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小笑为我转了一家更正规的妇幼保健院。那里的医生和蔼很多,但价格不菲。 父亲真的没有管我,银行卡里没有多一分钱。他一直是这么冷漠的人,这一点在我 意料之中,希望之外。所以,所有的费用,小笑全部承担了。 办入院手续的那天,她买来一盒盒饭让我坐着吃着等她去缴费。我那时坚持说 要将孩子生下来给我爸邮递回去。可小笑摸摸我的脸说:“别这样,别再伤害自己。 就算为了我。”她把盒饭递给我,还温热,很香,她朝我微笑,无限宽容的神态, “妖,我知道你吃饱了就会很高兴。有我在,别怕,一切交给我。” 我住进了高级单人间。虽然很贵,但小笑说怕我住大病房会不方便。她买来了 很多零食,柔软的巧克力蛋糕,薯片和雀巢矿泉水。她没收了我所有的烟:“住院 期间不准许你抽烟。” 小笑每天傍晚来看我一次,帮我揉手背,每天输液,手背上全是淤青。医生说 因为孩子已经三个月,所以必须药物引产,就是吃药将整个孩子和胎盘完整的排出。 性质相当于是传说中的小产。年轻的护士说:“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而且孩子这么 大了才来医院?”我对于这种问题非常厌恶,她无非希望让年轻的我露出羞愧的神 情,好显现她是多么仁慈善良,不忍心杀害一个无辜的三个月胎儿。这种虚伪的高 尚让我极度作呕,没有人可以断定生存能比死亡更加善良。 “我乐意!”我白了护士一眼,小笑忙在旁边解释说:“她害怕,没敢来。医 生你多照顾些。”这种对白真让人恶心,不过我尽量让自己脸色看起来不那么恶劣。 毕竟为我打圆场的那个人是小笑,我现在唯一爱和信任的一个人。 入院之后我开始吃疗程中的第一对药,医生说会出现恶心的症状,我心想那正 好,我巴不得把藏在身体里的所有回忆都吐出来,吐个一清二白。站在窗边,仔细 端详B 超上那个孩子阴影的形状,像某种昆虫,它现在居然生长在我的身体里面。 幻想母亲和父亲当年拿到如同这般的单据会多么喜悦,可如今他们仍旧是分道扬镳, 和我现在也无不同,那么相较之下,我少了那么多悲伤,是否值得庆贺?…… 人是一种最可笑的动物。自讨苦吃,心甘情愿。 我仍旧不断呕吐。药物作用让我身体翻涌地更加强烈。最近一段时间里,小笑 一直没有来看我。没有电话,没回信息。 房间里已经有暖气了,小笑曾经告诉过我,北方的冬天其实比南方宜人,因为 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足够大的暖气。我沉默地看着窗外,是住院部的花园,有一棵 挺拔的雪松树,衬着微弱的路灯,有一丝静谧。看着看着,天空突然飘下白色的雪 花。 我有些惊喜,我在成都看见过几次,但这是来北京的第一场雪,它们轻柔地点 缀下来,飘落地姿势如此优雅冷静,毫无声息。我贴近窗户仔细看着雪花,它们越 来越大,越下越密。纯白的雪,我曾对小笑说雪花是上帝为了省钱而掩盖罪恶腐烂 的地球,眼不见心不烦之用途。小笑听到这个解释笑地前仰后卧。 但雪花仍旧是美丽庄严的,可惜现在小笑不在我身旁,她一定会微笑着扬起性 感的嘴唇,骄傲地夸赞北京还是很好的。因为我曾经说北京是个大农村,又脏又荒 凉。 小笑不知为什么几天没来看我,也没有给我消息。我心里有些惧怕她是否不再 管我,尽管这种猜测显然不可能。我是个时刻缺乏安全感的人,第一次得到这样的 关怀,便无所适从,小笑毕竟不是奶奶。我需要反复确定她给我的爱,确定小笑并 不是我的幻觉。 “妖,怎么不躺着休息。”房门开了,不是小笑的声音。我转头,用了2 秒钟, 想起来,他是修生。 修生来医院看我,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每天吃药输液,身体上都有发霉和消 毒液的刺鼻味道,我总是不太擅长应付陌生人的出现。 “啊,你是修生。你怎么来了?”暴戾天真,问问题也会过于卤莽,“小笑呢? 她怎么没来看我?” “哦,就是她叫我来的,她这几天忙着打工,让我过来看看你。”