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混沌 米锦兵不血刃,进了京城。他从午门进了皇宫,广场上大齐皇族的遗物散了一 地像个跳蚤市场。一个将官递过一封信,说是在寝宫里发现的。信上写:大米国定 国公米锦大将军阁下:京师龙祥之地,非锅碗瓢盆之所。命向千筹,魂归闱炉。秋 意渐凉,少时多藏。神武威严,浩命当空。祖帝孝文曾言,“二百年后当有一人来 我社稷,得我江山。此人额有云龙之纹,脚底日月争辉。然尔等勿忧,此人命不该 此,久而必退。”大将军浩命在天,不应在先祖断言之列,姑妄听之而已。今占大 齐宫阙,汝国上下必欢雀达旦。江山易主,世代更迭。飘零如叶,本属自然。自此 隐遁,啸绝五湖。诚心祈愿,将军万年。大齐李氏皇帝。 米锦读罢问那将官,你拆开看了么?将官否认。米锦打量一番,让那个将官走 掉了。米锦来到镜前端详自己,想脱靴子才发现只穿了布袜,有个脚趾还露了出来。 他脱掉袜子扳起脚板仔细辨认,正在这时又一将官拿着一封书信来了。米锦一看, 和刚才的内容一样,就问是在哪里找到的。回答是在御花园石桌上。这天下来,米 锦收到九封同样的书信。 南归路上到处是繁荣景象,三叔治理得不错呀,米锦又想起夏一钧这个名誉国 公。米小粱信任夏一钧,自己也不好多话,毕竟治内安外有别。 乌蒙城是个民族杂居的地方,街上买卖兴隆,货样新奇,米锦整整走了一个时 辰。拐过街角,见一座戏楼,名为啸月坊,告牌上写:九月初八日戌时三刻,庆钟 棠戏班《落地开花》。花旦,蓝灵。小生,海陆声。米锦心动,问部将,初八是哪 天?明日,大将军。一路鞍马劳顿,这里离大理也不远了,就驻扎两天吧,明晚我 们一同看戏去。 啸月坊三楼的回廊弯弯长长,尽头挂门帘的屋里,蓝靛子正在用功。她艺名蓝 灵,而那个海陆声就是海陆空。从演了《无常》后他俩便自组戏班,搭台唱戏已有 六年。正是夏一钧,让蓝靛子懂得了戏剧与戏的区别。她喜欢漂泊的生活,舞榭歌 台的浑浊和寂寞红潮的热血在她体里交流。她对海陆空写的都市情爱戏非常不满, 连月饼都要比它有变化。她决定自己写戏,这占据了她大部分业余时间。到了晚上 演出的时候,白昼的精灵还在脑子里转,经常唱错念错。可台下观众反应不一,有 时候听出来了,却以为是改词了,就不断叫好。这提醒了蓝靛子,怎么就不能每出 戏每演一次都改一改呢,这样一来海陆空也有事儿做了。 蓝靛子早知道夏一钧在大米国身居高位,可她不想去见夏一钧,也不想让夏一 钧知道自己在哪里。夏一钧能给的,在《戏言七章》里都给了。她出了屋,正碰上 杂务刘小薏。刘小薏急急火火迎头便说,“班主,少……”“又来要钱是不是?海 班主不给么?”“让班主猜着了,缺一套贴旦的红羽花衣。”“怎么不预备?” “新演的戏,还没来得及成箱呢。” 海陆空本以为蓝靛子唾手可得,没成想夏一钧当了大米国的公公,而且民众对 夏一钧都颇有好感。戏班赚的钱,除去留作经营,他和蓝靛子六四分成。他这人有 个特点,当情感遭挫折时对钱就看得很重,当情感顺利时对钱的态度就很微妙。今 天他和蓝靛子之间就为钱吵了一架,“既然少一套贴旦的红羽花衣,少上个贴旦不 就解决了。更何况要弄一套这样的戏服,不说花银子多还费时费力的。想让人家加 班加点干,不又得加银子?”蓝靛子平静地说,“这戏里可是八个贴一个旦,九个 人。”