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我还是到西客站买了张到昆明的票,仍旧是想去大理。场景熟悉,却毫无顾盼 的可能。 修生一直坚定地说让我留在北京或者可以跟他一起回上海。他软硬兼施,他说 他会照顾我会陪着我。他总是零点之后打给我电话,我的手机灯光很亮,它突然在 漆黑的夜里欢畅地燃烧起来,就算压在枕头下也挡不住的切实的呐喊的光。 我那时如此孤独恐惧,无法不去矛盾而反复地顾盼这样一根救命稻草。接听, 电话那头有阵阵凛冽地风声和胡同里草木生长的声音,是修生,“妖,我喝酒了。” “恩。” “妖,你在哪,你睡了吗?” “还没。” 和父亲对话一般简略,但被很多饱满的安静充填,每一粒安静分子都被很多不 可打扰的温柔所饱和。 “妖,你在听吗?” “恩。你说,我在听。”那时我蜷在被窝里有些发抖。 “妖,我喝醉了,崎山喝吐了,他哭了。”崎山是那著名演员女友的小情人, 女孩像一场贪婪的雨将所有伸向她的植物和兽都染上悲伤。崎山只是悲伤的一员。 修生沉默了半天,“妖,所以我想起了你。妖你别走了好吗?我需要你的。” “是吗?”我的脸被被褥捂地有些发烫,手却依旧颤抖,口腔也仿佛含着一股 冰雪融释的僵冷的气体,来自心底,些许甘甜。 “妖,你留下来陪我唱布拉格广场,好吗?” “妖,你在听吗?”电话那头一阵喧闹。 “恩,我在……” “妖,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听见了吗?喂……“喧闹里夹带着信号 不好的杂音。但他终于说爱我,我听得很清楚。 那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爱”这个字眼,强烈地像一束光,影响了听觉。 我从未让男人有机会对我说“爱”,在成都那些隐约炙烤的日子不见阳光,我 甘愿滞留在愤怒与伤害当中,而来到北京之后天高日朗的岁月中,我开始渐渐朦胧 地眷顾这强烈的光,它坚决而不容分说地透入身体带着温暖。 可修生的爱一如光来势迅猛,让我无法担当,那一刻我就是无法相信这个男人 会改变命运对我的安排,我无法相信他,一如无法相信自己的父亲。虽然我拿掉腹 中胎儿,像是为从前画上句号,可小笑陪酒为我筹钱以及她的死,始终让上一个句 号无法圆满地画完,句号是一颗种子埋入生命的泥土又生出根芽。男人始终携带着 罪恶的标签印入我的脑海,尤其是修生,他在我最混乱的时候出现,即使他再怎么 美好的出现也无法让我坦然接受。 那日,我沉默得挂断了电话。之后便再不接听他的来电。 父亲接到我被劝退的通知后,第一次袒护我般说要为我请最好的律师把学校和 小笑的母亲告上法庭,可我怀疑那并非出于保护我,而只是为了他的颜面,为了他 的地位。 我拒绝了。虽然我很茫然拒绝之后我能怎样的自我保护,怎样地做出反击,我 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我仍然只从成长当中学会离开,学会逃避。我没有勇气面对疼痛,面对失去, 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伤害。 父亲仍然冷漠地说:“随便你。反正我尽到义务。以后生活费不够就说,在我 这里混口饭吃是可以的,你也长大了,我能给你做的就这么多。”他第一次一口气 说了那么多话,语重心长似的,却并不能感动我,我只是坚信他在放弃我、嫌弃我, 并最终松了口气因为从此他都可以跟我毫无瓜葛。 我无法相信父亲也无法相信修生,北京已经失去了让我留下的理由。离开,是 我唯一的选择。 签退学通知的那日我显得异常冷静,像是置身事外。走出教务处,我笑出了声, 到底是种解脱,还是种悲哀。那个嘴脸虚伪的老师,她用最佳宽容的姿态和体贴的 语气无懈可击地辩护。这个世界总是有许多不能撕开来公示于众的腐烂本质。 下雨了,很大。仿佛要洗去所有不堪的力度,近似疯狂的淋漓尽致。脑海里本 能的浮现过去,点点滴滴疯狂奋涌。当我拿着离校通知便知道从此成为了一个和这 个城市没有关系的无业游民,只有那张还可以用十年的临时身份证。年轻班主任仍 旧是从始至终向我投来怜惜的目光,她一直叹气并劝我重新回家考所大学。 而又有谁知我已无家可回,我无法回到任何地方,从15岁便开始独自生活,现 在已然一无所有。我为一意孤行付出了代价。 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从奶奶的爱到对艺术的追求,但当身临其境,却发现每一 处都异常浑浊,没有所谓的永恒也没有所谓的纯粹,在死亡面前,生命和理想都是 无法抗衡的。 或许我想自己只能在心中盛开圣洁清滟的信仰雪莲。而关于梦想,当寻寻觅觅, 却觉仅仅只是一场追逐罢矣。有太多不可跨越的鸿沟,有太多身不由己有太多无能 为力。 人就是这么一种复杂的动物,生活在这个复杂的社会,形成这么复杂的关系。 虽然说起来只是简单的一句话罢了。 修生仍旧不断发来信息。我终于决定给修生打个电话,做个了结。那日,我声 音平静:“我不喜欢你,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喜欢你,不要自做多情了,以后我们有 机会再做朋友吧。别找我,也别等我了。” 电话那头只有轻微的喘息,我还是伤害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拉上窗帘拒 绝任何一缕阳光照射进发霉的屋内。沉默许时,电话挂断了。我承认有些知觉浅浅 的伤痛在心底徘徊,只是我仍旧固执,我要离开这里,离开暗涌着灾难的一段过去, 像当初离开成都一样,毅然决绝。 昆明的卧铺票,睡在中铺。火车上仍旧是让人讨厌的,仍是肮脏,异味,颠簸, 浪费时间。但我没有足够地钱去买一张机票,穷困、潦倒、被遗弃又毫不低头,我 想我比任何人都要愚蠢。 晚上7 点,火车启动了,车外透露着祥和的傍晚,夹带着淡红泛金的夕阳,仿 佛一切都即将结束,这仿佛是趋于平静的一个预兆。 我要去大理,去我曾经想去的那个地方,我身上终于有了一瓶100 颗治疗精神 抑郁的安定片。 夜里在颠簸肮脏的火车车厢我做了个梦:我和父亲坐在前往昆明的火车上,下 铺,空间很小,父亲搂着我入睡,酣畅安静。 我忘了这到底是梦,还是小时候曾经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