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木车的拯救仿佛一次新生,虽这新生携带着前世的回忆烙印,可总有很多时候 我约摸能体味一些细小的满足,尽管这满足是我后来才得以发现。而最终,我还是 被遗弃了,我总是假装吵吵嚷嚷要和木车分手的戏,终于变成现实。这一切仿佛命 定的苦难,周而复始地上演,可命运到底从哪里伸出魔掌,心跳日日不熄的动力到 底源何?我终于明白,无论我逃到任何地方,也逃不出自己为自己设立的阴郁。人 总是被自己所困而已。很多人即便看清事实也不愿妥协,我亦不愿变得和父亲一样 冷酷,无论对生活还是对别人,我总是期盼着不再孤独的极乐世界,我反复被这期 盼带来的绝望所伤,却又不知退让地和自己作对。 但在我的世界里主宰一切的人仍旧是父亲,这个赋予我生,赋予我智慧与痛苦 的男人。我后来明白,哪怕他微笑着抱抱我,让我回家…… 北京的夏天,烈日当头,到处都汹涌着滚滚热浪。我用父亲给我的钱租了宽敞 的公寓,虽然我并无心享受安定,但我总是对用父亲的钱保持着理所应当的心情,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唯一联系,我想或许他认为至少还能从银行卡上看见我还活着, 活着,这已经是他反复教育我的世界观。在我和木车一起的日子里,我和父亲并没 有更多联络,唯一一次冷静地协商决定用发邮件的形式沟通,我害怕听到他的声音, 读不懂他声音里夹杂的我一直自以为是坚信的冷漠与嫌恶,偶尔跑到网吧里,看邮 箱里为数稀珍的信件,打开来每一封仍旧是不超过100 个字。我像对待曾经给我一 个孩子的网络男人一样冷漠处置它们。从头到尾一并删除一空,尽管事实上每一封 我都能倒背如流。 那段时间父亲经常提及要求我去找一份工作,并开始学会接触社会,自食其力。 可这要求正好成为我反叛的武器,我知道我除了能坚持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钱,其 他一无所有。我那时已开始饮鸩止渴,只是心中的恐慌更甚,除却反叛,我发现自 己唯一所有仅仅是张无用的大学肄业证书,并逐渐成为一个活在父亲为我铸造的空 中阁楼里,愤怒排斥世事的废人。 这让我更深重地担惧着父亲的遗弃,可我仍旧欲罢不能,即便和木车一起饱有 衣食的日子,我也把父亲给我的生活费拿去挥霍一空。而爱的胃口越加虚空,永无 休止。 我再一次成为自己的敌人,我藐视父亲用物质提供给我的那些没滋没味的爱, 却又毫不知耻的坦然索取,这个强大的精神旋涡吸附着我,让我更加痛恨自己。 整理好行李,我呆坐在偌大的双人床上,这寂寥的物质,即便再多有如星辰华 丽,也只是冷冰冰的,荒凉不堪。它们得来太过轻易又太过艰难,轻易在它的收获 不需双手劳动,艰难在我需用痛恨自己的力量去承担。我从曾经竭力摆脱到如今不 想放弃,我知道我的胃口已经严重地病了,爱的饥饿已经畸形蔓延到整个身体,并 仍旧觉得不够。 或许人的本性就是贪婪的,每一种急切渴求的欲望都如同强大的黑洞,我们若 越是希望得到什么,即便得到再多,也无法满足人性本身的胃口。人总是受困于自 己,受困于内心深处一个最强大的欲望,无法自拔。对于金钱如此,对于爱,亦是 同样,永无救赎。 我们又何曾有过妄图拼命追随崇拜的信仰,每一个人都不过如同陀螺般原地打 转,命运的抽打让我们不得停息,我们在这不见天日的旋转中期待拯救,期待瞬时 的满足。而我,也只是在期待,在用毁灭的姿态去期待一种微弱而容易破灭的爱的 幻想,我终于看清这期待的可笑,我和我的敌人并无两样,所有期待被爱的人,仅 仅是罪恶的自恋者而已,因我们从未懂得去爱。我们每个人都总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爱的出现,无论那些口里鄙视或歌颂它们的人,在我们内心深处总怀揣着这份执著 的幻想,只是所有人都在期待,期待再期待,无人敢迈出给予的第一步,所有人都 殚精竭虑这无着的付出可能会遭遇的伤害与毁灭。它如同死亡一样,藏着巨大神秘 而无从得知的危机。很显然,没有任何国家心甘情愿放弃核武器的研究,即便认知 善恶,也无法缴械。 在逐渐长大的岁月里,现实让我们必须坚定地相信人是独自的,相信没有任何 人能用任何一种方式改变另一个人。而爱,也不例外,爱是善良。爱是一扇永远敞 开的门,通往对别人恒久包容的光。可它依旧是衰弱而独自的,就像曾经爱我的奶 奶,我仍旧没有成为她所期望的样子,没有学会忍耐,没有学会节俭,没有学会和 玫姨和睦相处。在镜子里那个发迹线很低,笑的时候颧骨飞扬的女子,仍旧有她自 己要走的路…… 我终于极度痛恨自己,痛恨这人性的贪婪与罪恶,我多么希望去爱一个人,义 无返顾地爱一个人。可心中对父亲那份弃而不舍的恨,生生将我钉在宿命的十字架 上,它将我撕成血淋淋的两半,甚至无力挣扎。 此时,我又一次想起木车的母亲,眼睛便像被光芒灼伤般刺痛地滴下泪水,这 泪水里饱含着所有我与木车过往的回忆,他为我端茶递水,哄我入睡,在我喝醉后 背我回家,即便我发气时把房间弄得一团乱,他也安静地将它们收拾干净归置妥帖。 他在情人节的时候偷偷将买来送我的糖果藏在被褥里,在我掀开被子准备睡觉 时,发现他的心意。那些七彩的糖果竟仿佛洋溢着精灵的微笑,这细小而令我震动 的幸福还记忆犹新。 而一切都过去了,我所剩下的仍旧是一幕幕无法触摸的回忆影象,回忆是一个 危及生命的梦魇,我曾以为距离可以磨灭一切,却如今发现流浪地再远也只是轮回 的脚步,我静静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泪只是不识滋味的流淌。 窗外刮起了风,高大的桦树在风中扇动着油亮的叶片,它们在空中哗哗的招摇, 仿佛灵魂深处的惊动。这声音如此熟悉,是几年前小笑带我到天安门广场看风筝时 所听到的绝美的声音…… 此刻,我只想沉沉睡去,永不得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