“去掉一个贴。”“少一个也不行,这戏就这么写的。”“戏难道不是人编 的么,少一个配角怎么了?”“戏是人编的,可它是我编的,少一个也不行。” “你的戏怎么了,把自己当汤显祖了吧。”“汤显祖就汤显祖了。你写的那些 戏要是给汤显祖看了,人家马上掏银子把戏场全包了。糟蹋银子可以,糟蹋戏可不 行。”“好了,不吵了。要钱啊,没有。反正明天我也不上,演蓝鳞草的正好,也 八个。”海陆空说完,摔门而出。 蓝靛子回到三楼,打开檀木箱,里面有一本《戏言七章》。书下面,是蓝靛子 的私银。她把一块银子递给刘小薏嘱咐道,你看看还缺什么,一道买了吧。 米锦握了蓝靛子的胳膊,姑娘愿不愿跟我回大理? [ 旦] 红羽花香,烟波翕动。舍不下呀,这一派正经天空。 蓝靛子整整袖口,大将军抬爱了,我的脾气和身世做不来深宫内院。 [ 生] 暗鳞清幽,兰舟小梦。割不断哪,这一片大地情种。 姑娘难道想一世漂泊? [ 旦] 前世寒藤盘天涯,有意无心断不成。 我爱这漂泊、动荡,这晨戏、夜场,这走动、奔忙,挺好的。 [ 生] 今日柳叶生萌化,不做天蓬苟不行。 去过大理么? [ 旦] 年年负春意,鸟兽会檀溪。 去过,就是那里太乱了,呆不惯。 [ 生] 池塘生青草,山涧出红叶。 大理票房如何? [ 旦] 深园野径花影远,蝶转蜂回名未传。 不错,就是没有谢场的机会。 [ 生] 纵使风光多寂寞,一泓潭水洗尘颜。 李世都死后,韩南起兼任了大理九门守备。他白天是九门守备,夜里却成了米 锦的暗察使,对那些和米锦有异心的人明察暗访。他最近对大理的风云人物夏一钧 很感兴趣,布置手下分头监视。第一份暗察报告称:夏一钧自来大米国,依理国公 心旨,推行商业文化。大小消费场所如雨后春笋,尤其是桑榆宫的出现,大大改变 民众消费习惯,民众享乐之风盛行。第二份报告称:建在大理最繁华大街上的桑榆 宫就好象是夏一钧的讲坛,那些娱乐场所的名字,如坐观虎斗、刮骨疗毒、仇涛恨 海、风花雪月、生灵涂炭、病入膏肓、釜底抽薪、万类霜天、蓝心月,似乎也寓意 深刻。在三层的釜底抽薪堂里,一张台子上摆着十个花色木球。夏一钧对众人说, “各位,这里摆着大家经常玩的游戏——五色球。可我要问的是,有谁关心这个游 戏的发明者和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呢?游戏规则就是法,法的存在高于法的制定者。” 第三份报告称:夏一钧找人制作了大米国领袖卡通泥人像,一套四枚,据说得到了 皇上的首肯。 第四份称:后方将士人心躁动,有的溜号,有的暗地交易,有的干脆弃戎从商。 米锦听说米大仓娶了一个芷诺族头人做皇后,心中闷闷不乐。韩南起颜色沉重 进来参见米锦说,“目前夏地的留守人马被陈达联合着李丹陆蒋海三打得散的散、 跑的跑,已经四分五裂了。秦柱独立,汉枋失踪,夏一钧的老婆,就是那个叫喻红 的,也跑了。夏一钧在大米国的价值没有了,而且……”说着,韩南起拿出一套卡 通泥人展示给米锦,那四个泥人分别是米大仓、米小粱、夏一钧和米锦。米锦注意 到自己的那只,一个丑男人坐下是驴子,手持一撮长发,做大声嘶叫状。米锦见了 大怒,把四个泥人打到地上,“何人竟敢如此放肆!”韩南起便说,“这是街上小 贩们的杰作,其实是夏一钧在背后捣鬼。他根本不把大米国国体当回事,纯粹拿大 米国耍着玩儿。