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面对父亲的心疼责备,面对我终于清楚看到的需索和挣扎,我却竟然仓皇而逃。 我没有向父亲缴械低头,我本能地只想重复做着我的生命当中一直只学会的离开。 而我知道那仅仅是因为自己无论面对如何的情景,爱或恨,都会无所适从,这脆弱 支配着我甚至强迫着我自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忽然想起小的时候,依稀记得父亲送给我的小礼物,珍珠项链、各色首饰, 第一次陪我去玩具店买来的彩色小怪物,一条有绛紫色小花朵的棉布连身裙,乃至 我长大一些后送给我的金沙石和紫水晶的手镯,和一枚刻有我名字的铂金戒指…… 可那些曾经代表父亲爱过我的痕迹物品,在如今我愕然发现甚至毫无保留,找不到 一点点踪迹。 在和奶奶一起的日子里,我一直用装糖果的盒子把父亲送的小礼物塞得满满当 当,还贴着一张带着珍珠项链穿着火红色毛衣,站在杜鹃花旁边的幼年留影,可当 我跟着玫姨逐渐长大的日子里,那些东西便一一遗失了,或是说被我抛弃了。曾经 清理房间的时候,玫姨嫌我的房间物品拥挤繁杂,便让我扔掉一些,她狡黠地对我 笑着教育我“坏掉的都应该扔掉,因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虽然我一再解释那个 缝补过千百遍的彩色小怪物是父亲第一次送给我的玩具礼物,以及那条无法再穿的 棉布裙,他们不会占用多大地方,我只想留做纪念,可她依旧是用了让我浑然不知 的语言巫术让我抛弃它们。而那些让我当时自以为有道理的教育变成了我性格的烙 印,我至今终于认为玫姨是个充满嫉妒的骗子,她留着父亲送给她的所有礼物却让 我一无所有,甚至在我的世界里越来越乐于从抛弃中寻找快乐。 那些如礼物般找不到痕迹的父亲的爱,让我得不到温习,一再饥渴,并从玫姨 那里学来用离弃获得更新。可如今我开始混沌我到底需要父亲怎样的关爱,这强烈 需索的父爱如一艘巨轮深深沉没海底,找不到损坏的原因,亦已被完整地发现,可 怎么也摸索不出上岸归港的力量。它就这么静谧地在心底压着,观望着…… 我就这样走入了木车的生活,木车总说我是他生命里从天上掉下来的女人,即 便换有一万种偶然也不可能遇见的水晶样易碎的女人。每当说于此仿佛都带着不可 言喻的幸福和满足,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任性而迷茫地上了一趟不问知终点的 列车,它恰巧经过在我混乱狼籍的森林里。 父亲在一次略微显现出衰弱的对话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就像我心中那道骤 然崩裂的口子又迅速冰寒地冻结起来,爱的微光逐渐熄灭,对峙在我们中间的又变 成那道强烈需索又无从获得的变态的磨折。他第二次打来电话是在我搬进木车家中 的第四天,他仍旧能随时检查到我的行踪,仿佛长在我背上的眼睛,无从躲避。 “银行卡还能用吗?我会每月给你寄生活费。”这句对白迟早还是说了,他给 我的从来就是几页轻薄的人民币纸张。 “我找到男人找到爱情了,我不需要你的钱了。”父亲那句我预想中的对白一 出口,我便又有了力量去激怒他,我本想说“我不需要你了”可终于还是未能完美 地演绎,我的信仰已在上一次父亲的略微投降中有所遗失,并非因着感恩,而是更 加深重的恐惧,父亲的心疼责备并未缓和填补我对爱的饥饿,它只是更加深入并清 醒地指示着我这饿已如同黑洞,可我不知父亲的投降是否代表他正在逐渐对我失望, 他重新恢复冷漠是否代表他正走向真正将我遗弃的可能……我突然摸索到最重要的 一点,父亲从始至终都未提及想要我回家,他从未像一个仁慈宽容的父亲那样对我 说“回来”。此刻我的信仰已不足已应付这洪水猛兽般的恐慌。 “随你处置,钱放在那里你要用随时去取。但是以后不允许你做出之前那种无 聊的举动,你那些把戏除了会消耗巨大的精力和财力,没有丝毫用处。生死有命。 不要总是自以为聪明。”父亲的语气又像开大会领导发言一样抑扬顿挫,在我认为 不带丝毫感情,他只是觉得打扰了他的平静生活,给他制造了许多麻烦罢了。 “我知道你很忙,我以后都不会给你添麻烦。”我竟然用嬉皮笑脸和略打官腔 的语气对答,然后感觉嘴角和手指一起开始抽搐颤抖。 “行了,我下午还要开会,自己注意安全。” 电话挂断了。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应答,父亲的习惯总是在我说最后一句之前先 挂了我的电话,这是我最痛恨的情景,像是一个正在被加热却堵塞了气孔的高压锅, 面对电话那头寥落而急促的断线音,我的所有情绪便没了出路,自我酝酿,不容分 说,好似一出独角戏,羞耻又愤怒。 而通话时间又回到了以前不足一分钟。 我沉默了很久,直到电话那头没了声息,任由安静如黑暗一样包裹到我呼吸困 难。我颤抖着拿着听筒坐在冰冷的地上又冷笑一声站起来,手足无措的寻找一支烟 却怎么也打不着该死的火机。