里老不出来,就说,你又不是黄河发源地,哪来的那么多屎尿?汉枋如厕,其实 是一种思考习惯。战前要拉不出屎,他是打不了胜仗的。听得戟儿口出污秽,他便 说,你来看个够的吧。大都督神采奕奕呀,戟儿笑呵呵地进来道。冰片浮在金兽炉 里,飘出一袋袋的烟云。茅厕里生起薄雾浓愁,有暗香盈袖,将两人凉了个透。 在韩县,夏一钧见到了成群的野兔,大受启发。他给每只野兔命名,把名字刺 在兔耳上。他希望通过对野兔行踪的考察和对兔洞的挖掘,揭开其中的结构奥妙。 他信心十足,理论素养也逐渐丰富。他看到在兔洞的深层大厅里一个个草坨码成了 金字塔,便想如此复杂精细的作业需要严密的社会组织管理。草坨还启示了,有了 温饱的兔子一样会去追求美学上的格调。 他又将研究对象转移到蛇、田鼠、蚯蚓、蚂蚁,最后才锁定在那些大小官僚身 上。 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是十八石大米和三十两银子,用这些钱能做的事只能是当 个刚直不阿的官。阿谀奉承或迎来送往都有成本,而这成本从何而来?一个县令只 想着支配那些有限的大米银两,那他的前途只能是为清官,为好官,为明官,然后 靠自己的业绩升职晋级。当洞里草坨不多时,兔子们是想不起来造金字塔的。于是 县令只好到下民那里索取,来增加储藏。 储藏多了,县令脑海里就出现了鲜明的愿景,他就要攀龙附凤了。夏一钧观察 到雨天蚂蚁搬家,便决定采取县级轮换制,让那些县令每半年换一个地方。到了年 中年末,夏一钧就派人去监视县令们搬家,或到野地里候着,经常能发现县令的手 下荷锄潜来挖洞取宝。当某个县令无法说清自己的财产来源,夏一钧就撤了他,再 通选出一个新的来。 被革职的县令里,有两个找到蒋海三和李丹陆诉苦。蒋海三犹疑不决,两眼巡 逻兵般来回动着。李丹陆看得心烦说,蒋兄,你动个没完,什么意思呀?李兄,哪 儿,我哪儿动了?眼睛,眼睛。没,没有啊。眼,眼珠,眼球。蒋海三的意见是, 既然夏一钧想搞通选换届,那咱们拦也拦不住,更何况当初做这个知府,比起大齐 五试一考也容易多了,没就没了吧。李丹陆将蒋海三拉到镜前说,你看看自己,你 已经这么老了,自古英雄出暴力啊。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渔樵不答,鸥鹭忘机,一幅幅的,谁也不理谁的美丽画 卷。锏儿,一个从来不问为什么的女子,脸上现出了疑惑。春风不见美人之颈,秋 叶不知当归之根。你是认真的吗?锏儿问。夏一钧说,我想认真。锏儿说,戟儿那 边没问题,汉枋也是不会变的,可还有别的人,就保不齐了,你就不怕死无葬身之 地么?我么,顶多无地自容吧。你和戟儿都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就汇到了我夏一钧 身边了呢?锏儿说,看来那幅画你还是没有看明白。 邱神会的出现让夏一钧很尴尬,虽然邱家大院就在长沙地界的赤崩县,可夏一 钧得势后从没去拜访过。本来邱神会一直很沉稳,想着夏一钧一定会亲自上门来报 答他的滴水涌泉,可等了一年多也不见夏一钧的一鳞半爪。邱神会于是向夏一钧说 出了积蓄了数年的一句话,大将军为何不在夏地称王?夏一钧听到此言,大笑道, 恩公两次施恩,难道就是为了这句话么? 邱神会的脸镜子般难看,大将军当然明白,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 不知原由的恨。 夏一钧说,可我的爱就是无缘无故,我的恨就是没有原因。那正是大将军王者 之风,邱神会齿硬舌软地说。 