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从那天起,我便每日到“戏子”唱歌,每天和凌一同出门,半夜她便开着她的 白色捷豹来接我回家。这一段日子我几乎快要忘记金子了,不管他的真名叫修生或 是其他,我感觉自己被凌姐带到了真正的酒窖里,所有骨骼都开始慢慢发酵融化, 这真实可触的幻象就像大麻一样使人心跳异常却精神平静,仿佛生活在母体的羊水 里,睁不开眼睛自然就不需要用肺呼吸切实的空气。 一日,我仍旧坐在炙烤刺眼的灯光下,歌唱的沉醉是最容易让人意识麻痹的, 就像自己抖落梳理自己羽毛的小鸟,灵魂在自言自语中得到宽慰。我唱着和凌一起 写的歌《最后一样礼物》: 曝露的阳光下有一条影子没穿衣服 那是我羞耻的孤独 亲爱的,请你不要用忧伤的眼睛看着它 即便有春风吹过 也无法驱散它漆黑黑的夜的荒芜 我是一棵婉转歌唱风之歌的夏的桦树 那是我灵魂的居所 亲爱的,请你不要羡慕地仰望我裙裾般的叶片的凄舞 但凡灼热的光芒投射 就有我无地自容地孤独的影子散落在你走过的路上 我的亲爱的,福波斯 在你炫目的礼物中我发现了最后一样 即便你的芒从我头顶正中刺穿我的心脏 也脱不掉这永劫不复的浓暗的长袍 我仍然如从前一般唱地快慰,想着凌和我写这首歌的情景,凌在钢琴上弹出一 段激烈连贯的旋律后,歌词便从我的脑海中奋涌而出,我们一边合唱着,一边欣赏 地彼此相望。舞台上的我唱着唱着,就觉得她的舌现在正温柔地伸进我的嘴里,甘 甜的泉水就滋润了咽喉,灯光仿佛是一杯最美的酒从头顶灌入心肺。 曲终,我无神的望着台下,魑魅魍魉的黑斑继续晃动着,只是出奇安静。我朝 门外无措地张望,只期待下一首旋律响起,我好接着陶醉在这音符的欢娱中。而就 是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街外泛蓝明朗的光正好投射在他背后,他正 面的剪影印在我眼帘里,是异常清晰分明地轮廓,他倚靠在门框边,一只手插在裤 兜中,这身影如此矫健、高大,熟悉而温情。对面糖块儿酒吧门灯的光竟忽地蔓延 进了戏子酒吧中,吧里的橘红灯色被掺杂进了点点蓝雾,墙上手绘的大朵罂粟花绮 丽地伸展簇拥向了这个人影。他此刻左手上竟捧着红色的烛台,点着一只烟,那微 弱的光在此时瞬时变成我眼中唯一的焦点,强大到抵抗了头顶所有聚光灯的热烈。 烟燃起一撮的红光,在他唇边忽强忽弱,他仍旧捧着烛台,站在暗处,而我却看清 了他,沁红的烛光微弱闪烁印在他的脸上,仿佛夜空乌云中隐约浮动的满月,他的 眼睛细长,面容干净,嘴唇上方有一颗淡痣……不,他眼神里饱含沧桑和容忍…… 不不,他面容神情冷漠,我猜测他和我每一次谈话都绝不会超过1 分钟……不不, 他……他是金子!不,他的真名叫修生。 我的身体微震,我看见他的眼神在远方亦在伸手可触的近处注视着我,仿佛鹰 的凌厉,带着所有父亲般的庄严,亦带着一种女人打量华丽首饰般的欣赏,我的心 中忽然崩裂开一个井口,我感觉到了,冰寒立刻冲到头顶,我开始没有由来的气喘, 呼吸中,肺里发出空洞里重叠的回声,像是谁在五脏六腑里吹着某种轻薄易碎玻璃 球,一不小心就吹出沉闷的破碎声。这破碎声逐渐越发强大地交织在我的身体里唱 起了歌,我无法呼吸,灯光,烟雾,黑影,全体堵塞了我的呼吸,街道上的声音逐 渐湮没了所有响动,我听不见后台重新响起的伴奏,耳鸣和头疼像巨浪打了过来。 “修生……”我只记得自己奋力伸手想抓住那个被微弱烛光映亮的影子,可身 体却失去平衡,眩晕着从舞台上摔了下去…… 这是哪里?我看见右面高墙上有一扇鸟笼大小的铁窗,粗壮的钢筋如同死人骨 骼般狰狞……我为什么蹲在没有丝毫照明的监狱中?我是一个罪犯吗?我犯了什么 罪?不不,我没有穿任何囚衣,身体上没有任何沉重的镣铐,可这是哪里?水泥地 上泛着坚硬暗冷的灰色,那墙壁看起来像在古老岁月之前就从光年外挤压过来似的。 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求救。可为什么我发不声音,我是个哑巴?我闭上眼睛,希 望这一切都是梦境,都是幻觉。眼前却浮现出一丝丝白色的星光,它们绽放开,又 收缩起来,一团团一簇簇漂浮着,我觉出自己的四肢突然都可以离开地面,而那感 觉更像是蔓延在空气当中,仿佛能回身抚摸那确切的躯壳被死死钉钉在水泥地上。 我感觉不到周围的温度,一切都是没有差别的,就像这身体要开始融化掉…… 突然,指尖有略微的震颤,这震颤深入脚底并散发出一股比坠落时还要强大的 吸引力,它使我的心脏猛烈收缩,就是影象里时空倒转之时,洒了满地的水又重新 唏哩哗啦地冲回到瓶子里。刚才那堵监狱里的墙仿佛挤压进了我的肺,它不知休止 的挤压,用着整个宇宙的力量围拢过来,喉咙里逐渐感觉没有任何间隙容留一丝空 气,窒息…… 我从床上惊恐地弹坐了起来。此时,医院里日光灯惨白的投射在扎于我左手手 背的输液管上,时间终于显露在缓慢滴落的药水上,凌的手指正牢牢扣住我的右手 手指,这交握好象天生就长在一起,它们就这么生长在光的另一侧。我的惊醒让凌 的身体也略微抖动了一下。片刻,她又忽地过来抱紧我,她穿着黑色的丝绸连身裙, 黑漆皮半靴,脖颈上有一条温润光泽的珍珠项链。她仍然是浑身冰凉,只有当唇触 碰到我身体时就能感觉到强烈的热度。“宝贝,你没事了。不要害怕。你会好好的。” 我紧紧搂住凌几近单薄到虚无的身体。“她真像我的一片影子啊。”我想。可 抱住她的刹那,心中便回想起了对金子无限的向往,金子就是修生?修生,这个名 字多么熟悉,应是多少年前就埋藏起来的种子,或早已在内心隐秘的深处长成一片 茂密的森林,而如今我才观望到,从心底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吸引,那里早已百鸟啾 鸣,万花芬芳。