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北京的天空总是艳阳高照,我分到和小笑一个寝室,正对着窗户的那个床位。 每天总是被过分灼人的阳光晒醒。我不喜欢这种天色,过于暴露过于热烈过于干燥, 最重要的是过于陌生。在成都的那些日子,在我远离玫姨的那段日子,我独自住在 离她和父亲不远的一幢房子里,睡到10点,也只是偶尔看见依稀脆弱的阳光,温和 地在窗外倾诉。 阳光让我觉得有些恶心。迅速翻下床,冲进厕所。胃里不断的翻腾腥苦和酸味, 我什么都吐不出来,头一阵眩晕。这是我从2 个月前就持续的症状,从在飞机上就 逐渐明显起来。 有人在身后轻轻帮我拍背,我转头,再一次看见小笑微笑的脸,“怎么了?还 好吗?” 我对她笑,她递来一杯水。 “喝点吧,热的。” 她并没有继续多问,有很多聪明成熟的相处,保持静默就是其中一种。而我开 始心思浮动,我想我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一直都非常清楚,很多人都很清楚自己在 做什么,但就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去做了,一意孤行。 我怀孕了。早在我来到北京之前。 我一直在努力思考,如果我让父亲知道这件事,他会不会以生平最惊讶和最在 乎我的表情出现在我面前,他一直对我非常冷漠。知道和他的沟通几乎是一种奢望, 早已经习惯对奶奶的撒娇,可面对父亲,面对这样一个男人,我却忽然丧失了表达 的方式。当我离开奶奶和父亲一起住的时候,才发现虽然和自己的亲人朝夕相处, 灵魂之间却咫尺天涯,爱变得如此陌生。玫姨的加入更让我不知所措,和父亲之间 有了一道异常坚硬又不知出路的墙。 奶奶的死更加让我自我封闭。玫姨竟然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实际上这是她 应得的权利,只是她却制造了一个骗局。奶奶曾经拉着玫姨的手希望她善待我,并 且感激她放弃要自己孩子的权利。玫姨曾经用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面具把所有人的 信任稳捏在手,在奶奶死后,她终于原形毕露。 朋友说继母永远是继母,况且她站在比你更高的起点,她以不要孩子来要挟你 的歉意和愧疚,所以你永远是错的。 当我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时,妹妹已经降临了。那时候我正在中考,父亲在医院 照顾临产的玫姨,我独自在家思念奶奶和温习眼泪的咸度。 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客厅里父亲、玫姨给新生的妹妹洗澡的欢声笑语,他们仿 佛忘记了我的存在,他们吃饭、谈笑、逗乐,我关着自己的房门没有开灯,黑暗中 外面的光影幻化成各种孤独而异样的影子青苔般将我覆盖到窒息。我仿佛成了房间 中任意一种摆设,只能看着,默默看着,不得言语。 忽略和冷漠是一种最可怕的精神暴力。这是我后来明白的道理。 而就从那次,便决定了我后来独自生活的日子,因为第二天,我收拾行李离家 出走了。那是一次悲伤的决策,那日我把行李装到垃圾袋里,然后谎称出门买菜, 便拎着一小袋换洗衣服搭车到长途汽车站,临走时父亲还冷漠地教育我买菜之前应 该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剩菜以免浪费。他抱着哄着哭闹的妹妹,而对我却冷言冷语, 仿佛我是一个外人,一个保姆,一个钟点工,只不过我是免费的,只讨口吃喝。 那是我第一次去长途汽车站,异味,肮脏,人群,让人莫名的恐惧。 我走到售票口,又突然停了下来。思考良久,决定去找多年未见的母亲。 那时,我无法想到死亡,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一定选择放弃生命。因为没有 比死亡更好的方法可以回击父亲当时给我的冷漠和悲伤。当然,或者也不排除对于 父亲来说,我甚至是可有可无的。 但,记忆中,依稀可忆父亲身体上的温度。曾经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父亲出 差回来奶奶家看望我,虽然当时父亲和爷爷关系不好,长期住在外面,但因为时间 太晚天气也不好便和我睡在一起,那夜我怯弱地将冰冷的脚趾放在父亲的腿上取暖, 父亲并没有阻止,我便得意地在他结实的腿上来回蹭着,这是我唯一一次记得父亲 的体温和气息,有股薄荷的清淡药味。