修生放下手 上拎的一包零食,然后手足无措地搓搓手,望着我:“你好些了吗?” “你说小笑打工?”我没有顾得上搭理修生,只是一直询问小笑的情况。“她 在哪里打工?干什么?一定是为了帮我交住院费。” “呃,你不用担心,她就在糖块儿的地下PUB 做服务生。她说老板很照顾她。” 修生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小笑说让我把这些钱给你带来,住院押金可能不够了。” 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面估计装了四五千块。 “为什么她自己没来?生病了吗?”又是一阵剧烈地恶心,赶紧飞速冲进厕所。 肠胃在翻腾,火辣辣地甚至让人窒息。洗了把脸,在镜子里再次看着自己依旧低而 暗的额头。发现修生也跟在我后面,还在大力帮我拍背,一边关切的问:“小笑倒 是没事,你现在还好吧?” 我那刻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五官的位置像用直尺衡量过分割点,均匀地分布 在脸庞,眼睛细长,面容干净,嘴唇上方有一颗淡痣,显示着某种节制和安静。 “我没事。吃药影响的,谢谢你。” 他一直在我的病房坐了2 个小时,但很少话。只是不断说雪又下大了,他的习 惯性动作就是不断搓手。临走的时候说小笑隔两天就会来看我,叫我好好的。这句 话他说了第二遍,我记得。 不久,我便吃完了所有疗程的药,腹部开始更加剧烈地痉挛疼痛,加上每天打 点滴的肿胀手背,我已然达到承受的极限。 小笑终于来了。她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已经疼到眼泪横飞,正一手提着吊瓶一手 按呼叫器。已经用完药两天了,医生说如果还无法将体内的胎儿排出就会再加药, 还会更加疼痛,而且我还必须住在医院,花销昂贵的住院费。 小笑将我扶起来,心疼得摸摸我乱糟糟的头发,朝着过道大喊医生救命。护士 急忙跑进来为我按摩一阵,疼痛稍微缓解,她们临走时爱莫能助地叫我多走动走动, 好帮助排出顺畅。 我想实质上无论何事,都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另一个人。 抹抹刚才疼出的汗液,我勉强给小笑露出个微笑:“你来了,你怎么可以这么 长时间不来?”说话的时候还夹带着呜咽的呻吟,刚才那些疼痛几乎让我窒息。小 笑赶紧俯身过来吻吻我的额头:“对不起,宝贝,我想多打工赚些钱,给你买好吃 的。” 听到此,泪终于又不值价地翻涌出来,携带着歇斯底里的疼痛和莫名其妙的委 屈。我认识小笑以来比我前十几年哭的次数多上几倍。 小笑紧张得抚摩着我的额头,一边安慰我没关系,还鼓励我让我听护士的话到 过道走一走。 第一次在住院部的楼道上迈步,平时都躲在病房里看电视,烤暖气。这很符合 我的习惯,一个人住在成都的时候就喜欢像猫一样安静的蜷在房间里,警惕地远离 热闹的人群。 终于看见小笑温和的笑脸,心里宽慰许多,注意力也转移开了,咬咬牙挺住在 楼道里活动活动。有很多面色颓靡的女人正在互相讨论病情,住在这层楼里的病人 全是需要拿掉孩子的女人,所以她们没有任何幸福的表情。 不知从哪个楼层推来了一车新生的小宝宝,有些咿咿呀呀,张牙舞爪,有些安 静沉睡,甜美无比,他们引来所有人的关注,早晨帮我换药瓶的小护士也无比羡慕 地凑了过来,说自己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推车护士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喜悦,尽 管这一车孩子没有一个是她生的,我想。 我有些疑惑:“小笑,新生难道这么值得庆贺?” 小笑浅浅笑了笑:“也许吧,你好些了吗?”她对于我的话题有些搪塞。我没 有多说,因为我知道原因。 每个人都是从婴孩长大成人,逐渐得到智慧,即是逐渐得到痛苦。