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糖块儿依旧有很多顾客,陌生的熟悉的,城市里有很多把PUB 当家的人,日日 宿醉。这里最经常放的是节奏明快的HIPHOP,圆圆头老板请的DJ是一个跟他一样圆 润的小男生,表情冷酷。 这里的服务员并不多,大多是请的兼职学生,但大家见面也互不搭理,像是不 愿与对方混淆一谈,一如自己比对方更加高贵。休息的间隙总是听见有人在解释来 糖块儿打工的理由是为了积累工作经验。 对于这种解释我充满了资产阶级的鄙视和怀疑,世间的事虽然最无耻是用低廉 评价高尚,可最可笑的确是用高尚伪装低廉。 总之,我可以坦然地承认,我来糖块儿打工就是为了挣钱。我缺钱,我需要物 质,当那日我一气之下把银行卡剪得粉碎,当我对小笑充满失望和疼痛的时候,我 越发地需要钱,只有物质可以填充精神的惆怅。没有什么比物质安慰剂来得更加有 效。 修生约我出去走走,我一反平常躲避他的样子应了约。自从遇见那个肥男人之 后,我和小笑之间开始建起一座无形的墙。我知道,若说我无法原谅小笑,那只是 因为无法原谅自己。我为了向父亲这个男人讨伐而怀孕,小笑却为了拯救我又陪男 人喝酒挣钱,这其中的残酷让我久久无法平息,不止迁怒于我对异性情感的渴望, 也迁怒于小笑对我无可奈何的保护。虽然小笑总是在我面前无限宽容,也仍旧无微 不至地照顾着我,但我总是经常刻意冷落她,经常和她争执时甚至会提到“背叛” “下贱”之类的词,我知道我在折磨她,而这折磨一刀刀刻在我的心里,我只是在 羞辱着自己的仇恨,却又被这仇恨控制地欲罢不能,处处为敌。想起小笑和我争吵 后离开瘦而落寞的背影,只看见束起的浓密微卷的头发孤独摇摆,它们无力、脆弱。 我强烈克制自己想要冲上前拥抱她的心情,喉咙便又哽咽地疼痛起来,但我无法阻 止她,内心撕裂地挣扎让我只想躲避。 我一直跟在修生的背后,一言不发。 修生关切地问我在酒吧打工是否太辛苦,如果和小笑缺钱可以随时找他。草草 应了他,不难看出他的好感,虽然我不知从何时开始亦不知其有多深。我也会经常 回忆起那晚他抓住我的手指,轻唤我的名字,回忆起端详他的眉眼,和唱歌时他闪 烁暧昧的眼神,心里难免细微的悸动。我总是会刻意阻止自己不去思考它们带给我 的影响。但他是如此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大男孩,他充满平和充满安稳。他意外地 闯入这场混乱,让我越发慌张地怀疑自己的感情和性取向,同时也在怀疑小笑。猜 想她真正期待所爱是否是某个男人,这想法总会让我害怕,对于爱的渴求总是如饥 饿般强烈,甚至贪婪。虽然在内心浩瀚地海水里暗藏着一股如太阳热烈的光芒,指 引着混乱而盲目的潮水,它仿佛在呼唤着那种真正的男人宽广之爱。但我害怕因此 失去小笑,这阻止着我对男人的渴求,它们病态地生长在胸腔,还因我的身体不相 信男人,这种不信任来源于父亲、胎儿以及让小笑陪酒的恶心男人,我仿佛分裂为 两个势不两立的人互相撕杀,结局可想而知。 我和小笑很清楚彼此之间的需索并不需要性,我们关于爱的理解都来源于女人, 我崇拜信仰奶奶,洁净唯美。小笑虽有些厌恶母亲,但她也习惯性地将所有爱恨发 泄在一个女人身上。只是我们都是残缺的,虽然看起来我们并不悲伤也足够妖娆, 可残缺是种毒蔓,缠绕覆盖了心灵,逐渐形成汪洋大海,我们在互相温暖,互相守 望,互相折磨,彼此牢牢紧握,可我们的情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并非因着它的 本质,而是怀疑我曾自以为是的爱,我们从未相恋,因为实质上我仿佛想爱或是希 望被爱的那个人并非一个女人,这也是我对小笑的怀疑,小笑曾安静地说:“妖, 我们都未曾觉得需要对方的身体。我们只是牵手、拥抱或是亲吻额头,如同所有亲 密的伙伴一样。是吗?” 我知道这场开始无论谁先投向男人的怀抱,我们都将自食其果,且这预想携带 着无可估计的不安全感与恐惧。 修生转头叫我,我一直埋头走,不知不觉已经离他很远。 “还是我骑自行车搭你走吧。”他笑着呵出一团白雾,“你可以在我身后发呆。” 