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约小笑的母亲出来见面。电话里定到学校门口再谈。她的声音和我想象出入很 大,在我想象中她应该和小笑一样,声音带着干练和节奏,镇定或是细弱。可事实 她带着典型中年妇女的声音,音调拖沓,略带神经质,虽然只是几句话,但却掩藏 不住喜欢絮絮叨叨的说话习惯。 只是见到她时发现小笑的相貌仍是和她很像,鼻子和嘴唇的轮廓充满性感的弧 度。不过她的眼神却比小笑复杂,黑色的眼线已经晕散开,配合着年龄刻画的各种 褶皱纹路和色斑,整个人显得邋遢萎靡。 “我姓陈,你怎么叫都可以。”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充满挑剔和排斥。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相同的,我也非常鄙视她,以及她这一类的人。她为了自己 的幸福让自己的女儿受到无尽的伤害,而最后却仍旧是不自知。或者这是一种非常 聪明的生活态度,对于一切都用脱罪的方式面对。即便是自己杀死的人,也要另外 找人顶罪当凶手。我想这应该是她来这里找我的目的。 我们去了糖块儿。她撂开窗帘进门的时候,我注视到她瘦弱矮小的身材,应该 只能达到小笑的肩膀,让人心有冲动希望走上前去抱抱她。可如此瘦弱的身躯却精 神强大,她一边带大小笑一边逐步抛弃她。这是一个冷酷自私的母亲,如同我冷漠 的父亲一样,只有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才会现身,目的仍旧是让自己走出自责的困 扰,排解一切干扰到风平浪静生活的因素,为心底的罪恶感找到“继承人”,然后 拂袖而去。 想到这里,心中便就升起一阵莫名的埋怨和记恨。父亲已经很久没有打过电话 给我。偶尔发来一个手机短信让我好好学习注意身体,字数也绝对不会超过10个。 圆圆头的老板不在,客人很少,最近来糖块儿的人日渐减少,它的形象逐步变 得孤傲。没有小姐,没有迷幻药丸,所以只有冷清。 一对年轻法国夫妇正坐在角落的位置看残破的诗集本子。我努力维持脸色,和 小笑的母亲坐在靠窗充满阳光的位置。她的神色让人有压迫感,心脏不自觉地收紧, 微微痉挛。 “直入正题吧。”女人撇了撇松弛黯淡的唇,“我想,作为小笑的母亲,你是 否应该详细告诉我,你和小笑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一脸操纵全局的神情,过度镇 定审视、淡漠让我无法保持冷静。 “小笑的母亲?”我在心底冷笑,无形当中决定要把她当作我的父亲一样激怒 她,我希望看到的是她掩面而泣,痛哭失声乃至颤抖晕到,“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还有母亲。我和她一样都是孤儿。”我觉得自己回答得铿锵有力。 女人有些愣,她应该没有想到我对她的攻击,我想她必定是那种如果不倚老卖 老就无法维持自己的尊严。仿佛他们就是导演,是老总,是主席,是总统,是任何 一个决策者。对于这一点,她和我的父亲做得尤为出色,其致命武器是冷漠无情。 “哦?是吗?好吧,那么我现在来告诉你,我就是小笑的母亲。她绝对不是一 个孤儿,她跟你是有区别的。”这是一个充满挑衅的对话开始,一出口便决定了这 次谈话的命运。 “呵,我也想告诉你,我有一个和你性格相似的父亲,但我仍旧告诉小笑我是 一个孤儿,就如同她告诉我她是一个孤儿一样。”我遏止不住想要催垮她精神的念 头,胸口翻涌着,像触电一般在皮层下面颤抖。 “你很不礼貌。”女人没有丝毫愤怒的样子,只是假装不动声色地喝了口水, 我之所以觉得她是假装,那是因为在她放下杯子的时候我看见里面浮落了一根她的 睫毛。 “你直接说吧,你来这里的目的,你现在出现的目的。是为了安抚良心来找一 个害死你女儿的替罪羊,还是为了展示你做母亲的仁慈善良?哦,对了,我先回答 你的问题,我爱小笑,我们是爱人关系。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吧。”我第一次那 么擅长说话擅长言语的攻击,我想起《简爱》里的一句:“复仇的快感就像喝下一 杯毒酒。”只是我仍旧激烈地在皮层下颤抖着,血液全体奔向了头顶。 对面的女人哑言无语,我只察觉她微微掀了掀眉毛,她再次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放下,再喝了一口又放下。她抱起双臂然后又放下,我想她的确比我父亲的冷漠要 虚弱地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故作强大要比男人困难得多。 少刻,她终于恢复最初的镇静,仔细看了看我说:“你要对你所说的一切负责 任。”她的眼神看起来更仿佛要说“我会让你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后悔”,我猜测 她本是强烈抑制了愤怒和激烈的情绪,可如果她丝毫表现出愤怒,那么这场谈话她 将输得更惨。