挖地运动由石三丁负责,在洞庭历史上还从没有这样的精耕细作。石三丁向夏 一钧献策说,这些地经过这番发掘肯定可以作重点农田了。不久石三丁就发现一丛 颜色异样的金莲花旁有一个蛇洞,便命人从这里开挖。蛇洞壁上流着黏粘的液体, 人都吓坏了,不敢动,以为里面有剧毒的蛇。石三丁立功心切,亲自操铲。一铲下 去,一整块土层塌下去,现出个大洞。石三丁喜出望外,一步跨进去。洞里没门, 畅行无阻。洞进去五十来步,是一个用花岗岩砌就的厅,厅里集了很多的泥人。泥 人成队成列,或立或蹲,或跪或卧,或坐或骑,或舞或射。 石三丁拿了一个,泥巴就脱落了,露出银灰色,原来是银的。石三丁趁旁人不 注意,往袖中揣了五个。壁上有洞,只有人肩膀宽。有个小吏爬在洞口向里望,叫 了几声。石三丁赶紧过来,也探头去看。洞不大,里面是一座银制的村庄。洞顶的 天空有着细嫩的肌理,银做的云彩一簇簇。每簇都像个极繁缛的汉字,连《说文解 字》都收不进去的。小山下有流水,有很细的纹。石三丁发现在洞的尽头竟是一艘 巨轮,桅高高,帆鼓鼓。巨轮来自暗暗的海平面,那里是一个更深的洞。石三丁兴 奋地手舞足蹈,银人儿便从他的袖口掉出来。他回过头,火炬照射下的军士们面庞 清晰飘逸,都在望着他。在一阵哗变般的抢夺后,花岗岩石震落下来,洞就塌了。 虽然夏一钧是湖广总督,可湖北依然是陈达的天下。陈宇文革职回乡前告诫陈 达说,大齐气数将尽,你要好自为之。陈达深施一礼,表示理解。陈宇文又说,前 途难测,需要我帮助就尽管说。陈达又深施一礼,表示理解。叔父不知怎的,忽然 掉下泪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陈达 颂道,我是我权力的一部分,我的全部权力才是我。曹建刚在给陈达的公文里说, 湖北陈达都督鉴,今夏一钧乃为湖广总督,辖两湖两广,望速与之联络,共御米贼。 陈达回复曹建刚说,夏一钧为人无信,我将与之周旋。 陈达疯狂地想象着自己就是天下的帝王,拥有神经网络般的宫殿群,每根血管 里都流动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李怀英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太监,在自己身边转悠,替 自己解决一些难言之隐,而当自己掀开他的裤裆时,他便如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绯起 双颊,做出个可人的羞涩态。曹建刚么就是给自己端屎尿盆子的女奴,别看他女扮 男妆又怎样,还不是匍匐在自己脚下低眉慎手,和自己的排泄物打交道,自己呢, 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可当他做起那些肮脏事来又会让自己快意无限。夏一钧, 弄臣坯子,东方朔之流,还不如呢,因为他的笑话逗不笑自己,于是他就掌自己嘴, 左一个,右一个,直到自己笑得前仰后合。米锦是个厨子,在自己后院里做饭时会 哼曲子,可自己偏偏就点这支曲子让他做道菜,他做出来了可自己就不认可,让他 继续回去做,立刻,立即,马上,现在,立马的,他一共做了五十五次,最后自己 终于对他说,你,把这些菜全都吃了,一点都不许剩。米大仓吗,卫士,站在自己 身边,自己从来不担心他,因为他的手臂动了手术,不能横着挥戟,也就不会伤着 自己,而自己就能放心大胆地让他跟那儿站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两天, 一年,两年,不让他动窝,不让他去解手,让他屎尿失禁,让他成为一座卑贱的雕 塑,然后腊封在自己的乐园里。