大将军可知山东渑山,有个女的山大王叫韩青子的。”“听说了, 此人有勇有谋,心计深厚。大齐皇帝就是逃到了她那里避难的。”“她,就是夏一 钧的大老婆。” “真的!”米锦用脚狠命地碾地上的泥人,“怪不得皇上会到异族那里另觅新 欢,夏一钧在大米国做的这些事是何等的阴谋。”“夏一钧居心叵测,必须赶紧除 掉。”二人正议论,人报蓝灵姑娘来了。 蓝靛子在宣和堂唱完了晚场,过到定国公府,进门时和韩南起打个照面,小施 一礼。她在乌蒙和海陆空分了家,海陆空早有准备,不仅拿去大部资财,还把好几 个台柱子也撺掇走了。 蓝靛子就想着能在大理休养生息,人员不整就招人,行头不够就置办,整本戏 唱不了就唱折子,一切杂务还归刘小薏办理。 蓝姑娘来了,米锦没了昨夜的热情。 蓝靛子见地上破碎的泥人,问,大将军这是……? 噢,一套泥像,碎了。 好端端的,打碎做什么? 都是那个夏一钧! 夏一钧? 噢,你不知道,这个夏一钧是我三叔从洞庭请过来治国的。可他呢,唉,不说 了,还是说点高兴事儿吧。 说说,说说嘛。 我想杀了他。他在洞庭时就是我的对手,我们请他来不过是缓兵之计。现在京 师已破洞庭大乱,他老婆韩青子在渑山自立为王……是的,荔枝已经熟透了。 这个夏一钧,听着倒挺……。蓝靛子拾起半个泥人,辨认着。 永宁城门只开了一个,还只开了半扇,进城的人很多,就排起长队。在进城的 小贩老农里,混着几个精神疲惫的城市青年。其中一个略为老成的注意到我,冲我 点了点头。我问,“刚回来?”他说,“是,你也是?”我抓住机会,“见阁下少 年老成,必定胸怀锦绣,我愿与士子结交。这附近可有饮茶的好去处?”“广福茶 楼喽。”“我从大理来,找本地府衙办差,呆会儿我先要和门倌聊聊。你帮我到饭 摊上买份芝麻盒儿……”“啊,我知道了,你是怕失了身份。”“欸,我这里有碎 银子,剩下的就归你。买完了,你叫我一声就是了,我们再到广福楼。”“好的。 先生尊姓大名?”“在下姓蒯,名周,字鲰霸。”“我叫薛华。” 守门郎拦住我。我说,“我是从大理来的游山客,跟那位士子约了,进城逛逛。” “你知不知道大理出事了?”“是么?”“这个人你认识吗?”守门郎指指画像。 我辨认了一下,说,“哦,这个人我认识,宁国公嘛,他怎么了?”“你是谁?” “在下姓蒯,名周,字诹霸,理国公的门客。”“好怪的名字,唔,倒像个做门客 的。”守门郎围着我转了两圈像拉磨的驴那样一语不发,我以为他在和我比赛看谁 磨出的米粉更精亮。这时薛华叫起来,“快走吧(蒯鲰霸)。” 我急忙答应,守门郎狐疑顿释。 薛华谢了我银子,又问我的身份。公差,我说。你,不像,他说。怎么看出来 的?公差有很多习惯,而你独没有。什么呢,你说说看。翘二郎腿,眼球左右动, 耸胯,踮脚,来回翻手,嘴线倾斜,就这样。我被他的动作逗笑了,那你说我是干 什么的。他转着茶杯,你么,还是难说。怎么呢,我也转着茶杯。干差事的人都有 自己的特征,惟你没有。皇帝也有吗,我放低声音。有啊,薛华吐出茶叶,招呼小 二。我数着桌案上的梅花,每一枚都是一个笑脸。热气像白纱帐一样,印着薛华的 脸。我说,你的意思是,猜忌,阴毒?哈,薛华的笑是神经质的,不,我说的是体 貌,皇帝是阳痿患者。我说,让你猜着了,我没有差事,我是个游子。 薛华的手指在案上点出一朵朵的指纹。