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我的确遭遇了转变。虽然这个巨大的转变并不符合我的幻想,可它却这样发生 了,毫不懈怠。我想,这个转变终我一生都将无法折逆它给我带来的影响,它的巨 大和奶奶的死一样显著。 小笑死了。 当年轻班主任和修生费尽千辛万苦找到我后,当他们心事重重带我回到学校之 后,当修生终于说出这句话,“小笑死了。”他不断重复,想要我清醒,要我振作。 可那时我的头顶发麻一直延展到脚底。 “她下午1 点钟被发现跳楼自杀死了。”所以堵在西客站找我的不是小笑,而 是修生。他说的时候眼球充满血丝,泪已经干涸,只剩下肿胀的眼睑。 我的生活从4 岁开始就像一出连续剧,起伏跌宕。可小笑死了,这将是我一生 当中最可怕的消息。 “你说什么……?” 修生的嘴唇还在张合,可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小笑的尸体还停在学校附近医院的殓房,当年轻班主任带我到门口的时候,我 终于没有勇气走进去。 我可以想象得出她是从哪里跳下楼,她一定从租住房子的那个宽大石栏边跳下 下去的,她一定喝了不少酒,她终于检阅了一幢房屋的高度……她的脸会不会因为 从高空中摔落而扭曲肿胀;她整齐的牙齿会不会因此而碎裂;她性感的嘴唇会不会 因为钝重坠落而破损;她的头发…… 我发狂似的跑出去,跑回租住的五楼。门没有关,地上还有封锁线的布条残留。 这一切像是无法苏醒的梦靥般,突如其来,它们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这是我生命 中遭遇的第三次死亡。我冲向阳台,凛冽的风掀起我的头发,我不敢往下望。 血红色,原来是一种极度绝望的颜色。 她葬身于垃圾之中。…… 我伏在石栏上,让头发完全散落在空中,闭上双眼:她摇晃地爬上石栏,脸庞 终于不是只有无限宽容的微笑,她决定坠落之前一定没有犹豫,风滑过她耳旁,衣 领紧贴着脖子的弧度,风拉出她身体瘦而骨骼突出的线条…… “妖!你在干什么?!”修生从我身后将我拉离开危险的石栏,“你别这样… …”他紧紧搂我入怀。 我终于再一次掩面尖叫。 我曾经思考过死亡的意义,小的时候看过史铁生一篇关于对待死亡的文章,非 常喜欢,并不能简单用乐观或是悲观来评定,就是一种冷清的面对方式。后来也不 管遭遇怎样的疼痛都简单坚定地面对生存的折磨,奶奶曾说活着就是认真在苦难中 寻求真谛和平衡。我毫无怀疑地相信。 奶奶去世之后,我逐渐发现生之脆弱,而这种脆弱也并不值得珍惜。因为我不 得不开始相信命中注定,就如有很多人注定会比你得到更多的关爱,无论如何强求 也都不得违抗。即便是珍惜也不能获取更多的怜悯,所以我越发相信死亡并不希奇, 活着也不新鲜的道理。 所以我会很轻易想到死亡。很多人认为这叫做悲观,只有小笑认为这是一种坚 强,她说只有冷清淡漠地面对自己才足够坚强。 一直以来我坚信小笑比我坚强,所以我无法猜测她纵身跃楼的时候是怀着怎样 的绝望,某一刻我怀疑是自己的感情谋害了她,我们都是畸形的盘藤,互相缠绕, 可我太过用力,将她攀附到窒息…… “小笑留下一封信,是写给你的。警察过来调查的时候已经被打开了。”修生 从电脑桌上拿给我那封信。 小笑的字迹,粗大而稚气。一封长信。 “妖: 我只想给你留一封信。 我和你一样,拥有的只有对方而已。没有父母,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我知 道,你决定走了便决不会回头,我没有勇气再面对你。 我并不足够坚强,至少我没有你想象的坚强。我知道的,妖,你一定会在自责, 可这一切都是注定发生的。我只是被我的过去被我的家庭谋杀。或者说,你所看到 我的镇定的表象只不过是个伪装,我真的觉得很累。 被回忆所累,被家庭所累。我们不过是两个孩子而已。 我知道你一定非常记恨我和男人上床的行为。 妖,我是爱你的。这一点就足够了,我曾经给你说过千万次。可你仍旧是离我 而去,我不知道你去哪里。甚至不知道你是否会再看到我的这封信。 可这一切的发生都与你无关。 在我初中的时候,继父趁我母亲不在家的时候非礼过我,虽然他只是抚摸我, 他竟然用肮脏的手抚摸我的全身……妖,原谅我从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后来我告诉过母亲,可她说我污蔑那个男人,因为实际上我并没有被男人强暴, 他只是抚摸我。母亲竟说我是因为想要毁掉她的幸福才口出此言。我没有任何证据, 我无法辩解…… 所以我一直认为大部分男人是一种低级肮脏的动物。我非常理解你为什么躲避 修生,我们是如此相象。可那个肮脏男人的抚摸我却无法忘记。 初中的时候我喜欢喝酒喜欢出入各种迪厅,逐渐变成了陪酒接客,但这并非堕 落。妖,我说我并非堕落你一定要相信。你会理解吗?我只是想借助其他男人忘记 继父对我的侵犯,我怨恨那种侵犯。他滑腻腻的手抚摸过我,我只要一回忆到此就 无法释怀。曾经有一次因为开房接客被警察抓进局子,那个男人还假惺惺地来保释 我。妖,你可知道那样的悲痛……母亲骂我是个贱货,将我打地体无完肤,最后我 拿着菜刀想要自杀,她才停止虐待。 而这一切可怕的回忆,只有和英俊的男人上床才会忘记,还有你。可我们仿佛 不需要任何身体的接触,妖,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像拯救自己一样 为了你。 妖,我现在非常冷静。我高中就曾经尝试过自杀,两次都没有成功。你的出现 压抑了我回忆的阴影,我想爱你,我知道让你脱离疼痛,我也会得到救赎。可我自 知伤害了你,我同样期盼你的原谅,原谅我的隐瞒,和这封信以及我的告别,那些 回忆再次泛滥在我的脑海,它们无法消亡,我知道我真的无法拯救任何人,甚至自 己。 我很爱你。我非常确定。我的惋惜只在于没有吻过你。 已经永远爱你的小笑 看完信的时候,我终于能流下眼泪。泪水无声地淌着竟然打湿了手指,修生说 要哭就大声哭出来,我突然就推开他,叫他滚蛋。修生并没有生气,只是站在离我 5 米远的地方安静看着我。 我颤抖地点燃了一只白色万宝路,让它燃烧在风中。 奶奶曾经被天意夺走了,我却没有料到小笑也终究要走的。一意孤行,再无回 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