米小粱是戏子,没错了,他唱戏时总上不去高音, 自己就老让他上,上,上,上,为什么打你的时候你就上去了,不打你你就老哀号, 为什么,瞧,上来了吧,好的。秦柱是马前卒,瞧他的样儿,一蹲下就跟个上马石 似的。汉枋是马夫,和秦柱一对儿,他会把马喂得膘壮蹄亮,他会用舌头添掉马身 上所有的虱子,他的嘴是最好的刷子,他还会为自己讲解马术,然后让自己骑在他 身上,这叫演示。陈达的嘴唇微微颤抖,头也晃得猛烈。他来到镜前,分明看到了 一头神奇无助寂寞的困兽。 这头困兽收到了蒋海三与李丹陆的密信,赶紧向曹建刚报告,然后以曹建刚的 名义告知李丹陆和蒋海三,希望他们能说服汉枋一起来降。 理国公府到处是门,没有几株植物。笔直的甬道连接着四院八堂,每间屋子都 门窗分明,丝尘不染。米小粱回忆起在浔州时自己平涯勒马放行无羁的往事,当时 浔州知府曹建刚的所作所为也历历在目。这个国贼竟然成了大齐第一重臣,怪不得 大齐气数将尽。米小粱记忆力极佳,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就是凭这个天禀,他在 浔州府督办衙里混得个从十五品的小官职。 但曹建刚见他人才难得,有一回特邀他到府谈宴。米小粱清楚地记得浔州府衙 那灿烂的格局、纷扬的院落、参差的厅堂、桀骜的摆设,以及煮琴厅里飘忽的棉絮、 解牛屋中温柔的牛眼、烹羊居里犀利的羽毛、养鹤馆中一声声嗷叫、捉鳖池内清澈 的血水、钓鳌斋上千疮百孔的发糕,还有那扇小窗百节喉炎般的突起。米小粱对那 些堆砌在钓鳌斋里的典籍印象深刻,《旧时集录》、《历代官术考》、《无名府记》、 《海誓文》、《古律集》、《世语新说》、《懒疏文集》、《十国志》、《六朝演 义》、《还饿传奇》,还有更奇怪的《神情卤质》、《万术闺门》、《求情甚要》、 《览奥贵封》、《柳亩韵致》、《骑虎吹礼》。烧,烧,烧。深沉的和风如何吹得 灭他心头的火苗,项羽烧了阿旁宫,嬴政坑了齐儒楚士,黄巢毁了长安的无忧云柱 和四千铜人。曹建刚的慈祥面容在米小粱眼前就是一副画皮,上有四只乳头,每只 乳头里都流出黏液。浩浩汤汤的黏液飞溅到米小粱脸上,让他痛苦地哀号。这时曹 建刚伸出一只手,试图平息米小粱的痛楚。在督办衙里办差的那些日子让米小粱明 白了,蹴鞠场的屁股、举重场的舌头、射箭场的指甲、剑舞场的毛发、风筝场的眼 皮、踢毽场的唾沫、赛马场的眼泪。所以米小粱决定离开,去闯出一派新天地。 米小梁所要复兴的文化绝不是意识形态上的文化,而是和大米国日益兴盛的商 业贸易相伴生的商业文化。他认为,在手工业、商业、农业日渐相互依存的今天, 商业文化的兴起会带来诸多好处。首先促进消费,带动娱乐业。文化是水,可以渗 透到所有的行业。文化又是水银,可以将这些领域镀得银光饱满。多么简单的事情, 不需要太多投入,只需要一个好脑子和几个表演者,再组织组织,下民们便会自娱 自乐,官府就可以坐地收租。米小梁也想开了,当初搞麦场戏不成功,就是不懂得 下民的品位情趣。他们需要什么呢,小情小爱、小恩小惠、小打小闹、小歌小曲。 这些都是大米教里没有的,他们当然就会觉得空洞。前方战事节节胜利,后方经济 一片繁荣,正是商业文化插翅高飞之时。应该多开戏院、茶馆、书场、妓院,实行 官戏制、明星制、官妓制。对于市民、商人、军士、农民、工匠、游民、士人、大 夫、富家,分别研究他们的喜好,从而区别出各种品位的商业文化产品。比如市井 人家,就喜欢到大戏园子看场热闹的。戏么,首先要曲折、有悬念,其次要鲜艳, 还有就是脸蛋儿。