二楼茶客三三两两,干茶叶一般,在玩 我发明的五色球。一只小虫刚从轻尘里诞生,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薛华的手蘸了 些水,在虫子四周划了个圈。 当夜的夜冷静得像一张白纸,一丛丛蝌蚪结在桂树上。我摘下桂枝,蝌蚪在我 手中融化。蓝靛子现出了原形,绵如火,脆如焰,烧得我鼻腔共鸣。我再不想回到 夏地,我和那里的人没有干系。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只有韩青 子身上的奶香能让我回到我的史前年代,怀着对继往开来的担忧,我认定前途中有 一副坚定的面具。我,在不知不觉地后退。 第二天清晨,我又约薛华到了广福,对他说,“如果你是个志在四方的人,甚 至志在天下,那我可以成全你。你呢,也不用每天和那些痞子鬼混了。”薛华的表 情很无辜,他还不清楚我要干什么。可我已知道了答案,“现在我给你出道题,把 北门的门倌儿引走,只要一小会儿,我就收你。”薛华伸出手,我在上面放了十两 多碎银子。北门外的阳关道就在眼前,直直地荡着晨光。城门口人影绰绰,吆喝不 绝。薛华丢给一个小孩儿手里一点银子,那小孩儿撒腿跑出北门。薛华大叫,“快 呀,抢劫的,抢劫啦。”说着便冲出北门。两个门倌儿转头去看薛华。这时薛华的 兜子漏出来好些碎银子,把那些正出城的老少人等都引了去拣,这可急坏了两位门 倌儿。薛华一见,又喊,“贼人遍地啊。” 我决定从江流并不湍急的叙州上船直抵南京,为了保险我买了一条渔舟。我们 扮做渔夫,薛华划船,我来掌舵。一路下来,我们把长江里的鱼吃了个遍。不断的 呕吐让我们平添了纵横古今的勇气,有时我们能吐出一整条活鱼来。在长江三峡, 我感触最深的就是神女峰。阳痿的楚怀王遇到了阴盛的瑶姬,还有什么说的,完都 完了。在这样一条阴道里,几乎见不到官兵。思前想后,我还是不明白汉族人为什 么把每座山都命了名,还用近似事物来摹状。 快到南京时,我听说了梦刀侠的传说。那是又一个版本的梦刀侠,就流传在这 条江上,从来没上过岸。传说没有采用凡人的语言,而是直接穿过我的身体。小腹 隐隐作痛,我梦想着能会会梦刀侠。梦刀侠在江上独来独往,不吃鱼,只吃神女峰 上的冰霜和苔衣。梦刀侠从不行侠仗义,只一次当一条小舟即将触礁时梦刀侠一刀 下去,礁石就化为了浪花。 蓝灵戏馆和桑榆宫在一条街上,是米锦专门给蓝靛子建的。平时蓝靛子就在这 里唱戏、居住,渐渐的,大理的戏剧中心就从蓝心月社转移到了这里。蓝灵戏馆最 新上演的是《封月传奇后传》,它受到大米国上上下下的推崇和喜爱,找蓝灵按手 印的人每天都把戏馆围得插翅难飞滴水不漏。蓝靛子从不辜负蓝迷们的期望,总是 认真按完最后一个手印。领袖卡通泥人像从市场上消失了,蓝灵那健美而青春的形 象成了今玩店的新宠。 民众对重赋不满,米小粱请求米大仓减税二成。米大仓同意了,同时削减了军 饷开支。可就在这时,米锦却向米小粱讨要大量粮饷。米小粱对米大仓说,现在大 米国版图辽阔,兵将众多,更应该军农一体,米锦倡导兵田,依靠自力更生可以解 决大部分军饷,他现在伸手要银子,肯定别有居心。米小粱建议米大仓重用韩南起 以收齐心,并提到米锦追杀夏一钧一事,说米锦私自通缉夏一钧独断专行丝毫没把 皇上放在眼里。 