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木车曾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而对于我来说,每一处都是远方,所 以我从始至终都是一无所有的…… 又回到北京,是自去云南的两年之后。日子已是盛夏,阳光毒辣,让人烦躁, 人潮仍旧是如洪水般,这是一个拥挤的城市,让人厌恶又让人无法忘怀。 不过,我仍旧是那个无可选择的我,当我决定离开大理,当我面对地图之时, 竟不知何处可以让我容身,让我可以静如止水的面对周遭,让我只是像海子那首诗 歌所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已逐渐在心底完全接受木车对我的照顾,他却被迫离开。 人都是独自的。这再一次印证了我的坚持。 我拎着行李直接到了“糖块儿”。至少这里还有那个圆圆头的老板,他有能力 让我得到很多钱,无论用何种方式。我第一次觉得那么想得到钱,人是不能一无所 有的。 酒吧的格局变了,所有的朽木装饰全都撤了。左面是华丽的人造皮草,右面是 镶嵌孔雀羽毛的玻璃格子,里面放着名贵的藏酒。一楼也不是清吧,只有一个存包 台和放着几张暗红绒布大沙发的休息室。 这里好象完全变了。我向服务员询问圆圆头男人的下落,才知道糖块儿因为经 营不善转让出去,现如今换了老板。 我异常失望。心中无比孤独,是那种携带着极端恐惧的孤独。像个无底深渊般, 心在一直往下坠落。我给自己点上一根万宝路,所有的一切都已改变,只有烟味依 然辛辣。手指有些颤抖,略微冒着冷汗。我的红色行李箱在休息厅里突兀得站着, 它的寂寞都看起来那么可耻与好笑。 我必须认真想想我应该怎么办,我试图平静下来,可手指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剧烈的颤抖,夹着烟头的动作也仿佛是个刚刚学坏的孩子因为胆怯因为不熟练,抽 了一半的烟便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它尴尬地在地上燃烧着,我埋下头喉咙哽咽, 烟头可以熄灭,而我需要承担汹涌在喉咙、眼眶、胸腔和脑海的所有记忆。 曾几何时,我带着对父亲的反叛来了北京,然后再带着同样的反叛离开北京, 而今天我仍旧带着无法抛弃的反叛和更加深重的痛苦又回到了北京。北京不是我的 故乡,可又有何处能与我沾亲带故地接纳我呢…… 我只能坐在这里回想木车,深深地回想。木车说得对:“回忆总是因为看不到 未来。” 我是如此一个无法看到未来的人。朋友说:其实你在做的只不过拼命扔掉自己 在意的东西。我知是因为这在意让我不知所措,因为太过在意所以总是妄图控制局 面,而一旦它被控制亦或毫无占有希望,我都会毅然决绝地抛弃,甚至歇斯底里地 把它们从身体上砍掉,血肉模糊。对无从感知的父爱如此,对深爱我并甘愿牺牲生 命的木车同样如此。我想这是我的罪,自我出生我便明了这世间的各种罪,背叛、 离别、伤害、残缺乃至生……而它们从未有过救赎,并一直伴随我的成长。它们赋 予我的生命,我又将其还给周遭,虽然我深知这种自我折磨,可我逐渐奔向一个无 可回头的精神旋涡,就像一个得了厌食症的病人,她如此饥饿却无法吞咽…… 我见到木车的时候,他是如此一个纯净而羞涩的青年,带着某种和修生相似的 节制干净的气质。虽然后来我知那是因误解而得出的相似,很多结合总是因为误解 而结合,又因了解而疏离。 他总是站在自己的音像店里和买东西的顾客寒暄,瘦而凌乱地一个青年,干净 的手指滑过排列整齐的CD和书籍架子,能看见利落的骨节和微青的血管。他总是问 我:“你去过西藏吗?听说成都离西藏很近。真好,天堂般的城市。”他的笑容充 满孩子气。 我便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音乐,他卖的是打口CD,一种从国外流入国内 的廉价废旧塑料,不过昂贵的是,它来自国外。然后,我拎着可有可无的行李搬到 木车的家,那是一个拥挤狭小的房间,墙上贴着一张巨幅的切格瓦拉头像。 那夜,顶窗挤进来昏暗而异常的灯光,这个潮湿肮脏的房间使得我的皮肤整块 整块的红肿过敏,我发烧了。木车伸手过来抱着我的时候触摸到我滚烫的皮肤,他 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他仍旧是那么凌乱而纯净,竟是急地快哭了出来,手足无措 地摸摸我的头又捏捏我的胳膊,“宝贝,我们去医院吧,你发烧了。我该怎么办, 我们去医院吧。” 这个内心柔软的男人,父母是农民,家庭条件并不宽裕却是融洽幸福的。一个 情感圆满的家庭总会造就出一颗柔弱简单的心灵,我知道修生亦如是,但我选择了 木车,虽然我甚至谈不上喜欢他,只是一路努力接受他给我的照顾。 我后来知道,我只是一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 时间回到在我离开北京的火车上,那次我终于吃下了几近100 颗治疗精神抑郁 的安定片,蓝色的药片,我总是轻易想到死亡,冷静而不带一点悲伤,但我知道, 这冷静的背后藏着等待,所有轻易想到死亡的人只是一直在等待救赎。这种拯救不 是不死,而是关乎精神,关乎爱,关乎一种矛盾而无从得知的简单答案,就如同面 对时间一般,你必须同时选择绝望和等待,我们在等待每一秒,可无从得知最后简 单的答案。我之所以说它简单那是因为答案只是一个巧合。 木车就是我的巧合,虽然他不是我最终的答案。那日我的手机就一直响不停, 是父亲打来的,可因为过量的安定片使我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所以是隔壁床位的 木车看出异端报警的。这趟他是从北京拿完货返回云南的。后来他说之前就注意过 我,他温和的说:“不知道为什么,你忧伤的眼睛真像一朵黑色郁金香。”木车总 是喜欢用一些奇怪的比喻,他自豪地说生当语言狂欢。 不过我并未看到任何死亡之门的异像,在我昏迷的日子里只有一段段如潮水般 的黑暗笼罩着我,我只记得黑暗,因为在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明亮的灯光里。斜 眼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木车,只是我眼睛模糊,无法看清任何轮廓,身体仿佛在陷 入泥沙之中,至今回忆所有身旁的人都不记得眉眼,包括我隔壁床试图偷窥的老头 子。 我隐约记得木车曾站在我旁边,手插在裤兜里在床边守护,“修生……”我那 时轻轻地叫他,我能看到的影子只有修生而已,“快……帮我叫护士换输液瓶…… 快没了……” 男人贴近我,我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是某种杂牌香水的味道。“你说什么? 怎么了?”我那时清楚的听到他地道地北京腔,是和修生不一样的声音。 当我真正醒来已在云南的医院里,医院里到处都飘着听起来圆滚滚的云南话。 我努力回想自己是如何到这里,经过怎样的辗转,可我只能想起黑暗,而那段莫名 的黑暗仿佛没有可用来计量的时间,没有任何可搜寻的回忆的轨迹,只是静止的黑 暗,即便再过去几个世纪也毫不知情。 “你醒了?医生!醒了醒了!”我那时看清楚木车,他急速走出病房叫唤医生, 他很瘦,甚至看起来有些矮小,小跑的时候胸膛和裤管里都兜着风。头发干净漆黑 却是凌乱。只是他的眉眼和修生有几分相似,细长而干净的形状,脸上仍带着象征 节制安静的淡痣。在医生替我检查之后,看见他和医生寒暄,神态如此生涩僵硬, 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