军士、农民、游民、工匠爱去书场,听一出酣畅淋漓的评书就是 大大的享受了。商人事务繁忙,喜欢花钱多又值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还没有,可以 开设一家风格独具的妓院来满足他们。士人、大夫、富家相对含蓄,文化自成一派, 数量不大,使钱上多有忌讳,经济上的意义不大。还要活跃儒释道各派文化,让他 们在庙宇道观文殿里宣传鼓吹他们的思想。官府也要帮助他们传播,举办各种文化 节,开发人文景观游,监督他们,控制他们,强化他们思想里的世俗成分。 米小粱的世俗化改革将大理城的封闭一扫而光,震天动地的音乐淹没了晨钟暮 鼓。那些反对过废除米教的军人们也在这音乐里变得四肢无力,最终被迫回到酒色 之乡。戏院酒肆里的歌声和牛皮一样软,一样韧,让人心头发痒,生怕自己的银子 长出绿毛。至于酒和女人,如果你知道长江有多长黄河有多黄香江有多香,你就会 为自己的无知与浅薄向后面的影子道歉,说自己实在没有海量,必须计划行事。大 米国有的是粮食,那种特别香的狗日牌粮食,就叫狗日的粮食吧。囤积粮食,比积 攒黄金划算,因为一切东西都需要找到世俗的标准。粮食,它比任何玩意儿更低贱、 更值得、更有保障、更有资格,也就更是个标准。酒是粮食造的,女人是粮食捏的, 房子是粮食堆的,路是粮食铺的,珠宝是粮食磨的,政权是粮食喂的。所以你说, 狗日的粮食,谁比你更值得被尊重,给我碗水喝。有谁,比你,别急,慢慢喝,比 你更有良心,更像个标准。对啦,你的话和粮食一样,神情激昂,给我碗水喝。 是梦,还是梦醒时分? 米小粱感到自己的价值已大打折扣。以前自己对所谓《治国方略》痴心不已, 北归村实验的成功仿佛一支春药,让自己提前进入了理论发情期。自己曾经发明了 多少新名词,把满朝文武搞得不亦乐乎,如夜来的风雨和清早的啼鸟。当时农村的 翻天覆地足以让大海消失,那种气度那种张力那种潮流,用如今的聒噪文化去比, 只能是小巫见大鸟。而自己的侄子米锦却和自己过不去,竟然搞起了军田与私田, 他的人马就像播种机一样迅速席卷了大片国土然后在这些地方很快就长出了罂粟一 般的花朵侵蚀了人们的心灵。新生文化连同麦场戏一起,成了流行歌曲和打包笑话 的下脚料。话语,话语,话语,夺回话语权才是自己作为理国公的安身立命所在。 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这么灵,没办法,爹娘给的。文化还是新生的文化,只是娘胎变 了,这又有什么呢。它更加生猛海鲜,更具备无能的力量。说干就干,走得更快, 像云彩,飞去来。 汉枋偏爱高挑树型,这样的树长起来有剑拔弩张的气势。为此,他特地派人四 处搜罗,在深山老林里采回二百余棵分归四个属种。汉枋将它们一一排列,选出了 最佳的阵势,在行营外栽种起来。汉枋还安排了一位师傅来护养它们,树材就成活 了十之九八。这日汉枋立在高坡望去,叶色深沉瑟瑟来声,树干直若雄臂弯如雌腕。 汉枋又听到了夏一钧的声音,你必须给我找到快乐,这个快乐可以是物件、玩意、 事件、吃食。夏一钧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正在给母亲煎药。但望见夏一钧那副惨白 脸色,自己只好放下手中汤匙跑进了罗蒙山。他记得在山里吃过一种野菜,口感类 似回忆,比安全偏咸,略带恐惧的辣,一根根无法嚼烂的纤维像一个个不能回避的 事件,切碎叶片时短促的饱满声像会膨胀的满足,不见踪迹的根系培植出的苦涩与 自己的命运异地同生。 后面的叫声让汉枋肩头抽搐,他双脚难以移动。