修生总是给予这样的关怀,会突然让我不知所措。 他的自行车很干净,我坐在他身后,被他健硕的身材挡住了迎面的冷风,北京 的风,干燥凛冽。他大声说,你是我第一个骑自行车带着的女孩儿。 他快速地骑着,我必须抓住他的外套。天色已经昏暗,冬日里,大街上少有车 辆。这种安静和他刚才的话突然显得厚重和充满张力。 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送我上学,下雨,他的雨衣有些短,在背后得意地摇晃着, 我坐在那辆前面有横杠的大黑自行车上被雨衣裹地严严实实,父亲两只充满力量的 臂膀拦在我身体的两侧,熟练地把着车头,感觉安全温暖。下车的时候,转头向父 亲挥手再见,看见他那不够大的雨衣帽檐顺淌下雨滴,打湿了眉眼和他唇边坚硬的 胡须,挺拔的鼻尖上还挂着水珠,那刻我曾觉得心疼深刻。但只那唯一一次,父亲 逐渐失去那种细微的关怀形象,他之后总让司机开一辆宽敞的红旗,自己安静地坐 在后面,即便外面雷雨交加也无动于衷。 修生的身体轻微摇摆着,车链发出滋长顺畅地摩擦声,我闻到他衣服上洁净的 气味,脑中突然变地安静。在我抓紧他衣服的时候,修生略微转了转头,车身有些 失去平衡地摇晃了两下。 我们围着天安门绕了一圈。想起来第一次是小笑带着我走过这里,有微红的夕 阳,暖暖的,有风筝和明月。可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发生地太快,有些人用一个月 经历了别人的一年甚至更多。时间的流逝有时候真的不足以让人信服,而只有成长, 它衡量了时间。只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被时间操控,我们奔向一个死亡的目的。 死亡,是唯一的终点。我总是会轻易想到死亡,冷静的,毫无悲伤。 我们在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一间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很小,只能坐下两三桌客 人,角落塞着大小各式的鼓。进门的时候就涌出一阵闷热。“我们就在这里坐吧, 至少不会冷。”修生锁好车对我说,他又像第一次来医院看我的时候搓着手,我仔 细看清楚是用中指轻轻撮着掌心。 我们都点了拿铁咖啡,温热正好。“我知道发生了一些事,如果我能给你安慰 的话……”修生一直没有正视我的眼睛,只埋头看着他的咖啡,“你也可以在任何 一个你想走的时刻安静地回家。” “谢谢你。那你陪着我吧。”这是我第一句对修生放下防备的话,他的眼神总 是很闪烁,偶尔正视我带着某种女人打量首饰的神情,嘴角微扬。 就这样整晚我都一言不发,修生间或趴在桌上休息,又坐起来抽支烟,我们安 静的面对陪伴,我想他一定知道这时充斥了我整个神经的人是小笑,这些天她总是 无意中透露出悲伤,虽然我知道无论小笑做出任何举动,都是为了拯救我的叛逆, 那些日子,我必须有丰足的物质支持,她是一个和我一样脆弱的女子,她必须要用 一种最快的方式让我得到保护,所以她做出的所有选择都只是无能为力。但此刻的 我混乱不堪。 烟草和咖啡让我愈加烦躁,身体的血液仿佛都冲向头顶,我搓了搓有些发凉的 手。 “妖,你冷吗?”趴在桌上的修生只露出眉眼小心望着我。我赶紧摇摇头,对 他进一步的关怀开始警惕,突然察觉整个咖啡店就只剩下我俩,顾店的伙计已经窝 到吧台里面的卧室里看着电视,里面传来阵阵煽情的电视剧插曲和对白。这种奇特 的安闲让我突然不自在。修生坐了起来准备把自己的衣服给我,“如果你冷的话… …” “抽完这支烟,我们回家吧。”我不等他的话说出口,便下了结论。 如果让我选择小笑悲伤的背影和修生现在的关怀以及将给我带来的不可预测的 不安全感,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我害怕失去,更害怕得到的是重蹈覆辙的折 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