她确是个虚弱的女人,俗气的装容瘦小的身躯,带着神经质的体态。 我脑中一直反复浮现当她得知自己丈夫侵犯女儿小笑时的表情,她一定如现在这般 强大地遮掩慌张。 “听说你向小笑借过钱?借过多少?”女人在受到我第一回合难堪之后,眼神 又回复了排斥和挑剔,如今更加上嫌恶。那种眼神让我想起玫姨,她曾经有一次离 家出走,走之前对我说:“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等待着我对你的报复。”就是带着 这种让我有些颤栗的眼神。 而当她带着这样的眼神,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更加害怕了,这是我心中最 无法释怀的伤痛。我曾无数次地想,如果我不需要这么多医药费,如果小笑没有因 为我的医药费到酒吧陪酒,如果我没有因为小笑去陪酒而对她生气……那么一切可 能不会那么糟糕。我无数次的怀疑,这许久以来我也在硬撑,一直在抛弃这个可怕 的念头:是我一步一步逼死了小笑。 有时候当我安静地在黑暗中反省,却会不自觉理出心底角落所背负的破碎家庭 的阴影,还有许多累病奶奶的自责,而那些伤害小笑导致最终让她无法自拔的念头 是我一直深埋心底的,我反复暗示自己一切都不是我的过错。虽然我无数次因为这 些念头让自己歇斯底里地吼叫。 而如今小笑的母亲出现,她一语点及我的疼痛。我和她的对话是一场较量,可 这张王牌让我瞬时招架不住。 “对。你怎么知道?”我的确是不擅长社交的,难于掩饰自己的情绪,难于做 出任何强大的伪装。 “这些你不用管,你借了她多少钱?”姓陈的女人咄咄逼人。 “我向她借钱,你有权利过问吗?”我有些按捺不住。 “当然。她是我的女儿,我养育她,她的钱我当然有最大的权利过问。”她仿 佛看出我的紧张,有些暗喜的神色划过瞳孔。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你养育过她?你知道我借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吗?你有 什么权利过问?你根本就是想利用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来给自己的良心脱罪。”我第 一次心中夹带着愤怒、疼痛、害怕、不安……以及各种让我惶恐的情绪却仍旧面带 微笑。手边的餐巾纸已被我揉成各种形状的碎屑,不知哪里拂过一阵风将它们吹得 乱七八糟。 “对啊。你问得好。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搞清楚,我的女儿到底一直和什么 样的人在一起,现在由你来告诉我钱是怎么来的。” 女人气势强大,而我已经走到承受地底线,泪水奋涌而出。小笑曾说我其实很 爱哭很容易哭,我那时才觉得她说得没错。面对一个虚伪的女人,一个自私的母亲, 一个狠力揭开我心底不可触碰的伤痛的陌生人,我不可救药地显露出痛苦。这个场 面正如每次我想击倒父亲却最终伤害到自己而歇斯底里一样,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只 是个孩子,如果说面前的这个女人有些虚弱,那么我应该算是不堪一击。 “你现在愧疚而哭吗?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是你害了她,你知道吗?”女人的 嘴唇张合着,她像一个心怀鬼胎的催眠师不断施着法术,让我替她背负所有的谴责。 我掩面抓扯自己的头发,头脑中的血管像是要爆裂开…… “你闭嘴!!”我终于无法容忍,端起手中的水杯向女人泼去,“你有什么资 格说这种话?你这个自私的人,是你害得自己的女儿做了妓女,一切都是你害的,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她被你丈夫欺辱的时候你做了什么?是你一步步抛弃了她! 我告诉你,她的钱是陪人上床挣来给我的!如果你是来找我还钱的,让我告诉你, 休想拿走一分!”我的语速惊人得快,女人坐在对面还没有反应的时间。语毕,我 一边颤抖着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门外走,角落里的外国夫妇乃至街上的行人统统 侧目,他们不知道这是一场较量,对于别人来说,这是一出好戏。 我脑中像有无数的声音,大大小小的重叠吵闹着,没有内容,只是无数吵闹地 声音交织着回响着。我只是呆呆回了寝室,手机上有10个修生的未接电话,2 个班 主任的未接电话,1 个父亲的未接电话。我将手机关机,无声地躲进床里抽着小笑 最爱的sobranie。 我在床上呆坐了2 天,不吃不喝也不去上课。我强烈预感到自己将会受到严酷 的惩罚,一切都将会像洪水猛兽般朝我袭击过来。我很害怕,从未像现在一样害怕。 那夜我梦见小笑的母亲,梦见当我转身离开的那刻,她从后面扑上来紧紧掐住 我的脖子让我不得呼吸。我不断挣扎,不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