一双手扶在他肩上,好象双臂 就要脱落,没一丝痛楚。我想你会来的,汉枋蹲下来仰起头。是么,那我总是出现 在最危险的地方了,锏儿的手顺势垂下。你是勾魂的招牌,迷心窍的牌坊,知道么, 汉枋的屁股感到刺痛。你呢,流水的筛子,断号的鞋帮,锏儿死死抓住汉枋的肚皮。 卖人肉的黑店、里老板的、婊子,汉枋就势滚倒。你,无赖嘴里的烂草,锏儿双脚 腾空。你这个下不了山的臭尼姑,汉枋头一歪滚下去。你这个敲不响的烂木鱼,锏 儿将头往汉枋肚子上撞。在天旋地转间,两人默如一朵落日将沿途灌木烧得烟气腾 腾。 匆忙是一种气质,毁灭是一则笑话,贪婪是一份厚礼,报复是一群翅膀。 勾心斗角或画栋雕梁,富丽堂皇或空旷苍凉。 长风里寂寥下的烟囱,长风下寂寥中的烟斗。 蛛网、屏风、蚊帐,鸟屎、木塔、暖阳。 我倾向,在你表演途中退场,退回田地。回忆着,那一串串的冻果红糖。 舞台里埋伏着一群伴唱,还有麦克、摄像、灯光、磁场。 棉花、大麦、小鼓、铃铛,琴弦、杠杆、皮带、臂膀,混合的效果超乎寻常。 我倾向,你表演前的扮妆应该淡抹红肠,淡薄的云彩从青绿到金黄。 风从观众席中吹来,我倾向,没有座位的剧场。 为什么要在空旷的宇宙间隙里插上大豆、高粱? 值得一试,一个没有座位的剧场。 没有悬廊、斜梯、吸音墙,没有帷幕、木门、吊景梁。 你的表演,能不能,面向世界的空旷? 汉枋的肚子胀得很大,大得能容下一切了。这时候他起来,四周的鸟都在树上, 像挂了一面面旗。他也飘起来,好高,比那些鸟和旗子还要高好几倍。锏儿死活跟 在后面,像一条尾巴。 汉枋为这条尾巴发愁,她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却又是多么多余的那一部分。 只有自由的飞翔才需要这样的尾巴,可飞翔是奢侈的,自由是寂寞的。只有卑微的 跳跃才需要这尾巴,可跳跃是不齿的,卑微是无效的。而高贵的人或者匍匐,或者 爬行,尾巴都增加了重量与摩擦力。 满意了么? 满意? 满意了么? 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 我对他就像对你,有爱有恨。 秋风里独吟的枫叶,问不醒伏地的麦桔。我倾向,一个灵魂的夜唱,让城市合 上双眼、锁闭钠灯。一个灵魂的夜唱,我倾向。城市之夜漂泊的永远是风,风中简 洁的流形,流形里嫉妒的表情,是梦,是影,是如影随行。你是最初的恋人,还是 退场的鬼魂。你是诗人手中的屎棍,还是欲壑难填的太监。在天堂与地狱间有一条 开满气泡的捷径,在你的风衣里悬着被叫做太阳的墨镜,在你的内兜里藏着送给情 人的盐水井。血腥拭去后是朦胧的余悸,月亮碎过落在温柔的大地。 锏儿的笑蒸发到浮光掠影中,薄薄的一层,覆盖住汉枋的眼睛。 汉枋又倒下去,肚子起了造山一般的皱褶,带着人脸一样的哭笑表情。他徐徐 站起,星空在旋转中移到了头顶。比星汉更璀璨的是他的行营,比行营更辉煌的是 他的内心。今天,是他的生日。 戟儿在东花园里时坐时起,出外寻找汉枋的人一队队回来报告失望的结果。她 在灯火通明中投向客人雍容的苦笑,传达给婢仆款款的步履。她出了厅房,惊道, “哎呀妹妹,你怎么来了?”锏儿搂住戟儿,“姐夫生日,我特地赶了来,还有件 好礼物。”戟儿打开,见是好多缕头发,不悦了。锏儿拉住戟儿的手,“姐姐,这 可是你的青丝呀。你从前十年的青丝,我都积攒下来,今天作为一件礼物送给姐夫, 他肯定会高兴的。”戟儿半是歉意半是惊喜,“好妹妹,有你的。欸,妹妹一路风 尘,先去梳洗一下吧。汉枋不知哪里野去了。”“这里真像个迷宫,明儿个姐姐带 我好好逛逛吧。” 