木车这时从音像店回家,进门就抱怨着今天生意不太 好。我再也忍不住心中被受冷落的恐惧和荒芜,倏地端起电话同火机一同狠狠砸到 地上,残片碎了一地,木车无辜而惊慌地看着我,还未回过神来。 “全都给我滚!!钱钱钱!!除了这个还能说点别的吗?!”血液终于从脚底 暴力地反弹向头顶、眼睛、嘴唇、喉咙,泪和吼破的声音一起奔腾而出。瞬时我又 觉得无力,整个人便滑落在地上掩面呜咽。 我那时已变得总是容易失控地哭起来,越来越不会掩饰那些被人怜悯的情绪。 在胸口中憋闷着一股无法释放的恐慌,随时随地都有溃堤的可能,这能量让我几近 癫狂。 我自知木车陪伴我的日子是不堪回首的。我如玫姨一般粗暴小气,我们不得不 承认在成长的过程中必定是那些你最爱反叛的人占据了你灵魂性格的大多数。你变 成了他,然后你在不自觉中重复着他们的足迹。 我总会在生气的时候将整个CD架子掀翻踩碎,将书籍和衣服撕得稀烂,木车求 着拉着我请求不要摔那些拿去换食物和住所的CD,他哭着喊着,仍旧是那个凌乱而 脆弱的青年,可我甚至将鱼缸连鱼带水泼向他,而所有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一句我 不爱听的话或是一件极其琐碎的小事并不记得由来。 我后来知道自己只是一直在自私地接纳着木车对我单方面的爱,在我接受与木 车一起的同时,便在心底竭尽全力地想要把他塑造成一个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男人, 然后毫不知度地索爱,并用与对父亲相同的方式去折磨他。 我日日厌倦地坐在音像店门口抽烟,阳光刺痛地打在手背。有风,有成堆的陌 生人。木车混迹在其中,和他们搭讪、议价。夜晚一起做鸡翅炖土豆,看碟片,喝 酒。听着查理贝克忧伤的声音,沉默。然后在一个阴天,趴在床上耍赖。 “我心烦……” “怎么了,宝贝?”木车总是微笑着哄着我,即便这些话我已在他耳边重复了 很多次。他从不发火,凑到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烦,你别碰我。”越是宠爱,越是开始肆无忌惮地折磨他。我重复玩着这 种游戏,我吃定他不会像父亲一样冷漠,却又厌烦这甜腻,我已习惯一个男人给我 冷静和放逐,但我自知如果木车像父亲一样对我置之不理我又会用更加激烈地方式 加倍折磨他。 我任性地踢倒了他买来纪念同居的成双的杯子,跑出大街。 “宝贝,别闹了……”木车紧追身后,他不会吵架。他总是会瞪着红而湿润的 眼睛望着我。 “别跟着我!我要分手!我要走!”这也是我和他的日子里最爱重复的话。可 它们毫无来由,仿佛成为一种永午休止的惯性。 “你又这样,你又要走,你要走到哪里去?……别闹了,回家吧。”木车的声 音从始至终都如那日在电话里父亲的嘶哑,毫无生动。 “你管不着!我要跟你分手!”我后来发现我那时仿佛隐约在等待一个人,即 便我叫他滚,他也会留下来,走近我,并大力的拥抱,对我说爱。 我已走过了街角,一直叨念着要分手,我更仿佛在心底一直嚷嚷着要摆脱父亲 这个如影随形的心魔。他是我命定的心魔,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便注定如此, 我终于在多年后的癫狂中明白过来。可我是这样一个怀揣着分裂而矛盾的人,我拼 命想要扔掉的不过是我最最在意的东西。 我一边努力甩掉跟在身后的木车,一边偷偷顾盼,可木车终于没有配合我,他 独自回家了。我仍旧往前走着,虽然内心早已在回头发现无人跟随的那刻变地慌乱 不堪,却依旧倔强地往前走着。 街道中弥漫着米线的味道,有很多黝黑的汉子骑着自行车一脸忙碌,身边风一 般地骑过一辆山地车,他背着庞大的行囊却矫健地蹬踏着,背影坚定不移。路过公 用电话亭,有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甜蜜地笑着,她用云南话说了一句“你想不想我呢”。 那时我突然意识自己真正身在一个陌生而孤立无助的异乡,甚至找不到返回昆明坐 火车的车站。 公交车轰轰隆隆地碾过来,售票员拍着车厢,无情地让路人让道,我慌乱地跳 上路沿,并没有人扶住我的肩膀。 我终于准备调头回家。 我那时知道我是真的一无所有,就像从出生那天就被一丝不挂地抛向这个陌生 的世界一样,在奶奶死后我在便迷茫中流浪,等待一个人可以相互守望,可我终于 明白自己所期待的安慰却只有父亲才能带来。 回家的时候,木车已喝完了一瓶酒,满脸通红斜躺在床边。他因不胜酒力而好 笑的番茄脸流下廉价的眼泪。木车在我的面前总是容易流泪,就像我在小笑面前一 样。他无力的看了看我,早已明白我迟早会自己走回来,这过程从我跟随木车开始 就上演过千百遍,我嘴角抽搐地对他冷笑,点燃一支烟手足无措的坐在地上。木车 深深叹出一口长气,用瘦弱的手臂挡住眼睛,喃喃地唱着:“我的爱人,我却不能 保护她,我却不能给她幸福,我却不能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