梁皇后舔着那颗献给最孤独者的蛋糕,上面流下来的霞光甜甜的、酸酸的。蒋 中堂从没见过这么长的舌头,感觉它竟能鞭到自己心上。皇上让我找你,问问蒙古 那边的事儿,梁燕的声音穿透蒋中堂的后背。蒋来顺说,锡林草原之南的醢东发达 了,好似悬在中原大地上的一把钢刀。哦,那其他几个部族呢,梁皇后的眼睛像两 颗卫生球掉进了蒋来顺的肚子里。温玉河上游的南尼和下游的赤庆之间的争斗削弱 了彼此,蒋中堂的背隆起来。这么说,醢东可汗的公主嫁到大齐来是正当其时了, 梁燕的唇边已没有了亮。醢东公主如果嫁给皇上,那醢东可汗不就成了国丈,异族 不就成了主子,我们这些臣子还有什么颜面,大齐跟亡国有何分别,还有皇后您, 那时候将安在,蒋来顺总觉得皇后躲在他身后。可皇上说,我为天下黎民计,为列 祖列宗计,就算是倒插门去锡林当女婿也干了,只要他妈的那个可汗能起兵把米锦 从京师赶走,梁燕的脚踏在蒋中堂小腿上。蒋来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道,那是皇 上的气话啊,皇后不要当真哪。其实我最恨的不是皇上,是那个曹飞非,梁燕向前 跨一步。他现在巴结上了旧主子韩青子,正在那边种竹子呢,蒋来顺说。种,种, 种,梁皇后脖颈上流出一条小溪。 蒋来顺在梁燕两条玉腿间研磨着,从没受过如此的浩荡皇恩,那些龙子龙孙便 是从这座午门出来行猎天涯的么。 南山坡上的竹子连成片,每棵竹子五分之四高的位置上插一只竹筒,竹子弯下 去绷住再放起来,便可将竹筒里的炮射出去。曹飞非对韩青子说,这便是竹叶菲菲 剑拔弩张所说的竹剑炮。 那轮上旋飞事半功倍呢?韩将军请看这里,曹飞非引韩青子来到一处峭壁说, 先人提示的对,我已制成了这种轮珠箭,轮上可放九支箭,只要按动机关,轮珠箭 便会从暗处飞出,竹簧弹起,九支箭依次射出。曹军政真是杀人能手啊,韩青子嘴 角在笑。夫人就不要话里藏刀了,我对不住夏老爷,已经知错了,曹飞非深深一躬 把韩青子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韩青子对夏一钧的出现并没表现出多大的欣喜,她问自己的丈夫,在大齐的史 书上,会怎样书写我们的作为呢? 夏一钧不置可否,我从来不看历史,尤其是乱世史。 大齐中兴?韩青子的眼神挑得夏一钧脸辣辣的。 夏一钧便说,还是叫大齐中风吧。 这个名字好,皇上如今真是中风了,吵吵着要去蒙古当乘龙快婿。韩青子吻着 夏一钧脊背上的粼粼波痕,我们终于能一起做件事了。自从嫁到你家,我就从来没 亲眼见到你做过一件正经事。你在洞庭倒是风光了一阵,却不来接我。我本以为你 能荣归故里,想不到龙门也丢了。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去打天下? 这天下呀,首先要携天子令诸侯,现在天子就在洞里。其次就是,要站在局势 的至高点上。 渑山背靠大海,雄临西方,内藏雄师百万,可以说是杀气腾腾。醢东可汗欲图 疆土,也要来与我结盟。 打老远就能听见从莲花峰九十九洞里传出李怀英高亢的声音,他正在和曹阁老 议事。李怀英自从住进这里,就患上了恐光症。