大都督行营的平面造型不是四方,而是月牙状,更像一把钢刀插在漓江之侧。 行营内的建筑没有规制,高低错落,正因此显出行营的天大。行营里辟三亩农田, 置一水车,借漓江水,或饮或溉。东花园临漓江之滨,围篱建栅,隔出五个小园, 即:湘轩园、桂榭园、川台园、粤厅园、鄂亭园。每个小园各以一轩、一榭、一台、 一厅、一亭为主景,再散以花草树木,悬鸟笼、灯笼、招幡、云旗,置叶猴、梅花 鹿、狸猫、獾、松鼠、公鸡。每当叶猴在堂上捉弄自己的影子,或请宴时梅花鹿也 来蹭饭,而听见客人的惊异或女眷的呼叫,汉枋就会旁人说,畜儿们才是这园中的 灵魂。 而这些灵魂都被戟儿关了起来,今夜的所有布置都是戟儿亲自操办。在戟儿心 中,汉枋是半个孤儿,带着孤儿特有的秉质,冷漠、怪异。因此戟儿看重这个生日, 她连续三天的操劳和安排让来宾们无不欣喜于眼前的景象。可汉枋却把自己的生日 不放在心上,对戟儿的布置投来漠然的目光,让戟儿的疲惫得不到丝毫的恢复。就 在昨天,一个下级军官在汉枋面前说,总督规定了屯田将士每天的粮饷和休息时间, 而都督随意改变是对屯田将士的不尊重,也是对屯田政策的破坏,会让将士寒心。 汉枋反问,屯田将士应该得多少粮饷,该休息多少时辰? 一分五银子。汉枋走到那个军官面前,把牛皮靴在军官面前翘着说,噢,上面 有灰了。军官单腿跪着,无动于衷。上面有灰!汉枋大声道。军官的头微微晃了。 有灰!这两个字从汉枋喉咙里喷了出来。可……,军官的嗓子是一门枯井。你已错 过——,汉枋的话只说半句。军官被拉了出去,他的左腿在断裂那刻,戟儿听到一 声嘶喊。戟儿对婢女说,动物都不这么叫。 我该死了,死了,死——了——,三十岁生日宴上的汉枋抱着锏儿这样喊道。 戟儿搀扶着汉枋,老爷,别呛着。 我就喝,我喝得多么,汉枋将酒灌进锏儿的嘴里。 我,只属于风云啊——!汉枋将一口酒喷到墙上。 锏儿拿起笔在墙上勾出几道曲线。 就在汉枋的行营之外,两个黑影正在高树间辗转。一人黑幕包头,一人蓝巾裹 面。他们都发现了对方,开始时互相躲避,后来照面起打。 蓝巾裹面者一个临溪送别式,怅望南浦,徙北梁步,沫泣徒然,君行多露。其 囊中射出一道水光,正中黑幕包头者左脚,把靴上打出个洞。 黑幕包头者缩起左脚,一式杨柳轻折,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 愁杀行客儿。 就见叶片轮飞,枝桠成箭。 蓝巾裹面者连跳五树,也没躲过,中了左肩,血染一团。 黑幕再用饮马长城窟行,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蓝巾觉察到背后危险将近,攀上树端。 黑幕不知是计,向上窜行。 蓝巾施展箜篌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黑幕就见眼前百只飞鸟倾泻而来,知道不好,遽出盘中术,山树高,鸟鸣悲, 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 梦刀侠见黑幕远遁,摘掉了裹面的蓝巾,轻舒一口气,自语着,原来是一门的。 李怀英一见曹建刚白菜般的面容,就知道他一定想出了救国大计。这时的李怀 英就会表现出明主风骨,脸色类似刚煮熟的胡萝卜,腰似一根嫩黄瓜,眉毛里也长 出来韭菜花。 把江南半壁封给夏一钧吧,曹建刚语气坚定。 李怀英的犹豫和忧郁是一回事,他心中感叹,曹爱卿真可谓一代忠奸合壁的典 范了。 让夏一钧当江南王,对于大齐可谓一石三鸟。夏一钧改革正火,在湖南颇有影 响,正可将他作为大齐的挡箭牌。