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今天金子没在糖块儿,我感觉失魂落魄起来,仍旧坐在吧台高高的凳子上,四 处顾盼。 身边有男人经过请我喝酒,并邀请我一起玩筛子。闲来无事便拿了筛子,像酒 吧里所有的人一样哗哗地摇起来,灯色如此昏暗,我想。我们不用害怕陌生人,也 不用害怕自己究竟是谁。我只想在这喧嚣的游戏声中等待金子的出现,等待他给我 一个柔情的眼神,递来一碟柠檬,或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手指…… 我和请喝酒的男人玩得比音乐还要热闹。身旁陆续有很多男人凑过来要和我一 起玩。“哈哈,你输了,喝酒。”无论面对任何人,我一直在重复这句话而已。 玩筛子只有金子赢过我,因为当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时,我便瞬间忘了掩饰骗 术,整个人手足无措,很不自然。女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害羞的。我越发想念 金子,再一次四处顾盼,身旁的陌生男子大声嚷着再来,在迷离灯色中他们真是面 目可憎。 “请让一让。”身旁出现了一个女人。长发,微卷,蓬乱而多,带宽大副深蓝 色墨镜,丝绸质黑色露肩齐膝裙,流线简单却不失豪华,外套一件贴身素白衬衫, 脚蹬红漆皮V 领式高跟鞋。这个女人让我突然想起《重庆森林》,她仿佛马上要去 参加奥斯卡颁奖晚会。女人手指干瘦,暴露出筋,性感而冷漠的手,没有任何多余 的珠宝。身上飘散出TOM FORD的BLACK ORCHID香水气味,这是一种极少人用的香水, 那气息仿若带着深红胭脂般的情欲,也似随时都可能出没一头隐秘待捕的兽,这气 味更使女人显得艳而性感。 “请让一让。”她重复了一遍。然后若无其事的坐在我旁边,仿佛这个位置是 她早已经预定好的,完全不顾围在我身旁和我玩筛子、对我崇拜有佳的男人们。 男人们看见这女人挤了进来便都散开了去。 我斜视打量这古怪的女人。她很瘦,白色衬衫遮挡不住胸口凸起的小小一块骨 骼,皮肤的色泽仿佛油彩般光亮。她左手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缓缓挪到精致的唇边, 吐纳一口又优雅地将烟头放到烟缸掐灭,她手指翘起地线条仿若深夜绽放的兰花。 “两杯Balleys 。一些冰块。”她说话的姿势非常性感,手指微微伸出比画, 侧脸的轮廓如一幅图画,赏心悦目。 那美丽的手指托着一杯酒移到我跟前。“可以请你喝酒吗?” 没错,这句话是这个颇有些神秘的女人向我发问。 “啊……谢谢。”我略微有些尴尬。 “你很可爱。”她说话时唇齿的启合亦是那么唯美动人。 “啊?……是吗?哈哈,谢谢。”我更加窘了,显然,赞美的台词被她抢先了。 “你对那群男人很感兴趣?玩得好象很高兴。” “不太感兴趣。他们很笨。让我甚至没有机会喝一口酒。” “呵呵,正常。”她笑的时候音乐停了间断,我听到如孩子般纯至真诚的笑声。 这声音如此熟悉……我有些发呆。 女人打开金色的皮包,摸出一盒烟,我那时看清是sobranie的薄荷烟。淡绿色 的包装,细长烟身,滋味浅淡,可,这是谁也曾抽过的烟?为何记忆深处的隧道仿 佛找到了出口…… “有火吗?”还未待我回过神来,女人已发话,并温和而优雅地朝我微笑。 这场景也是如此熟悉,甚若带着微风的清凉,可她是谁,她认识我吗…… “你是谁?我们以前认识吗?”我直直看着她,她身上的香味几乎伸手可触。 “我们?呵呵,我叫萧凌,你可以叫我凌姐。我想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女人 仍旧美丽动人的笑,“哦,对了,不是第一次,我也经常来这里,并且经常看见你。” “哦……是吗?”我有些失望。可那些熟悉场面的主角是谁,我为何开始在心 底泛起阵阵的疼痛,就像缺失了身体的肌肉组织,谁曾经如此让我疼惜,如同疼惜 自己。 