在我很年少 的时候便知我们没有权利快乐,快乐是什么?如果一个人一生都很快乐那是很可怕 的事,相较于痛不欲生,悲伤已经是一种让人知足的快乐。而我想对于我和小笑来 说,曾经对于我们的新生是那么多余。小笑曾经告诉我,她母亲在嫁给法国男人之 前还和一个出租车司机好过,但那司机脾气非常之恶劣,趁母亲不在家,把小笑打 得鼻青脸肿,那时小笑仍是个激烈的人,从厨房拿出菜刀和男人拼命,她说那一刻 她只想把所以的愤怒和残缺砍得稀烂,不得翻身。可母亲正好回来,便跪着求她, 那男人趁机一拳把她打晕。后来小笑把脸上的伤全部照下来,准备到法院起诉那个 男人,母亲居然再次跪下来求她,还说出“如果可以选择,当初我一定不会要你, 让你影响我的生活。” 再次想起父亲对我的态度。 父母,他们在城市中进化,进化的异常自私,患得患失,亲情之爱不再无条件 保护子女,他们必须要在平稳生活的条件下才会顾及子女的安危,真理是没有人会 成为另一个人的依靠,从新生的那日起,我们便注定孤独。 是否灵魂在世世代代蔓延轮回,和我们相依为命的不过是上辈的躯体,他们将 祖辈融合着自己的灵魂继承到我们体内。是否世间的人越来越憎恶自己,他们分裂 出了自我毁灭的人格,在后代中延续,他们的后代又成了各种贪婪自私的祖祖辈辈, 恶性循环…… “妖,没事吧。走动走动就回房间吧。”小笑拍拍发愣的我。 回房间的时候经过手术室,有人刚做完手术被推出来,神色衰竭,仿佛刚才经 历了激烈的煎熬。刚进住院部的那天也是看见手术室,惧怕地私下颤抖,紧紧攥住 小笑的手。 其实即便是死亡也如此苍白,而只有肉体的疼痛让我恐惧,它们如此可怕。 回到房间小笑拿出塑料盆让我坐在上面,看能否将孩子排出,她比我更急切让 我脱离苦海。 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可它还赖在我的身体不走,纠缠我,折磨我。 我想父亲又赢了,从始至终,我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他仍旧可以和玫姨,和妹 妹快乐三口之家。当然,事实上,自从母亲打了我,四岁那年父亲对我说“跟我吧!” 之后,他再也不曾像那刻那么爱过我,或者那一刻也只是为了激怒母亲,而不是真 正出于对我的爱护。在我跟随奶奶后,他便彻底根除了对我的爱,而是责任和义务 指使了他,然后在他认识玫姨以后,就连对我的责任感也开始吝啬。取而代之的是 冷漠和放逐。 小笑忙前忙后的帮我打扫一下病房,到温水房打来热水,灌了热水袋让我敷在 肚脐。 “这几天,我在糖块儿打工,每天下班都很晚,腰酸背疼,第二天又要上课, 所以没空过来看你。” “你在糖块儿做服务生?那,等我出院以后也去。我以后不想找我父亲要钱了。” 小笑听罢凑过来微笑着对我说:“好,我已经租好了房子。等你出院我们住在 外面,然后一起在糖块儿打工。我们可以不用跟他们联系,无论是你爸爸,还是我 妈妈。时间会让该忏悔的人忏悔,该醒悟的人醒悟。”她再次摸摸我的脸,手指温 暖,有强生婴儿润肤膏的味道,这是我和小笑都喜欢的味道,“但,现在你的任务 就是赶快好起来。” 我顺从地点点头,自从奶奶死后,再也没有人前来安排我的生活,或者说再也 没有人能让我愿意被安排。小笑,我想这是奶奶在天上赐给的异乡的礼物。 心情好会让病情减轻,这一点也不假。 下午,我终于完整地排出了孩子。 小笑捏着我的手,因为除了孩子,塑料盆里还有崩溃的血液。护士正要将盆子 端走,我说我还想再看一眼。 那毕竟是存在我身体三个多月的物体。三个月,有人曾说足够谈一场伟大的恋 爱。孩子已经长完整了,眼睛、鼻子、指缝、脚趾、手臂……它看起来非常不真实, 躺在温暖的血泊中。这只是为了报复父亲的工具,就像我为了引起一场地震,便要 冲向一面坚硬的玻璃,把它击碎。小笑终止了我的徒劳,她帮我击碎了那面玻璃, 让我“弃暗投明”。 我很可笑,每个人总会走过一段路回望之时才发现自己如小丑般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