而夏一钧的属下,汉枋,已南征到柳州,形势有 利,正可因势利导将日益萎缩的大齐疆域拓展开去。另外,封这个江南王可以使像 陈达那样的地方官没有了反对朝廷的能力。 李怀英听罢从嘴里吐出一颗牙,发出了著名的天下第一问,他要是据此谋反该 怎么办? 曹建刚将那颗碎牙拾起,见皇上面容难看,知道时候已到。他突然双膝跪倒, 说道,夏一钧和汉枋之间有很深的矛盾,这个矛盾从汉枋一生下来就存在。汉枋就 出生在江州衙门前,当年他娘汉宁氏为了夏一钧父亲的官司在江州府衙前站了五天 五夜,就在第六天头上生下了汉枋,汉枋是我们绝对可以利用的。汉宁氏在龙门的 名声让她在夏家有特殊的地位,而汉枋其实就是夏一钧的弟弟,但夏父从来就没认 过他。 李怀英淡淡地对曹建刚说,牙,还我。 曹建刚的特使候在湖广总督府二堂内,这时又进来一位。这人不断左右张望, 喝一口茶就嗨上一声。特使觉得这人特无礼貌,不想搭话。没成想这人变本加厉, 颤抖的腿带着桌子,茶碗也盛沸水般叮叮当当。特使沉沉心,较起劲来,就充耳不 闻。那人却用手指抠起鼻孔,接着就拔了鼻毛。特使身体挪了挪,转了向。那人因 拔鼻毛受了刺激,大大的一个喷嚏正糊到特使的后脖颈上。特使一激灵,治好了落 枕。那人继续自理活动,打理完鼻子,接着是腿。 伴随着自我按摩的声声轻唤让特使再也坐不住,便抬着屁股在屋里慢慢移动。 夏一钧一出现,那人急忙将锦绣山河云头鞋穿好,未及抬头便施了礼。 你是那个米小粱派来的说客吧,夏一钧背对着那人语气低沉。 说客忙应,是了是了,说客谈不上,不过是一腔废话不吐不快。也不仅是理国 公,连定国公也要我向总督大人问候。 夏一钧又对大齐特使说,大齐国是不是快亡了,怎么没几天就派人来,是不是 想来我这里避难呀。 特使用厌恶的眼光扫着大米国说客,停了好一会儿,缓缓言道,总督大人怎么 说话如此见外呢,我们大齐有总督大人这样的台柱子一定能兴旺万代。 夏一钧只得冷笑,见外的是你们啊,小小的陈达拥兵自重,不听我调遣,肯定 是有曹阁老的默许。好了,说说你的来意吧。 总督大人,曹阁老希望大人能理解朝廷的好意。大齐需要大人这样的文武全才, 大人是我大齐的脊梁呀。现在的大齐确实危机四伏,而大人在湖广的改革名闻天下。 皇上对大人非常赞赏,让我带来一件赐物。说着,特使打开象牙盒,盒里是一颗明 珠。这是我朝孝晋皇太后的遗物,本来已随皇太后入土为安了,就放在了皇太后口 中。但皇上觉得只有这样一只宝珠才配得上大人的文治武功,就特地开了皇太后墓, 顶着千载不孝骂名将宝珠取了出来。太后咬得太紧,还弄断了她老人家两颗门牙才 取出来的啊。 噢,我还真是要感谢皇上的一番苦意了。夏一钧将明珠握在手心里,转而问大 米说客,你觉得怎么样? 珠子是不错,就是沾了死人气味,不吉利的。我什么礼物都没带,我给将军带 来的是一个远大前程。大米国皇帝要授予将军宁国公的封号和权位,望将军顺应天 理民心,与大米帝国同享荣华,共坐江山。说客双颊下坠,眉毛上挑。 宁国公——,瞧瞧人家,多大方,你们那个曹大人是不是……,欸,你到底有 什么目的?夏一钧将说客的话晾在一边,逼问特使。 特使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卷图,双手打开后说,大人,大齐建国二百年来从 没有像大人这样的英雄,在抵御蟊贼上取得了不败战绩。所以皇上决定封将军为江 南王,并将大米国的现有疆域送给大人统治八十年,希望大人能与大齐同心协力, 大治天下。大人请看…… 特使在案上铺好图卷,示意一下,退了下去。 夏一钧见地图上标出了被大米占领的地区,包括了云南、四川、贵州、广西、 广东、福建、浙江、江西、江苏部分,在这些地方上加盖了大齐皇帝之印。 