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乘务员又开始提醒大家要系好安全带,因为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北京就快到 了。广播里提示,北京的地面温度是三十二摄氏度。我又喝了一口水,嘴里仍旧觉 得苦,对着镜子抹了些紫色的唇膏。这种美丽的颜色最适合我暗晦的脸,让我看起 来不那么颓靡。 降落的感觉让心脏感到强烈的压迫,不过我还是情愿坐飞机的,好象一次为找 捷径而无畏的赌博,拼上性命只为减轻眼见漂泊和时空的流失,每每看见各色景物 从窗外飞逝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严重的自虐,一如守着一个上一秒出生下一秒便死亡 的孩童,而这死亡的一瞬却被拖得很长很长,那种流失的质感重重敲打在胸腔,让 人不得呼吸。 我知道我除了大把的时间以外一无所有,失去了奶奶,便等于失去了所有爱的 时空。在看到手里仅握的时间生生流逝时,我能做的无非是坚持向父亲要钱,用钱 来买回一些满足。飞机终于落地了。广播里乘务员说欢迎大家来到伟大的首都北京。 我忽然觉得她的语气有些搞笑。伟大的地球是小的,小到我们无处可逃。 学校还没有开始接待新生,父亲安排了人在机场接我去宾馆先住。除了这次, 他以前并不安排我的生活,几乎希望可以和我的生活毫无瓜葛,他最经常和我的对 话是这样, 还有钱吗? 有。 那注意身体。 好。 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 这是我们经常的电话联系,前后不超过一分钟。我并不深刻体会到父爱,但我 自知,父亲在我的感情需索中是强烈要求。 尤记得 一直以来我只能依赖奶奶迷信奶奶。但无法感知的。 在我跟随奶奶的日子里,父亲就不经常回来看我。他忙着调换工作单位,忙着 为了我的将来而赚钱。他那时候总是和爷爷吵架,因为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经 济紧张,奶奶常拿出自己的钱来帮助父亲,所以爷爷总是不乐意的。父亲曾和我提 起他小时侯对爷爷的记恨,具体好象是因为爷爷没有给他他当时急需要的五块钱。 经济是一个家庭的主要矛盾。这是父亲后来经常教育我的话。这也成为了我继 母所有行为的挡箭牌。我一直认为,尽管父亲厌恶爷爷对于金钱的观念,可在潜移 默化中,他也成为了相同观念的塑造品。至少他坚信了经济的绝对重要地位,在这 一点上他和他所厌恶的观点却完全吻合。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成为了自己的敌 人。 在我印象中,父亲男人的怀抱我是没有体会的,仿佛一直也并不渴求。奶奶承 担了所有角色。那时候父亲一直不允许我见母亲。偶尔有一次母亲来了却被关在门 外,百般乞求下,趁父亲不在家奶奶见她可怜才勉强让她进来见我,我许多年没有 看见母亲,虽然一直有奶奶的关爱,但从内心的潜能我是需要正常的母爱的。正如 我说,替代不等于拥有。我们可以在想吃苹果而没有苹果的时候吃根香蕉,这是替 代,无偿不可,但如果有了苹果就算已经吃了香蕉也一定是欣喜若狂的。 这个比喻仿佛不太恰当。不过我想解释的是,我仍旧是想念母亲的。奶奶见我 和她玩的高兴,就同意母亲带着我到楼下散散步,但只准下楼十分钟。 母亲一下楼就教我撒谎,让我十分钟后回家跟奶奶说要到小伙伴家里玩,然后 偷溜出来,她好带我一起到公园玩翻滚列车。这样既可以让我和她见面的事瞒住父 亲,又可以和她放心大胆地玩个痛快。 我是禁不住诱惑的,便同意了母亲的主意。可我的骗术实在是烂得很,回家之 后催着嚷着要吃饭,因为母亲说如果等得太久她就走了,我生怕她自己走了不带我 玩,心里着急。 谁知父亲这时回来了。正在做饭的奶奶告诉他刚才母亲来过并让她带我在楼下 散步。父亲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望着我点了点头。我听见奶奶提起母亲,心里更 着急了,又开始嚷着问什么时候午饭才好。因为我那时的唯一逻辑是只要能吃完午 饭就能提出去找小伙伴们玩的要求,那样便可以和母亲痛快地玩一场。奶奶有些诧 异地看着我说:“怎么今天吵着嚷着说饿了?” 着急而幼稚的我连哭带闹地让父亲给我盛了一碗白饭,不等炒好菜,扒拉了两 口大白饭便说自己吃饱了,赶紧跑去跟奶奶请示说要下楼跟小伙伴们玩。 本来就感觉我行为异常的他们就更加诧异地望着我。自从母亲前次打了我,便 很少独自下楼找别的孩子玩,觉得害怕,觉得吵闹,情愿站在阳台上数奶奶种的太 阳花,可以发呆一个下午。所以我主动提出要下楼和小伙伴玩耍,并且连饭都不吃 好的举动引起了父亲的怀疑,我没等他们同意就跑着出了门外,父亲一直尾随我, 我不断回头叫他回去,可父亲执意要跟着我。我便只顾往楼下跑,希望母亲能像电 影里面演的那样飞奔着把我带走,逃离开父亲的跟踪。我那时只想着母亲要带我去 坐翻滚列车。 可母亲并没有如我所想,那时她正蹲在竹林背后等我,父亲紧跟过来明白了真 相。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一边将我往家里推一边叫我滚。 我那时是如此年幼,本来就极度紧张、恐慌,终于洪水爆发般溃了堤,边抹眼 泪边跑上楼找去奶奶。奶奶哄着搂着让我别哭了,身后几年未见的父母又开始争吵。 “你打孩子干什么?跟我出去玩都不行吗?”一贯沉默的母亲也哭着向父亲喊 着。 “我打孩子?你少跟我提这个!那你当初为什么还狠心把孩子打成那样?现在 你居然还教孩子撒谎?!”父亲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只记得那日哭着哭着就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父亲后来叫醒我,严肃地说要 我以后再不准见母亲。我沉默地点头。 从那以后,母亲便完全消失在我的生活里。父亲也是很少出现的。他在我七岁 的时候领来了玫姨。后来她成为了我的继母。 我相信父亲对我的爱首先是出于责任,真正发乎骨髓的感情是对母亲残留的爱 情,他用在我身上的感情正如母亲打包给我的爱恨。其实我只是父亲对于爱情幻想 的一个延续,或者说是一个提醒。我总是认为他从未无私的爱过我,如奶奶爱我那 样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