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回忆对我来说是可怕的,可我的青春仿佛总是被无止尽的回忆占据,那些还未 曾仔细体味的巨痛成为一道不断腐烂的伤口,无可救药,它们让我深陷其中。所有 来不及承担的过往都成为我走向深渊的绳索,拼命拉扯着我。 我从糖块儿走出来,拖着可有可无却沉重的红色旅行箱走在北京这熟悉而又陌 生的大街上。只是因为一些人,一切便都在瞬间失去了关联。我们所熟悉的城市原 来只是熟悉自己曾在这里建构的幻想而已,就像脆弱的人际关系,顷刻间又回复孤 立无援。 我将永远记得木车的照顾,可它终究还是不能无时不刻,直至永恒,就像奶奶 和小笑的生命一般脆弱的照顾,总有一些命定的悲伤,在冥冥中使人不得反抗。人 必须是独自的。 木车最后被宣判因贩卖大量非法碟监禁三年,他的母亲瘦小而衰弱,身影怜落 地擦拭泪水。他的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盼了一辈子只是希望儿女安家立业,过正 常人的生活。可她为儿子搬砖筹备了一辈子,用去娶老婆的钱还不够请一位著名律 师的诉讼费用。 事实上,假如有更多的钱,木车一定能够逃开这场劫数。我将永远无法原谅父 亲的冷漠。那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乞求父亲的资助,他怀疑、拒绝,终于让我彻底 否定他对我本就模糊不清的爱。他忘记那个善良无助的青年曾经拯救过自己的女儿, 并无微不至的呵护我,父亲竟在知道真相后严厉警告我离开这个男人,不要再惹上 这种麻烦,否则后果自负。我再次有理由坚信,他想要的不是给我幸福,而是自己 的清白和名誉。 那日天空晴好,我本已做好午饭等木车回家,可饭菜快凉的时候,只见音像店 隔壁杂货铺的阿姨慌张跑进屋, “女儿啊,你还待着!你男人的摊被剿了!有好多人突然就闯进屋,叮叮咣咣 的,把你们的货都扛走了!你快走吧!一会肯定有人来查屋子!” 我瞪眼看着善良的阿姨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她一边使劲推着我让我收拾东西快 走,一边受惊过度的给身旁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夸张形容当时的场面。我脑子有些 空白,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可每次都很快放人,木车亦会打打电话来通知我, 更不会兴师动众的扛走货。 我突然想起来前些天,木车悻悻地回来告诉我和一个长期合作有势力的老板谈 掰了,并且闹得很不愉快。他一直有些不知所措却又愤怒的叨念着“妈的都别卖了! 谁怕谁啊!”我当时不知严重性,只是嘲笑他愤怒的样子很好笑,他哭笑不得地望 着笑得前仰后卧的我,拍拍我的头。 我终于明白过来,这次一定是有人想搞垮木车。当我回过神来,杂货铺的阿姨 已把看热闹的人轰走,她好象平静过来,叮嘱离开的人不要声张,然后转身继续推 禳着让我离开这里,“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他家人打电话,你快走!”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仿佛当头一棒,手脚如机器一般不经思量地行动着,我已没 有力气撕吼或是恐惧,只是一段段空白的呆滞。 我只得带着行李去找木车的父母,他们住在郊区临湖的一所村庄里,那里灯光 昏暗,只有干净的夜空中布满碎钻一样的繁星。木车的父母总是乐于接待我的,可 当见到这对年迈的农村夫妇,见到木车母亲因搬砖而摔在颧骨旁那道乌红的新伤时, 我竟哽咽地无法启齿木车遭遇的暗算。 我永远记得那张带着伤而干瘦发黑的脸庞,深邃的皱纹簇拥着那块血已凝固结 僵的伤,她柴瘦矮小的身躯总是略微佝偻,若是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也会看见她 突兀的蹒跚,我想象她搬动砖头时艰难挪动的步伐,她摔倒了,无人问津,只是独 自坚强的站起来,用脏而微颤的手擦拭血迹,然后继续。在她心中唯有儿子的幸福 是信仰的光芒,这强大的母爱让我震惊到泪如雨下…… 在我终于说出事情由来的那夜,木车矮小而伟大的母亲一夜未能合眼,我听到 她辗转反侧,不断发出深深的长吁。她和同样柴瘦的老汉反复用仿佛自责的口吻叨 念着“怎么会这样呢”。 那些替木车想法脱身的日子,我终于发现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美好的家庭,这伟 大的贫困深深鞭打着我所追求的那些无用而奢侈的爱,我才知道我富足的父亲提供 给我的只是成为一具行尸走肉的活路。我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给木车带来的种种磨 折,可这磨折已是我无能为力的信仰,我想起那些无数日夜,我们躺在那张熟悉的 大床上,床上摆着各种木车送给我的玩具,他说要摆满整张床,让我幸福的像个婴 儿。他从身后轻轻搂着我,我蜷缩成一团,努力把冰凉的脚趾伸到他温暖的腿里, 他总是在我耳边说“我会努力的,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可我们还是要分开,我们终究还是要孤独。我再一次用生命中最最深沉的自责, 即便我用刀片在动脉上割下去也无法用鲜血洗清罪过的自责。想起奶奶,想起小笑, 还有修生,我所有的自责统统变成猛烈的洪水,终于将我彻底淹没,越沉越深,我 已无心挣扎,我开始痛恨自己,以及那个给我生命的家庭。 我开始反复梦见自己身处围有电缆的山谷中,电缆突然老化断裂迸出耀眼的火 花,继而蹿出一腾烈火燃烧了我的头发,我清晰地感觉出灼烧的疼痛,开始竭力奔 跑。场面又下起了樱花小雨,仿佛电视信号不好的雪花片,我停下来在树下唱歌, 并无人欣赏。 最后一次见到木车是同他的家人到监狱探视,我跪在地上痛哭不止,我不明白 父亲为什么不肯帮助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走不出过去的阴影,亦不明白为什么生命 当中无法逃脱的劫难和命定的路途。木车终于没有流泪,他紧紧抱着我用揉入心窝 的力度,他虚弱地说:“别等我了,走吧……” 木车瘦弱的母亲在身旁摸着我的头发,她温暖的泪流落在我的额头,她并不知 道我的身世,一直重复地说:“好孩子,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吧。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