现在情况更加严重了,他开始对很 多名词过敏,比如:……忠臣…… 别别别,这个忠臣太亮了,以后换个词儿,石头……栋梁…… 快停,快停,换成土豆……万岁…… 太酷了,不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改成睡了李怀英敲着曹建刚的脑袋,韩青 子为什么还不发兵!难道,难道还要我求她不成!你说! 皇上切勿焦躁,伤了龙体、哦、呵,皇上切勿稀饭,伤了黄瓜,韩将军她、她 男人来了。 噢!李怀英抹去眼泪,问,就是那个闻名遐迩的夏一钧! 被召进皇洞的夏一钧对李怀英说,文化上的通俗与高雅之分、商业和非商业之 分都毫无意义。 《诗经》通不通俗,《金瓶梅》商不商业?文化的意义在于:怎样的文化能被 大众接受,大众文化是否有固定模式,模式之外是否还存活着其它的大众文化,文 化的维生素在煎炒烹炸中是否遭到了破坏,什么是小众文化,小众能否形成文化, 文化有无众寡之别,文化是物还是人,人与物的距离有多近,又有多远? 李怀英连连点头,夏爱卿说得好,我的恐光症好多了,就像蒙上了厚厚的眼罩, 什么也看不清了。 皇上取笑了,夏一钧又恢复了郑重。我劝陛下以民为重,减让皇权,赢得天下 信任。待皇上归位后施行通选,最终取消皇权制定新法,使天下永久太平。竞选天 子,皇上也可以参加啊。 如果我是皇帝,我就不会来选皇帝。如果我不是皇帝,我就无法来实现选皇帝。 你说,我该怎么办? 最终,李怀英在韩青子劝说下还是前往醢东做女婿去了。曹建刚唾沫乱飞,表 示愿随皇上前去。李怀英灵感一动,想把祖宗牌位一并带走。韩青子跪下痛陈, “韩青子虽为女流,也一样重义保节,忠于大齐,决不让大齐亡于今日。陛下带走 牌位,好比拿走国家根本。伏乞陛下让我放手一搏。”李怀英立刻泪流满面,“韩 爱卿啊我此行要坐海船翻白山涉黑水,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啊——。”“皇上有 曹大人辅弼,定能化险为夷。请皇上届时率一彪草原铁骑,出奇兵于敌后。料明年 这时,我们就能会师京城了。”李怀英就将那两个装了祖宗牌位的箱子交给韩青子, “这里是我的再生之地啊,以后我就来这里封禅,再不去泰山了。我的后代也来这 里封禅,曹阁老以为如何?”曹建刚嘿嘿一笑,“陛下又得夫人又得兵,两全其美 啊。” 李怀英对正在发呆的夏一钧说,“夏爱卿才学八斗之高,一席话胜过五十筐梅 子。以后我重登丹陛,还要多多求教。”经过了上次冷遇,夏一钧不经意道,“皇 上耳眼高,臣下舌根低,说不上啊。”李怀英封梁燕被为风华绝代,留她在渑山立 国母之风。 翰平十三年春二月初三,韩家军的人马春草一般下了山,直扑京师而去。米锦 生怕军队腹背受敌,就率一部人马驻扎太原,命韩南起驻守京师。当醢东可汗的一 万铁骑出现在山西北部,米锦见势不妙急退西安,途中遭遇陈达的截击。这时,秦 柱奇袭武昌,杀死了李丹陆。 夏初,陈达向北连续占领河南境内很多城池。身处京师的韩南起先是佯装迎战, 防线南推。 而他的主力已经向西,绕到醢东铁骑之北逃至陕西与米锦会合,一意固守待机。 韩青子顺利占领京师,挥师而西,追击米军。而潜伏在武昌城中的陈达旧部发生暴 动,赶走了秦柱。秦柱退守洞庭,准备向南发展。醢东铁骑和陈达在开封城北二十 里遭遇,陈军受不起冲击,退回开封。醢东铁骑继续向南,袭扰湖北。 夏中,米锦制定先南后北、先西后东战略。他先收复了秦柱盘踞的桂林,再将 湖南南部纳入版图。