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医院总是有很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一直非常反感,它夹带着某种象征着死亡的 狰狞。自从奶奶患上肝癌,经常转院,我也经常奔走于各种医院,但他们都充斥着 同样的气息。奶奶离开的那晚,味道尤其浓重,各种仪器的声音,白色大褂和各色 药瓶针管。 我和小笑来的路上一直沉默,伏在她的腿上,嗅着她混合薄荷香烟和爽肤水的 味道,我突然感觉平静安全,那一刻我有些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放弃一直以来的自我 伤害。 医院很安静,我们坐在很多人群穿梭的绿色塑料板凳上,相对无言。 小笑一直握着我的手,她沉默了片刻,转头向我:“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 了吗?我们要挂哪一科?” 我假装平静的看着她,手指在轻轻颤抖:“小笑……” 从门口推进来一个坐在轮椅上大声呻吟的女人,她面容疼痛扭曲,后面的男人 焦急地喊着有没有医生救命。安静的医院像被划破的皮肤涌出一股鲜艳的血色,一 切便显得更加浮躁和狰狞了。 每每看到这种画面我会情不自禁的联想,虽然其实它并没有那么可怕,但奶奶 去世时阴暗的脸色永远无法磨灭,并且在每一个这种联想背后浮现。我的手像触电 一般微微痉挛。身旁的小笑突然拥住我:“宝贝,别怕,有我在,告诉我。你怎么 了?”她拥抱的时候是那种将人揉进心窝的力度。 “我……怀孕了。”我听见自己的喉咙终于发出稀疏微弱的声音。我曾经想可 以绝对冷漠地对着父亲用最佳叛逆的姿势说出自己怀孕的事实,我一定可以得到自 己想要的结果,比如父亲会在电话那头大骂让我永远消失在他生活里,或者终于会 因此泣不成声。这都是我预想中的“激怒”,可以让父亲更加关注我的途径。 可如今,我要首先告诉的人却是小笑。就像让我把多年来用锐利刀片在手背上 自残的一排排伤口展示给奶奶看一样悲伤。我无法让自己爱的人不为我悲伤是多么 残酷的惩罚。 我那一刻默默地承认,我仿佛爱上了小笑。我知道,就如我一直爱着奶奶一样。 小笑比我想象中要镇定得多。她好象猜出这样的答案,拍拍我:“恩。我知道 了,妖,你会好好的。有我在。我去挂号。”她的背影看起来很瘦,但坚定且棱角 分明。 大医院的医生从来都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惊,诊断室里有很多白色的大帘子。有 人在旁边排队称体重。给我看病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有着尖刻的眼神和疲惫的嘴唇。 “怎么了?” “怀孕了。” “几个月?” “三个月。” “还要吗?” “不要!”小笑从门外冲进来替正在犹豫的我补充。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决绝。 她忘了刚才医生嫌恶地说闲杂人等一律在病房外等候。对于小笑突然冲进病房的举 动,中年妇女只微微皱眉抬头望了望小笑,然后斜眼打量了一下我,不耐烦地说: “挂错号了,去计生科。” 计生科的医生态度更加恶劣。想必每天面临杀戮生命的痛苦,将她们心灵风化, 不再柔软。医生给我开出价格高昂的化验手续单。而我钱包里只剩下两百块而已。 一个人的生活让我总是喜欢浪费,有时候得不到精神慰藉就只能买很多昂贵的物质 来填充,比如一件艳丽到无法上街的衣服,一个大得惊人的绒毛玩具,不然就是一 颗不起眼却奢侈到让我无法吃饭的石头,它们在我买回来之后照旧放在各种不见天 日的容器里。父亲总是对我的浪费极其生气,甚至大发脾气地说他的钱不是银行里 抢来的,这种反应无疑让我更加高兴,我总是乐于折磨他。但有时候我承认只是喜 形于色,我仍旧不安疯狂恐惧,因我对爱与饥饿的渴望同样泛滥,可爱是否就如同 这些昂贵物质一样,它们同等华丽而无用,爱就是饥饿,而它是否离死亡很近…… 我再次沉默地坐到大厅的绿色塑料椅上,感觉异常疲惫。在小笑面前我突然变 得那么脆弱犹豫,忽然之间终止了一切自我保护。 独自走到门口透透气,摸出包里放得有些褶皱的烟,手心终于冷而潮湿,仍旧 颤抖点燃一支白色万宝路。我的思绪从那个网上认识的俊俏男人一直到父亲坚硬的 胡须,就像一堆混乱的标码在脑中迅速更替。虽然已经快要迈入冬季,可阳光依旧 是那么刺眼,毒辣直接地晒在身体和脸庞。习惯性的将头埋在手臂里,大脑便这样 空白了起来。 直到烟灰掉落于脚面,小笑缴完费出来找我。她的手指抚摩我的头发:“宝贝, 进去吧。”那一刻,听到她温和的声音我居然异常悲伤。我知道我必须拿掉孩子, 所以我无法再激怒伤害父亲或者说伤害我自己,取而代之的是需要高昂的医药费和 疼痛的代价,而小笑对我的温柔总是百般提醒着我奶奶曾经的关怀,这让我心疼万 分。 我的脸也同手指一起开始抽搐,因为我必须克制自己的眼泪。我摸出手机拨通 了父亲的电话。这件事已经在我脑中重复千百遍了,那一刻我确定在我住进医院拿 掉孩子之前必须向父亲要很多钱,人是不能一无所有的。 “喂,是我。” “什么事?我在开会。” “我怀孕了。需要钱住院。”小笑在旁边惊讶地看着我,她伸手要夺走我的电 话,我用尽全力的甩开她。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 “你说什么?……”父亲的声音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激烈,只是稍微提高了声 调,他不愧是个事业成功的中年男人,经历了生活的磨练,冷漠的面具在女儿面前 也那么无懈可击。 “我说我怀孕了,需要钱住院!”我开始有些沉不住气,音调提高。 “谁的孩子?”父亲的声音依旧平静。 “这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只需要钱。”我扔掉已经烫到手的烟头,狠力踩着。 我努力维持着和父亲一样冷静的声音。小笑只一直无言的看着我,她的眼神仿佛含 着泛泛泪光。 “那谁的孩子找谁要钱。我不是银行。”父亲最后这句话仍旧保持着完美的镇 定,然后干脆地挂断了我的电话。手机显示屏上残余着我耳边的汗液,还温热的它 显示通话时间--00:00:52。 五十二秒,仍旧没有打破从前的通话时长记录,而他的语气仍旧坚硬如铁,镇 定如山。 我什么话也发不出来。喉咙仿佛失去了弹性,无法震颤,被苦涩的哽咽拷上了 枷锁。小笑的泪已经滑到了嘴边,阳光依旧照射着她柔软卷曲的蓬松头发。我能做 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迈开一步,让自己崩溃地倒到小笑的怀里。 我大哭出了声音。 我想我从来没有如此脆弱。 或者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人让你能自然而然地在他(她)面前毫无防备,柔软, 充满缺口,随时决堤。 我终于在小笑面前透露了所有的伤痛,毫无隐埋。 和父亲这样的对话仿佛预示着一种结束,异乡的恐惧突然袭来。但,人就是独 自的,我们终究还是会独自的,这是我自小就明白的道理。只是我选择了这样激烈 的方式而已。 这一刻,我只能想我还有小笑,正如当年我还有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