和奶奶的不同。 但后来仍旧是觉得陌生。直至最后关系变为僵局决定离家出走,我想对于父爱 的需索一直是个潜藏的梦想,只是偶尔会猜测其中滋味,却从不幻想得到。 辗转反侧,我找到了母亲。母亲已经嫁给了一个小饭馆的老板,那是一个狡猾 的农民,笑容奸诈。当我被老泪纵横的母亲拥抱到窒息时,我竟然无法想象正面拥 着我的人是我记忆中的妈妈。她那刻看起来像一朵发霉腐朽的蘑菇,身体臃肿了, 穿着一身深绿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油腻腻的蕾丝边黑纱。眼球里像被人吐进了浓 痰,黄得像一种肆虐的疾病。她已经完全不符合在我记忆中当年美丽的模样,她的 皮肤都在诉说离开我和父亲之后的坎坷。 母亲激动地说着父亲带着我离开后,自己七天七夜没有吃饭喝水,被人救活的 悲伤经历。我那时才懵懂的明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只是爱情大战里的战败国, 输的一塌糊涂。父亲不让我见她,或许只是为了掩盖,为了彻底抛弃,为了伤害, 为了反击。 总之我明白,至少不是为了我好。父母总是喜欢说为了子女好做出某种决定, 但我坚信,父亲绝对不是每一个都那么高尚,因为很多人都活的非常自私。而爱, 本身就很自私。这个世界上只会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曾经无私的爱过你,上天是公 平的,对于我来讲,只有我的奶奶。 我最终还是被母亲送还给了父亲,她后来曾痛哭着对我说,她嫁了人,寄人篱 下便的确无法养活我。我也确是看见母亲和那个男人住在一幢破旧的楼里,九层, 没有电梯。 和父亲见面的那天,他和我都相对无言,大家都没有任何表情。他把一套旧房 子收拾出来让我单独住着,他走的时候只留了一句话,我会每月送生活费来给你的。 我独自的生活便从那时开始,90平米的大房子,空荡宽敞,红色的西班牙古典 瓷砖忧闷的展示着它的寂寥。窗台上的所有刺篱笆都枯萎了。从那时侯起我便很少 正点去学校上课,窝在家里睡觉或者是看书自学,把电话调成占线,总是不向学校 请假,这样父亲便会跑来向我大发脾气,说我不知道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抱怨班 主任再一次把电话打到他繁忙的手机上。 每次他来骂我,我都觉得无所谓,反而很高兴,激怒就是我向父亲索取关爱的 方式,这是唯一的方式。和对奶奶完全不同的方式。 而现在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为了激怒父亲准备的。我把我的第一次奉献给了 一个在网上认识了3 天的帅气男子,然后意料之中的怀孕了。那是我快要离开成都 的前一个半月,我因为一些小问题和父亲争执不休,他便顺手给了我一巴掌,虽然 这并不足为奇。 那日,我冷静的颤抖着,从来不在父亲面前爆发,不给别人机会可怜就更容易 激怒对方。父亲走后我却又开始一边流泪一边和网络里的陌生人倾诉。 我只是向他索要100 粒安定片,他答应了,约好在我家见面,可后来他却送来 了我一瓶心仪很久的ANNASUI 蔷薇香水。第一次看见他就觉得他眉眼俊俏,他将包 装好的盒子递给我便转身离开了,我叫他稍作停留可那人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第二次见面是三天以后,网络总是让人相互熟悉的时间缩短,当然,这种熟悉 只是自己坚信的熟悉,就像某些联系,它一直存在于自我固执的坚持当中。 我记得他看着我裸体站在他面前,迷离的眼神,窗外阴霾的天色遮挡着欲露还 休的阳光,浅浅烘烤着,窗台上的枯萎篱笆仿佛在轻轻抖动。我将窗帘拉到没有一 丝缝隙,缓慢走到他面前搂住他,他的长相如此美好,当我的身体靠近他时,我感 觉到如小兔绒毛下隐藏的那种微弱颤动。 是我让他进入的,如撕裂一般的剧烈疼痛,他欲罢不能地轻轻唤着“不行”, 可瘦弱的手指却在我身体上游移。他看起来像被一阵飓风吹倒的草,但仍旧焕发着 光泽的绿。 后来,我便彻底断绝了和他的一切联系,凡接到他的电话必挂断,收到他发的 100 封电子邮件,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便“批量删除”。我想我从那时侯知道一个事 实,我对男人仿佛并没有兴趣,在无视于他们的美好和温暖,在和他激烈纠缠的时 候,我的头脑中突然游移到奶奶的面容和她的微笑。 我爱奶奶。我唯一爱的只是奶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