秦柱见局势恶化,决定跳出洞庭,向大米国防守薄弱的江西挺 进。这一着果然奏效,江西局面大开。秦柱对锏儿说,“想不到我秦柱也能贯战四 方杀出一番天地,夏一钧如今倒寄居女人裙下,时运乖戾啊。”锏儿淡淡一笑, “将军可知汉枋临死前对我说的话么?”“他说了什么?”“他说,‘我曾给夏将 军找到过很多不俗的快乐,当他行乐的时候我并不快乐。 我从来就没有快乐过,包括占有你的时候。可现在,我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快 乐,我死得其所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自杀。“秦柱听完,挥手打在锏 儿脸上。玉簪落地,碎成五段。秦柱拾起,念着上面刻的字,一钧。 韩青子为配合醢东铁骑,向南进攻,先后占领河南湖北江苏各省州府。她有意 派夏一钧去招抚秦柱。夏一钧说,秦柱是我的奴仆,有什么不能的,可我不想见那 两个娘们儿。哦,我明白你是旧情难忘,不想亲眼看到自己的女人被别人霸占。不, 我感觉她俩站在谁身后,谁就没好下场。 夏一钧来到南昌城下叫关,城楼上军士认出是旧主,急报秦大将军。秦柱大开 城门,列队相迎。军士分列两厢举着十八般兵器,每件兵器上都扎着一只水果。秦 柱在铠甲上嵌了很多红黄花,在帽盔上顶了一朵白牡丹。夏一钧说,秦柱啊,你是 暴发户吗?秦柱说,是的,老爷,现在我也是老爷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老爷。 可你暴的和发的都是我的财产啊,我对我自己的东西非常熟悉,所以我一点也不担 心自己。老爷终归是老爷,既然如此,为什么放弃了老爷的身份做起说客呢?汉枋 足智多谋自成一体,连他都不反,你却反了,你比汉枋如何? 我比他多一个心眼,我从来不用眼睛看人。这时夏一钧见锏儿和戟儿从屏风后 出来,便道,二位夫人比我走时丰腴许多啊。戟儿幽咽言道,夏爷啊,莫怪我,汉 枋他自尽而亡,说是此生已足,秦柱他对你也没什么歹意,只是想自己干。锏儿说, 再怎么着也没逃过夏爷的掌心,在秦柱这边讨生活还不跟在夏爷身边一样么。 夏末,醢东铁骑北归。他们把所获城池交由韩青子管辖,只带回南方的特产也 包括青年女子。 李怀英见时机成熟,便向可汗请命携公主回归京都。醢东可汗对李怀英嘱咐了 半天,大意是,将来要把全蒙古都赐给他,不然他就要兴师讨伐自己的女婿了,醢 东铁骑不是好惹的。临走时醢东可汗还让李怀英立下了字据,大齐皇帝之印也盖在 上面。 韩青子见秦柱执意不降,而陈达又有称王之意,决定先陈达后秦柱。陈达采取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策略,经营河南湖北。韩青子对陈达的地盘,着意各个击破。 可陈达有先见之明,在城市间布置了很多股游击人马,专为骚扰。韩青子问夏一钧 有无办法。夏一钧建议把土地分给农民,让军士保护农民及其财产,再组织兵力对 陈达的小股人马分片围剿。这样一来,当地百姓就会配合韩家军作战了。韩青子说, 有点意思。陈达也不甘示弱,秘密向醢东可汗献图,表示愿意辅佐醢东可汗实现中 原遗梦。醢东可汗欣闻李怀英已顺利抵京,就对陈达看不上眼。