我浅啜着浓郁甜腻到有些发苦的酒,不时望望身边奇异的女子。她凑到我耳边 大声说:“我们去跳舞吧!”说罢,不容我回过神来就拉着我直奔舞池。绚烂迷幻 的灯影闪耀在她纤细的妖枝上,她微卷的头发仿佛某种正在生长的嫩芽,舒展着鲜 活的光泽。 这一切都太过熟悉,可记忆中仍旧没有一丝缺口让我想起过去。“你在发什么 楞?我真的叫萧凌,不是你以前所认识的任何人!”女人又凑到我耳边大声喊着, “如果我是刚才那些男人,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可真想吻你了!” 她暧昧地笑着舞着,仿佛一个温柔的陷阱,跌落的时候让人从手指一直酥麻到 脖颈,亦忘记要追究原由。 舞罢,我和女人一直无言,只是喝很多酒,一杯接一杯,并相互意味深长地注 视对方。我们好象都喝多了,开始莫名其妙地大笑,酒精的麻醉如同一种心甘情愿 却自欺欺人的坠落,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迫般覆盖精神知觉,不问世事或百般挣扎 的情绪变得极致。她笑着说我一直惊讶的眼神太可爱,我笑着说自己真的不记得以 前的事,只是觉得她很像某个人。 “你天天来这里,不是为了等你以前遇到的人吧?呵。” “我也不知道。哈,很奇怪吧……” “你看过阿甘正传吗?” “阿甘?我什么也不记得了,阿甘,他是卖酒的吗?哈哈哈。” “阿甘是一个长跑健将,可他小的时候却是残疾。因为阿甘的妈妈说,只有走 出过去,才能跑得更远……” 凌姐有些语无伦次,却渐渐停止了笑,她藏在墨镜下的眼睛仿佛在深深注视着 我,我只是这样猜测着,并有些眩晕。她举杯和我轻碰,嘴角洋溢出一丝柔密感性 的关切,凑到我耳边说:“你懂了吗?宝贝。” 我忘了我后来为何不再固执地认为她确是我曾经认识的某人,我知道自己失记, 却安于现状,心底有一股力量将我拖在深而暗沉的海底,仿佛一根天生落脚于此的 水草,从容地招摇观望,丝毫没有等待拯救的迫切。或许我病了,可这病如此美好, 因我失去了记忆却未失去知觉,那深刻的知觉拉扯着我,提醒着我,未来或许还才 藏着点滴希望,而过去只是过去。 只是,我已不再记得命运的无常,这深刻的教训随记忆一起消失。我变成一个 不知者无畏的勇士,而这究竟是宿命的眷顾还是另一个深渊,我已不得思考。 我仍旧天天恍惚地出现在糖块儿,每日与凌姐聊天喝酒,在我几乎快要忘记金 子的存在时,他出现了,他站在门口与人寒暄,身材魁梧而拔硕,浅棕色休闲西装, 经典水洗磨白蓝牛仔裤,我的眼神终于又转向他,与凌姐的搭话总是心不在焉。凌 姐仿佛看出端倪, “你在看谁?” “没有啊……我闷得慌,瞎望呢。” “不用骗我了。说吧。或许我能帮你。” “不用了。没人可以帮我。” “说吧。看在我请你喝酒的份上。” “……” 我正有些犹豫是否告诉她,我每日来此的目的除了喝酒,还为等待一个因一盘 柠檬而让我心动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正站在门口,不时散发出一种独特迷人的魅力, 他是那样赏心悦目的一个男人,他的陌生,他的熟悉,以及就像他酒吧名字一样的 温暖和充满臆想,让我甚至能看着他一直出神。 我不知是否该告诉她,我总是想象接触这个男人身体的肌肉。充满荷尔蒙的霸 气以及他应有的洁净甘甜的气息,他的唇、眉、眼、鼻、脸庞和手掌。他覆盖我的 身体传来的温暖…… 正当此时,凌姐忽然强硬而坚定地拉着我的手,径直走到金子面前。她居然从 我的眼神猜出我所寻找的人是金子。 我忘了自己是否记错了时间,忘了起因,忘了理由,这发生的一切仿佛是曾经 发生过,亦或是我的想象,眼前突然闪现的情景,仿佛带着时间的痕迹,一层层漂 浮在游离的空间当中。 当女人拉着我闷头冲向金子时,金子一如往日朝我和善的微笑,我听不见他的 声音,只从他的口型看出仿若在向我问候。所有形状都在我眼前留下迷离的光影。 “你叫什么?”女人仍然清冷而镇定的语气。 “啊?……”不知道为何突然音乐声变小了,场面有些微妙。 “她喜欢你!”音乐突然又像疯了似的,淹没了女人的声音。 “什么?”金子凑过来大声冲着女人的耳朵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她,她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女人一直镇定的脸终于有了些表情,还做着 手势,仿佛在推销一瓶酒。 金子的脸上晕染着昏红的光影,衬出若有若无的暧昧的笑容,凌姐转身朝我掀 了掀嘴角,看不出是冷笑还是得意,她又伸出性感的手指抓住金子可爱的胳膊,仍 然镇定而清冷地凑到他耳边。 “我逗你玩呢,她是我的。”这时音乐有三秒钟的静止。金子一脸茫然和错愕, 凌姐顺势将金子推开,他往后退了个趔趄,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时间凝结了。 女人却像20倍快速播放的DVD ,再一次拉起我的手,果断而牢固地拉紧我的手 :“走!” 她在疯狂的音乐声中拉着频繁往后张望的我奔跑着,这个穿黑裙子的女人跑起 来像某种鸟的灵魂,与其叫跑,不如叫飘。我随着她飘,带着恍惚地惊愕、不知所 措。 “你刚才对他说什么?”在我气喘吁吁坐到她的白色捷豹上之后,心里有些不 悦。 女人思量片刻,仍旧冷清镇静,她并不喘气,只看见锁骨下的胸脯起伏着。她 转头过来看我:“我说,你是我的。”凌姐一字一句的,说地异常清晰,仿佛我曾 经熟悉的某种命令的口吻。我又有些呆楞,不知该如何是好,头在一秒钟之间剧烈 的胀痛,好象血管全都疯了:我是谁的? 我是一个失忆的人,却从来不曾担心自己是谁的,我有一张每月定时有钱的银 行卡,有宽敞的房子和饱足的食物,所以我不再思考这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就算知 道归属和家的方向,我们真的就不再需要遗忘孤独?我们是否真正曾经属于过谁? 父母或是爱人?那些脆弱的联系正如我的记忆,随时会在意外中消失无踪。 “我连生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的?”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凌姐终于优雅地摘下墨镜,认真看着我,她眼 睛的形状像一片细长的羽毛,单眼皮,眼角微微上扬,睫毛黑而厚密地将眼睛的完 美形状凸显,如同一汪充满温柔和暗伤神色的湖泊。她伸出骨节突出的性感手指抚 摩我的脸,这不带一丝温度却隐香四溢的手指撩拨着我,“你是说真的吗?你为什 么没有家?没有爱你的人?你一直这样一个人吗?你为什么失忆?”我点点头又摇 摇头,内心仿佛平静下来,然后摸出身上的银行卡,“我只有这个。我只知道我还 活着,并能继续活下去。” “那你从今天起跟着我,你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怪物。”凌姐将墨镜重新带上, 再也看不出一丝表情,“过来,让我抱抱你。”她伸手,不容分说地将我搂住,她 很瘦,但却能触碰到柔软的胸部,身体上的味道让我觉得平静。 我有些恍惚,突然感觉内心有股莫名的私密在翻涌,可无处倾吐,也无从倾吐, 它就慢慢在身体里产生默不作声的化学变化,并深入心底。仿佛空气中毫无踪影的 微尘在时空里暗藏玄机,就差一丝阳光,照耀出这令人窒息的危机。而这危机仿佛 使命或指令,让我相信眼前的女人,即便她或是一张幻觉的素描,亦或是一场妄想 的影片。 当一个人永远对世事陌生时,她将不再为陌生所惊恐。她不知过去,不需理由, 甚至没有好奇的欲望,只是凭着身体的本能摸索温暖和爱。 凌姐启动引擎,车身里响起顺畅的低吟,这个女人一如丛林女王,骑着她那野 性未脱却温顺驯良的神豹,前来迎接我。我不知目的,不问对错,只是默默决定跟 她去到秘密的树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