欸,怎么没有陕西?夏一钧问。 江南王嘛,当然没有陕西了,特使有点为难地说。 好吧,那湖南呢?夏一钧把图卷起来。 湖南当然是江南王阁下的辖区,特使慢慢地说。 湖北呢?夏一钧又问。 好象没有,特使说。 好吧,好吧,真是小气。大齐王朝都这样了,还斤斤计较。夏一钧佯作怒态, 问说客道,哦,你的天理人心指什么? 大将军可知天理就是人心,人心就是天理。 那又怎样? 大将军顺应天理民心,就是了。 我问你天理民心是什么,是什么! 大将军顺应了,天理人心就在大将军心中,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好,好,我来问你另一个问题,你们大米国现在国政如何? 定国公经略天下,步步为营,已占据半壁江山。旗下大将云集,韩南起、马怀、 周敬,都是让大齐闻风丧胆的人物。在大米帝国,土地通过参军参田方式分给了农 民,个人拥有土地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和个人消费能力,国内市场一片繁荣。理 国公经济为国,实行商业文化,使大米国上下人心欢跃,娱乐人心鼓舞斗志,带动 了市场繁荣。 那我这个宁国公有什么用呢? 大将军是理国公和定国公一起向皇上推荐的。理国公认为大将军有划时代才能, 一部《木鱼缘》可说是当今商业文化的奠基之作,在夏地搞通选赢得了民心,现在 的夏地是唯一可与大米国媲美的天堂乐土。皇上希望能够和大将军增进交流,永修 友好,互结盟邦。 可能吗?特使语意不齿。 当然可能。我们大米国是有史以来最开化的朝代,废除大米教后国家已全面开 放。皇帝希望和夏地永结盟好,或者让夏地作为大米国的一个特区,由大将军管辖, 并保留军队。说客辞令飞扬,唾沫断玉飞珠。 这时,史枫珠进来,递给夏一钧一封急书。书封上写,湖广兵马大都督汉枋敬 请湖广总督夏一钧启。书中说,匆匆岁月流云不知,山河俱在与昔不同,臣多日一 思诚惶诚恐。今大齐将亡臣将无能,大米国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惟我湖广,汇洞庭 之富长江之财,聚楚汉将才潇湘文明。岂能背逆黄天厚土,不遵天地之愿?伏乞陛 下登基创立国家,臣为陛下前驱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简直疯了,夏一钧小声说。他扫一眼特使和说客,你们也看看吧。 特使抢先拿过来看了,说,哎呀,大人可知皇帝是天下最苦的囚犯,他拥有江 山社稷,就要和大好山河共生死。想我大齐皇帝,每日寝食不安,头发花白,面容 憔悴,行不过宫城之内,食不过御厨之手,寝不过宫人之选,不是个囚犯又是什么 呢? 夏一钧反问特使,你愿意当皇帝么? 当然不,我也不愿做曹大人那样的,倒愿意当个像大人这样的总督。总揽一方 军政,进可济天下苍生,退可耕家乡田亩,无社稷倒悬之忧,有人养天伦之欢。 这时史枫珠又进来,对夏一钧耳语。夏一钧忙站起来说,请吧。 邱神会鹤氅飘逸,青眉朱唇,神采飞扬,进到屋中道,我愿以一半家产助将军 铸成伟业。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 伟业?伟业?伟业?夏一钧回避着邱神会的目光,心里只装着一只苍蝇。 将军“伟业”什么呢,邱神会问。 我“伟业”你,你“伟业”谁?夏一钧道。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