他让陈达的使者在 大帐外候了三个多时辰才接见,将使者献上来的地图撕碎,说,若有真心就去把米 氏三人头也拿来吧。 陈达见自己的使者左耳只剩一半,誓与韩青子决一死战。他向蒋海三问计。蒋 海三说,“我还是那句话,人民要的就是个实惠。现在韩青子围困了河南,给了农 民一点点恩惠,就得到了想要的。而我们呢,我们能给农民的其实比他们多得多。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辖区内施行通选呢。这样一来,我们不仅占领了城市,而且连农 村也能牢牢控制。”陈达迟疑道,“一实现通选,像当年洞庭那样,还会听我的吗?” “农民的习性是只知有土地,不知有皇帝,最关心的是自家后院。他们人穷势弱, 常受官府地主欺压。如果我们能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再给他们一个强大的支援, 他们一定会感恩戴德。” 大米国的北方疆域受到醢东、韩青子、陈达三方侵蚀,逐渐丧失。米锦着意在 南方割据,派大将韩南起守卫四川,自己东征江西。秦柱在袁州与米锦鏖战三天三 夜,双方用尽了水火之计离间之法擒纵之策。秦柱听见米锦大营里的画眉声,想起 八年前那个苦守岳州城的自己,难受得直吐。米锦这时正在调戏笼中的鸟,听到一 声巨响,惊疑中望见浑厚的袁州城。他校阅军马,对众将说,今日大军拔营撤兵。 马怀道,大将军为何知难而退,不如置袁州于不顾,先取南昌。米锦说,本公戎马 十五年,到如今天下越战越乱,本欲一统江山,结果祸生八端。 若前袭南昌,必腹背受敌,陈达、韩青子都是虎视耽耽。不如回兵,待天下之 变而变。当今天下,多乱一分则过,少乱一毫则治,正是隔岸观火的好时机啊。 秋一月,李怀英辗转回京,为皇宫修缮殚精竭虑。他站在木凳上,仔细欣赏着 落地花罩上的紫檀木雕,对夏一钧说,一钧啊,我虽然名义上还是皇上,实际上已 经死了,也就是个行尸走肉而已,以后呢,这里就是我的棺椁了。夏一钧道,皇上 难道要天下人来陪葬么。 秋二月,韩青子因陈达防御严密,又加醢东可汗虎视中原,退兵大名。驻守长 沙的马怀孤军冒进,被秦柱设计引入袁州与临江间的山谷射杀。米锦忽然软禁米大 仓和米小粱,同时诱捕了韩南起。陈达趁大米国内乱及马怀死,占领洞庭。 秋三月初,周敬不满米锦独裁,于四川举事,联合陈达共击米锦。韩青子于大 同击溃醢东一部的无理进攻。 秋三月中,米锦分兵拒敌,于四川叙州迎击周敬,破其大部。 秋三月末,米锦一部兵败贵阳,且战且败,且败且战。 冬一月初一,米锦对陈达所部采取诱敌深入之计,坚壁而清野。 冬一月初十,周敬为属下所杀,军马四散,投奔各方。 冬一月二十三,米锦在曲靖城外放水牛一百五十只,陈军兵将捕牛为食。米军 趁机杀出,陈军大败。 冬二月初二,秦柱于南昌高悬免战,不与陈军战。 冬二月十三,韩青子夺取开封,损失五千人。 冬三月初三,陈达自曲靖退兵,途中因饮食中毒折损五百一十三人。 冬三月初九,韩青子一部将不慎坠崖而亡。 冬三月十八,醢东可汗梦醒,出一身大汗,于病中召回逐鹿中原之兵马。 冬三月二十三,米军三十五人叛入韩家军。 冬三月二十四,秦军一兵士因失恋自杀。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